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斯特瑞塞离开了车站,不过是和另一位同伴一道。查德带着萨拉和玛米,还有他们的女佣和行李,轻轻松松上了回旅店的路。看他四人乘的马车离开后,斯特瑞塞才和吉姆上了一辆马车。斯特瑞塞生出了一种新的异样感觉,他的情绪也变好了一些。依他的感觉,这将对他近来所作所为做出裁决的两女一男到达时的情形并不像他曾担心的那样,当然,他原来也并不担心立即就会出现什么激烈的场面。他告诉自己说,他所看到的不过都是些必定会发生的事,尽管如此,他的神经还是不觉松弛下来。尤其奇怪的是,这效果居然会归功于他看见、听见那些多年看惯的面孔和听惯的声音,但不管怎样,现在他知道了在这之前他是多么焦躁不安。现在这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就充分表明了这点。而且,这变化是在眨眼之间,伴随着他看见萨拉最初一瞬间的印象发生的:她从车窗里向他们微笑,他们从月台上热情地问候她,她带着微笑下到站台,经过六月在这迷人国度的一番旅行,她显得精神焕发,那只是个小小的信号,不过已经足够。她会宽容大度,不会随便猜疑;她准备好大大方方地玩——这在她和查德拥抱完毕,转身问候她一家的宝宝朋友时,便更明显了。
这么说来,斯特瑞塞仍旧是她全家的好朋友,这个无论如何是他希望接受的一种事态。而他的反应甚至表明他是多么希望继续充当那个角色。他所了解的萨拉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他极少见过她有胆怯或者干巴巴的时候。她的笑容,虽不灿烂,却也热烈,随时都会出现在那薄薄的嘴唇上。那颇长的下巴,放到另一张脸上,多半就成了强悍好斗的标志,却给她增添了几分热情和教养。那清脆的嗓音老远就可以听见,那亲切鼓励的态度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一样。这一切他本来再熟悉不过,但是今天在他眼里却几乎像是属于某个刚刚才认识的人。看见她的第一刻,他最生动的印象是她多么像她的母亲,火车进站时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瞬他差一点就把她认成纽瑟姆太太。但是那印象只延续了片刻——纽瑟姆太太要更加有风韵,萨拉已经显出发胖的迹象,而她母亲尽管年岁已大,身材却还像少女。再说,母亲的下巴也不像女儿的那么长,还有她的笑容,噢!那笑容若有若无,远比女儿的来得含蓄!斯特瑞塞看见过纽瑟姆太太的含蓄,他实实在在见过她的沉默,但他从没有见过她有令人不快的时候。说到波科克夫人,她可以令人不快,斯特瑞塞是见识过的,虽然他也知道她总是容易接近的。她的容易接近也十分显而易见,没有什么比她对吉姆多么容易接近更加使人印象深刻的了。
总之,在火车进站时她从车窗往外看的那一刻,映入斯特瑞塞眼底的是那轮廓分明的额头——不知为什么,她的朋友们总是把它和眉头混为一谈;那长长的眼睛——在那一瞬,它们莫名其妙地使他想到了韦马希,那亮得出奇的黑发,和她母亲一般的样式,一样的帽子,一样地避免一切极端——在乌勒特人们总称它是“他们自己的”样式。尽管和她母亲相似的印象只延续了很短的一瞬,在她踏上月台时便消失了,但这一瞬已足以使他充分领受那松弛的感觉,或者可以说那好处。那远在家中的妇人,他与她联系着的那位妇人,出现在他眼前,但仅仅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刚好足以使他领会如果他们彼此不得不承认“裂痕”存在的话,那结局将多么令人难受,还应该说,多么令人难堪。