他看见的正是极为合适的东西——沿着河弯前行的一条船,里面有一个手里握着桨的男子,船尾坐着一个手拿粉红色阳伞的女士。这出现得太突然了,好像这幅图景中所缺乏的这些人物,或者类似于他们的东西,此时随着缓缓的流水漂入了视野,有意使其达到完美的极点。他们慢慢地顺流而下,显然是朝着附近的码头而来,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像旅馆的老板娘已着手为其准备饭菜的那两个人出现在他脑海里那样。他立刻就看出这两人十分快乐——这男子穿衬衫,这妇女大方而又美丽,他们高高兴兴从别处而来。由于对附近一带十分熟悉,他们知道这独特、清静之处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享受。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他们的情况也更加清楚地表露出来:他们是行家,熟悉这一带,而且常来——这绝不是第一次。他依稀觉得他们知道该怎么办,而且这使他们更富有诗情画意,尽管就在他获得这印象的时候,他们的船却似乎开始朝远离目标的方向漂去,因为划桨的人让它随波逐流。尽管这样,此时它却越来越近,近到足以使斯特瑞塞想象得出,坐在船尾那位女士出于某种原因已经注意到他在那儿看他们。她已警觉地提到这一点,但是她的同伴却没有转过头来看。事实上好像我们的朋友已经感到她吩咐他不要动。她已经注意到什么现象,这使得他们的船摇摆不定,他们想尽量回避,与此同时小船继续摇摆。这情形产生的效果十分突然和迅速,以至斯特瑞塞看见后大吃一惊。就在这一瞬间他发觉他认识这位女士——由于她移动她的阳伞来遮面,那伞变成了明亮景色中的一个美丽的粉红色小点。这实在是太巧了,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然而如果说他认识这位女士的话,那么使这件奇事巧上加巧的是,这位仍然背对着他并且尽量回避的先生,这首田园诗中不穿上装的男主角,这位对她的惊奇做出反应的绅士,不是别人,正是查德。
查德和德·维奥内夫人像他自己那样,花了一天的时间游览乡村风光——虽然此事离奇古怪,有如小说和闹剧一般,他们游览的乡村与他游览的恰好是同一个地方,而她是隔开河面第一个认识到这奇妙的巧合,第一个感觉到这巧合所引起的惊愕的人。由于这件事,斯特瑞塞意识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当时的发现甚至使船中两人更觉奇怪,她立即做出反应要控制这局面,于是与查德快速而又激烈地辩论露面的危险。他知道,如果他们能肯定他没有认出他们,那么他们就会不露声色,因此有片刻时间他犹豫不决。这好像是梦中突然出现的荒诞古怪的危机,只需几秒钟时间就会使人感到十分恐怖。于是双方都在揣摩对方,都在寻找理由以便像未经挑衅而发出刺耳尖叫那样打破沉寂。此时他似乎又觉得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以表示又惊又喜的方式来解决他们共同遇到的问题。于是他大张声势,激动地挥舞帽子和手杖,并且高声叫喊——这场表演在引起反响后使他感到如释重负。小船在中流行走得快一些,这似乎很自然,与此同时查德半起半坐地转过身来,而他的好朋友起先有一点茫然和惊奇,然后开始高兴地挥动她的阳伞。查德又开始划桨,小船调过头来,空中充满了惊讶和欢乐。与此同时,如斯特瑞塞继续想象的那样,宽慰之感取代了可能出现的无礼行为。我们的朋友走到水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毕竟避免了无礼的行为——这无礼的行为就是他们竟然“伤害”他的感情,以为他不会知道。他等待着他们,但他意识到他的面部表情难以掩饰心里的想法:倘若他也采取同样的态度,那么他们会继续划下去,不见不闻,不去吃晚饭,使他们的女主人感到失望。他们抵达码头后,他帮助他们登上岸。由于这奇迹般的意外相逢,其他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双方最终都把这看成是奇异的巧合。整个情形变得富有灵活性,完全取决于如何对当时的情况做出解释。除了奇异之外,这情形为何这样紧张?在当时提出这个问题自然不大切合实际。事实上,这个问题只好在后来由斯特瑞塞自己暗自解答。后来他私下认识到,当时主要是他做出解释——因为比较而言由他来解释几乎不会有什么困难。同时无论如何他也会有这样一种担心:也许他们暗自认为这种巧合是他预先设计好的,如此费尽心机使其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他们这样怪罪他的可能性一点儿也经不起推敲。然而不管怎样安排,这整个事件却是显然令人难堪的事,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他为何在那里。否认意图是幼稚的,正如他出现在那里一样不恰当。双方摆脱困境最惊险之处在于,他在这件事情上幸好没有任何一点儿回避。