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的是,”几天后,斯特瑞塞对德·维奥内夫人说,“我可以让他们惊奇,却不能使他们哪怕露出一点迹象,表明今天的查德再不是三年来他们一直隔着大洋对他瞪眼睛的那个查德。他们一点都不显露。他们是有意这样,你知道——你们所说的偏执、深沉的游戏——这真是不简单。”
这事在他眼里如此不简单,以至于当他想着这一点时,我们的朋友竟在女主人面前站了起来。这是在不到十分钟里发生的,而且,为了减轻内心的焦虑,他还开始像在玛丽亚面前一样,在她面前踱起步子来。他分秒不差前来赴约,显得急不可耐,虽然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太多的事要告诉她还是根本没有什么要告诉她。在发生那件事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得到了许多的印象——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他已经毫不隐瞒地,简直可以说公开地把那件事看成他们共同的事了。如果说德·维奥内夫人在萨拉眼皮底下拉他上了她的船,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他是待在船上了,而且在过去许多个小时里他意识中最清楚的就是那船的运动。此刻他们就一同在船上,这在以前是不曾发生的,而他也还不曾说过哪怕是一句最温和的话来表示不安或者抗议,像他在旅店里差一点说出来的那样。他没有对她讲她使他处于尴尬的处境,因为他有另外的话对她讲,因为这处境很快就变得让他觉得不可避免,不光不可避免,而且令他兴奋、回味无穷。他到来后给她的第一个警告是,虽然盖子揭开了,事情的结局却远不如他预想的那般清楚。她就用溺爱的口吻说他未免太着急了点,安慰他说如果她懂得应当有耐心,当然他也应该懂得。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她的语调,她的一切都帮他使自己耐心一点,这或许也可以证明她对他的影响,他和她谈话的时候已经放松下来。等他对她解释完为什么他得到许多印象却反而变得迷惑不解,他已经觉得好像两个人在一起亲密地谈了足有几小时了。那些印象让他迷惑是因为萨拉——萨拉实在深沉,她以前还不曾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般的深沉。他还没有说这部分是因为假如可以把萨拉比作一口井,那么这井是直接同她的母亲相通着,而既然有深不可测的纽瑟姆太太,萨拉的深沉也就在预料之中。但他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无可奈何的担心,像萨拉和她母亲这样密切地彼此交流,有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就是在同那位母亲直接打交道。而萨拉也必定会察觉这一点,那样一来,她就更加有了折磨他的手段。一旦她知道他可以被折磨——
“可是你为什么可能那样?”他的伙伴对他使用了这个字眼感到吃惊。
“因为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样样事情都会想到。”
“啊,绝对不可以那样,”她笑着说,“人只需想尽可能少的事。”
“那样的话,”他说,“人就必须学会选择。但是我的意思只是说——因为我的表达方式很强烈——她有机会观察我。对我这一方面,事情的结果还不得而知,她可以看我焦躁不安的样子。但这也不要紧,”他继续说,“我可以忍受。总会结束的。”
他受苦的景象使她显出感动的样子,他觉得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男人对女人能不能比你对我这样更好。”
对她好的确是他想做的,然而,就在那迷人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却依然能够诚实而风趣地坦白说:“你知道,我刚才说结果还不得而知,”他笑笑,“也指我自己。”
“自然是的——也指你自己!”他的形象比刚才变矮小了一点,但她看他的目光却更柔和了。
