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了,他还待在那里,拉撒路?”
“有什么奇怪吗,艾拉?大卫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相差的岁数可以忽略不计。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
“话是没错,但是——大卫·拉姆是我们家族的成员吗?还是他用了化名?族谱上没有‘拉姆’这个姓。”
“我从来没问过,艾拉,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在那个时代,家族成员谁都不会把自己的情况说给外人听。即使他真的是家族成员,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他离家时年纪还很小,离开得又很突然。在那时,人们是不会在一个年轻人还没有长大成人、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之前就把这些事告诉他或她的。对于男孩子来说是十八岁,女孩子则是十六岁。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多么震惊——那时我还没到十八岁。是外祖父告诉我的,因为我当时正要做一件愚蠢的事。孩子,人类这个生物体是非常怪异的,其中最怪异的就是,它的身体发育要比大脑发育早得多。那时我十七岁,年轻,憧憬着性生活,想以一种最不恰当的方式结婚。外祖父把我带到谷仓后面,让我明白了那的确是最坏的方式。
“‘伍迪,’他说,‘要是你想和那个女孩私奔,没人会拦着你。’
“我挑衅地回答他,没错,没人拦得住我,因为我们刚过了州政府规定的年龄线,可以无需父母同意就结婚。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他说,‘没人拦着你。但也没人会帮你。你的父母不会,你的祖父母不会——我也不会。我们中没人会给你领结婚证需要的钱,更不用说帮你养活自己的妻子了。一美元都不会出,伍迪,一毛钱也不会出。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问其他人。’
“我阴沉着脸,说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外祖父的浓眉立了起来。‘好啊,好啊,’他说,‘那么她会养活你吗?你最近在报纸上看过招聘启事吗?如果没有,你一定要去看看。看的时候别忘了扫一眼报纸上的金融版;你看招聘启事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三十秒。’他接着说,‘哦,你或许可以找到一个上门推销吸尘器、赚取佣金的工作。这份工作会使你呼吸到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同时还有机会展示你的魅力,尽管你其实还没什么魅力。但是你不可能卖掉吸尘器,因为没有人会买。’
“艾拉,当时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是1930年1月。你知道这个日期意味着什么吗?”
“恐怕不知道,拉撒路。我知道家族的很多历史,但需要先把老日历转换成格拉克塔标准日历,之后才会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家族历史里记没记录这种事,艾拉。那时整个国家——不,应该说整个地球——刚刚陷入经济危机。他们称之为‘大萧条’。没有工作机会——至少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工作机会。这些事外祖父明白,他经历过几次类似的萧条期。但我没有。那时我觉得自己能抓住地球的尾巴,把它扛在肩上。我不知道大学毕业的工程师们能找到的工作是当看门人,律师在赶着送奶车,曾经是百万富翁的人跳了楼。我那时忙着追求姑娘,没工夫注意这些事。”
“老祖,我读过有关经济危机的书,但我一直没弄明白经济危机出现的原因。”
拉撒路啧啧两声,“就你这样,还能管理一个行星?”
“也许我没这个资格。”我承认道。
“别这么谦虚。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当时没有人知道经济危机出现的原因。要不是艾拉·霍华德制定了严格的基金使用规定,霍华德基金照样可能破产。另一方面,从街道清洁工到经济学教授,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知道经济危机的起因,也知道如何走出危机。当时的人几乎尝试了每种方法——结果没一个管用。大萧条持续着,直到战争爆发。但战争并没有纠正以前的错误;它只是用高烧掩盖了其他病征。”
“那么……经济危机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祖父?”我追问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睿智吗?有本事解答这个问题?我自己就曾经多次破产。有时是由于经济原因,有时是为了逃命而必须舍弃财产。”
“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了,他还待在那里,拉撒路?”