他独自沉思时已经体会到这严重的结局,但随着萨拉的到来,这结局在短短的几秒里显现出空前的可畏,不,应当说它证明了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于是,当他面对那友好熟悉的面孔时,他旧日的忠诚即刻重新点燃。他刚刚探到了深渊的底部,想到自己险些失去的东西,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现在,当那几位来客在车站作大约十五分钟逗留的时候,他可以在他们周围殷勤地忙碌,仿佛他们传给他一个明白的信息,就是他什么也不曾失去。他不会让萨拉当晚在给母亲的信里说他有哪怕一丝变化,给了她哪怕一丝陌生的感觉。在过去一个月里,好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变了,成了一个陌生人,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事,至少,他明白这不是谁的事。无论如何,它不应当是萨拉凭她自己的观察可以发现的事。即便她这次来比平时更加有心观察,如果他除了友好还是友好,那她也不会发现什么。他相信自己从头到尾完全可以做到纯粹的友好,即便这只是出于他无法找到另一种姿态也罢。他甚至对自己也说不明白什么姿态可以表现他的变化和陌生,那是一种内心深处的改变,玛丽亚·戈斯特利捕捉到过它的影子,可是,即便他想办到,他也无法把它掏出来给波科克夫人看呀!他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在他们周围忙碌着,而且,由于他们中那位姑娘,玛米,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已经让他看到她是位当之无愧的漂亮姑娘,他的心情又添上了几分轻松。这以前当他为种种烦躁所困扰的时候,他曾经隐约怀疑过玛米是不是真有乌勒特宣布的那般美好。现在重新看到她本人,他被乌勒特彻底折服了,而且不禁打开了想象的闸门。有足足五分钟时间,由玛米代表着的乌勒特似乎都占着上风。在这一点上乌勒特必定是抱着同样的信念,它必定是满怀信心地推举她出来,十分自豪地将她展示给世人,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的成功;它不会想象有任何要求她不能满足,有任何问题她不能解答。
斯特瑞塞不用费什么力气就使自己愉快地告诉自己说,事情本该如此。假定一个地方的全体居民可以由一位二十二岁的女子作为理想的代表,那么玛米十分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她仿佛对它早已习惯,从外表到谈吐到衣着都符合人物身份。他问自己在巴黎有时过分强烈的聚光灯下她会不会显得有些过分注重那几方面,但紧接着又觉得自己不免苛求,毕竟这女子的脑子还很空,她还很单纯;不能要求她的头脑能够提供许多,而要尽可能多地给她装东西进去。她高挑个头,十分活泼,也许肤色略有些白,但那愉快亲切的态度和容光焕发的模样仍然让人感到她青春的气息。她或许可以说在代表乌勒特“接待”周围的一切,她的神态、声调、举止,她的蓝眼睛、洁白的好看的牙齿、小小的鼻子——太小的鼻子——这一切里有某种东西,使人想象着立即将她放置在那华灯四射、场面热烈的房间中的两面大窗户之间,在那房间里人们被“引见”的一幕。各色各样的人们是前来祝贺的,斯特瑞塞的想象完成了这幅画面。玛米像一位快活的新娘,一位刚刚举行过婚礼、还没有离开教堂的新娘。她已经不再是少女,但她不过才刚刚迈过婚姻的门槛,她还处在那节日般的舞台气氛中,但愿这状况还会为她持续下去!