“但我本来不打算对你说这些,”他继续说,“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小事。我刚才只是向你说明波科克太太的有利地位。”不,不,尽管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诱惑,尽管他的确觉得前景未卜,乃至踱一踱步子都让他觉得轻松些,但他还是不打算同她谈纽瑟姆太太,他不想借她来缓解萨拉故意不提那位女士给他造成的焦躁不安。她表明了她代表母亲——事情的不可思议正在于此——却丝毫不曾提起后者。她没有捎来口信,没有暗示过有什么问题,而对斯特瑞塞的询问也只敷衍了事。她设计了一种答问方式,显得他仿佛是个只需礼貌地打发一下的远房穷亲戚,反而使得他的问题都显得荒唐可笑了。加之他既不愿暴露自己最近消息的匮乏,便不宜多问,而她那方面明知如此,也不露声色。尽管如此,所有这些,他都不打算向德·维奥内夫人吐露一个字,无论还要踱多少步子。他没有说的话——还有她没有说的话,因为她也有她的高贵和尊严——在十分钟里他更真切地感到自己正以从前不曾有的亲近同她在一起——当然是为了拯救她。最后两人都显然意识到双方有话没有说,这使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他内心本想听听她对波科克太太的评价,但他不愿越过自己规定的正派得体的界限半步,甚至连她对她印象如何也几乎没有问。其实那问题的答案他不用为难她也知道,有几件事她不愿开口,其中一件便是她不明白,以萨拉所具有的条件,她居然缺少魅力。斯特瑞塞本有兴趣听她将那些条件讲评一番——她不容否认是有些条件的,本可以一件一件来赏析——但他连这一点乐趣也没有让自己得到。德·维奥内夫人今天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本身就是禀赋的出色运用的一个范例。一位她自己照他的印象通过如此不同的途径获得了魅力的夫人,怎么会认为萨拉具有魅力呢?从另一面说,萨拉自然也无须有魅力,但某种东西似乎告诉他说德·维奥内夫人却必须有的。这些不谈,重要的当然是查德如何看他姐姐,而这个问题自然又由有关萨拉对她兄弟的见解的问题引起。这个他们可以谈,而且,既然他们在许多别的问题上付出了代价,甚至可以不受拘束地谈。然而困难在于对这个问题他们可谈的只有猜想。过去一两天里他并没有比萨拉提供给他们更多的线索,德·维奥内夫人还说,从他姐姐来后,她就没有见到过他。
“这一两天让你觉得这么漫长?”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噢,我不会假装我不想他。有时我每天和他见面,那就是我和他的关系,随你怎么想吧!”她奇怪地笑笑——一种有时会跳动在她嘴角上,使他不止一次自问应当怎么去判断的笑。“但他完全是对的,”她又赶忙补充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他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不对,我宁愿三个月见不到他的面。我恳求他对他们要非常的好,他自己也觉得完全应该那样。”
一个倏然闪现的念头使斯特瑞塞将目光移向一旁。她是多么奇特的单纯和神秘的混合!她有时和他对她最美好的推想完全吻合,而有时又将他的推想碰得粉碎。她有时说话就仿佛她全部处世之道就是纯真无邪,有时又仿佛连纯真无邪到她手里都变成了处世之道。“哦,他现在是全心全意供他们驱使,而且打算一直这样到底。对象近在眼前,他怎么能不想得到一个全面的印象?——他的印象,你知道,比你的或者我的都重要得多,不过他这才只沾湿了一点表皮,”斯特瑞塞从刚才的分神中恢复过来,说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浸透的。我愿意说他是非常出色的。”
“啊,”她小声说,“你这话对谁说呢?”然后,又更小声地说,“他什么都不在话下。”
斯特瑞塞不仅仅赞成。“噢,他出色极了。我越来越喜欢,”他用认真的口吻说,“看到他和他们在一起。”然而就在这对话进行着的同时,他也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这种奇特的调子。它将这青年置于两人面前,她的兴趣的结晶,她的天才的产物,它承认她对于这奇迹的功劳,赞叹这奇迹的稀罕;它于是使他几乎要开口,向她更详细地打听造就这奇迹的经过。他几乎忍不住要问,她是怎么办成这件事情的,从她所独享的近距离去看,这奇迹又是怎样的。然而时机稍纵即逝,话题已经转到更近的事情上,他不得不满足于对眼前的事态表示赞赏。“想想他多么值得信任,使人非常放心。”见她没有马上答话——仿佛她的信任还有某种保留——他又补充道:“我是指他一定会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的。”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但假如他们闭眼不看呢?”
斯特瑞塞也思忖片刻。“啊,也许那并不要紧!”
“你是说因为他——不管他们做什么——可能本来就不会喜欢他们?”