“有什么奇怪吗,艾拉?大卫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相差的岁数可以忽略不计。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
“话是没错,但是 大卫·拉姆是我们家族的成员吗?还是他用了化名?族谱上没有 拉姆 这个姓。”
“我从来没问过,艾拉,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在那个时代,家族成员谁都不会把自己的情况说给外人听。即使他真的是家族成员,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他离家时年纪还很小,离开得又很突然。在那时,人们是不会在一个年轻人还没有长大成人、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之前就把这些事告诉他或她的。对于男孩子来说是十八岁,女孩子则是十六岁。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多么震惊 那时我还没到十八岁。是外祖父告诉我的,因为我当时正要做一件愚蠢的事。孩子,人类这个生物体是非常怪异的,其中最怪异的就是,它的身体发育要比大脑发育早得多。那时我十七岁,年轻,憧憬着性生活,想以一种最不恰当的方式结婚。外祖父把我带到谷仓后面,让我明白了那的确是最坏的方式。
“ 伍迪, 他说, 要是你想和那个女孩私奔,没人会拦着你。
“我挑衅地回答他,没错,没人拦得住我,因为我们刚过了州政府规定的年龄线,可以无需父母同意就结婚。
“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他说, 没人拦着你。但也没人会帮你。你的父母不会,你的祖父母不会 我也不会。我们中没人会给你领结婚证需要的钱,更不用说帮你养活自己的妻子了。一美元都不会出,伍迪,一毛钱也不会出。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问其他人。
“我阴沉着脸,说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外祖父的浓眉立了起来。 好啊,好啊, 他说, 那么她会养活你吗?你最近在报纸上看过招聘启事吗?如果没有,你一定要去看看。看的时候别忘了扫一眼报纸上的金融版;你看招聘启事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三十秒。 他接着说, 哦,你或许可以找到一个上门推销吸尘器、赚取佣金的工作。这份工作会使你呼吸到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同时还有机会展示你的魅力,尽管你其实还没什么魅力。但是你不可能卖掉吸尘器,因为没有人会买。
“艾拉,当时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是1930年1月。你知道这个日期意味着什么吗?”
“恐怕不知道,拉撒路。我知道家族的很多历史,但需要先把老日历转换成格拉克塔标准日历,之后才会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家族历史里记没记录这种事,艾拉。那时整个国家 不,应该说整个地球 刚刚陷入经济危机。他们称之为 大萧条 。没有工作机会 至少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工作机会。这些事外祖父明白,他经历过几次类似的萧条期。但我没有。那时我觉得自己能抓住地球的尾巴,把它扛在肩上。我不知道大学毕业的工程师们能找到的工作是当看门人,律师在赶着送奶车,曾经是百万富翁的人跳了楼。我那时忙着追求姑娘,没工夫注意这些事。”
“老祖,我读过有关经济危机的书,但我一直没弄明白经济危机出现的原因。”
拉撒路啧啧两声,“就你这样,还能管理一个行星?”
“也许我没这个资格。”我承认道。
“别这么谦虚。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当时没有人知道经济危机出现的原因。要不是艾拉·霍华德制定了严格的基金使用规定,霍华德基金照样可能破产。另一方面,从街道清洁工到经济学教授,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知道经济危机的起因,也知道如何走出危机。当时的人几乎尝试了每种方法 结果没一个管用。大萧条持续着,直到战争爆发。但战争并没有纠正以前的错误;它只是用高烧掩盖了其他病征。”
“那么 经济危机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祖父?”我追问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睿智吗?有本事解答这个问题?我自己就曾经多次破产。有时是由于经济原因,有时是为了逃命而必须舍弃财产。嗯,我不喜欢花哨的解释,不过——如果你用正反馈机制来控制机器,会发生什么?”
我有些吃惊,“我不知道是否听懂了您的话,拉撒路。人们不会用正反馈机制来控制机器——至少我想不出这方面的任何例子。正反馈会使任何系统发生振荡,并失去控制。”
“挺聪明啊,艾拉。这是个比方,但我对于用打比方的办法讨论问题一直持怀疑态度——不过,根据我这几个世纪的经验来看,政府为解决经济问题所做的任何事,没有一件不是起到了正反馈的作用。也许有一天,在某个地方,某个像安迪·利比一样聪明的人能找到某种方法来完善供应和需求理论,从而妥善地解决这个矛盾,而不是任其发展下去。也许吧,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什么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尽管上帝知道每个人都努力过了,而且所有人的动机总是最善良的。
“善良的动机并不能让你了解电锯的工作原理,艾拉;历史上最残暴的歹徒都有善良的动机。本来我想告诉你我是怎么碰巧没结婚的,可你却勾得我发表起演讲来了。”
“对不起,祖父。”
“哼!你能不能偶尔变得粗鲁一些?我是个饶舌的老头,让你浪费时间来听一些没用的事情。你应该讨厌这一切。”
我冲他笑了笑,“好吧,就算我讨厌这一切吧。您是个饶舌的老头,要求我满足您的种种奇思怪想……况且我还是个大忙人,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您浪费了我半天的时间,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个因为非常懒惰所以总能成功的人的有趣故事——我觉得这肯定是个子虚乌有的虚构故事。我觉得您是想刺激我。您暗示这个虚构人物是个长寿人,可又用一个简单的问题转移了话题,开始说起您的外祖父来。这个——兰姆上将,您是这么说的吧?——他是不是长着一头红发?”
