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瑞塞和那位来自米洛斯的流亡者有时看到的神圣的愤怒的确具有周期性。可是我们的朋友此时正忙于为许多事物取名字。他在伦敦下榻的第三个晚上,便为许多事物取了名字,在他的回忆之中,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那天晚上他与戈斯特利小姐一同在某个剧院出现,他只是微微表示好奇,就被送到了那个剧院,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她熟悉那剧院,也熟悉那场戏,三天以来她不正是这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洋洋自得?对于她的同伴而言,这天晚上的表演虽然时间不长,却可以说得上乐趣无穷,尽管他的导游的兴趣也许没有这样浓厚。韦马希没有看演出,他说在斯特瑞塞来之前,他已经看了不少戏剧。在他的朋友进一步询问之后,他说他看过两场戏和一场马戏,足见他所言不虚。与其问他看过什么戏,还不如问他没有看过哪些戏,因为他总要对看过的戏加以品评。然而斯特瑞塞问他们的导游,如果对后者一无所知,又怎么能理解前者?
戈斯特利小姐在他的旅馆同他共进晚餐,他俩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点着蜡烛,上面罩着玫瑰色的灯罩。这玫瑰色的灯罩,这小小的桌子,连同这位女士身上发出来的幽香(他以前曾经闻到这样的幽香吗?)共同组成了他很少体验的销魂境界。他在波士顿的时候,曾多次单独陪同纽瑟姆夫人看戏,甚至同她一起去看歌剧,可是他俩却从未一起面对面吃饭,也没有这粉红色的灯光和淡淡的甜蜜的幽香作为欢会的序曲。回顾过去,此刻他不免微微感到遗憾,并且一再追问自己,为什么那时没有这种情调。他还注意到,他的女伴的外观亦有其独特之处。她穿的是那种“低开式”服装,即两肩和前胸间开得很低,这与纽瑟姆夫人的衣服样式大相径庭。她还在颈项上系了一条宽阔的红丝带,前面缀着一枚古雅的宝石(他自鸣得意地认定那确实是一件古董)。纽瑟姆夫人穿的衣服从来都不是“低开式”的,而且她也从不在颈项上围一条宽阔的红丝带。即使她也这样穿着,可不可能达到这样令他心醉神迷的效果?
要不是由于他此刻陷入了难以控制的感情之中,他如此这般地细细地分析戈斯特利小姐那条缀有饰物的丝带的做法就会显得荒唐可笑了。在他的眼中,他的女伴的那条丝带使其他所有的一切(她的微笑,她头部的姿态,她的面容,她的双唇,她的牙齿,她的双眼,她的头发等)增辉。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他的感情已经失去控制?一个以工作为己任的男人与红丝带有何相关?他决不会暴露自己的感情,告诉戈斯特利小姐他多么喜欢她那条丝带。他这样喜欢这条红丝带,这不仅暴露了他的轻浮愚蠢,而且简直出乎自己的预料。他还以此为出发点,思前虑后,胡思乱想。突然之间他想到,纽瑟姆夫人戴项链的方式颇有外国风味,在许多方面居然与戈斯特利小姐相同。在看歌剧的时候,纽瑟姆夫人常穿着一件黑色丝质衣服(很漂亮,他知道它很漂亮)。他还记得她还以褶带作为饰物,可是它产生的效果却并不那么罗曼蒂克。他曾告诉褶带的佩戴者(这是他对她说的最“无所顾忌”的话),她穿着绉领和其他东西,样子活像伊丽莎白女皇。后来他认为,由于他献殷勤而且对方又予以接受,他也就愈来愈爱称赞对方的衣饰。他此刻坐在那里,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跑马。他认为这种做法的后果是使人觉得多少有点可叹。他的感觉就是如此,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感到可叹应该说是不错的了。不管怎样,这种感觉的确存在。此刻这感觉强烈地向他袭来,因为他想到,乌特勒的其他像他这种岁数的男子,是不会把纽瑟姆夫人——这种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女人比作伊丽莎白女皇的。
