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当侍者为他推开波科克夫人客厅的门的时候,里面传出的一个悦耳的声音使他在门前犹疑了。德·维奥内夫人已经亮相了!她的登台使剧情的发展加快了,他觉得这是靠他自己的力量办不到的,而同时他的悬念也增加了。前一天夜晚他是和他的全体老朋友们一起度过的,然而,说到他们此来对他的命运的影响,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感觉只能用“茫然”来形容。奇怪的是,此刻在这里意外地遇见她,他忽然觉得她也构成了他命运的一部分,这是以前不曾发生过的。他觉得她一定是单独和萨拉在一起,而且觉得这件事里有一种他无力左右的东西直接和他的命运有关。可是他听见她只是在说一些轻松的无关要旨的话,她作为查德的好朋友特意前来说的话:“完全没有什么,我会很高兴效劳的。”
他进门来看见里面的人,立即明白她正受到怎样的接待,他从起身迎接他的萨拉脸上激动的表情中便一目了然了。他还看见两位女士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单独在一起,他完全不用去猜离门最远的那个窗前的高大背影是谁。韦马希,这位仁兄他今早起来还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在他之前离开了旅店。昨晚波科克夫人一到便开始招待,虽然随便却气氛友好,而他经查德转达那女士的盛情邀请,也到了场。今天他居然也像德·维奥内夫人一样占了他的先。现在,他两手插在衣袋里,正以一种过分明显的超然神情注视着窗外的鲁第雷沃里路,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斯特瑞塞的到来。而后者从屋子里的空气中便能感觉到——韦马希表现自己的能力让人惊奇——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我们刚才记录下来的德·维奥内夫人对女主人说的话。他虽然眼神古板,却也处世老练,所以他才听凭波科克夫人一人去应付这困难局面。他可以待到那位客人离开,很明白,他可以等,这几个月来他不是一直在等吗?她应当明白他可以充当她的后备军。不过,我们还看不出萨拉怎样才能利用这帮助,因为她这时暂时还仅仅限于红着脸有礼貌地应付客人,尽管她也显得活泼机敏。她不得不比预料的更早就和对手打交道,但她首先关心的是要表明突然袭击对她不会奏效。斯特瑞塞进来的时候,她恰好正在作这种表述:“您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也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呀!有我的兄弟,还有所有这些美国朋友们。而且,您知道,我也到过巴黎,我了解巴黎。”萨拉·波科克的调子令斯特瑞塞感到一丝寒意。
“可是,这儿的一切都总是在变,是个很费精神的地方呢!在这儿一个女人,一个出于善意的人,总是可以帮助另一个女人的,”德·维奥内夫人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我肯定您了解这地方,可是,我们两个了解的可能会很不相同。”看得出来,她也不想犯错误,不过,她的担心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而且掩藏得更好。看见斯特瑞塞进来,她微笑着,用比波科克夫人更亲切的态度和他打招呼,然后,她并没有离开她的位置,便向他伸出手来。他很快便十分奇特地意识到——一点不错——她是要毁了他。她神态轻松亲切,但她不可避免要对他这样,她的模样典雅高贵,单是这模样就会使萨拉在他的摇摆不定中看出许多意思来。她怎么能知道她正多么严重地伤害着他?她只想表现得朴素、谦虚,并且显示她的魅力,但这恰好使他显得像是站在她那一面。他觉得她的衣着、打扮都表明她有意赢得对方好感;她一早登门访问的态度也十分得体;她乐意推荐好裁缝和买东西的好去处;她很高兴全心全意为查德的家人效劳。斯特瑞塞注意到桌上放着她的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小冠冕和“伯爵夫人”的法文字样,他想象着萨拉内心会有一番什么样的活动。他敢肯定她还从来没有同一位“伯爵夫人”坐在一起过,而这便是他给她准备的一位伯爵夫人。她横渡大洋就是为的要来看她一看,然而他从德·维奥内夫人目光里读到,这好奇心并没有得到十分的满足,她现在还不得不需要他的帮助。在他眼里她很像那天早上在巴黎圣母院的样子,他甚至注意到连她雅致的衣着都有几分相似的意味。她的打扮似乎在表示——或许这表示稍嫌早,而且稍嫌含蓄——她说的给波科克夫人推荐店铺是什么意思。那位女士看她的样子让他更深地感到他们两人的先见之明让戈斯特利小姐免除了什么样的考验。他想象着要不是因为那及时的谨慎,他这时会怎样将玛丽亚引进来当作榜样和向导介绍给女主人,不禁暗自战栗。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瞥见些许萨拉的打算,并因此稍许觉得安心。她“了解巴黎”,德·维奥内夫人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接下她的话题。“这么说来,您有那方面的气质,您和您的家人是一致的。我必须承认您的兄弟已经非常美妙地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虽然他在巴黎长时间的生活在这方面也起了一些作用。”她转过脸来用惯于在不知不觉中转换题目的女士的那种口吻请斯特瑞塞给她作证。他不是也曾对纽瑟姆先生在这里如同在家里一般留下了深刻印象吗?他不是也曾因那位先生对巴黎生活的谙熟而得益吗?