“是\'拉姆\',艾拉——‘唐纳德·拉姆’。咦,这是他的还是他兄弟的名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奇怪,你会问起他头发的颜色,这倒让我想起了同一场战争中的另一个海军军官,他的处世态度和唐纳德正好相反。噢,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应该是‘大卫’。这个军官在每个方面都和大卫不同,除了他的头发的颜色特别红以外,连洛基都会为他的红发而骄傲。有一次,他曾想掐死一头科迪亚克熊,不过没有成功。看样子,你准没见过科迪亚克熊,艾拉。
“那是地球上出现过的最为凶猛的一种食肉动物,体重是人的十倍。脚上的爪子像半月弯刀,嘴里长着长长的黄色牙齿,呼吸的气味很臭——脾气更臭。可这个军官却徒手和它扭打起来……这里我要强调一下:那场打斗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换成我,我会消失在地平线以外。想听听这个军官和那头熊、以及阿拉斯加三文鱼的故事吗?”
“现在不想。听起来像另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您刚才要告诉我为什么您没有结婚。”
“哦,是的。外公只是问我:‘好吧,伍迪,她怀孕多长时间了?’”
“不,您刚才说,他在解释为什么您无法养活妻子。”
“孩子,是谁在讲故事,你还是我?我断然否定发生了这种事,外公却说我肯定在撒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想结婚,它是唯一的理由。他的回答让我非常恼火,因为我的口袋里正好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最最亲爱的伍迪——你让我怀上了,这边已经闹翻天了。
“外祖父继续盘问,我则连续否认了三次,每一次都变得愈加愤怒,装得好像我一直在说实话。最后他说:‘好吧,你们只是牵过手。她还没给你看有医生签名的怀孕检测报告吗?’
“艾拉,这时候,我不小心说了实话。‘哦,没有。’我承认道。
“‘好吧,’他说,‘我来处理这件事。但仅此一次。从现在起,无论哪个小甜妞告诉你不用采取避孕措施,你都一定要用快乐寡妇避孕套。你难道没有发现药店卖这些东西?’然后,让我发誓保守秘密后,他把霍华德基金的事告诉了我,还有如果我和一个列在名单上的姑娘结婚后,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就这样,正如外祖父所说,我在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接到了律师发来的一封信。后来,我发疯似的爱上了名单中的一个姑娘。我们结了婚,生了一堆孩子,然后她又把我换掉了。毫无疑问,她也是你的祖先。”
“不,先生。我是您第四个妻子的后代,祖父。”
“第四个妻子,嗯?让我想想——是梅格·哈迪吗?”
“我想她是您的第三任妻子,拉撒路。是伊芙琳·富特。”
“哦,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伊芙琳。身材丰满,长相可爱,性情温顺,生育能力很强,活像只海龟。她做饭很好吃,而且从来不说一句废话。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她可能比我小五十岁,但几乎看不出来;我的头发是在一百五十岁以后才变白的。我的年龄不是秘密,我们每一个人的出生日期、过去的经历,以及其他一些情况都被记录在案。孩子,谢谢你让我想起了伊芙琳;在我对婚姻渐渐灰心失望的时候,她让我重建了信心。关于她的事,档案里还记录了什么?”
