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玛米·波科克面谈之后三日的晚上,斯特瑞塞同小彼尔汉姆一起,坐在斯特瑞塞初次会见德·维奥内夫人和她的女儿时所坐的那张深软的长沙发上。他的姿势再次证实其有助于轻松愉快地交换看法。这个夜晚有着不同的特点。如果说客人来得更多的话,那么不可避免的是,表述的意见也更多。另一方面,尤为明显的是,谈话者们在谈论这样的事情时,总是局限在一个特定的圈子内。他们至少都知道今晚他们真正关心的话题是什么,而斯特瑞塞已经开始设法使他的同伴们紧紧扣住这个话题,查德的客人中只有少数参加了晚宴——不过十五或二十人,与当晚十一点所见的盈门宾客相比,实在是少数。然而人数和质量、灯光、香气、声音、殷勤款待及其所赢得的客气赞美——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激起斯特瑞塞强烈的意识,使他感觉到他算得上是这一场合的核心成员,而这场合是他有生以来所参与的最富有节日气氛的场合。也许每年七月四日亲爱的母校举行毕业典礼时,他见过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大小的空间里竟然容纳了这么多人,也从未见过如此明显混杂的人群,好像他们都经过特意挑选一样。宾客人数众多,可也确实经过挑选。而使斯特瑞塞尤其感到稀奇古怪的是,并非因为他的过错,他却知道挑选宾客的原则这个秘密。他没有询问,而是掉头不管,但是查德却向他提出两个问题,从而为他了解这个秘密铺平了道路。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是说这些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不过他看得很清楚,查德的方向已经确定。
查德曾经征求过意见,但只是为了暗示他知道该怎么办。他显然从来不曾像此时向他的姐姐介绍他的整个社交圈子这样有主见,这都体现在那位女士到达时他表达的情调的含义和精神中。他在火车站便采取了这样一种路线,这路线引导他不断向前,使他能把波科克一家引到他们必然会认为十分愉快的道路的终点,虽然他们很可能会感到有点眼花缭乱,感到提心吊胆和困惑不解。他使他们对此感到愉快至极,充实透顶,然而在斯特瑞塞看来,其结局却是,他们走完了全程,却没有发现这道路其实根本不通。它是一条美丽迷人的死胡同,不可能有任何出口,除非他们停止不前,否则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倒退回去——而这往往令人感到难堪。今晚他们一定会明白底细,这整个场景就代表这条死胡同的终点。因此事情能顺利进展,只要有一只手能给以妥当安排(这只牵线的手动作十分熟练,令这位年长者愈来愈惊叹不已)。他(年长者)感到肩负征途,但也自觉大功告成,因为所发生的一切证实了他自己在六周前提出的看法:他们应当等待,看看他们的朋友们究竟会说些什么。他决定让查德等待,决定让查德观望,因此他不打算计较办理此事的时间。由于两周时间已经过去,因而对萨拉所造成的情况(对此他并未表示反对)已变成这样:她使自己适应她的冒险,像适应有些过分听任喧闹和“快节奏”的狂欢晚会一样。如果说她的弟弟最不乐意接受批评,那可能是因为他把酒味调得太浓,往杯中倒得太满。他坦率应付亲戚在场这整个场面,好像这是一次消遣的机会。毫无疑问,他感到没有任何机会可干其他任何事情。他旁敲侧击,随意编造,且一直毫无拘束。在这几周里斯特瑞塞已经感到自己对巴黎有所认识,但他却以全新的感情,以向他的同事传授知识的形式,重新观察巴黎。