斯特瑞塞替查德感到高兴。而这后一位正全心全意关心着他刚到的朋友们,还唯恐照料不及,让他的佣人也来帮忙。两位女士都十分漂亮。玛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惹来艳羡的目光。假如他带她到各处去访问的话,她会像他蜜月中的年轻新娘。当然,那是他自己的事,也许还可以说也是她自己的事,但无论如何,模样漂亮并不是她的错。斯特瑞塞记起了在格洛瑞阿尼的花园里看见他和让娜·德·维奥内并肩走来的情形,那情景曾经勾起他的想象,当然,那画面上又叠印了许多别的印象,变得淡了。此刻,这回忆是他耳畔响起的唯一不和谐音。他曾经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查德和让娜难道不在受着某种无焰之火的煎熬么?那女孩深深坠入情网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关于这可能性的念头——尽管斯特瑞塞非常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尽管他认为它会使本来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尽管玛米具有那难以形容的气质,至少他的想象赋予她那种气质,赋予她以价值、力量和目的,使她成为一个对立面的象征——尽管有这种种情形,但关于这可能性的念头还是像遇风的火种般燃烧起来。其实小让娜完全与此事无关,她怎么可能与此有关呢?可是,自从波科克小姐扭动着腰肢跨上月台,整理好她头上帽子的阔边和肩上镀金摩洛哥小皮包的带子那一刻起,那女孩就不再无关,而成了对立面。
待到斯特瑞塞与吉姆并肩在马车上坐定,他感到各种感官的印象已将他团团包围,大声提醒他与这些相处多年的人分别已有多长时间了。现在他们来到巴黎,就仿佛他回到美国去见他们一样。吉姆迅速而滑稽的反应使他不由看到多年前自己初到巴黎的影子。不管别的人怎么样,眼前他们几个人之间发生的事至少对吉姆来说是合口味的。他毫不遮掩地风趣地表明这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在斯特瑞塞面前显得十分开心。他贪婪地欣赏着两旁的街道,冲口说道:“告诉你,老兄,这可很对我的胃口,恐怕当初对你……”一会儿,他又煞有介事地碰碰斯特瑞塞,拍拍他的膝盖说:“啊哈,你!不虚此行啊!”话中充满弦外之音。斯特瑞塞听出了他话音里的敬佩,但他心思不在此,没有回答。他此刻在问自己的,是萨拉·波科克在有了这番观察的机会以后,对她弟弟——那位青年人在车站分手时曾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是什么评价。不管她的评价是什么,至少查德对他姐姐、他姐姐的丈夫,以及这后者的妹妹的评价,他是有机会分享的,这个他从查德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那一瞬交换给对方的,也是一种含糊不清的目光。不过他们有的是时间来交换印象,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查德产生的效果。在这一点上,不管是萨拉还是玛米在车站都没有任何表示,尽管他们两人那时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本来,作为补偿,我们的朋友是指望吉姆和他单独在一起便会透露点什么的。
奇怪得很,他会和查德有那片刻的无声的交流,而且这短暂的默默沟通关乎他的家人,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它还可以说对他们不利——这件事又一次强烈地向他证明他已经迈出了多少步。然而,迈出的步子尽管多,这最后一步花的时间却只在转瞬之间。他不止一次自问,自己是不是也像查德那样起了变化。不过,发生在那青年身上的是明显的改进,而关于他自己,他却说不出那一点点转变该用什么来形容,当初他应该先把这个弄明白才是。至于他和查德这一刻的偷偷交流,并不比那年轻人在三位新来者面前那种快活的样子更值得惊奇。斯特瑞塞当时就觉得喜欢他这点,他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他。看他的那种表现,他当时的感觉就仿佛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甚至还在心里问,他们是否真有资格享受到它,是否懂得欣赏,知道它的价值,他甚至想,假如,他们在车站等候行李的时候,萨拉拉着他的衣袖,把他领到一旁,对他说:“你是对的,母亲和我以前并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我们明白了。查德真了不起!我们还想要什么呢?如果这就是这儿发生的事……”然后他们就会相互拥抱,从此携起手来——假如真发生那样的事,那大约也算不得什么奇迹。
可是,萨拉故作高深,观察和领悟能力却又平常,她什么也不会注意到。那样,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会携起手来呢?斯特瑞塞明白这是自己操之过急,并且把它归结到自己的紧张上,他们不可能在一刻钟里面什么都看到、都谈到。还有,他一定是把查德的表现看得太重要了。然而,尽管如此,当他和吉姆·波科克一起在马车里坐了五分钟,而后者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就是说,什么斯特瑞塞希望听到的都没有说,尽管别的他说了许多——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他们要不是太愚蠢,就是有意装聋作哑。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这就是故作高深的不足之处。是的,他们会做出聪明的样子。他们会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所看见的,但他们却会视而不见。他们不会看到的,他们根本不会明白。如果他们竟然愚蠢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那么他们来又有什么用?或者,莫非是他自己处在虚幻夸张的感觉的影响下么?莫非在查德的变化和改进这个问题上,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远离了事实么?难道他是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一个专为迎合他的口味生成的世界,难道他感觉到的不安——特别是现在面对吉姆的沉默的时候——只不过是虚幻受到真实威胁时发出的警报?难道波科克们此行的使命,就是要将这真实提供给他?难道他们来就是要让那建立在观察——即是说,他的观察——上面的世界土崩瓦解,还给查德一个他在脚踏实地的人们面前的真实面目?一句话,难道他们此行是要用他们的清醒来证明斯特瑞塞的谵妄和可笑么?