“噢,‘不管他们做什么’!——他们不会做多少事,尤其是假如萨拉没有比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更多的表现的话。”
德·维奥内夫人想了一想。“可是,她有迷人的风度呀!”她这句评语还不至于让两人四目对视时保持不住正经的神色。虽然斯特瑞塞没有抗议,但他的感觉却像是自己把她的话只当玩笑。“她可以努力劝说他,可以对他很亲热,她可以对他施加言语所达不到的说服力。她可能抓住他,”她结束道,“像你我都不曾办到的那样。”
“是的,她可能,”斯特瑞塞这时才笑了,“但是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和吉姆在一起。他还在陪吉姆游玩呢。”
她显然还有疑虑。“那么,吉姆的情形呢?”
斯特瑞塞折回脚步,然后说:“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吉姆?这之前他没有给你‘解决’过他?”他有些不明白,“他难道不对你说点什么吗?”
她踌躇片刻。“不,”两人再次用目光交流,“不像你那样。你可以说使我看见了他们,或者至少让我感觉到他们。而我也没有多问,”她补充道,“最近我不想去打扰他。”
“噢,那个么,我也一样。”他鼓励地说,这样,谈话至少暂时显得顺利一些——仿佛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这又使他回到心里的另一个问题。他再次转身,然后马上又站住,满面笑容地说:“知道吗,吉姆真是个人物!我想最后做成这事的会是吉姆。”
她有些不明白。“抓住他?”
“不——恰恰相反。抵消萨拉的影响。”他给她解释他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吉姆是个十足的怀疑派。”
“噢,可爱的吉姆!”德·维奥内夫人露出一丝笑容。
“是的,一点不错,可爱的吉姆!他真可爱极了!他想要做的——愿上天宽恕他——是帮我们的忙!”
“你是说,”她急切地问,“帮助我?”
“当然,首先是查德和我。但是他把你也算上了,虽然他还没有怎么见过你。只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把你想得很糟。”
“很糟?”她全都想知道。
“一个十足的坏女人。当然,是非常非常出色的那种。可怕可爱,不可抗拒。”
“噢,可爱的吉姆!我倒想和他认识。我必须那样做。”
“那自然。不过那样是否行得通呢?你可能,你知道,”斯特瑞塞小心地说,“会令他失望呢。”
她谦逊地面对这个现实。“我可以试试。那么说,我的坏处对于他正是我的好处咯?”
“你的坏处,和你的出色魅力,他认为这两样是分不开的。你知道,他以为查德和我首先是想寻欢作乐,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明白。他无论如何不相信——以我的所作所为——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在事情变得太晚以前也像查德那样快活一番。他本来不会认为我会这样,但是人们注意到乌勒特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特别是那些平时看来最不可能的人,往往会突然做出一些古怪的事情,在已经太晚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去追求一些不寻常的理想。据说在乌勒特生活一辈子往往就会对人造成这样的影响。我这是告诉你吉姆的观点,你可以做出自己的结论。而他的妻子和岳母,”斯特瑞塞继续解释下去,“出于名誉的原因,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不论它是太早也好,太晚也好。而这样吉姆就和他的家人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再说,”他又说,“我也不认为他真想让查德回去。假如查德不回去……”
“他就更少牵制?”德·维奥内夫人立即便领会了。
“怎么说呢,查德比他强。”
“所以,他现在要暗中活动,让他保特安静?”
“不——他根本不会‘活动’,也不会‘暗中’做什么事情。他称得上是正人君子,内奸的角色他不会扮。不过他私下会觉得我们的口是心非很好玩,他还会从早到晚尽情享受他心目中的巴黎,至于别的,特别是对查德,他就是他。”
她想了一想。“就是说,是个警告?”