此刻各种思绪在他脑海中涌起,作者只能撮其一二加以描述。例如他想到戈斯特利小姐,觉得她多少有点像玛丽·斯图尔特。兰伯特·斯特瑞塞耽于幻想,他经常因为这样的对照而自鸣得意。他又想到他以前从未(的确从来没有)在进剧院前同一位女士在公开场合吃饭。对于斯特瑞塞来说,这种公开性的确是不一般的事情。它对他的影响正如私密性对一位具有不同经验的男子的影响。他结婚时年龄颇小,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因此丧失了带女孩子们参观波士顿博物馆的天然良机。甚至在他有意看淡人生的中年之后,在他遭受两次家丧之痛(他的妻子先去世,十年之后他的儿子又去世)之后,他也未曾带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尤其是他还想到,尽管警号已响,警示灯已闪亮,他想得更多的是他身边的这些人,而不是促使他来此地的使命。是她,他的朋友,以更直接的方式首先引起他的注意。她不注意地一语道破:“哦,是的,那些人是典型!”在获得这个印象之后,无论当他静静地观看这四幕剧时,或者是在幕间休息交谈时,他都加以充分利用。在这个晚上,他置身于一个有着各种类型人物的世界,他感到台上的人与台下的人已混为一体,他们的形体相貌均可互换。
他觉得这场戏和他邻座裸露的手肘一同深入他的心中。这位邻座是一个个子高大、袒胸露臂、模样漂亮的红发女子,她正同侧边的一位绅士交谈。斯特瑞塞间或能听到她发出的一些双音节词,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她议论的究竟为何物。遵循同一规律,他也认识了舞台灯下那富有生命的英国生活。他有时感到迷惑不解,弄不清楚到底演员真实些,还是观众真实些。这样的质疑每次都以更深的感触和体会而告终。不管他怎样看待自己的工作,他打交道的对象都是各种“人物类型”。他身边的那些人与乌勒特的那些类型迥然不同,因为他觉得乌勒特人只分为男女两类,即使有些个体差异,也只有两类。这儿的人则不一样,除了个性及性别的差异外,他们还打上来自外界的深深的印记。他观察这些印记,宛如观察放在桌上的玻璃匣子中的一枚枚勋章,铜质的金质的各不相同。舞台上碰巧有个身穿黄衣的坏女人。受她的驱使,一位老是身穿晚礼服的天性愉快但意志薄弱的英俊青年做出种种可怕的坏事。总的说来,斯特瑞塞并不怕这黄衣女人,但他却发觉自己对那位受害者怀着同情感,这使他微微感到不安。他提醒自己,他此次来,对查德·纽瑟姆可不能太仁慈,或者说压根儿就不能仁慈。查德也老是会穿晚礼服吗?他多少希望他如此,因为这会使那青年人更听话一些。他还想是否可以用他的武器来同他战斗,因此他也该穿上晚礼服(这想法几乎使他大吃一惊)。至少对他来说,舞台上的那位年轻人要比查德容易对付得多。
他以为戈斯特利小姐真的听到了什么。经过反复询问之后,她说有些事情到底是亲耳听到的,还是纯属主观臆测,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也许有猜想查德先生的情况的自由吧。他是一位年轻人,乌勒特那边对他寄托了很高的希望,然而他却落入了一位坏女人的手中,因此他家人派你到这儿来救他。你受命将他与那坏女人分开。你能否肯定那女人很坏?”
他的动作表示他很吃惊。“当然我们这样认为。难道你不认为是这样?”
“哦,我不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事先知道,是不是?他只可能根据事实来判断。你的情况我刚知道一点点,实际上还是一无所知,所以我对你的事极感兴趣,很希望能听你讲讲。如果你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对的,那就行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自己有把握断定,这样下去不行。”
“他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当然不能。”
“哦,但是我对他的生活并不了解,你还没有告诉我有关他的生活的情况呢。她也许很迷人。”
“迷人?”斯特瑞塞注视着前方。“她是街上那种下贱、唯利是图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呢?”
“查德?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他是哪种类型、哪种性格的人?”她趁斯特瑞塞暂时沉默时继续问道。
“他生性固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抑制住自己。
她最不希望他这样。“你喜欢他吗?”
他这次回答得很干脆:“不喜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是不是因为他成了你的包袱?”
“我在想他的母亲,”斯特瑞塞过了一会儿说,“他使她本来十分美好的生活变得黯淡无光。”他神情严肃地说,“他母亲为他忧愁得要死。”
“哦,这当然太糟糕了。”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强调她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是末了她却改变了调子,“她的生活很不错吧?”