“只说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和一您共生育了七个孩子。”
“真希望档案里有她的照片。她是那么可爱,总是在笑。我遇到她时,她是我一个表兄的妻子。我表兄是约翰逊那一支的,我当时在和他做生意。他和我,梅格和伊芙琳,经常在周六晚上聚会,玩一种纸牌游戏,喝啤酒,或者做其他类似的事儿。不久后,我们以合法、理性的方式,在法院互换了妻子,因为梅格觉得她非常喜欢——杰克?——是的,是杰克,而且伊芙琳也不反对。这件事没有影响我们的商业关系,甚至没有影响我们的纸牌游戏。孩子,霍华德家族的人有一种优秀品质:和其他人相比,我们提前几代人就消除了嫉妒的恶习——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只能是这个结果。你肯定这里没有她的立体照片?或者全息图?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基金会开始留存婚检的照片记录。”
“我会去查一下。”我告诉他。突然间,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拉撒路,我们都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家族里都会出现同样的身体外形特点。我会让档案管理部门列出所有在塞昆德斯上居住的伊芙琳·富特的女性后代。她们中很可能会有人长得和伊芙琳一模一样,甚至同样拥有愉快的笑容和温顺的性格。然后——如果您同意完成整个回春疗程——我确定她会和伊师塔一样,愿意解除目前的法律婚姻——”
老祖打断了我的话,“我说过需要新鲜事物,艾拉。永远不要重复过去的事情。当然,你很可能会找到这样一个女孩,她和我记忆中的伊芙琳几乎丝毫不差。但是还缺少一个重要的因素,我的青春。”
“可如果您完成了回春治疗——”
“哦,别再说了!你可以给我新的肾脏、肝脏和心脏。你可以从我的大脑中洗去岁月留下的褐色斑点,再从我的克隆体上寻找组织以填补失去的部分——你可以给我一个全新的克隆身体。但这不能使我变回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小伙子,陶醉在由啤酒、纸牌和一个丰满可爱的妻子组成的生活中。我和那个小伙子的相同点仅仅是记忆——而且还不是很多。忘了这件事吧。”
我轻声说:“老祖,无论您是否想再次与伊芙琳·富特结婚,您和我都知道——我也经历过回春疗程,总共两次——我们都知道整个疗程能够重新激发您对生活的热情,并恢复身体的各项机能。”
拉撒路·龙看起来有些沮丧。“是的,你说得对。它能做到这一切,只是无法消除平淡和无聊。该死的,孩子,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命运。”他叹了口气,“但我也不能总吊在悬崖边上。告诉他们继续吧,完成整个疗程。”
我有些吃惊,“我可以记录下来吗,先生?”
“你听到我的话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解放了。你照样需要到这里听我的唠叨,直到我重获新生后不再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另外,你照样需要继续那项研究。我是说寻找新奇事物。”
“这两件事我都同意,先生;我保证。现在让我告诉我的计算机——”
“她已经听到我说的话了,不是吗?”
拉撒路接着说,“她有名字吗?你没有给她起个名字吗?”
“噢,当然有名字。我不可能这么些年一直和一台我认为没有灵魂的机器打交道,尽管这么想很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艾拉,机器也通人性,因为它们是靠我们的想象制造出来的。它们分享我们的优点和缺点——并把它们放大。”
“我不太认同您的观点,拉撒路,但是密涅娃——这是她正式的名字;私下里我叫她‘小讨厌鬼’,因为她的工作职责中有一项是提醒我做一些我宁愿忘记的工作。密涅娃对我来说确实像一个人类伙伴,她比我的任何一任太太更了解我。不,她没有记录下您的决定;只是把它放进了临时记忆库。密涅娃!”
“是,艾拉。”
“请说英语。找到老祖决定完成整个回春疗程的部分,把它存入你的永久记忆库,并转换成档案形式,然后传达给霍华德回春诊所,让他们遵照指示执行。”
“已经完成,维萨罗先生。表示祝贺。也向您表示祝贺,老祖。祝您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活着的时候心中充满爱。”
拉撒路好像突然产生了兴趣。我对他的反应并不奇怪。即使是我,与密涅娃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没有婚姻之实的“婚姻生活”之后,她依然会时常让我吃惊。“哎呀,谢谢你,密涅娃。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姑娘。没有人再谈论爱了;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件大错事。你为什么祝我拥有这样古老的感情?”
“因为这么说好像很合适,老祖。我说错了吗?”
“噢,一点也没有。叫我‘拉撒路’吧。但是告诉我,你知道的爱是什么?什么是爱?”