他简直想为她叫好。“你果然名不虚传!”接着,他向她解释他的意思,“他到来后的头一个小时里我陪他坐马车逛巴黎。你知道他——完全是无意之中——首先让我明白的是什么吗?那就是,这事的最终目的就是那样的——作为对他目前情况的一种改进,甚至可以说是作为一种补救,那就是他们觉得现在还不算太晚,还来得及把我们的朋友改造成那个样子。”见她听着这话,又显出担心的样子,好像在鼓起勇气面对这个现实,便不再往下说。“但那已经太晚了。这多亏你。”
这话又引来她一句习惯的含糊的“噢,‘我’,原来是”。
他站在她面前,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表现弄得兴奋异常,他忍不住想开开玩笑:“一切都是比较而言。你这点聪明应当有呀!”
她只勉强应付一句:“哦,你,谁能比得上你的聪明。”但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波科克太太究竟会不会上我这里来呢?”
“哦,她会的。一旦我的朋友韦马希——现在应当说是她的朋友了——给她时间。”
她对这表现出兴趣。“他和她是这么好的朋友?”
“怎么,你在旅店没有看见一切?”
“噢,”她觉得有趣,“‘一切’是不好随便说的。我不能肯定——我忘记了。我只顾去注意她了。”
“你当时表现得出色极了,”斯特瑞塞告诉她,“但是说‘一切’也不是那么严重,事实上那也不多。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一种很美好的关系。她想有一个属于她的男友。”
“她不是有你么?”
“从她看我的样子——或者从她看你的样子——你觉得是那样吗?”斯特瑞塞很容易地挡过她的揶揄,“你知道,每个人必定都让她觉得有一个人。你有查德——查德有你。”
“哦,”她顺着推下去,“而你有玛丽亚。”
好吧,他权且承认。“我有玛丽亚,玛丽亚有我,等等。”
“可是吉姆先生——他有谁呢?”
“哦,他有——他有整个巴黎——或者可以说事情仿佛是那样。”
“可是对于韦马希先生——”她想起来了,“难道巴拉斯小姐不是比所有人都重要吗?”
他摇摇头。“巴拉斯小姐是个格调高雅的人。她的乐趣不会因为有波科克太太而减少的。相反,它还会增加——特别是,假如萨拉赢了,而她来观赏胜利的场面的话。”
“你对我们了解得真透彻!”德·维奥内夫人叹口气,坦率地承认道。
“不——依我看我了解的是我们。我了解萨拉——我对一些事情有把握,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查德陪吉姆的时候,韦马希会带她四处去逛。我向你保证,我会为他们两个高兴的。萨拉会得到她要求的——她可以有机会表示一下她对理想的向往,而韦马希也大致相同。巴黎的气氛就是这样,所以谁能够拒绝那样做?如果说萨拉想表明什么的话,那她最想表明的就是她不是到这里来做个狭隘女人的。我们至少会感觉到这个的。”
“噢,”她叹息道,“我们好像会‘感觉’到许多呢!可是,照这样说法,那个女孩又怎么办呢?”
“你是说玛米——如果我们各人都有一个人的话,关于她,”斯特瑞塞说,“你可以信任查德。”
“你的意思是,他会对她不错?”
“他会将她奉若上宾,只要先给他一点时间把吉姆对付完了。他想要吉姆能给他的——还有吉姆不能给的——他全都要,虽然他实际上从我这里已经全部都得到了,还得到更多。但是他想要他自己的印象,而且他会得到的——而且会很强烈。只要他得到那个,玛米就不会受冷落的。”
“噢,玛米一定不能受冷落!”德·维奥内夫人恳切的语气让他觉得宽心。
但斯特瑞塞可以宽慰她。“不用担心。只要他用完吉姆,吉姆就归我了。那时你看吧。”
她好像已经看见了,但她仍然等着。片刻,她又问:“她果真十分迷人吗?”
他说完话,已经站起身,拿起帽子和手套。“我不知道。我在注意着呢。你可以说,我在研究这个事例。我肯定我能告诉你的。”
她觉得好奇。“她算是个‘事例’?”
“是的,我认为是。至少,我会知道是不是。”
“但你以前不认识她么?”
“认识的,”他笑笑,“不过在家里她不算什么‘事例’。而现在她要算了。”他似乎在告诉自己,“她变成事例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他想想,笑着说:“不比我用的更短。”
“你也成了‘事例’?”