斯特瑞塞感到她这么快就露面奏出这个音符,至少应该说是勇敢的。然而他又问自己,她不露面便罢,她一露面,又有可能奏出什么别的音符呢?她只能立足于显而易见的事情来和波科克夫人交手;而就查德的情形而言,最明显的莫过于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新环境。除非她躲藏起来,否则她就只可能作为他那新环境的一部分,作为他在这里安定的状态的图解——作为这种状态的证明出现。而这一切她非常明白,这个在她当着众人的面拉他上她的船那一刻,在她迷人的目光里是那么清楚,以至那眼神引起他一阵不安,使他事后责备自己的胆怯。“噢!请不要用这么迷人的目光看我!这会使我们显得很亲近。可是,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呢?我一直对你小心提防,只和你见过几次面!”他再一次看到了总是捉弄着他的奇怪命运。他在波科克夫人和韦马希眼里一定显得是卷入了某种关系,而事实是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卷入,事情只要关系到他,就总这样。此刻他们二人正想着他什么都做了——他们只可能这样想——而这都是因为她对他用了那样的调子,而实际上他所做的只是拼命抓住岸边,不使哪怕一个脚趾头浸在洪水里。不过我们也许还可以补充说,这一次,他的畏惧并没有燃烧起来,它只向上窜了一窜,便缩回去,彻底熄灭了。在萨拉明亮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要对那另一位客人做出响应,便是上了她的船。在她的拜访继续下去的过程中,他感觉到自己一步一步地做了帮助驾驶那冒险小舟的各种动作。它在他脚下摇晃颠簸,但他还是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操起桨,而且,既然人家都认为他在帮忙划船,便索性划起来。
“那样的话,我们能有机会见面,就更令人高兴了。”德·维奥内夫人又接着波科克夫人说她了解巴黎的话头说。她紧接着又补充说,有斯特瑞塞先生随时帮忙,她不会再需要她的帮助。“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了解了巴黎,而且喜欢上了它。有他,还有您兄弟和您一起,您还需要谁当向导呢?斯特瑞塞先生会告诉您,”她笑了笑,“关键是要放松。”
“噢,我并没有怎么放松,”斯特瑞塞答道,仿佛他有义务向波科克夫人暗示这些巴黎人说话不可信,“我只是不想给人一个不能放松的印象。我用了许多时间,但我给人的印象肯定是待在原地不动。”他把目光投向萨拉,心想她可能会察觉他的注视。接着,他可以说是在德·维奥内夫人保护下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事实是,我一直在做的,仅仅是我这次来要做的事。”
然而这不过是马上又给了德·维奥内夫人一个目标。“你重新熟悉了你的朋友,你重新认识了他。”那轻松的神态,帮忙的语气,倒好像他们是一路,决意共同进退似的。
仿佛这话和他有关,韦马希这时从窗前转过身来。“不错,伯爵夫人,他和我重新熟悉了起来,他还了解了关于我的一些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他对所了解到的是否喜欢。得让斯特瑞塞自己来评判这是不是让他觉得他做对了。”
“噢,他到这里来完全不是为您呀,”她轻快地说,“你是为他来的吗,斯特瑞塞?我也完全不是指的您,我指的是纽瑟姆先生,他才是我们常常想着的人,波科克夫人来也是要重新和他接上关系。这对你们两位都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德·维奥内夫人盯住萨拉,大胆地说。