就表面的东西和印象而言,这一类东西都不成问题。表面的东西和印象都是用以表明他们共同的可笑的好运,这情形的不大可能,这美妙的机缘:他们在离开时预订了饭菜,他自己没有吃饭,而且他们的计划、时间、回去的火车都完全一致,便于他们一道返回巴黎。而最美妙可喜的事(它引起德·维奥内夫人发出极其快乐的感叹:“真是太巧了!”)便是,当他们在餐桌边坐下来之后,他们的女主人告诉斯特瑞塞,送他去火车站的马车已经准备好。这也解决了他的朋友们的问题:这马车也可以为他们提供服务,这真是太幸运了!而最令人高兴的事则是,他能确定赶哪一趟火车回巴黎。听德·维奥内夫人讲,他们对火车班次(有些异常)不大清楚,这问题尚待解决。但是斯特瑞塞后来回忆起,查德当时却立即插话加以否认,嘲笑他的同伴粗心大意,并且说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办,尽管与她郊游了一天后有些忘乎所以。
斯特瑞塞后来进一步回忆起,在他的印象中,这是查德唯一的一次插言。在继后的思考中,他还进一步想起,许多事情好像都吻合。例如其中一件事:这可爱的女人全用法语来表达她的惊奇和快乐,并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她对法语俗语的掌握非常娴熟,但是如他所说,却使他难以听懂,因为她十分巧妙地不时从一个话题突然转换到另一个他难以完全听明白的话题。关于他自己的法语水平,他们从来不曾提及,这是她不允许谈论的事,因为对于一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来说,这话题只能令人厌烦。然而此时产生的结果却很奇特,掩盖了她的本来面目,使她回到了一个只会喋喋不休的阶级或种族,听其谈论使他在此时深感受到了伤害。她讲英语带有外国口音,但很动听,也最为他所熟悉。当她讲英语时,他似乎觉得她是一个有自己的语言的人,真正由她个人垄断了一种特殊类型的语言,这语言对她来说极容易掌握,然而其色彩和音调却不可模仿,纯属偶然的东西。他们在小旅馆的客厅里坐下来之后,她又谈到这些事情,好像知道其结果将会怎么样。为他们奇妙绝伦的意外相逢而惊叹的兴奋之情终于消散了,这自然不可避免。但这之后他的印象却更加完整——这注定会加深和趋于完整的印象是:他们有什么东西需要掩饰,需要应付。他们的友谊,他们的关系,可以接受任何解释——如果原来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么经过他与波科克太太之间二十分钟的谈话就应该知道。然而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他的看法是:这些事实具体说来与他无关,不过从必须了解它们的角度来看,它们又具有一种内在的美。这种看法能帮助他应付一切,而且为他提供了证据以反对蒙蔽。然而那天夜里他回到家里之后,他知道他最终既无准备又无证据。既然我们已经讲了他回家后的情况,那么作为回忆和解释,接着可以说他这几小时的真正体验,他在很晚时(因为他差不多到凌晨时才就寝)才获得的深刻见解,使我们注意到那最符合我们目的的方面。
此时他才基本上知道他如何受到了影响,但当时他只知道一部分。甚至在他们坐下来之后(这一点我们已经讲过),影响他的东西还有很多,因为他的意识虽然受到蒙蔽,但在这次旅行中却不时显得十分敏锐,这是他明显坠入了朴实、友好、放荡不羁的生活之中而获得的结果。然后他们把手肘放在餐桌上,叹息他们那两三道菜去得太快,于是又添了一瓶酒来弥补。与此同时查德却东拉西扯地与女主人说笑,其结果是,空中不可避免地充满了虚构的故事和寓言,这样说不是为了简单地借用文学术语,而是指所说的话产生的结果。他们回避当时的实际情况,然而他们大可不必回避——尽管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回避的话,斯特瑞塞也不知道此外他们还能做什么。甚至在半夜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斯特瑞塞仍然不知道,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在他的旅馆中,他不开灯,不脱衣服,坐在寝室里的沙发上凝视着前方苦苦思索,他仍然不知道。处在一个有利的观察点,他镇定自若地要尽量把一切弄明白。他看得很清楚,这件令人着迷的事情中包含着的仅仅是一个谎言,但是他现在能够客观的、有目的地找出这个谎言。他们是在谎言的伴随下吃饭、喝酒、谈话、嬉笑,颇不耐烦地等待马车,然后上车,平静下来,在愈来愈黑的夏夜里乘车行三四英里的路程。吃饭和喝酒是一种消遣,已经发挥了它们的作用,谈话和嬉笑也是一样。在去车站的略为乏味的行程中,在车站上的等待,又遇上火车晚点,深感疲倦,在逢站便停的火车上静静地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正是在这些过程中他才准备好进行细致的思考。德·维奥内夫人的言谈和举止全是一场表演。虽然这表演在结尾时有一些减色,好像她自己也不再相信它有何意义,仿佛她问过自己,或者查德找了一个机会偷偷摸摸地问过她,这究竟有什么用,但是这仍然是一场相当精彩的表演。其实际情况是,总之继续演下去比半途而废容易一些。