“在非常非常短的时间里,在我到达的当天。”
她聪明的眼睛告诉他她在想什么。“可是,你到达的当天就遇见了玛丽亚。波科克小姐遇见了谁呢?”
他又停下想想,但终于说出来。“她遇见了查德,不是么?”
“当然是的,可是这不是第一次呀。他是她的老朋友。”见斯特瑞塞笑笑,慢慢地、意味深长地摇头,她又说,“你是说至少对她来说他是一个新人——她觉得他变了?”
“她觉得他变了。”
“她对他怎么看?”
斯特瑞塞承认他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一个深沉的女孩怎么看一个深沉的青年男子?”
“每个人都这么深沉?连她也是?”
“我的印象是这样,比我想的深沉。但不用着急,我们两人一起,会弄明白的。你可以做出你自己的结论。”
德·维奥内夫人看来很想弄明白。“那么她会和她一起来,对吗?我是说,玛米会和波科克太太一起来吗?”
“一定会的,不谈别的,她的好奇便会使她来。不过,放心让查德去安排吧。”
“唉!”德·维奥内夫人叹息着转过脸去,露出疲倦的神色。“我还有多少事要让查德去安排!”
她的调子使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表明他对她疑虑的理解。但他还是决定退守对查德的信心。“还是相信他吧,彻底地相信他。”然而话才出口,他自己便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奇怪和空洞,便干笑一声,但马上又停住。他更关切地帮她出主意,“他们来的时候,尽量多让让娜露面,让玛米好好看看她。”
她显得似乎已经看见两个女孩面对面的情形。“好让玛米恨她?”
他又摇头纠正她。“玛米不会的。你要相信他们。”
她认真地看着他,而后,好像这是她必然的归宿似的:“我相信的人是你,但是,”她又说,“我在旅店说的话是认真的。我当时的确想,现在也想我的孩子……”
“你想——”看她迟疑着该如何表达她的意思,他恭敬地等着。
“我想让她尽可能帮助我。”
斯特瑞塞正视着她的眼睛,然后,他说了一句她也许没有料到的话:“可怜的小鸭!”
而她的随声应答也同样让他没有料到。“可怜的小鸭!可是,”她说,“是她自己很想见见我们朋友的表妹的。”
“她那样想她?”
“是我们那样称呼那位年轻女士的。”
他又想了一想,然后笑着说:“你女儿会对你有帮助的。”
他终于同她道别了,五分钟前他就想道别了。可是,她又起身送他,陪他走出房间,来到另一间房间,再来到另一间。她古老而高贵的住宅有一连三间相通的房间,其中前两间虽稍小,但都透出一种古色古香的高贵气派,它们成了前室的自然延续,使来拜访主人的人在经过它们进入第三间房间的路上留下深刻的印象。斯特瑞塞喜欢这两间房间,它们让他浮想联翩。现在,当他和她一起慢慢穿过它们时,他最初的印象又鲜明地回到脑海里。他又站住回头看去,两间狭长的房间宛如一条长长的通道,使他感到一种忧伤甜蜜的意味,他似乎又隐约看到了历史的影子,隐隐听到了那伟大帝国大炮的吼声。这当然多半是他的想象力的作用,但置身于打蜡的拼花地板、褪色的粉红和淡绿的绸缎、仿古的枝状烛台的包围中,他便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它们可以很容易地使他神思恍惚。查德与女主人的奇特、新奇、富有诗意的——他该怎么形容它才恰当?——关系向他证明了它浪漫的一面。“他们应当看看这个,你知道,他们必须看看!”
“你说波科克一家?”她用不满意的眼光环视四周,她似乎看到了他看不到的缺点。
“玛米和萨拉——特别是玛米。”
“来看我这个破旧的地方?可是他们所有的……”
“噢,他们所有的!你刚才不是在说什么可以对你有帮助吗?”
“所以,”她不等他说完,“你觉得我这个破旧的家可能有用?噢,”她悲哀地小声说,“那我真正是山穷水尽了!”