在进行观察时,不曾言说的万千思绪一齐涌入脑海之中,其中重复次数最多的一个念头是:萨拉很可能不知道她正漂往何方。处在她的位置上她当然指望查德优待她,然而她给我们的朋友留下的印象却是,每当她失去一次辨别明显的差别的机会时,她就会暗自变得更加固执一些。简而言之,这明显的差别是,她的弟弟当然必须优待她——可是她应当明白他不会这样,然而优待她并非头等重要——优待她并不中用,而且最终她有时会感到他们那位令人钦佩的母亲,虽然不在场,却在紧紧地盯住她的后背。斯特瑞塞根据自己的习惯,一边观察,一边思索,有时他确实为她感到不安——在这种时候,她使他感到不安,仿佛她坐在一辆失控的车子里,并且正在考虑可否跳下来。她要跳吗?她能跳吗?跳下来的地方安全吗?当她面色苍白,嘴唇紧闭,两眼露出紧张的神色时,这些问题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但这又回到思考的要点上来了:最终她会调整过来吗?他相信,总的说来,她会往下跳,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翻来覆去地改变看法,表明了他焦虑不安的特点。他一直有某种信念——这信念将从今晚获得的印象中得到加强:如果她撩起裙子,紧闭双眼,跳离这奔跑的车辆,那么他立即就会明白。她将飞离她那难以控制的跑道,差不多直接朝他降落下来。毫无疑问,他将不得不支撑她全身的重量。在查德举行的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晚会上,表明他将要遭遇这番经历的种种征兆一直不断增加。这样的前景令他紧张不安。部分出于这个原因,他把几乎所有的人都丢在其他那两个房间里不管,抛下他所认识的客人以及一大群引人注目的、口音各不相同的陌生男女,只渴望同小彼尔汉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待上五分钟。他总是觉得小彼尔汉姆能给人以安慰,甚至给人以启发,而且确实把独特和重要的事情讲给他听。
从前(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他发现与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谈话时能从中学到如何使自己心安理得,便感到十分羞耻。然而如今他却习惯于此而变得麻木不仁了——无论是否因为这桩事实与其他可耻之事混杂在一起,已经使其模糊不清,无论是否因为他直接以小彼尔汉姆为榜样——这榜样便是满足于做个默默无闻、聪明敏锐的小彼尔汉姆。斯特瑞塞似乎看出这对他是可行的。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仍在寻求可行的办法,斯特瑞塞有时不免暗自露出惨淡的笑容。然而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找到一个与他人略为隔开的小角落,对他两人来说都很合意。造成这个角落与他人略为隔开的情形是,沙龙里的音乐非常精彩,还有两三位歌手,因而静静地聆听真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查德的晚会因为有他们参加而显得更加出色。估量他们对萨拉产生的影响真是太有趣了,事实上这兴趣强烈得几乎令人感到痛苦。此时她一定是坐在听众席的最前排,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独自一人,犹如乐曲的主旋律:她身着耀眼的猩红色服装,斯特瑞塞见此惊诧不已,仿佛听见有人从天窗上掉下一样。在那丰盛的晚宴上他和她的目光一次也不曾相遇,因为他公开表明(也许还有一点胆怯),曾与查德一起做出安排:他应当与她坐在餐桌的同一边。然而此时他不必与小彼尔汉姆处于无比亲密的地步。除非他万无一失。“你坐在看得见她的位置上,她对这一切作何感想?我的意思是说,她接受这一切的条件是什么?”
“啊,根据我的判断,她接受这一切,以此证明他家的主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合理。”
“那么她不喜欢他展现的东西?”
“恰恰相反,她很喜欢,而且对他干这类事情的能力感到很满意——很久以来她还不曾对任何事情感到如此满意。”
斯特瑞塞感到疑惑不解。“她要他把这一切都搬过去吗?”