他想了一想这种可能性,但只一刻便将它忘记了。如果它存在的话,那么,同他一样谵妄可笑的还有玛丽亚·戈斯特利、小彼尔汉姆、德·维奥内夫人、小让娜,当然还有兰伯特·斯特瑞塞本人,而且,尤其是还有查德·纽瑟姆。那样的话,难道不应当说,与其加入清醒的萨拉和吉姆一群,还不如加入谵妄可笑的这一群,才会更加接近现实么?事实上,吉姆还不应当计算在内,这点他很快就决定了。吉姆并不在乎,吉姆来既不是为查德,也不是为他。这些严肃的问题吉姆都让萨拉去决定,事实上吉姆几乎一切都让萨拉去决定,他自己好尽量利用这娱乐的好时机。他不能和萨拉比,这倒不是因为他在性格和意志方面欠缺,而是因为她和他同属于一个更加充分发展的类型,更加熟谙世事。吉姆坦率而且平静地对坐在身旁的斯特瑞塞承认,他觉得他自己的这一类远远落在他妻子那一类后面,比他妹妹就可能落后得更远。他很清楚,她们的类型受到尊重和赞扬,而一个乌勒特的知名实业家所能企求的,社交也罢,实业也罢,顶多便是凑凑热闹而已。
他给我们的朋友的印象是为后者标明他所走过的路的又一个记号。这是个奇特的印象,这尤其因为它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形成了。斯特瑞塞觉得他在二十分钟里就得到了这个印象。他觉得,至少可以说它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算得上是那实业家在乌勒特度过的岁月的结果。波科克是自然地、自愿地置身局外,虽然不完全是自觉地如此。这和他的自然和好情绪不相干,和他是乌勒特的知名实业家也不相干。命运注定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平常人,有关他的一切对他来说很清楚都是如此。他好像是在说,对任何乌勒特的知名实业家来说,局外人的位置本来就是平常又平常的事。对此他并没有说得更多,而斯特瑞塞那方面,就吉姆而言,也不想问得更多。不过,斯特瑞塞的想象又习惯地开动起来,他问自己,这个现象是不是和结婚有关?假如十年前他结了婚,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情形会不会也和波科克一样?假如他几个月以后结婚,他的情形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他会不会感觉对纽瑟姆太太来说,他是局外人,就如吉姆隐约地知觉他对吉姆夫人是局外人那样?