从头脑冷静沉着这一点来看,这表演确实精彩,其精彩之处在于敏捷,在于自信,在于她当场做出决定的方式,尽管她没有时间与查德商量,也没有时间采取任何办法。他们唯一商量的机会可能是在船里,是在承认他们认出岸上的观看者之前的片刻时间,因为从那以后他们没有任何时间单独在一起,而且必须默默无声地交流。斯特瑞塞印象最深并且最感兴趣之处是,他们能够这样进行交流——尤其是查德能使她知道他让她处理一切。正如斯特瑞塞所知道的那样,他总是把事情留给别人去应付。事实上我们的朋友在思索中还在想,找不出任何生动的例子能表明他知道如何生活。好像他听任她说谎而不做任何纠正,好像他真要在第二天早晨来解释这个问题,正如解释斯特瑞塞与他自己之间的问题那样。他当然不会来。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中,男子必须接受女子的看法,即使是荒诞不经的看法。如果她带着不愿随便流露出的慌张神情,决定表明他们那天早晨离开,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打算当天返回——如果她估计有必要(采用乌勒特那儿的说法),那么她知道用什么办法最好。尽管如此,有些事情却不可忽视,因为它们使她的办法显得奇怪——例如这个最明显的事实:她在小船中所穿的衣服和鞋子,所戴的帽子,甚至她手里握的那把阳伞,都不会是她那天出发时的穿戴和装束。为什么随着情绪愈加紧张她的自信心逐渐下降呢?夜幕降临时她连围巾也拿不出一条来添加在自己身上,连她自己也意识到她的外表与她讲述的那番话不相吻合,那么她的聪明伶俐一时到哪儿去了呢?她承认她觉得冷,但是只责备自己考虑不周,而查德也听任按她自己的想法去解释。她的围巾和查德的大衣,她的其他衣服和查德的其他衣服,他们头一天各自所穿的东西,都在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个地方(毫无疑问,一个清静隐蔽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度过了二十四小时,并且打算在那天傍晚返回那里去;正是从那里他们才如此奇妙地被斯特瑞塞认出来,默然否认这个地方便是她这出喜剧的精髓。斯特瑞塞看出,她一瞬间就感觉到他们不能在他眼前期望返回那个地方,虽然坦白说来,当他深入思考这事时,他对这种顾忌的出现感到有些惊奇,正如查德同时感到的那样。他甚至猜想,她有这样的顾忌是为查德着想,而不是为她自己,而且由于这年轻人没有机会劝阻她,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表演,与此同时他却误会了她的动机。
然而他仍然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在白马旅馆分手,他也不至于祝福他们去河流下游他们小住的隐蔽之处。实际上他只好违背心愿地作假。尽管这样,他却感到,与其他事情的要求相比,这倒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他能正视其他事情吗?他有能力与他们一起妥善处理吗?而这正是他此时努力在做的事。但是由于有时间充分考虑此事,他的感觉(不仅要忍受主要事实本身,还得忍受其他一切)却将大部分努力都抵消干净了。最不合他的精神胃口的东西是,涉及作假的事情很多,而且假装得活灵活现。然而他从考虑作假的多少转而想到这场表演的其他特点:暴露了亲密关系的深刻真相。这就是他枉费心机苦思一夜时经常想起的问题: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亲密关系就是这个样子——你还能希望它像别的什么样子?他感到可惜的是,这种亲密关系就像撒谎。在黑暗中,他以模糊不清为由来掩饰这种可能性,就像小女孩给她的玩偶穿上一件衣服,为此他几乎感到脸红。这并非他们的过失,是他要他们暂时为他把这可能性和模糊性分开。因此,当他们把这种模糊性(不管它如何轻微地减弱)给他时,他就不能接受么?还可以补充一句:正是这个问题使他感到孤独和冷寂。四周处处都是令人难堪的事,但是查德和德·维奥内夫人却能感到安慰,因为至少他们能够一起商谈此事。可是他能与谁一起商谈这些事呢?除非总是(几乎在任何阶段)同玛丽亚商谈。他预见到,戈斯特利小姐明天又会来询问,虽然不可否认的是,他有一点儿害怕她问这样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那么你究竟是怎样推测的呢?”最终他认识到,他确实一直尽量什么也不推测。然而事实上,这努力却完全白费了。他发觉他在推测不计其数妙不可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