波科克夫人的应战也十分得体,但斯特瑞塞很快看到,她不允许任何旁人来评论她的行动或者是打算。她不要谁的保护,也不要帮忙,因为那些只不过是阵地不巩固的代名词。她要用她想用的方式表明她想表明的意思,她以一种干巴巴的语气和明亮的眼神表明了这点,这使他想起乌勒特晴朗的冬日的早晨。“我并不缺少和我的兄弟见面的机会。我们在家里需要费脑筋的事情多得很,有许多重要的事要料理,也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再说我们那里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萨拉尖锐地说道,“我们做每一件事情都有足够的理由。”简单地说,她绝对不会承认她此来的目的。她又用息事宁人的高姿态说:“我来是因为——嗯,是因为我们是要来的。”
“那么再好不过。”德·维奥内夫人不对任何人地轻声说。五分钟后,他们都站起身来,她要告辞了。他们又站着不失友好地说了几句话,只是韦马希随时摆出一副要迈着他那一本正经小心翼翼的步子回到打开的窗前看街景的样子。这间四处装饰着红色锦缎和镀金饰件、陈设着镜子和时钟、富丽堂皇的房间朝向南面,百叶窗挡住了夏日的阳光,但从缝隙里看得见旅店俯瞰着的图勒利花园和花园南面的景物以及从这里向远处伸展开去的巴黎,凉爽、朦胧、诱人,栏杆镀金尖头的闪光,沙砾地面的咯咯声,马蹄的嗒嗒声,清脆的马鞭声,都使人想到马戏团的游行。“我想我可能会有机会到我兄弟那儿去,”波科克夫人说,“我相信那一定会令我很愉快。”话好像是对斯特瑞塞说的,但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却朝向德·维奥内夫人。在她这样面对着她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们的朋友觉得她还会说:“我得感激您邀请我上那儿去呢。”他觉得,有五秒钟,这句话都随时会说出来,他都清晰地听见了它,仿佛它真的被说出来了,但很快他就明白它没有被说出口——来自德·维奥内夫人的一瞥告诉他她也感觉到那话几乎要被说出来了,但很幸运它没有被以任何值得注意的方式表达出来。她于是可以只对说出来的那一部分做出反应。
“迈榭比大街可以作为我们的中间地带,那将是我与您再见面的最好方式。”
“噢,我会来看您的——您这么好。”波科克夫人直视着入侵者的眼睛。这时萨拉面颊上的红晕已经褪成两小团深红色,但仍然十分醒目。她昂着头,让斯特瑞塞觉得这时候两个人当中扮演伯爵夫人的反而是她。然而他也很明白,她的确会对她的来访者以礼相报的,她在再向乌勒特报告之前,最起码一定会要到那一点可报告的内容。
“我非常想让您见见我的小女儿,”德·维奥内夫人继续说,“我本会带她一起来的,但我想先得到您的允许。我原以为我会见到波科克小姐,我从纽瑟姆先生那里听说她和您在一起。我十分希望我的孩子能认识她。如果我能有幸见到她,如果您不反对,我想冒昧地求她待让娜好些。斯特瑞塞先生会告诉您,”——她十分出色地继续下去,“我那可怜的女儿温柔善良,可有些孤独。他们两个,他和她,是很好的朋友,我想他对她的印象不坏。至于让娜那方面,他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就如我所知道的他在这儿总是成功的那样。”她像是在请求他准许她说这些话——应当说她——轻柔地、愉快地、轻松地、亲密地——更像是早已获得了准许,像是他的准许是不成问题的。而他则更明白了现在如果不配合就等于是十分可鄙地出卖了她。不错,他是和她一起的,即使在目前这种不公开、半保险的方式下也是和那些不和她一起的人对立着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么密切地和她在一起,这有些不可思议、莫名其妙,却又令人兴奋、让人振作。这几乎有些像他是在那里等她给他机会更深地卷入,好向她表现他会如何迎接这挑战。接着在她把她的告别继续延长那么一会儿的时候发生的事就刚好造成了这效果。“您看,既然他的成功是一件他自己绝对不会提起的事,我在这件事上说话就不妨大胆一些。而且,你知道,我真是好心肠,”她转向他说,“考虑到我从你在我身上的成功里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在家等啊,等啊,等得人都憔悴了。波科克夫人,最起码您要让我能见一见这位十分难得见到的先生,单是这个就算帮了大忙了。”