“相当不错。”
对方的语气是如此肯定,戈斯特利小姐再次停顿了一下,以便理解他的意思。“他只有她吗?我不是指那位巴黎的坏女人,”她迅速补充说道,“你要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容忍他有一个以上的女人。他家里只有他母亲吗?”
“他还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了,他妈妈和姐姐都是挺出色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她们都很漂亮?”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感到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纽瑟姆夫人长得很漂亮,不过她毕竟已经不是年轻姑娘,而是有着28岁的儿子和30岁女儿的母亲了。她结婚结得很早。”
“在她那个岁数还算得上挺不错的吧?”戈斯特利小姐问道。
在这种一再逼问面前,斯特瑞塞似乎有些不安。“我并没有说她挺不错,”他接着又说,“然而实际上我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她的确挺不错,但我不是说她的容貌,”他解释道,“尽管她无疑很漂亮。我指的是其他方面。”他好像正瞧着这些方面,并准备列举若干,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换了一个话题,“人们对波科克太太的看法可能会不同。”
“波科克,这是不是她女儿的姓?”
“是她女儿的姓。”斯特瑞塞坦然承认道。
“你的意思是人们对她是否美丽这一点可能会有不同看法?”
“包括她的各个方面。”
“你倾慕她?”
他瞧了他女友一眼,以表示他听了此话后的反应。“我也许有些怕她?”
“哦,”戈斯特利小姐说道,“根据你所说的,我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可以说我的结论未免下得太快、太早,可是我已经向你表明,我的确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接着说道,“那一家子就只有这位年轻人和那两位女士吗?”
“是的,他的父亲已于十年前去世。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其他姊妹,”斯特瑞塞说,“她俩为了他什么事都愿意干。”
“你为了她俩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吗?”
他再次试图搪塞过关,她提的问题也许有点过于尖锐,使他的神经受不了。“哦,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你愿意做这件事,她俩‘什么事都愿意干’就表现在她们叫你做这件事上。”
“哦,她们可来不了,两个人都来不了。她俩都是大忙人,纽瑟姆夫人的应酬尤其多。而且她很容易激动不安,身体一点儿都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一位病弱的美国女人吗?”
他仔细地加以甄别。“她最讨厌别人这样叫她,可是她愿意承认自己是其一,”他笑着说,“如果这是成为其二的唯一办法的话。”
“为了成为一位病弱的女人,因而承认自己是美国人?”
“不,”斯特瑞塞说,“恰恰相反,应该倒过来说。总而言之,她体质孱弱,敏感而容易紧张。她干什么都认真得不得了。”
玛丽亚可了解这一切!“因此她再也不能做其他的事了?当然她不能咯。你在对谁说这些话?神经容易紧张?我这辈子不也是在终日紧张忙碌,为他人作嫁衣裳吗?而且我还认为你也如此。”
斯特瑞塞没有计较她说的这句话。“哦,我也在紧张忙碌!”
“好啦,”她明确地回答道,“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联合起来,全力以赴对付它。”她继续往下讲,“他们有钱吗?”
她那充沛的精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此一时间他没有注意到她的问话。“纽瑟姆夫人不像你那样勇于与人接触。如果她到这儿来,那是因为她想亲眼见见那个人。”斯特瑞塞进一步解释道。
“那个女人?哦,这就是有勇气的表现。”
“不,是心血来潮,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讨好地说道,“勇气只有你才有!”
她摇摇头,“你这样说是言过其实,只是为了掩饰我缺乏高昂的激情的事实。我既缺乏勇气,又没有高昂的激情,我有的只是对生活的心灰意懒和冷淡。我明白你的意思,”戈斯特利小姐接着说,“你是说要是你的朋友来此地,她就会到处游览,然而简单一点说,如果到处游览的话,她可又受不了。”
她的化繁为简的手法使斯特瑞塞觉得挺有趣,可是他还是认可了她的说法,“她事事都受不了。”
“那么像你承担的这种任务……”
“她更受不了?是的,她简直受不了。不过只要我受得了……”
“她的条件无关紧要?当然不重要。我们可以考虑她的条件,并把它看成是理所当然。可是我认为,这条件是驱使你行动的力量。”
“哦,它的确是驱使我行动的力量!”斯特瑞塞笑着说。
“得啦,既然你的条件驱使你行动,别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她再次发问,“纽瑟姆夫人有钱吗?”