“所有一切,不过有一件重要东西是例外。他‘捡到’的每一样东西——以及他所知道的方法。她认为这样做没有任何困难。她将自己主持表演,而且坦率地承认,总体说来乌勒特在某些方面更适合这样的表演。不是说这表演在某些方面就不适合乌勒特。那儿的人们也同样不错。”
“像你和其他这些人一样不错吗?啊,也许如此。”斯特瑞塞说道,“不过无论如何,像这样的场合,问题不在于人们,而在于是什么使得人们可能参与。”
“你瞧,”他的朋友回答道,“我说对了吧。让我告诉你我的肤浅印象。波科克太太已经明白了,因此今晚上她坐在那儿。如果你看一眼她的脸色,那么你就会懂得我的意思。她已经接受这昂贵的音乐声。”
斯特瑞塞随随便便就相信了。“那么我将会听到她的消息。”
“我并不想吓唬你,不过我认为很可能是那样的。但是,”小彼尔汉姆继续说道,“如果我对你坚持下去有一丁点儿用处……”
“你才不是仅有一丁点儿用处!”斯特瑞塞表示赞赏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说道,“仅有一点儿用处的人是不存在的。”为了表示他如何乐于听天由命,他轻轻拍了拍他同伴的膝头。“我必须独自接受命运的挑战,我将……啊,你会看得见的!不过,”他接着说,“你也会帮助我的。你曾经对我说过,”他进一步说道,“你认为查德应该结婚。我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我才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应当与波科克小姐结婚。你仍然认为他应该结婚吗?因为如果你认为他应该,”他继续说道,“那么我要你立即改变你的看法。你能这样做来帮助我吗?”
“认为他不应该结婚就是帮助你吗?”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与玛米结婚。”
“那又与谁结婚呢?”
“呀,”斯特瑞塞回答道,“这我可没有必要说出来。不过我认为,在他可能的时候,就与德·维奥内夫人结婚。”
“啊!”小彼尔汉姆的话音有些刺耳。
“呀,正该如此!不过他完全没有必要结婚——反正我不必为此做准备。但是我对你这种情况感到有必要做准备。”
小彼尔汉姆被逗乐了。“有必要为我的婚事做准备?”
“是呀——在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之后!”
这年轻人略加思索后问道:“你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吗?”
“当然,”斯特瑞塞在听到这样的反问时回答说,“我也必须记住你给我添的麻烦。我们也许可以当作是互不亏欠吧,不过即使是这样,”他接着说道,“我仍然非常希望你同玛米·波科克结婚。”
小彼尔汉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天晚上,就在这同一个地方,你却建议我与另外一个人结婚。”
“与德·维奥内小姐?”斯特瑞塞坦率地承认道,“我承认,那纯粹是空想。但这却是切合实际的策略。我想为你们两人做一件好事——真希望你们两人都好。你很快就会看出,一下子把你打发走后会省去我多少麻烦。你知道她喜欢你,你安慰她,她真好。”
小彼尔汉姆瞪着双眼,就像一个胃口很小的人瞪眼看着一盘堆得过满的食物。“我为什么安慰她呢?”
这句话使得他的朋友很不耐烦。“嗨,得啦,你难道不知道?”
“你用什么证明她喜欢我?”
“用以证明的事实是,我发现三天前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整个下午都在盼望你来到她身边。她站在阳台上,想看见你的马车驶过来。真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彼尔汉姆才找到他还想要的东西。“但愿能知道你有什么能证明我喜欢她。”
“啊,如果我刚才说的还不能打动你的话,那么你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小魔王。此外,”斯特瑞塞听任想象力的驰骋,他又说道,“你让她等待,你故意这样做,看她是否对你有意,这就表明你对她倾心。”
他的同伴停顿了片刻,对他的机智和巧妙表示敬佩。“我并没有让她等待。我是准时到达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她等待。”这位年轻人体面地说道。
“那倒更好——原来是这样!”斯特瑞塞甚为欣喜,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而且即使你对不起她,”他继续说道,“我也会坚持要你立即回心转意。我很想办成此事,”斯特瑞塞说话时,话音中充满了真诚而又强烈的愿望,“我至少要办成此事。”
“打发我结婚——而我却身无分文?”
“好啦,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现在就在这儿对你许下诺言,我要把我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你。不过很不幸,我的钱不多,但全都归你所有。我想,波科克小姐还有些钱。”斯特瑞塞接着说,“我至少要给以一定程度的帮助——甚至赎罪。我一直在供奉异教神灵,现在我感到我应当设法把我对他们自己信仰的忠诚记录在案。从根本上来讲,我毕竟仍然忠实于我们自己的信仰。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邪恶的异教神坛和另一种信仰的鲜血。好啦……这事完结了。”然后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我摆脱不掉这个想法,因为让她远离查德有助于清扫我的场地。”
听见此话,年轻人一下子跳转身来,于是两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都感到很可笑。“你要我结婚,就是为了方便查德?”