“如果剥夺了照您说来似乎是这么自然地属于您的东西,我当然会十分抱歉的。斯特瑞塞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了,但我不会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同任何人吵架的。”
“可是,亲爱的萨拉,”他用随便的语气插话说,“你这话让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在多大程度上——因为你也是属于我的——我是自然地属于你的。如果能看见你为我而同人争吵,”他笑笑说,“我会更喜欢的。”
这话使她突然顿住不说话了,他立刻想,可能她对自己这种未经许可的亲近的态度没有精神准备,因此由于惊愕而语塞了。他并没有想伤害她,刚才那倒霉的话突然冲口而出,是由于如果他不愿意因德·维奥内夫人而害怕的话,那他也不愿意因她而害怕。自然,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用“萨拉”以外的任何名字称呼过她,虽然他或许也没有公然称她“亲爱的”,但那是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完全全掉进陷阱里。但有个声音在责备他说现在已为时太晚——除非也许可以说还为时太早,无论如何,此举不会使波科克夫人对他满意的。“噢,斯特瑞塞先生!”她小声含糊然却锋利地说,面颊上两团红色显得更红了。他明白此刻这就是她所能说的全部了。但这时德·维奥内夫人已经来替他解围,韦马希也重新向他们靠拢,好像要继续参加谈话。然而那位夫人的解围却有一种值得怀疑的性质,因为它表明不管他怎么不承认和她有多少关系,不管她自己如何抱怨没有机会见到他,她却十分恶毒地证明他们之间已经谈论过多少话题。
“真正的事实是,你为了可爱的玛丽亚而牺牲了我,好硬的心肠。她容不得你生活中再有别的人。您知道,”她向波科克夫人询问道,“关于可爱的玛丽亚的事吗?最糟糕的是,戈斯特利小姐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呢。”
“她当然知道,”斯特瑞塞替她回答,“波科克夫人知道关于戈斯特利小姐的事。萨拉,你母亲一定告诉过你;你母亲什么都知道,”他固执地说下去,“而且我友好地承认,”他鼓起勇气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她的确非常非常出色。”
“噢!‘喜欢’来过问这事的可不是我,亲爱的斯特瑞塞先生!”萨拉·波科克马上反驳说,“再说,我丝毫不认为我从什么人那里——母亲也好,别的人也好——得到过一点关于您说的是谁的暗示。”
“噢,他不会让您见她的,”德·维奥内夫人同情地插话说,“他从来不让我见见她,尽管我们还是老朋友,我是说我和玛丽亚。他把她留给了自己最好的时间,他几乎把她独吞了,只给我们其余的人一点儿残羹剩饭。”
“伯爵夫人,我便得到了一些您说的残羹剩饭。”韦马希郑重地说,一面用他严肃的目光罩住她,使得她不等他说完,赶忙抢上来。
“Comment donc,您是说,他让您分享她?”她表现出被弄糊涂的滑稽样子。“当心些,别分得太多,这位女士会让您应付不了的。”
然而他只顾郑重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写信告诉你关于这位女士的事,波科克夫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见过她好几次,他们认识的时候我实际上在场。以后我一直注意着她,但我不认为她会对任何人不利。”
“不利?”德·维奥内夫人一点也不放松,“怎么会呢?她是聪明可爱的女人里最聪明最可爱的一个!”