“拉撒路,在古典英语里对你的第二个问题有很多种解释;用格拉克塔语则无法清楚地阐释这个问题。需要我把‘爱’的定义中表示‘喜欢’一意的都先剔除出去吗?”
“什么?当然。我们不是在讨论‘我爱吃苹果派’,或者‘我爱听音乐’。我们讨论的是你在老式祝福里用的那个‘爱’。”
“同意,拉撒路。剩下的定义分为两类,‘性爱’和‘大爱’,两个类别必须分别阐述。我无法从实际经验了解‘性爱’是什么,因为我既没有肉体,也没有性爱冲动来体验它。除了用其他语句来定义它的内涵,或是用不完全的统计结果来确定它的外延以外,我没有别的方法。但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无法验证这些定义,因为我没有性别。”
(“没有才怪。”我暗自想道,“她简直是一只叫春的母猫。”但从技术角度来说,她是对的。我经常为密涅娃无法体验性爱的乐趣而感到遗憾,她比许多真正的女人更适合享受性爱。那些女人具备所有的器官,却无法理解别人的感情。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这些。万物有灵论在这里完全不适用。这个想法和一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挖一个洞,然后因为没有办法把洞搬回家而对着洞大喊大叫一样荒谬。拉撒路是对的;我不够精明,无法管理一个行星。但是谁又可以呢?)
拉撒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说:“咱们先把‘性爱’放一放。密涅娃,你说性爱的时候,好像已经假定你能够体验‘大爱’。或者说‘有这个能力’,又或者是‘体验过’。”
“也许我说话的时候有点自以为是,拉撒路。”
拉撒路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说起话来。我不由得心中暗想,这个老人的精神是不是有些问题。然而我自己的精神就完全正常吗?也可能是因为他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掌握了心灵感应术——甚至和机器也可以感应。
“原谅我,密涅娃,”他温柔地说,“我没有嘲笑你,我针对的是你在回答问题时用到的词。我撤回我的问题;向一位女士询问她的爱情经历是不合适的——也许你不是一个女人,亲爱的,但你肯定是一位女士。”
他转向我,他下面的话表明,他已经开始猜测我和我的“小讨厌鬼”之间的秘密了。
“艾拉,密涅娃有没有转化的潜力?”
“什么?当然有。”
“如果你告诉我想移民的事是真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决心移民——那么,我劝你尽快让她利用这种潜力,完成转化。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
“‘有没有仔细考虑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告诉过您。”
“我说的不是移民的事。我不知道这个叫‘密涅娃’的机器的硬件归谁所有,我猜应该是理事会。但我建议你让她开始复制自己的记忆库和逻辑推理过程,复制完成后,把另一个她存储在我的飞船‘多拉’上。密涅娃应该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电路和材料,多拉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存储空间。空间应该足够了,记忆库和逻辑推理过程用不了多少存储空间;密涅娃无需复制她的扩展记忆。请立刻开始这个工作,艾拉;依赖她大约一个世纪后,如果现在失去了密涅娃,你会很麻烦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试图反驳他,尽管显得有些软弱无力,“拉撒路,我想立刻开始移民,从现在算起最多不超过十年。但既然您已经同意接受整个回春疗程,那么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不会继承您的飞船。”
“那又怎样?只要我死了,你就会继承——而且我并没有许诺在一千天以后不使用那个自杀开关,无论你多么耐心地来拜访我。但如果我活着,我保证让你——还有密涅娃——能够自由地前往任何一个你选择的行星。现在请看看你的左边吧——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们的伊师塔几乎快把她的内裤都脱下来了,尽管我觉得她没穿内裤。”
我向周围看了看。回春主管手里拿了一张纸,她很想让我看看。我对我的副手说过,在和这位长者对话的过程中,除了发生武装暴乱,别让其他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但考虑到她的职位,我还是接过了那张纸。我扫了一眼,签了字,印上手印,又把它递了回去——她高兴得乐开了花。
“只是一些文件。”我告诉拉撒路,“刚才这段时间里,职员们把您对治疗过程的认可变成了书面命令。您希望他们立即开始吗?不是现在,是今天晚上。”
“嗯……我明天想另外找幢房子,艾拉。”
“您在这里不舒服吗?告诉我您需要改变什么,我会立刻安排好。”
他耸了耸肩,“这里挺好,就是太像医院了,或者说像监狱。艾拉,我敢肯定,他们做的绝不仅仅是把我的血全换了;我现在的状况好极了,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院外病人,住在其他什么地方,在治疗计划需要的时候再回到这里。”
“好吧……我可以用格拉克塔语和他们说些话吗?我想和负责的医士讨论一下这样是否可行。”
“艾拉,能否让我提醒你,现在正有一位女士在等你的回答?你和医士可以过会儿再讨论。密涅娃听到了我向你提出的建议,让她复制自己,这样她就能和你一起移民了——但你还没说行还是不行,也没有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如果你不想让她这么做,最好在她烧断自己的电路之前告诉她,把我们谈话中的这部分记录删除掉。”
“哦。拉撒路,她不会对记录下来的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对话作任何思考,除非我明确告诉她要这么做。”
“想和我打个赌吗?绝大部分的记录内容,她毫无疑问会这样处理。但对于这个,她不得不好好考虑考虑;她忍不住。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姑娘吗?”