在这一方面,他还是比较安心的,他毕竟和波科克不一样,他更有力地强调了自己的存在,也更加受尊敬。但尽管如此,此时此刻他更清楚地看到大洋那一边的社会,萨拉、玛米,当然还有更显赫的纽瑟姆太太都是其中的成员——那社会从本质上说是个女人的社会,可怜的吉姆并不被包括在其中。至于他本人,兰伯特·斯特瑞塞,暂时多少还算是其中的一员,这对一个男人已经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了。他总是被一个怪念头缠绕着,即如果他结婚,这婚姻的代价就将是他在那社会里的位置。但不管他怎么胡思乱想,眼前的吉姆并没有被排除在外的感受。眼下他正对这次新鲜的旅行应接不暇呢。他是个胖胖的小个子,总是一副滑稽的样子,泛黄的皮肤,几乎没有什么特征,要不是他总是喜欢穿浅灰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总是叼着一支巨大的雪茄,总喜欢讲个小故事,他根本就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他让人觉得他总在为别人付出,尽管他并没有显出可怜的模样。也许造成这印象的主要原因,恰好是他不属于哪一类。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而不是用自己的疲劳或消瘦在为别人付出。当然,还用他的小幽默,他对情境和人际关系有良好的感觉,因为这些都是他熟悉的。
现在他高兴地咯咯笑着让马车滚过欢乐的街道,他宣称这次旅行十足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迫不及待地说,他可是什么都要尝试一番。他不太明白萨拉来是为什么,不过他来是要快活一番的。斯特瑞塞听凭他说个不停,一面想,不知萨拉要她弟弟回去,是不是希望他也变成她丈夫的样子。他丝毫不怀疑他们全体都将受到要让他们彻彻底底地快活一番的款待。当吉姆提议他们应当在街上再绕一个圈子再到旅店去的时候,斯特瑞塞欣然同意。吉姆的理由是,他们既没有什么累赘,也没有什么责任,他的东西全在另一辆马车上。而且,反正他不是来对付查德的,那是萨拉的事。他知道按萨拉的脾气,她多半当场就会对他发难,所以他们晚去一会儿,给她留一点时间,这没有什么不好。斯特瑞塞这一方面也想给她些时间,所以他就陪着这位同伴让马车在林荫大道上慢跑,一边竭力想从他那里掏出一点点可以帮助他预见自己的这场灾难的东西来。很快他就发现吉姆·波科克不发表意见,不操心,总在外围兜圈子,把那个问题留给两位女士去讨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偶尔说一两句俏皮话。现在他又脱口说道:“见鬼,要是我,我也会——”
“你是说,要是你是查德,也不会……”
“也不会扔掉这里的这些,回去管什么广告!”可怜的吉姆,他手臂抱在胸前,短小的腿伸在马车外面,尽情享受着巴黎的阳光,两眼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到这边。“怎么,连我也想到这边来生活!我现在就想开始生活!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你真了不起,老朋友!我明白,不该过来缠住查德。我并不想来给他添麻烦,我不希望那样。不管怎么说,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我才到这里来的,我很感激。你们两个真不错。”
斯特瑞塞暂时还不打算对他的有些话做出反应。“你难道不觉得把广告牢牢控制住是件十分重要的事吗?论能力,查德肯定是合适的人选。”
“他在哪儿得到的这能力?在这儿吗?”吉姆问。
“他不是在这儿得到它的,但重要的是他没有在这儿失去它。他天生对生意有才能,他有一颗出色的头脑。那是他的天赋,一点不假,”斯特瑞塞解释说,“在那方面他是他父亲出色的儿子,也是他母亲的——因为她也十分出色。他还有别的爱好和天赋,但是纽瑟姆太太和你太太在这方面是对的,他确实有生意才能,他非常出色。”
“我想他的确是的,”吉姆轻松地叹一口气,“可是,假如你对他这么有信心,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了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都在为你着急么?”
问题并不是认真提的,但斯特瑞塞明白,他还是必须做出抉择。“因为,你看,我很喜欢这里,我喜欢巴黎。我实在太喜欢它了。”
“可怜的家伙!”吉姆快活地叹息说。
“可是还不能下结论,”斯特瑞塞继续道,“事情远比从乌勒特看起来复杂。”
“噢!即便从乌勒特看,它已经够糟糕的了。”吉姆说。
“即使有我写的那些信,仍然那样?”
吉姆考虑片刻,“不正是你的那些信使纽瑟姆太太派我们来的吗?有你的那些信,然后又不见查德的人?”
这话使斯特瑞塞也陷入片刻的沉思。“我明白了。她是必定会采取措施的。这么说来,你太太这次来是要行动的了?”
“一点不错,”吉姆承认道,“不过,萨拉每次外出总是要行动的,”他补充说,“除非她不出来。而且这次她是代表她母亲,分量当然又不同。”说完,他又全身心去享受巴黎的美去了,“不管怎么样,在乌勒特可见不到这些!”
