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告诉戈斯特利小姐,他与韦马希很可能坐下午的火车走。第二天早晨,他得知这位女士已经决定坐较早班次的车离开。斯特瑞塞走进咖啡室时,她已经吃完早餐。由于韦马希尚未露面,他便抓紧时机对她重提他俩已达成的谅解,并告诉她,她有点过于谨慎。在她引起别人兴趣的时刻,她当然不会隐退。他遇上她时,她正从窗边小桌旁起身,桌上放着一张小报。他对她说,这使他想起潘登尼斯少校在俱乐部里用早餐的情景。对此恭维,她由衷地表示感谢。他一再挽留她,好像没有她,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这显然是由于头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起了作用。不管怎样,她必须在离开之前,教会他以欧洲人的方式订早餐,她还必须特别费心地教他如何替韦马希订早餐。后者刚才透过房门,尽力高声委托他朋友完成订牛排和橘子的光荣任务,该任务由动作麻利且头脑机敏的戈斯特利小姐代为完成。她曾经帮助侨居欧洲的美国人改掉一些习惯,与这些习惯比较起来,早晨吃牛排只能算是小问题。她有如此光荣的回忆,当然不可能在半路打退堂鼓,不过在经过思索之后,她还是坦率地承认,在处理诸如此类的事情时,完全可以采取迥然不同的方式。“有时也得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你知道。”
在准备早餐期间,他俩一同走到花园中去等候,斯特瑞塞发现她比以前更加诱人。“喂,你看怎么办?”
“使他们陷入错综复杂中,或者按照我们的观点,在简单的关系之中,那么事情就会自己了结。他们会回去的。”
“你要他们回去!”斯特瑞塞快活地说道。
“我总是要他们回去,而且尽快地把他们送回去。”
“哦,我明白了,你带他们到利物浦去。”
“当海上起风暴时,任何港口都是避风的好地方。除了其他职能之外,我还帮别人办理回国的事务。我要使人们回到那饱受创痛的土地上居住,否则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要劝阻其他人,叫他们不要留在这里。”
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英国花园,早晨清新的空气,这一切都使斯特瑞塞感到赏心悦目。他踩在湿润而致密的细沙之上,欣赏脚下沙砾发出的沙沙声,他也喜欢瞧那些平整而深厚的草地,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径。“其他人?”
“其他国家,其他人,是这样。我要鼓励自己的人。”
斯特瑞塞感到迷惑不解。“叫他们不要来?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接待’他们呢?要知道这样做不像是在阻止他们。”
“哦,要他们不来,可能实际上办不到。我打的算盘是叫他们速来速归。我接待他们,是为了使他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尽可能的短。尽管我不阻止他们,我却自有办法叫他们打道回府。这是我的小秘诀。如果你想弄清楚的话,”玛丽亚·戈斯特利说,“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的最崇高的使命,也是我最大的用处。表面上看来,我好像只是在消磨时间,在附和别人的意见,然而我早已成竹在胸,而且偷偷地按计划行事。我不可能把我的计划对你和盘托出,但实际上它完全行得通。我把筋疲力尽的你送回去,你就会一直待在那边。凡是经过我的手的……”
“就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她越往后说,他就越能体会她的意思。“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诀。正如我昨天对你暗示的那样,我已经充分领会了你的深不可测。弄得筋疲力尽!”他重复她说过的话。“如果你准备如此巧妙地把我送回去,我得谢谢你预先警告我。”
他俩愉快地相视一笑,感到彼此间的交情更加牢固。“你说这办法巧妙?其实它既简单,又乏味,不过,你倒是个特例。”
“哦,特例——不过是软弱罢了!”她还软弱到推迟行期、同意陪两位绅士旅行的程度,但愿她能单独坐一个车厢,以显示她的独立性。尽管有这样的安排,午饭之后,她还是独自先走了。他们同她约定,将在伦敦和她同游一天。他俩又继续待了一晚上。那天早晨她和斯特瑞塞无所不谈,后来他回忆当时的情况,感到那一席话充满预示和他称之为崩溃的先兆。其中谈到的一件事是,尽管她一生中每时每刻都按照安排“到达”某地,但是为了他的缘故,她还是可以失信于他人。她进一步解释说,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都有需要重新恢复的关系,或者需要修补的友情。她还会发现处于潜伏状态的欲望,当她走近时它就扑将出来。但给它一块饼干就可以安抚它一会儿。她早晨别出心裁地为他安排早餐,从而使他吃到了以前不曾吃到的东西。她把这视为光荣,而且认定韦马希会更欣赏她的尝试。她后来对斯特瑞塞夸口说,她使他的朋友吃得有如潘登尼斯少校在麦加塞瑞俱乐部时一样好,可是他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使他像绅士一样地吃午餐,她又强调,这与以后她所能使他做的那些事相比,又算不上什么了。