“你知道我希望怎么样吗?我希望纽瑟姆太太自己能来看看。”
她瞧着他,不太明白。“这会有作用?”
她认真的调子使他一面继续四面环顾,一面笑笑。“也许会的。”
“可是你说你告诉过她——”
“关于你的一切?不错,我在她面前极力称赞你。可是,还有许多东西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得到。”
“多谢你了。”她给他一个悲伤的迷人的笑。
“这些就在我的周围,”他只顾继续说下去,“纽瑟姆太太是个感受力很强的人。”
可是她好像总是归结到怀疑。“没有谁的感受力及得上你,不——没有任何人!”
“那样会对每个人都更糟糕一些。这很简单。”
这时他们已来到前室,仍然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她还没有打铃叫仆人。四方形的前室很高,它也有一种庄重的引人遐想的气质,甚至在夏天也给人一丝凉意。地面有一些滑,墙壁上挂着几张旧版画,斯特瑞塞猜它们一定很贵重。他站在中央,像要走又不走,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而她则靠在门柱上,脸轻轻贴着石壁。“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朋友的。”
“我?”他有些意外。
“由于你说的那些原因,你并不笨。”然后,仿佛这就给了她理由似的,她突然说,“我们要让让娜嫁人了。”
他当时就觉得那好像是一局游戏中的一步似的,而且,即使在那时,他就觉得让娜不该就那样嫁人。但是他马上表现出关心,尽管——他自己随即就注意到了——他犯了一个可笑的糊涂错误。“你们?你和——呃——不会是查德吧?”自然,“我们”的另一半应该是那女孩的父亲,可是他得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想到那一点。但是且慢,接下来的事情不是说明德·维奥内伯爵归根到底并没有被包括在内吗?——既然她自己接下来说她的确是指的查德,而他在整个事情里是再好心不过。
“如果我一定得把什么都告诉你的话,是他使我们得到一个机会,而且就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这是我们做梦也难得到的好机会——即令德·维奥内先生会为女儿的婚事操心也罢!”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谈起她丈夫,这使他立刻感到与她更加亲近。实际上这算不了什么——她的话里还有别的多得多的东西。但是,好像当他们这么随便地在那些古老冰凉的房间里一起站着,单这一点就足以表明她对他的信任到了什么程度。“可是,”她问,“这么说来,我们的朋友没有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哦,事情本来也发生得相当匆忙——都是在很短的几天里发生的。而且,事情还没有发展到可以以任何形式公开的地步。我只是告诉你——绝对只你一个人。我想要你知道这点。”自从在这个大陆登岸第一小时以来便常有的那种越来越深地“陷入”的感觉又一次占有了他。然而,在她这样可爱地将他拉入的方式里却仍然有着一种高雅的冷酷。“德·维奥内伯爵反对也无济于事。他自己提了不下半打的提议,而且一个比一个荒唐,他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而查德却完全不动声色便找到了它。”她信任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继续说,“其实应该说是它自己送上门来——因为一切对他都是自己送上门,或者说他都有准备。你可能会觉得我们做这种事的方式有些奇怪,可是人到了我的年纪,”她笑笑,又说,“就必须知足。我们的年轻朋友家里的人看见了她——他的姊妹中的一个——我们对他们的情况都清楚——在某个地方看见她和我在一起。她对她的兄弟谈到她,使他发生了兴趣。然后我们——可怜的让娜,还有我自己——又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继续被人家观察,那时还是初冬。事情就这样继续了一段时间。我们的离开并没有使它就此完结,所以我们回来以后它又重新开始,而且好像一切都幸运得令人满意。我们那位年轻朋友遇见了查德,他请了一位朋友去见查德,对他说他对我们有浓厚的兴趣。纽瑟姆先生对这件事非常小心,他非常美妙地保守着秘密,直到一切都令他满意,才对我们提起。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在忙这事。看起来像是个合适的安排,真正,真正是不能再好了。现在只剩下两三个问题还没有决定——全都取决于她父亲。但是这一次我想我们有把握。”
斯特瑞塞唯恐漏掉一个字,他察觉自己都听得有些出神了。“我衷心希望是这样,”片刻,他又大胆地问,“难道没有什么是取决于她的么?”