这一次他听见了。“哦,多得不得了,可是问题也就出在这上面。公司里有巨额资产,查德可以自由动用。如果他振作起来,离开这里回家,他就能分得大笔财产。”
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我希望你也能分到一大笔。”
斯特瑞塞没有表态,他只是说:“他毫无疑问将能得到一大笔财产。他正处于十字路口,现在正是他回来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再晚一点回来就不行了。”
“他们家办企业吗?”
“是的,办的是一家大型企业,蒸蒸日上,生意好得不得了。”
“是一家大型商场?”
“嗯,是一家大工厂,大规模的工业生产。那家公司属于制造业,像这样的企业必须妥善经营,方才可能成为垄断企业。他们生产的是一种小型产品,好像比其他人都做得好。纽瑟姆先生在他们那一行中是一个颇有头脑的人,”斯特瑞塞解释道,“他善于革新,并把新方法有效地用于生产之中。他在世的时候,当地的工业发展极其迅速。”
“那地方自成一体了吗?”
“那里有许多建筑物,差不多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工业区了,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产品。”
“那是什么产品?”
斯特瑞塞四下瞧瞧,好像有点不愿意说,此时他看见台上的幕布即将升起,便趁势说道:“等幕落时再告诉你吧。”可是等到幕落之后,他又说再等一会儿,等到他们离开剧院以后才告诉她。她隔一会儿又重新谈到这个话题,这使得他的心思没有怎么放在舞台上。他一再找借口缄口不言,她因此怀疑他提到的那产品不是个好东西。她解释道她的意思是指那产品或许属于那一类登不得大雅之堂或者荒唐可笑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斯特瑞塞要她完全放心。“难以启齿?哦,不是的,我们经常谈到它。我们对它了如指掌,而且谈起来毫无忌讳。它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而且有点可笑的家用物件,它说不上——我该怎么说呢?它说不上珍贵,更谈不上名贵,可是在这个地方,我们身边的每样东西都这样富丽堂皇……”他没有再说下去。
“不太协调?”
“令人遗憾的是简直说得上低俗。”
“肯定不会比这些更低俗吧。”看到他也像她刚才那样迷惑不解,她似乎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是指我们周围这些东西。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嗨,相比之下,它们要高尚得多。”
“你是指这座可怕的伦敦剧院?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它真令人受不了。”
“哦,”斯特瑞塞笑着说,“那么我就不想知道。”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但她对乌勒特产品之谜仍然抱有浓厚的兴趣,因此再次打破沉默:“你说它‘有点可笑’?是晾衣服的夹子,是重碳酸钾,还是鞋油?”
他转过身来。“不是,你说的那些连边也没有沾上。我认为你猜不着。”
“那么我怎么能判断它是否是低俗的呢?”
“我向你说明之后,你自然就能判断。”然后他劝她耐心一点。这里我们可以坦率地告诉读者,他后来根本不准备向她说明,他事实上从未向她说明。更奇怪的是,出于她自身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她也不再深加探究,她追根问底的态度变成了佯装不知,而且因为她佯装不知,她可以随便发挥自己的想象,从而获得大有益处的自由。她可以把那不知名的产品想成是某种不宜提到的东西,她可以把这看作是一大坏消息。斯特瑞塞在她随后说的话中感到了这一点。
“或许因为你称之为工业的那东西太糟糕,太令人不堪忍受,查德先生才不愿意回去?他是否知道它肮脏?他是否不愿意同流合污?”
“哦,”斯特瑞塞笑着说,“觉得它肮脏?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吧。他很高兴拿从中赚来的钱,他的一切都建立在金钱之上。他对此深为感激,我是指他母亲给他的生活补贴。她当然可以停止给他补贴,然而即使这样,不幸的是,他也拥有独立的生活来源——他的外祖父遗留给他的钱。”
“你刚才谈到的那些因素难道不会使他变得更挑剔吗?难道他不会对其生活来源,也即是说那些不同的收入来源持挑剔的态度吗?”戈斯特利小姐问道。
斯特瑞塞对此丝毫也没有不高兴。“他外祖父的财产,包括他的那一份在内,来得并不特别正当。”
“是怎样来的呢?”