她使他再次到街上去溜达(对斯特瑞塞来说,那天这一类的经验委实太多了),她还运用她的手段,使他在城墙上或连拱廊里交谈时,感到自己充分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们三人溜达、游览和闲谈,或者说至少有两个人在这样做。倘若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们的同伴其实话说得很少。斯特瑞塞感到在这沉默中充满抱怨,不过他依然只从表面上看,把它视为愉快的宁静的表征。他不愿提出过多的要求,因为那会造成僵局;他也不愿缄默,因为这将意味着放弃。韦马希则一直保持一种态度暧昧的沉默,仿佛他有所觉察,又似乎浑然无知。有时在某些地方,例如在极其幽暗的有着低檐的长廊之中,在相向而立的奇特的山形墙之间,以及其他十分引人注目的地方,其他人会发现他在全神贯注地瞧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东西,有时甚至不知道他在瞧什么东西,仿佛他在休息养神。当此之际,他一旦与斯特瑞塞对视,就会露出负疚的表情,回避对方的眼光,并显出退缩的态度。我们的朋友不但没能叫他看那些应该看的东西——怕的是这会招致他的全盘否定,而且反而觉得应该叫他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因为如果一旦他持反对意见,他将反对得正确。有时他感到不好意思承认这种闲逛的优哉游哉的愉快,有时他又觉得,在第三者听来,自己身旁那位女士的交谈,一定颇似伯切尔先生在普里姆罗斯博士的壁炉边听到的那位伦敦来客的荒谬言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并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不由得反复申辩,并解释说它们使他想到了从前生活的艰辛。同时他也意识到,与韦马希相比,自己所经历的艰辛算不了什么。为了使自己显得庄重,他一再声明,他这样做是为了发扬光大以前的美德。不管他做什么,他以前的美德依然存在,而且它好像正透过街上的橱窗在瞧着他,这些商店与乌勒特的商店不同,后者总是使他知道自己该买些什么东西。它以最古怪、最莫名其妙的方式使他感到迷惑不解,它采取的最果敢的行动的结果是使他需要更多的东西。在欧洲的最初几次漫步,实际上是使人感到有点恐怖的预示,它表明这次旅行的结局会是怎样。在历时若干年之后,在生命的黄昏,他回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感受这些?不管怎样,在同韦马希参观橱窗时,他感到十分愉快。后者注意的焦点只集中在实用工艺上,倘若不是这样,斯特瑞塞会更愉快些。韦马希神情严肃,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橱窗玻璃后面那些铁匠和鞍匠的制品,斯特瑞塞则炫耀他同出售印花信笺和漂亮领带的商人们的良好关系。斯特瑞塞一再出现在缝纫店里,并且毫不感到羞耻,然而他的同胞却十分蔑视裁缝。这使得戈斯特利小姐乘机支持韦马希,反对斯特瑞塞。这位神情疲惫的律师的确懂得穿衣之道,然而正是由于他在这方面过分讲究,才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后果。斯特瑞塞不知道他此时到底认为戈斯特利小姐不太时髦,还是兰伯特·斯特瑞塞要更时髦一些。而且他还很可能会认为,戈斯特利小姐和斯特瑞塞两人发表的有关过路人的形象、脸型和气质的评论,显示了他们企图模仿“上流人士”谈话方式的倾向。
他正在发生的变化是否是已发生的变化的继续?一位时髦的女子把他引进社交界,而他的老朋友却被抛在岸上,在一旁观看潮流的力量。在这位时髦女子带他参观伯灵顿商场之前,她最多只允许斯特瑞塞买一双手套,其他物品如领带等则不许问津。对于一个敏感的听者,这些指令听起来犹如对合理指责的挑战。戈斯特利小姐是这样一种女人,她不需要眨眼睛就可以安排好到伯灵顿商场的访问。对于敏感的听者,对一双手套精确的判断可能意味着斯特瑞塞反对某事,然而这种理解未免过于牵强附会。他明白他们的同伴把新交的女友视为穿裙子的耶稣教士,或者天主教发展教徒的代表。韦马希把天主教看作仇敌,认为天主教徒都是长着凸眼、党羽遍地的妖魔。天主教会也是一个社团,其中的人形形色色,满口黑话。它就同切斯特的罗斯街一样,是封建主义的代表,或者一言以蔽之,欧洲的代表。
在他们回去吃午饭之前发生了一件发人深省的事。韦马希一直表情冷淡、默不作声,时间长达一刻钟之久。斯特瑞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们靠着街边的旧栏杆,看着弯曲而拥挤的街道。三分钟后,他因为某种原因似乎再也受不了了。“他以为我们矫揉造作,他以为我们老于世故,他以为我们老奸巨猾,他把我们想成是怪物。”斯特瑞塞这样思忖道。不过才一两天的时间,我们的朋友就已经习惯把两个人看作一个人,这样做固然方便,但也足以令外人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推测与韦马希虎着脸,直冲对面街道的行动,似乎有直接的关系。他这个动作来得突然,令人吃惊,他的伙伴们刚开始时还以为他看见了一位熟人,于是跑过去打招呼。可是他们随即看到的却是他进入一个敞开的店门,消失在一家珠宝店的珠光宝气的门面后面。他这样做似乎是在表示不满,几乎使得另外两个人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戈斯特利小姐则粲然一笑:“他怎么啦?”