“噢,自然,一切都取决于她。可是她对这件事完全满意,她有绝对的自由选择权。说到他——我们的年轻朋友——他真是样样都好。我简直崇拜他。”
斯特瑞塞不想弄错。“你是说你未来的女婿?”
“未来的,假如我们把这件事促成的话。”
“那么,”斯特瑞塞用社交的口吻说,“我衷心希望你能成功。”他觉得没有别的什么好说,尽管她的这一番交心在他身上产生了十分奇特的效果。他隐约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他自己也被牵扯进了一桩深沉却又不十分明白的事情中。他并非不知道有时水会很深,但这般的深度他却的确没有料到。他有一种沉重的、荒唐的感觉,仿佛他要对现在从水底浮到水面上来的东西负责。这里面有种古老的、冷冰冰的东西,这就是他会称之为真正货色的东西。简单地说,女主人向他透露的消息对他是一个明显的震动,虽然他说不出为什么,而他的压迫感则是一个他觉得必须立即设法摆脱的沉重负担。要让他勉强觉得可以采取任何别的行动方式,这里面都还缺少很多环节。为了查德,他准备忍受内心的折磨,他甚至准备为德·维奥内夫人而那样做,可是他还不准备为了那小女孩而受折磨。所以,现在他既然说完了一句得体的话,就想告辞。可是她又用另一个问题拖住了他。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显得很糟糕?”
“糟糕?为什么?”甚至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在心里把它叫作迄今为止自己最大的不诚实。
“我们的方式和你们的是这样不同。”
“我?”为什么不连这个也抵赖呢?“我没有任何方式。”
“那么,你必须接受我的,特别是因为它们非常出色。它们是建立在古老的智慧之上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还会看见、听见更多,而且,相信我,你都会喜欢的。不要担心,你会满意的。”她就这样向他谈论她内心深处的世界里——因为归根结底事情涉及那个世界——哪些他必须“接受”。她就这样可以以一种十分不寻常的方式说话,好像在这类事情上他是不是满意很重要似的。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它使得整个事情具有了更重要的意义。在旅店里,当着萨拉和韦马希的面,他感到自己像是在她的船上。那么,现在他又在哪里?这个问题徘徊不去,直到她的另一个问题代替了它:“你是不是认为他——既然他这么爱她——会做出轻率或者狠心的事情来?”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认为。“你是指你们的那个年轻人?”
“我指你们的那个,我指的是纽瑟姆先生。”这话犹如一束亮光一闪,使他在一瞬间看得更真切。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这闪光还触到了深处。“感谢上帝,他对她有着最真诚、最温柔的情意。”
这的确是更加深入了。“噢,我敢肯定是那样的。”
“你谈到信任他,”她又说,“现在你看到了我是如何信任他的。”
他迟疑片刻——是这样的。“噢——我明白了。”他觉得他的确是明白了。
“他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她的,也不会——假如她果真结婚的话——做出任何可能妨害她的幸福的事来。而且,他也决不会伤害我——至少他不会有意那样做。”
有了他这时对事情的领会,她的表情便告诉了他比她话中更多的东西。或许那里面多了些什么,或许他现在看得更分明,反正,她的全部故事——至少,他那时所认为是全部故事的那些——从那里向他伸出手来。还有她所说的查德采取的主动,产生了一种意义,就是它像一道光线、一条通道,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一次想带着这些印象离开,而这一次终于容易一些,因为一个仆人听见大厅里有声音,便走了过来。当他打开门不带表情地等着的时候,斯特瑞塞把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总结在一句话里:“你知道,我不认为查德会告诉我任何东西。”
“哦,也许他暂时不会。”
“我也暂时不会同他谈起的。”
“你照你认为最好的方式办。你必须自己决定。”
她终于向他伸出手来。他握住她的手:“有多少东西必须由我自己决定?”
“一切。”德·维奥内夫人说道。她这句话,还有她脸上优美的、半藏半露的、抑制的激情,便是他带走的主要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