斯特瑞塞停顿了一下。“嗯,来自不诚实的手法。”
“是在商务活动时搞阴谋诡计?他是一个老骗子?”
斯特瑞塞故意加重语气:“我可不愿意评论他的人格,或者谈论他的发家史。”
“我的老天爷,真是完了!那么你能不能谈一谈那已经去世的纽瑟姆先生?”
“你要我谈些什么?”
“他像不像那位外祖父?”
“不像。他并不是他的儿子,他与他完全不同。”
戈斯特利小姐接过话头,“他为人要好一些?”
她的朋友稍微停顿一下,“不。”
对于他的踌躇她虽然未加评论,但她的态度却十分明显。“谢谢你,”她继续说道,“现在你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不打算回家了吧?他是在洗刷耻辱。”
“他的耻辱?什么样的耻辱?”
“什么样的耻辱?Comment done?就是那耻辱。”
“可是那‘耻辱’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斯特瑞塞问道,“今天那耻辱又在什么地方?我刚才讲到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其他人并无不同。这事早已过去,况且这不过是一个如何理解的问题。”
她表明了她对他的观点的看法。“纽瑟姆夫人对此理解吗?”
“哦,我可不能代替她说话。”
“她置身于其中,而且正如你说的那样,从中得到了好处,她还能做到一尘不染吗?”
“哦,我不能对她妄加评论!”斯特瑞塞说道。
“我还以为你能够在我面前评论她呢。你不信任我。”戈斯特利小姐过后说道。
这话收到了效果。“嗨,她花钱做善事,她一辈子都致力于施恩行善……”
“这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吧?我的老天爷,”他还来不及开口,她接着又说道,“我简直把她看得一清二楚,这都是你的功劳!”
“你如果看清了她,那就行了。”斯特瑞塞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她。“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有如此这般的事情,她人的确长得很漂亮。”
这话至少使他活跃起来。“你所谓的‘如此这般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得啦,我是在说你。”说完之后,她马上转到另一个话题上,“你说公司需要人照管,难道纽瑟姆夫人不照管公司的事务吗?”
“在可能的范围内她都要照管。她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可那不是她分内的事,况且她的负担已经很重,她有许多许多事情要操心。”
“你也是这样?”
“哦,是的,可以这样说,我也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
“我明白了,”戈斯特利小姐改变了说法,“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参与照管公司的事务吗?”
“哦,不,公司的事情与我沾不上边。”
“只是其他的一些事情?”
“嗯,是的,某些事情。”
“比如说?”
斯特瑞塞恭敬有礼地考虑了一下。“嗯,比如说《评论》。”
“《评论》?你办了一份杂志?”
“是的。乌勒特有一份《评论》杂志,纽瑟姆夫人为它慷慨解囊,而我则当编辑,奉献我的绵薄之力。杂志的封面上印有我的名字,”斯特瑞塞接着说,“你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杂志,我真是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对这愤愤不平,她暂时置之不理。“这是哪一类的评论刊物?”
此刻他已完全恢复了平静。“呃,绿颜色的。”
“你是不是指它的政治色彩,或者像这儿的人常说的,意识形态的色彩?”
“不是的。我是指的封面的色彩,那是一种最可爱的色调。”
“纽瑟姆夫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他停顿了一下。“哦,至于说这个,你得自行判断,看她是否抛头露面。整个事情都由她在幕后操纵,但她办事周到,处事谨慎……”
戈斯特利小姐显然明白这些,“对此我毫不怀疑,她理当如此,我并不想低估她,她一定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人。”
“是的,她的确相当能干。”
“一个乌勒特的能人——真是棒极了!想到乌勒特的能人就叫人高兴。你和她过从甚密,你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哦,不,”斯特瑞塞说,“事情可不是这样。”
但她打断他的话:“你用不着告诉我事情是怎样的!你想法抹掉自己,这是当然的事实。”
“把我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他显然不同意她的说法。
“可是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
“对不起,我正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为了自己我不得不这样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雄心壮志的废墟与失望和失败的垃圾堆中,勉强拼凑一个见得人的自我。”
听他说这话,她瞧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她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喜欢看见你的名字印在那上面,在你们两位能人之中,你更能干。”她接着往下说,“因为你并不认为自己是能人,而她却自以为是能人。尽管如此,她认为你是一位能人。不管怎样,你是她能抓住的最勇敢的人。”她大加渲染,大肆发挥。“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挑拨你们的关系,可是要是有一天,她抓到了一个更能干的人……”斯特瑞塞把头往后一仰,像是在暗自欣赏她的直言无忌和措辞的巧妙。此时她越说越起劲,“因此你应该尽量接近她。”
她戛然而止,他发问道:“接近她?”