“嗨,”斯特瑞塞说,“他受不了啦。”
“他受不了什么?”
“这儿所有的一切,整个欧洲。”
“可是珠宝商能帮他什么忙?”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斯特瑞塞一眼望去,似乎在林林总总陈列的表和悬挂得密密麻麻的小装饰品之间,看出了什么门道。“你待会儿就会明白了。”
“哦,要是他买点什么的话,那一定是十分糟糕的东西,不过这只是我的担心而已。”
斯特瑞塞往好的方面想。“他什么都可能买。”
“那么我们应不应该跟着他?”
“千万不要这样,况且我们也不可能跟着他。我们已被他弄得失去行动的能力。我们只能互相交换惊惧的眼光,或者当众发抖。这事我们已经充分‘认识’了,你知道。他在为自由而奋斗。”
她有些纳闷,随后莞尔一笑。“啊,多么高昂的代价!我还以为只需要付少许代价就行了呢。”
“不,你不能这样说,”斯特瑞塞接着又说,显然觉得有趣,“你给他提供的那种自由是极其昂贵的。”然后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我难道不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吗?正是这样的。”
“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还有像我这样与你交谈。我认识你才数小时,而认识他已经一辈子。因此,我和你这样随随便便地谈论他,如果说不上是什么好事,”这想法使他稍微停顿一会儿,“也可以说是相当卑鄙的事。”
“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戈斯特利小姐总结道,她接着又说,“你该听听我是怎样和韦马希先生谈到你的。”
斯特瑞塞想了想。“谈到我?哦,这可是两码事。要是韦马希本人谈到我,并且毫不留情地分析我,这才算打了一个平手。不过他决不会这样做,”他十分清楚这一点,“他决不会毫不留情地分析我。”他的语气具有权威性,使她不得不信服。“他在你的面前绝不会提起我。”
她听他讲,她客观地评价他所说的话,可是一会儿之后,她那机敏的头脑和那尖酸刻薄的个性又占了上风,她回答道:“当然他不会。你以为任何人都有能力知人论事,并做无情分析吗?世界上像你我这样的人并不多。这只不过因为他太愚蠢罢了。”
这评论不仅在她朋友的心中引起疑问,而且还导致抗议,因为斯特瑞塞毕竟是韦马希多年互相信任的朋友。“韦马希愚蠢?”
“与你相比,的确如此。”
斯特瑞塞依然瞧着珠宝店的铺面,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属于成功人士,我永远不及他。”
“你的意思是他赚了不少钱?”
“我相信他赚了不少钱,”斯特瑞塞说,“我呢,我的背累得都有点驼了,却没有赚到什么钱。我才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一时间他担心她会问自己是不是一个穷光蛋,幸喜她没有问,因为他的确不知道,一旦知道这个令人不愉快的真相,她会做出什么反应。她只是肯定他的说法。“谢天谢地,你是一个失败者——这正是我器重你的原因!当今之世,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令人讨厌的。看看你周围那些人,看看那些成功人士。说真的,你愿意成为这种人吗?还有,”她继续说,“你看着我。”
他们相视片刻。“我明白了,”斯特瑞塞说道,“你也是一个出世之人。”
“你在我身上发现超凡卓绝的品质,只是我无用的表现。”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要知道我青年时代怀着什么样的梦想!现实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是被生活击败的落魄兄弟。”
他尽力对她亲切地微笑,却又摇了摇头。“可是这并没有改变你很昂贵这一事实。你已经花掉了我的……”
他戛然而止。
“花掉你的什么东西?”
“我的过去,一下子就全部花掉了。可是这不打紧,”他笑着说,“我可以付出我的最后一个便士。”
令人遗憾的是此时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到他们的同伴身上,因为韦马希已经走出店铺,正朝他们走来。“我希望他没有付出最后一枚便士。我相信他人极好,对你也很好。”
“哦,不是的,并不是这样。”
“那就是对我好咯?”
“也不是。”韦马希此刻已经走得很近,他的朋友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任何事情。
“那么就是为他自己?”
“不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任何东西,是为自由。”
“自由与这有什么关系?”
斯特瑞塞没有直接回答:“是为了像你我这样好,但又有所不同。”
她有时间观察他们的同伴的脸,做这种事她向来得心应手,她观察得一清二楚。“不同,是的,但要好得多!”
韦马希不仅性情忧郁,而且秉性严肃,带一点儿傲气。他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也没有解释他离开的原因,尽管他们知道他一定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神情庄严地注视着山形墙的顶部。“这是神圣的愤怒。”斯特瑞塞有时间进一步加以说明。后来为了方便起见,他俩就把他那周期性的发作称为神圣的愤怒。斯特瑞塞最终承认这神圣的愤怒使他变得比他俩强。可是此时戈斯特利小姐却认为他并不想比斯特瑞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