“啊,伯爵夫人,您比她一点不差。”韦马希寸步不让,“不过,她毫无疑问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士。她对欧洲很熟悉。最重要的是,她毫无疑问的确爱着斯特瑞塞。”
“噢,可是我们全都一样呀——我们全都爱斯特瑞塞,这条优点不算!”那位女宾客笑着继续说下去。斯特瑞塞觉察到自己对她的煞有介事惊诧不已,虽然她表情丰富的美丽眼睛让他相信事后她会解释的。
然而她这种调子的第一个效果——他用一个忧伤讽刺的眼神告诉了她这一点——只能是让他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当众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那她肯定是把他看成90岁的老头了。他知道在她提到玛丽亚·戈斯特利的时候,自己很不合时宜地红了脸。萨拉·波科克的在场——在那种情形下——使他不可避免会这样,而且因为他极不愿意表露出什么,反而脸益发红了。他觉得这一下是当众表演了,他难堪地,几乎是痛苦地把红着的脸转向韦马希,奇怪的是,后者的眼神却像有很多话要说。就在这微妙的一瞬间,两个人完成了一次深深的交流,那是某种建立在他们多年关系之上的东西。他感觉到了隐藏在所有那些奇怪问题后面的一种忠诚。严肃的韦马希有个干瘪的玩笑要登台,众人免不得要洗耳恭听。“啊,如果您还要谈谈巴拉斯小姐的话,那我也有过机会呢!”他仿佛看到它生硬地对他点头,承认泄露了他的秘密,但又赶快补充说那完全是为了挽救他。他用一本正经的笑容将它直送过来,直到它几乎像是说出声了:“为了救你,老伙计,为了从你自己手里救你。”但不知为什么恰好是这交流使他在自己眼里更加显得像是迷失了方向。它的另一个作用是头一次使他看到在他这位同伴和萨拉所代表的利益之间的确已经存在一个基础。现在已不容怀疑,韦马希的确背着他和纽瑟姆太太有关系——这一切现在都表现在他的表情里。“不错,你感觉到了我的干预。”——他简直就像是在大声告诉他。“但那仅仅是因为我决意要从这该死的旧世界手里得到这个,在它使你破碎掉以后,我要把碎片拾起来。”一句话,可以说斯特瑞塞在片刻之间不光直接从他那里得到了这信息,而且明白了就这个问题而言,刚才那一瞬便使迷雾散开了。我们的朋友懂得了这一点,并且接受它。他觉得,换成别的情境,他们不会谈起这事的。它就到此为止了,这会作为他的理解和宽宏的一个标记。那么,今早十点,韦马希便开始在同严峻的萨拉——宽宏的然而严峻的萨拉——一起来挽救他。好吧,可怜的一本正经的好心肠的家伙,看他能不能够。这一大堆印象涌进斯特瑞塞的脑子,产生的结果是,在他那方面,他还是不是绝对必须暴露的便绝不暴露。按照暴露越少越好的原则,他很快——比我们方才将他脑子里的画面匆忙看一遍快得多——对波科克夫人说:“他们爱怎么说都可以。除了对我,戈斯特利小姐对任何人都不存在,一点影子都没有。我只把她留给我自己。”
“那么,我要多谢您告诉我,”萨拉看也不看他,她一刻也没有被这话里的区别弄得迷失方向,这从德·维奥内夫人的眼光可以看得出来,“但我希望我不会太想念她。”
德·维奥内夫人立刻反击。“您知道,也许您不免这样想,但这完全不是因为他为她感到难为情。您可以说她的确非常漂亮。”
“的确!非常漂亮!”斯特瑞塞笑起来,对这强加给他的奇怪角色觉得惊奇。
事情就随着德·维奥内夫人的每一个动作照这样继续下去。“噢,我但愿你能把我也多少留给你自己。你能指定一个日子、一个钟点吗?最好能快一些。什么时候你最方便,我那时就待在家里。你看,我不能说得更好些了。”
斯特瑞塞沉吟一下,而韦马希和波科克夫人的样子都像是注意地听着。“我不久前的确去看你来着。就在上周,查德不在城里的时候。”
“是的,而我刚好也不在。你真会选时间。不过下次不要再等到我外出的时候才来,波科克夫人在这儿的时候,我不会离开的。”她宣布说。
“那个不会给您太长时间的约束,”萨拉又恢复了她和蔼的态度,“我只会在巴黎待很短一段时间。我还计划到别的国家去,我见到了一些非常迷人的朋友。”她的嗓音似乎在把玩那个描绘这几位人物的词儿。
“啊,那么,”她的客人热情地回答,“就更有理由了。比方,明天?或者后天?”她又回头对斯特瑞塞说,“星期二再好不过。”
“那么星期二,我很乐意。”
“五点半?或者六点?”
真是荒唐。但波科克夫人和韦马希显得像是在等他回答。这几乎像事先安排好的演出,一个由他的这些朋友们和他自己表演的叫作“欧洲”的节目。好吧,演出只能继续下去。“五点三刻如何?”