“在你还没有失去机会的时候。”
他俩对视了一下。“你说‘接近’是什么意思?”
“还有我说的‘机会’,那又是什么意思?我会向你解释清楚,只要你肯把那些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全都告诉我。那是不是她的最主要的爱好?”她敏捷地追问道。
“你是说《评论》杂志?”他好像不知如何描述那杂志才好,末了只是笼统地说了一下:“那是她对理想的事业的贡献。”
“我明白了。你们正在从事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们正在做不受欢迎的事,或者说只要我们有勇气,我们就敢做这种不受欢迎的事。”
“你们的勇气有多大?”
“嗯,她的勇气极大,我要差得多。我没有她那种信念,我的信心四分之三都来自她,而且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所有的钱都由她提供。”斯特瑞塞说道。
听他这样说,一时间戈斯特利小姐眼前出现了黄金的初象,她似乎听见了金光灿灿的钱币大量涌来的叮当声。“我希望你能大有收获……”
“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大的收获!”他立即回答道。
她稍待一会儿。“有人爱还不算大有收获吗?”
“哦,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人爱的,我们甚至没有人恨,只是没有人理会而已,这样倒也自在。”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你不相信我!”她再次重复道。
“我不是已经撩起了最后一道面纱,并把牢房中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你?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他们的眼光再次相遇,但她马上不耐烦地把视线移开。
“你不愿意出卖她?哦,我倒高兴你这样!”说完之后,他还来不及分辩,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她真是个道德上的完人。”
他欣然接受这种说法。“对,你说的完全对。”
但他的朋友却把话题引到风马牛不相及的方面去了,“她的发式怎样?”
他不禁大笑。“漂亮极了!”
“哦,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发型非常雅致,简直无懈可击,头发极其浓密,而且没有一丝白发。”
她描述得如此真实,不禁使他面红耳赤,同时也使他感到十分惊讶。“你真是魔鬼的化身。”
“我还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就是那个抓住你的魔鬼。但是你可不要担心,因为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除了魔鬼,任何事物都无趣而不真实,甚至就连魔鬼也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她又接着往下说,“你帮助她赎罪,可你自己又没有罪,这真是有点困难。”
“没有罪的是她,”斯特瑞塞回答道,“我可是罪孽深重。”
“哦,”戈斯特利小姐讽刺地笑道,“你把她描绘得有多好!难道你抢劫了那孤儿寡母?”
“我作孽太多。”斯特瑞塞说道。
“你坑害了谁?你作了什么孽?”
“我作孽一直到现在。”
“谢谢你!”此时一位绅士从他们的膝和前座靠背之间走过去,他没有看刚才的表演,此刻他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等候剧终,他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可是戈斯特利小姐仍然抓紧时间,在沉默之前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她对这场谈话的看法:“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有诡计!”这个总结性发言使他俩在剧终时依然停留在那儿,并让其他人在他们面前走过,仿佛他俩还有许多话要说,而且发现等待挺有趣。他们站在剧院休息室里,看见雨从夜空中落下。戈斯特利小姐告诉她的朋友不必送她回家。他只需把她送上一辆四轮马车就行,她可以独自回去。她很喜欢这样,在尽情欢乐之后,独自一人乘着四轮马车,穿过伦敦的雨夜,在归家的途中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坦诚地告诉她的朋友,这是她使自己心神镇定下来的最佳时刻。由于天气原因,他们不能马上出去,再加上门口的人争相要马车,他俩只好坐在走廊后面的长沙发上避雨。此时斯特瑞塞的女伴又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她的这种谈话方式使斯特瑞塞的想象力得以发挥。“你在巴黎的那位年轻朋友喜欢你吗?”