斯特瑞塞继续着他的思考:“我得承认,你们几个今天给我的印象是温和和理智。你们没有现出爪子来。我刚才在波科克夫人身上一点没有看到那种迹象。她没有一点凶恶的样子,”他继续道,“我这个傻瓜还紧张得很,我以为她会很凶。”
“你难道对她还不够了解么?”波科克问,“你不知道,她和她母亲一样,从来不露声色么?她们两个都不会露出很凶的样子,好让你靠得更近些。她们是反穿皮衣——光面在外。你知道她们是怎样的吗?”吉姆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斯特瑞塞觉得他只有一半心思在谈话上,“你知道她们是怎样的吗?她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哩!”
“不错,”斯特瑞塞连忙附和,“她们绝不会罢休的。”
“她们不乱扑乱咬,不摇晃笼子,”吉姆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满意,“她们吃食的时候是最安静的时候。可是她们总能达到目的。”
“她们的确是这样,”斯特瑞塞干笑一声,这说明他刚才说自己紧张并非言过其实。他不喜欢和波科克这样认真地谈论纽瑟姆夫人,他本来可以半开玩笑地和他谈。可是,有些东西他想知道,这是由于她最近的沉默,还由于他现在比任何别的时候都更强烈地感到,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这么多,却从她那儿知道得这么少。仿佛他的同伴古怪的比喻里包含着的事实现在突然被他看到了:她吃食的时候的确很安静,她,还有萨拉一道,饱餐着他源源不断的书信,他的那些生动的、令人愉快的、倾注着他的天才甚至还有文采的信,而所有这个过程中她的回答却少得可怜。而这时的吉姆,一旦脱离有切肤之痛的丈夫的角色,便重又恢复了惯常的局外人的态度。
“但是现在查德比她占先一步。如果他不好好利用这一点……”他对未来妹夫可能中的计谋略微叹息了一番。“他可是很好地用了它来对付你,不是么?”说完话题一转,问起杂耍剧场——用浓重的美国口音发出那个名字——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他们于是谈起那个题目。斯特瑞塞承认他对那场所略知一二,这话不免又引出波科克一番像儿歌般不痛不痒、又像他胳膊肘一捣般意味深长的议论来。之后,两个人便在轻松的话题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直到最后,斯特瑞塞也没有等来吉姆的任何表示,表明他觉得查德和以前不同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对方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感到这么失望。这变化是他的立足点——如果说他有个立足点的话,而如果他们全都什么变化也看不见,那就等于证明他白白浪费了时间。他耐心地等到最后一刻,直到旅店已经看得见了,而波科克却一味兴致勃勃,再就是对他表示嫉妒,或者插科打诨,弄得他几乎都要不喜欢他,觉得他平庸得难以忍受。如果他们全都什么也看不见!——斯特瑞塞忽然明白,他是在让吉姆告诉他纽瑟姆太太会看不见什么。既然这位同伴这么平庸,他还是不喜欢同他谈论那位夫人。可是,就在马车将要停下的那一刻,他自己的声音突然告诉他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乌勒特的真实意见。
“纽瑟姆太太一点儿没有放松么?”
“放松?”吉姆机械地重复说,好像他对长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居然毫无知觉似的。
“我是说,希望总是不能实现,一次次失望,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她一定不好受呀。”
“哦,你是问她是不是筋疲力尽了?”他的形容词是早就准备好的,“不错,她是的,萨拉也一样。但是这种时候也就是她们最活跃的时候。”
“那么说,萨拉也筋疲力尽了?”斯特瑞塞低声说。
“她们筋疲力尽的时候也就是她们可以不睡觉的时候。”
“那么说,纽瑟姆太太现在不睡觉了?”
“她整夜不睡,老兄——是为了你!”吉姆不怀好意地大笑着说,一边使劲推了他一把,让斯特瑞塞觉得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他总算是得到他想要的了。他当时就觉得这就是乌勒特的真实意见了。“所以,你可不要回去!”吉姆又说,一边下了车。他的朋友全然没有看见他付了一份过分慷慨的车费,因为他仍旧坐在车上,陷入了沉思。他想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是否也代表着乌勒特的真实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