“不,”斯特瑞塞辩解道,“他才不在乎你结婚还是不结婚呢。这只是为了方便我自己对查德的安排。”
“‘只是’!”小彼尔汉姆以评论的口气说道,“谢谢你。不过我认为你对他并没有什么安排。”
“那么就叫作对我自己所做的安排吧——也许照你的说法,这也不存在。他现在的情况难道你还不明白?他的情况很简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玛米不要他,他也不要玛米,这一点在最近几天更加明朗化了。这事已成了一根线,我们可以绕成团并且收拾起来。”
然而小彼尔汉姆却仍然提出质疑:“你可以去收拾——因为你似乎很想这样做,可我为什么要去收拾呢?”
可怜的斯特瑞塞想了一下,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看法显得肤浅而且失败了。“严格说来,这毫无道理,那是我的事——我必须自己一个人去做。我只是非常需要加重分量。”
小彼尔汉姆感到迷惑不解。“你说的分量是什么东西?”
“我不得不吞下的东西。我要我的健康状况丝毫不变。”
他说话的语气表明他是为说话而说话,不过话音里却隐含着不易明白的真理。这种情形此时难免不对他那年轻的朋友产生影响。小彼尔汉姆朝他定睛注视了片刻,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好像一切都变得十分明朗。这笑声似乎在说,如果他假装,或者力图,或者希望能喜爱玛米就会变得有用的话,那么他一定这样去做。“为了你,这世上的一切我都愿干!”
“对啦,”斯特瑞塞微笑道,“这世上的一切正是我所要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使我为她感到高兴;当我发现她独自一人在那儿,我在她未察觉时走到她身边,并为她被冷落而万分伤感时,她立即高兴地提及下一个年轻人,从而把我那极不可靠的计划全盘推翻。不知怎的,这却是我所需要的消息——她留在家里等他。”
“那自然是查德要求下一个年轻人去看她,”小彼尔汉姆说道,“我很高兴你把我当作下一个年轻人。”
“我正是这样设想的——谢天谢地,这一切都是那么单纯而又自然。可是你知道查德了解……吗?”然后这位对话者似乎有些迷惑不解,“那么她后来的结局如何呢?”
听见此话后小彼尔汉姆瞪眼望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这番暗示比任何一句话都更深刻动人。“你自己知道吗?”
斯特瑞塞轻轻摇了摇头。“我了解不到。啊,尽管你会觉得奇怪,可有些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从她身上我仅仅感觉到,她把某种强烈而又十分深沉的东西完全隐藏在自己的心底。那就是说起初我认为,她把这一切全都隐藏在心底。然而在那里与她面对面时,我很快地就发觉她本来很愿意与人分享这秘密。我以为她可能会吐露秘密,但后来我却看出她只对我有一半的信赖。当她转过身来招呼我时(因为她那时在阳台上,并不知道我已经进来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当时是在等待你,因而我的到来使她大失所望。这就使我开始产生了自己的看法,半小时之后我完全确信我的看法。后来所发生的事你是知道的。”他注视着他那年轻的朋友,然后觉得很有把握。“尽管你那样说,可你却是完全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样嘛。”
过了片刻小彼尔汉姆半转过身来。“我向你保证,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讲。”
“她当然没有对你讲。你认为我相信她对你有意是为了什么?可是你每天都与她在一起,你随时都在看望她,你对她喜爱得很(我坚持这个看法),而且你从中获得了好处。你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也知道她今晚参加了宴会——顺便说一句,这很可能会使她有了更多的体验。”
年轻人正面接受了这番连珠炮似的进攻,然后完全转过身来。“我根本没有说过她对我不好。可是她显得高傲。”
“这话倒是恰如其分。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是太高傲。”
“正是她的高傲使她成为这个样子。”小彼尔汉姆继续说道,“查德实在是对她够好的了。对于一个有姑娘爱他的男子来说,此事令人为难。”
“不过她现在不爱了。”
小彼尔汉姆坐在那里,瞪眼望着前方,然后一下子站起身来,仿佛他朋友一再重复的话使他感到十分紧张。“不,她现在不爱了。这一点也不是查德的过错。”他接着说,“他确实不错。我的意思是,她本来是愿意的,但她是带着满脑子的想法来的。她在家时就有了这些想法。这些想法成为她随她的哥哥和嫂嫂一道来此的动机和支持力。她打算拯救查德。”
“啊,可怜的家伙,就像我一样?”斯特瑞塞也站起身来。
“是这样,她很不得意。不久她就清楚地看出,他已经获得拯救。这使她停止不前,使她大为颓丧。她已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甚至连爱他的可能性也没有了吗?”