在他们的谈话间断之后,这个问题几乎使他吃了一惊。“哦,我希望他不喜欢我。他凭什么应该喜欢我?”
“他凭什么又不应该喜欢你?”戈斯特利小姐问道。“你来此地寻找他与他是否喜欢你之间并无任何关系。”
“你在这个问题上看到的方面比我多。”他随即回答道。
“当然我还看到你也在其中。”
“那么你对我了解更深!”
“比你对你自己的了解更深?这完全有可能。一个人有权这样,”她解释道,“我考虑的是周围环境对他可能产生的影响。”
“哦,他周围的环境……”斯特瑞塞真的感到此刻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要比三小时之前深。
“你的意思是他周围的环境会那么糟糕吗?”
“嗨,这正是我推论的起点。”
“不错,可是你的起点未免太低。他的信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实际上他根本不理睬我们,或者说不打搅我们。他根本不写信。”
“我明白了,”她接着说,“以他目前的处境而论,可能发生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一种情况是他会变得越来越堕落,另一种情况是他会愈来愈有修养。”
“有修养?”斯特瑞塞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简直是奇谈怪论。
“哦,”她平静地说,“有修养可以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方式。”
他看了她一眼,不禁哈哈大笑。“你本人就很有修养!”
她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作为一种标志,这也许是最糟糕的了。”
他考虑了一下她说的话,又变得严肃起来。
“不回母亲的信难道是有修养的表现?”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哦,我认为那是最有修养的表现。”
“得啦,”斯特瑞塞说,“我却认为它标志着一种最坏的事,也即是说他认为他可以随便把我打发。”
听到这话,她似乎感到很惊奇。“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样想?”
“哦,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打心底里知道这一点。”
“知道他会这样做?”
“感到他相信自己能这样做。不过这两者可能导致同样的后果!”斯特瑞塞笑了起来。
可是她却不同意这种说法。“对你说来,不同的情况不可能导致同样的结果。”她似乎十分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并且不停顿地往下说:“你说他一旦幡然悔悟,他就会回家操持家业?”
“的确是这样。他将回来担任一个特殊职务,一个任何健全的年轻人都求之不得的职务。三年前这个职务的重要性尚不明显,然而随着企业的发展,这个职务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并等着他回来担任。他父亲在遗嘱中规定了若干条件,这使得查德有可能担任这个职务,并得到许多的好处。他母亲顶着强大的压力,尽可能长久地为他保留了这个职务。由于担任这个职务的人薪俸高,分享公司相当大一部分所得。一言以蔽之,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他不错过这个机会。”
她仔细思忖他说的那些话。“这样说来,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仅仅是为了帮他一个大忙。”
可怜的斯特瑞塞挺愿意这样认为。“哦,如果你愿意这样想,就算是这样吧。”
“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如果你能成功,他就会获得……”
“获得许多好处。”斯特瑞塞对此了如指掌。
“你当然是指大量的金钱咯。”
“嗯,不仅仅如此,我还想在其他方面给他带来好处,比如说别人的尊敬、舒适的生活以及稳如泰山的地位等。我觉得他需要保护,我的意思是需要在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生活。”
“哦,说的对,”她的思想紧张了起来,“在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生活。你把他弄回去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使他婚配。”
“嗨,这可差不离。”
“当然,”她说,“这只不过是基本的道理而已。但具体说来他将同谁结婚?”
他听后微笑一下,看样子有所领悟。“你把一切都暴露出来了!”
一瞬间他俩四目对视。“你把一切都掩藏起来!”
他接受这个恭维,并告诉她:“与玛米·波科克结婚。”
她露出诧异之色,随后又变得一本正经,仿佛试图使古怪的事情变得能够接受。“他的侄女?”
“他们属于什么亲戚关系你得自己去推算。她是他姐夫的妹妹,亦即吉姆太太的小姑。”
这话似乎使戈斯特利小姐变得更想寻根究底。“吉姆太太究竟是谁?”
“查德的姐姐,她的闺名是萨拉·纽瑟姆。她后来嫁给了吉姆·波科克。我告诉你这事没有?”
“哦,是的。”她简短地回答道,他的确告诉过她一些。随后她又大声问道:“那个吉姆·波科克又是谁?”