“那就五点三刻。”德·维奥内夫人终于必须告别了,然而她又让这告别使演出再持续了一会儿。“我的确希望能见到波科克小姐的。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萨拉犹豫片刻,然而毫不示弱。“她会和我一道来回访您的。现在她同波科克先生和我兄弟一道出去了。”
“原来这样。纽瑟姆先生一定可以带他们看许多东西。他对我谈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的女儿有机会和她交个朋友。我总是替她注意着这样的机会。我今天没有让她来,只是因为我想事先得到您同意。”这话说完,这位富有魅力的夫人进而提出了更大胆的要求,“您能不能也确定一个最近的时间,好让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失掉您?”这回轮到斯特瑞塞等着看了,因为萨拉毕竟同样得表演。这时他忽然由此想到,这是她到巴黎的第一个早上,而她却一人待在旅店,让其他人随查德出去——这事又使他分了一会儿神,噢,她全力以赴忙正事呢,她一人待在旅店,那就是说昨晚他们达成默契,韦马希今早可以单独来见她。真是个不错的开场——作为到巴黎的第一个早上,真是不错,换一个时间地点,或许会很有趣的。但那边德·维奥内夫人的真诚简直令人感动。“您也许会觉得我太冒昧,但我多么希望我的让娜能结识一位真正可爱的美国女孩。您看,我全靠您发慈悲了。”
她的表情使斯特瑞塞感到这番话背后有一种他以前没有领教过的深沉——她说这些话的方式几乎让他感到害怕,使他隐约猜想到背后的原因。如果说他有时间来表示一点对她这请求的同情的话,那是因为萨拉竟没有及时作答。“为了支持您的请求,亲爱的夫人,我要说,玛米小姐的确是位顶可爱的女孩,她是迷人女孩中的迷人女孩。”
甚至连韦马希也有时间发言,尽管他要说的更多:“是的,伯爵夫人,美国的女孩,您的国家至少必须允许我们告诉你们,他们是我们可以炫耀的。可是她全部的美只有那些懂得如何欣赏她的人才能领略。”
“那么,”德·维奥内夫人微笑着说,“那正是我想做的。我肯定她可以教给我们许多东西。”
妙不可言。同样妙不可言的是,斯特瑞塞发现由于它的影响,他自己朝另一个方向采取了行动:“也许是那样。但是你也不必贬低自己的女儿,好像她并非完美无缺似的,至少我不会听的,德·维奥内小姐,”他郑重其事地向波科克夫人解释说,“的确称得上完美无缺。德·维奥内小姐的确是非常美丽。”
这或许说得有点过分做作,但是萨拉仅仅给他一个明亮的眼神,“噢?”
韦马希那方面显然承认有关这个问题的事实应当得到更多一点的注意。他微微转向萨拉:“让娜小姐外表确实不错——当然,是纯粹法国式的。”
这话让斯特瑞塞和德·维奥内夫人都不由笑出声来。与此同时,他在萨拉投向那说话的人的一瞥里捕捉到一个模糊然而明白无误的“你也……”使得那一位立即将目光移向她的头顶上方。与此同时,德·维奥内夫人却自顾以她的方式说她要说的话:“我能够把我可怜的孩子作为一个出色的漂亮人儿展示给你们便好了!那样我的事情便简单了。她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她当然也是不同的。现在的问题是——以现在事情进展的样子——她是不是太不同了,我指的是,她和每个人都认为你们美好的国家所有的那种美妙的类型是不是太不一样。另一方面,当然,纽瑟姆先生对这个是非常清楚的,而他作为我们的好朋友——他真是个好心肠的好人——尽了一切力量来帮助我那可爱的害羞的小女儿,我是说,使我们不至于太无知。好吧,”这时波科克夫人已经含糊地小声表示——尽管态度还有些不自然——她可以和她照管的那位青年女子谈谈这个问题,所以她就结束说,“好吧,我们——我的孩子和我——会坐在家里等啊,等啊,等你们来。”但是她最后的话是对斯特瑞塞说的,“请你谈起我们的时候,务必……”
“务必好生挑选我的话,使之务必有个下文,对吗?放心,这事情一定会有下文的!我非常有兴趣!”他宣布说。然后,作为这话的证明,他便和她一同下去,上她的马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