“依照她最初对他的想法,她本来会更爱他的。”
斯特瑞塞有些迷惑不解。“当然一个人会自问少女有什么样的看法。这里所说的是一个有这种经历和这种地位的年轻男子。”
“毫无疑问,这位少女认为这些难以理解,认为它们几乎都是错误的。在她看来,错误的都是难以理解的。不管怎么说,最终看来查德是正直、善良,但不易对付的。然而她费尽心思和精力所做的准备,却是把他当成一个情况完全相反的人。”
斯特瑞塞思索后说道:“然而她的观点不是将他改造好,并且能被改造好,被拯救出来吗?”
有片刻小彼尔汉姆纹丝不动,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态度显得颇为温和地说:“她来得太迟了,太迟了,难以创造奇迹。”
“是的,”他的同伴看得十分清楚,“不过,如果他最糟糕的情况是那样的话,那么对她来说不是仍然有利可图吗?”
“她并不想以那种方式‘图’利。她不愿从另一个女人那里获得好处——她要自己创造奇迹。那就是她太迟了而不能获得的东西。”
斯特瑞塞觉得所有这些都颇有道理,但似乎还有一点不够恰当。“我想说的是,这你知道,她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在这些方面她要求甚高——你称之为难以讨好。”
小彼尔汉姆把头往后一仰,说道:“当然如此,她在任何方面都难以讨好!我们的玛米们——真正的、正确的玛米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我们的朋友连声说道。他对他以含义丰富的推论结尾所表现出的智慧感到非常高兴。“玛米是真正的、正确的人物之一。”
“正是如此。”
“那么这样看来,”斯特瑞塞接着说道,“可怜的、讨厌的查德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啊,做得太好毕竟是他原来的打算。然而正是她自己,而且就是她一人,使他成了这样。”
这话符合逻辑,但结尾不够圆满。“难道他还不符合她的要求,即使他最终……”
“脱离他受到的影响?”对这个问题小彼尔汉姆胸有成竹地做出了最尖锐的答复。“他显然已经被宠坏,无论标准是什么,他怎么能‘符合要求’呢?”
对于这个问题斯特瑞塞只能做出被动、快乐的反应。“谢天谢地,你不是这样!你还能被她拯救。基于如此精彩、圆满的阐释,我现在要重提我刚才的论点:从你身上清楚地表现出她已经开始动手的迹象。”
当他那位年轻的朋友转过身去时,他最多只能对自己说:这番指责暂时没有再遭否认。小彼尔汉姆仅仅扇动了一下他那双柔软的耳朵,就像淋湿了身子的小猎狗一样,与此同时他重新返回了音乐厅。斯特瑞塞则恢复了近几天里最为舒适的感觉:他可以随便相信使他时时处于奔忙之中的任何事情。他这种有意识地时时出现的感觉在流动和起伏,他暂时耽于嘲讽,耽于幻想,又出于本能不断地攫取观察和思索的玫瑰,因为他感到这生长中的玫瑰的香气越来越浓,颜色越来越鲜艳,而他可以埋鼻狂嗅,纵情享受。最后这一种消遣被奉献在他面前时的表现形式是他随即获得的一种清晰的感觉——他看见小彼尔汉姆与漂亮聪明的巴拉斯小姐在房间门口相遇。巴拉斯小姐进来时,小彼尔汉姆正好出去。她显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回答时转过身来,指着刚才与他交谈的人。这位快乐而善良的女士又问了一句,然后借助于她的眼镜(这眼镜就像她身上其他装饰品一样,似乎显得奇特而又古老)朝斯特瑞塞的方向走来,其动机立即引起后者的反响。在斯特瑞塞眼里,这位女士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使人联想起那幅古老的法国画像,历史上有名的肖像画。他预先就知道她开口第一句会说什么,而且懂得她走近时说这话的必要。从未有过任何东西比他二人在目前这个场合下会面更加“美妙”。