“他是萨拉的丈夫。那是我们在乌勒特区别人的唯一方法。”他脾气很好地解释道。
“当萨拉的丈夫是不是很光荣的事?”
他思忖了一下。“我想没有比这更光荣的了,不过将来那位当查德太太的人得除外。”
“那么他们如何把你同其他人分辨开来?”
“他们并不这样做,除非如同我告诉你的那样,通过绿封面。”
他们的视线再次相遇,她凝目注视他片刻。“不论是绿封面,还是其他封面,都不能提高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你真是工于心计啊!”由于她大体上已了解真实情况,所以她便原谅了他。“玛米是个好parti吗?”
“哦,那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戈斯特利小姐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可怜的女孩上。“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一定很有钱吧?”
“也许不是很有钱,可是既然其他条件都还不错,我们也就不把金钱看得太重,你知道,”斯特瑞塞补充说道,“一般而论,在美国,人们主要看重的是漂亮的女孩本身,而不是金钱。”
“是的,”她表示赞同,“可是我知道你有想得到然而却没有得到的东西。你欣赏她吗?”
他告诉她这个问题可以从若干方面来理解,但过后把它当成一个幽默的玩笑。“我难道没有明白地向你表示,只要是漂亮女孩,我都欣赏?”
此时她对他的问题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以至于情不自禁地紧紧追问下去:“我认为在乌勒特,你们要求他们——叫我怎样说才好呢?——完美无缺,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那些配得上漂亮女孩的小伙子。”
“我过去也这样认为,”斯特瑞塞承认道,“你触及一个有趣的事实,即是说乌勒特同样也能顺应时代潮流,那儿的风气也变得愈来愈开明。一切都在变化,我认为当前的情况正表明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我们希望他们完美无缺,可是我们实际上只能做到因人制宜。时代潮流和开明的风气使得他们之中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巴黎……”
“你得把那些来这儿的人带回去。他们到这儿来,其实是一件好事。”她又一次概括性地谈到这个问题,然而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可怜的查德!”
“啊,”斯特瑞塞兴高采烈地说,“玛米将会救他!”
她眼睛瞧着一边,依然深浸在她的思想之中。她不耐烦地说下去,仿佛他没有懂得她的意思。“你将会救他。你才是他的救星。”
“哦,不过得有玛米的帮助才行,”他说,“除非你的意思是在你的帮助下,我可以取得更大的成效。”
这终于使得她再次凝视他。“你可以取得更大的成效,因为你比我们所有人合在一起更强。”
“我想我只是在与你相识后才变得更强!”斯特瑞塞勇敢地回答道。
剧院里人已逐渐走空,最后一批观众正安静地离去。他俩随着人流走到门口,看到一位服务员,斯特瑞塞便叫他替戈斯特利小姐叫马车。这使得他俩又有几分钟在一起的时间,她显然不愿意浪费掉这一段光阴。“你已经告诉我,假如你成功了,查德先生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可是你却没有告诉我,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哦,我可得不到任何好处。”斯特瑞塞否认这种说法。
她觉得这回答过分简单。“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叫他们‘预付’了?也就是说你已经预先得到报酬?”
“哦,请不要提报酬的问题!”他如同呻吟般地说。
他说话的语调引起了她的注意,由于那服务员仍未回来,她又有了一个机会,因此便换了一种方式提问:“如果事情办不成,你又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他仍然不愿意谈这个问题。“什么损失也不会有!”他大声说道。
此时服务员回来了,他俩一起往前走去,他乘机撇下话题。他俩沿街走了数步,在街灯的灯光中他把她扶进一辆四轮马车,在关车门之前,她问他服务员是否也为他叫了一辆马车,他回答道:“你不要我同你一起走?”
“绝对不行。”
“那么我就步行好了。”
“在雨中步行?”
“我喜欢雨,”斯特瑞塞说,“晚安!”
她没有立即回应,他的手一直拉着车门,一会儿之后,她重提已经提过的问题作为回应:“你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他觉得此时他对这个问题的感觉大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次他只能以另一种方式答复:“损失大极了。”
“我也这样认为,因此你必须成功。我愿为你效劳。”
“哦,亲爱的小姐!”他亲切地说道。
“我愿为你效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玛丽亚·戈斯特利说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