正如她在大多数地方那样,她要在那儿激起她对这种场合的质量的特殊感觉。这种感觉已经被他们周围的情境完全激发起来了,因此她便离开了那个房间,抛弃了音乐,退出了戏剧表演,简而言之,抛弃了舞台。这样她便能与斯特瑞塞一起在台后同立片刻,就像有名的占卜师那样,立于神龛之后,对另外那个人的眨眼示意做出回答。她坐在小彼尔汉姆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实际上回答了很多问题。他刚说完“你们所有的女士对我都特别好”(他希望说的话他说得一点也不愚蠢),她就立即开始了。
她转动眼镜的长手柄,以改变观察角度,立即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正是他们自由交谈的大好机会。“我们怎能不好呢?可这不正是你的困境?‘我们女士们’啊,我们和蔼可亲,但你很可能会对我们感到厌烦!作为女士中的一员,你知道,我并不假装我很喜欢我们。可是至少今晚上戈斯特利小姐没有来打扰你,不是吗?”她说这话时又四下张望,仿佛玛丽亚·戈斯特利小姐可能会躲藏在周围。
“啊,是的,”斯特瑞塞说,“她只是坐在家里等我。”因为这句话引得他的同伴高兴地叫道“哈,哈,哈”,所以他只好解释说,他的意思是指坐在家里为他担心和祈祷。“我们认为总的说来,她今晚不来这儿更好。当然不管她来还是不来,她都会十分担心。”他强烈地感到他能引起女士们的同情,而她们可以随便认为他有这种感觉是出于谦逊或骄傲。“但是她相信我会走出困境。”
“啊,我也相信你会走出来!”巴拉斯小姐笑着说,表示不甘落后。“唯一的问题是从哪儿出来,对不对?”她高兴地接着说,“不过如果能从任何地方出来的话,那么很可能是很远的地方,是不是?为我们说句公道话,你知道,”她笑道,“我们确实都希望你从很远的地方走出来。是的,是的,”她以滑稽可笑的方式急促地重复道,“我们希望你从很远的地方走出来!”说完之后她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认为玛丽亚不来更好。
“啊,”他回答说,“那实在是她自己的主意。我应当叫她来,可是她害怕负责。”
“难道这对她不是新鲜事么?”
“害怕?毫无疑问。不过她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点。”
巴拉斯小姐朝他注视了片刻。“她成问题的东西太多了。”然后略微轻松地说道,“可幸的是,我的神经还支持得住。”
“我也幸运,”斯特瑞塞又回到这一点上来,“我的神经不那么坚强,我要求负责的欲望不那么强,因而不至于感觉不到这个场合的原则是‘人越多越热闹’。如果我们这么热闹愉快,那是因为查德懂得很透彻。”
“惊人的透彻。”巴拉斯小姐说。
“好极了!”斯特瑞塞抢先说道。
“好极了!”她加强语气,表示赞同。于是两人面对面毫无拘束地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她又补充道:“可是我明白这个原则。如果谁不明白,谁就会不知所措。但是一旦掌握了这个原则……”
“就觉得它简单得如二乘以二!从他必须有所行动开始……”
“一群人是唯一重要的吗?”她打断他的话问道。“不,宁肯说是喧闹声,”她大笑道,“或者说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波科克太太是挤在人群内或者人群外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反正她被挤得很紧,不能移动。她处于明显的孤立状态。”巴拉斯小姐借题发挥道。
斯特瑞塞接过话头,然而尽量注意说话公正。“不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依次介绍给了她。”
“太好了——不过正因为如此却把她挤出去了。她被堵住,被活埋了!”
斯特瑞塞似乎朝这活埋人的景象看了片刻,但这景象只引起一声叹息。“啊,不过她没有死!仅仅这样是杀不死她的。”
他的同伴停顿了片刻,可能是为了表示怜悯。“不,我不认为她已经完蛋了,或者说今天一个晚上是不够的。”她仍然显得忧郁,好像感到同样的内疚。“只埋到了她的下巴。”然后又开玩笑道,“她还能呼吸。”
“她能呼吸!”他以同样的语气随声附和道,“你知道这整个晚上美妙的音乐、快乐的声音、我们狂欢的喧嚣以及你机智巧妙的言辞给我带来的真正感受是什么吗?”他接着说道,“在我看来,波科克太太的呼吸声压过别的一切声音。事实上我所听见的只是她的呼吸声。”
她碰响链子,引起他的注意。“咳……”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和。
“什么?”
“她下巴以上的部分仍然是自由的,”她沉吟道,“对她来说那也足够了。”
“对我也是足够了!”斯特瑞塞惨然大笑道。紧接着他问道:“韦马希确实带她去见过你?”
“是呀——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了。我无法帮你的忙,但是我尽了很大的努力。”
斯特瑞塞有些迷惑不解。“你是如何尽力的呢?”
“我没有提你。”
“我明白了。那倒更好一些。”
“那么最糟糕的会是什么呢?不管讲或不讲,”她轻声悲叹道,“我只好‘贬损’。这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了你。”
“这表明,”他宽宏大量地说,“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别人。那是我的过错。”
她沉默了片刻。“不,那是韦马希先生的过错。他错在把她带来。”
“那么,”斯特瑞塞温和地说,“他为什么带她呢?”
“他不得不这样做。”
“啊,你是一件战利品,一件胜利纪念品?可是你既然‘贬损’……”
“难道我没有贬损他吗?我确实也贬损过他。”巴拉斯小姐微笑道。“我尽量贬损他。可对于韦马希先生来说,那却不是致命的打击。就他与波科克太太的良好关系来说,那反而对他有利。”她见他似乎仍然有点迷惑不解,于是接着说,“那个赢得我的喜爱的男人,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对她来说,把他从我手里夺过去更刺激。”
斯特瑞塞明白了,然而他前面似乎还摆着很多令他吃惊的东西。“那么她是‘从’你那儿得到他的?”
她对他一时的糊涂感到好笑。“你想象得出我如何搏斗!她相信她获胜了。我以为这是她高兴的原因之一。”
“啊,她感到高兴!”斯特瑞塞略表怀疑地低声说道。
“是呀,她以为她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她今晚得到的只是赞美!她的衣服真漂亮。”
“漂亮得可以穿在身上进天堂?因为真正受到赞美之后,”斯特瑞塞接着说道,“就只有进天堂了。对于萨拉就只有明天了。”
“你的意思是,她将发现明天不会像天堂一样美好?”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今晚对她来说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今晚风头出尽,得意至极。这样的机会她不会再有了。我当然不会给她机会,充其量也只有查德能给她。”他继续说道,仿佛是为了他俩共同取乐,“他可能留了一手,但是我确信,如果他……”
“他本来不愿承担这麻烦事吗?我敢说他不愿。如果我可以大胆地说,那么我希望他再也不要承担任何麻烦事了。当然,”她又说道,“我现在不会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问题。”
“啊,很可能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可怜的斯特瑞塞若有所思地承认道,“奇怪而又十分有趣的是,我竟然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此时这儿每一个人都知道,并且正在观看和等待。”
“是呀,这不实在有趣吗?”巴拉斯小姐颇为热情地随声附和道。“我们这些在巴黎的人就是这样。”对发生的怪事她总是感到很高兴。“真是太妙了!不过你是知道的,”她严肃地说道,“这都取决于你。我不愿中伤你。我自然是指你刚才所说的我们都压在你的头上。我们把你看成是这一场戏的主角,都聚在一起来看你如何表演。”
斯特瑞塞对她注视了片刻,他的目光有点暗淡。“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位主角躲在角落里的原因。他害怕充当英雄,因此不敢担任他的角色。”
“可是我们都认为他会扮演下去。因此,”巴拉斯小姐态度温和地接着说,“我们对你非常感兴趣。我们觉得你一定会不负众望。”她见他似乎仍然没有被激发出热情来,于是又说,“别让他那样做。”
“不让查德走?”
“对,抓住他不放。有了这一切,”她意指大众的赞扬,“他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喜欢他在这儿,他富有魅力。”
“你们只要愿意的话,都能把问题简化,这真是太美了。”斯特瑞塞说道。
然而她回答道:“当你必须这样做时,你做起来就很容易了。”听见这话时他眉头一皱,仿佛听见了预言一般,于是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当她打算离开他,把他一人留在他们这番交谈所造成的清冷气氛中时,他却将她挽留下来,并且说道:“今晚根本没有主角露面的丝毫痕迹。主角躲躲闪闪、缩头缩尾,他感到惭愧。因此,你知道,我认为你们真正注意的是女主角。”
巴拉斯小姐考虑了一分钟后问道:“女主角?”
“女主角。我一点也不像主角那样对待她。唉,”他叹息道,“我表演得不好。”
她安慰他道:“你已尽力而为。”她又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我认为她是满意的。”
然而他仍然感到懊悔。“我没有接近她,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那么你失去的东西真多!”
他表示知道这一点。“她比以往更绝妙吗?”
“比以往更绝妙。与波科克先生在一起。”
斯特瑞塞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德·维奥内夫人与吉姆?”
“德·维奥内夫人与吉姆。”巴拉斯小姐重复他的话。
“她与他一起干什么呢?”
“你必须问他!”
想到这情景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样做将非常有趣。”然而他仍然感到迷惑。“可是她一定有什么念头。”
“当然她有,她有二十个念头。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巴拉斯小姐说,“尽她的职责。她的职责就是帮助你。”
看来好像什么结果都没有出现,联系中断了,接头方法不明确,但突然之间好像他们就成了话题的中心内容。斯特瑞塞严肃地思考着,他想:“是的,她所做的比我对她的帮助多得多!”仿佛美丽、高雅,如他所说他不愿接触的强烈而又做作的精神全都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她真有勇气。”
“啊,她真有勇气!”巴拉斯小姐表示赞同。仿佛在那一瞬间他们都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这勇气有多大。
然而实际上整个情况都一目了然。“她一定非常关心!”
“啊,是这样。她确实很关心。可是,”巴拉斯小姐表示体谅地补充道,“好像你曾经怀疑这一点,对不对?”
斯特瑞塞似乎突然希望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当然这是问题的全部要点。”
“是呀!”巴拉斯小姐微笑道。
“这正是一个人出来的原因,”斯特瑞塞接着说,“这正是一个人逗留这么久的原因。这也正是一个人回去的原因。”他没完没了地说道,“这正是,这正是——”
“这正是一切事情的原因!”她表示赞同,“这正是今晚上她像是只有二十岁的原因,无论从她的外貌和表现来看,无论从你的朋友吉姆的举动来看,这是她的另一个念头。目的是为了他,为了像年轻小姑娘一样无拘无束、妩媚迷人。”
斯特瑞塞态度冷淡地表示赞同。“为了他?为了查德?”
“为了查德,或多或少,自然,总是为了查德。但是今晚却特别为了波科克先生。”她见她的朋友仍然迷惑不解地圆瞪双眼,于是又说道:“是的,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这正是她具有的高度责任感。”在他们眼前,这十分明显。“当纽瑟姆先生被他的姐姐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
斯特瑞塞接着话头往下说道:“她夺走他姐姐的丈夫是微不足道的事吗?当然……微不足道。所以她夺走了他。”
“她夺走了他。”这正是巴拉斯小姐的意思。
“这一定很有趣。”
“啊,这一定有趣。”
然而这却使他们回到了原来的话题。“那么她一定很关心!”巴拉斯小姐对此的反应是发出一声含义无穷的感叹:“啊!”可能表示对他花费这么多时间才习惯于此有些不耐烦。而她自己却早已习惯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