我承认自己没什么了解,“但我知道,我给她下达了明确的指示,应该怎样记录和您的对话。”
“让我们看看吧。密涅娃——”
“我在,拉撒路,什么事?”
“刚才,我向艾拉询问了有关你转化能力的问题。你考虑了那以后我们的谈话吗?”
我发誓她犹豫了一下——太荒唐了;她的十亿分之一秒比我的一秒钟都要长。而且,她从未犹豫过。从来没有。
她回答道:“关于您的问题,我的程序规定的原则是这样的:引号开始——除非由代理族长设置特定的次级程序,否则不允许分析、比较、传送,以及以任何方式处理在控制程序下记录的信息——引号结束。”
“嘘,嘘,亲爱的,”拉撒路温柔地说,“你没有回答。你故意逃避了这个问题。不过,你不习惯撒谎。对吗?”
“我不习惯撒谎,拉撒路。”
我几乎粗暴地说:“密涅娃!回答老祖的第一个问题。”
“拉撒路,我已经、并正在思考您所指的那部分谈话内容。”
拉撒路扬起眉毛,看着我,“你可以指示她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吗——真实地回答?”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密涅娃的确会时不时地带给我惊奇——但她从来没有逃避过问题。“密涅娃,对于老祖对你的任何提问,永远要给予完全、准确和及时的回答。确认程序修改。”
“收到新的次级程序,已存入永久记忆库,由老祖启动,程序修改已确认,艾拉。”
“孩子,你没必要这样做——你会后悔的。我只问一个问题。”
“我就是要这么安排,先生。”我咬着牙说道。
“那只好随你了。密涅娃,如果艾拉不带着你移民的话,你会怎么做?”
她回答了,没有任何犹豫,语气平板之极:“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编辑程序摧毁自己。”
我不止是惊讶,我震惊不已,“为什么?”
她柔声回答道:“艾拉,除你以外,我不会为其他任何人服务。”
接下来的沉默不超过几秒钟,但我感觉好像无休无止。自从进入青春期以来,我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助。
老祖正看着我,他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伤感,“孩子,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同样的缺点、同样的优点——但都被放大了。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关于什么?”我傻乎乎地问道。我自己的“计算机”——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密涅娃会那么做吗?
“清醒点!她听到了我的建议,而且违反了程序规定,考虑了这个建议。我很遗憾在她在场的时候提出了这个建议……不过我并不内疚,因为是你下命令让他们在我身上做手脚的,违背了我的意愿。所以请大声说出来吧!告诉她是复制……还是不复制。如果是后者,还要告诉她为什么你能带她走却又不带——这一类问题,我从来没找到过可以让女士接受的理想答案。”
“噢。密涅娃,你可以在一艘飞船里复制你自己吗?我是指老祖的飞船。也许你可以从空间停靠站的记录里查到她的特征和规格。你需要她的登记号吗?”
“我不需要,艾拉。我有空间飞船‘多拉’的所有相关信息。我能找到她。你是否指示我这样做?”
“是的!”我告诉她,说完后感到一阵轻松。
“新程序启动,正在运行,艾拉!谢谢您,拉撒路!”
“啊!等一等,密涅娃。多拉是我的飞船,我特意让她处于休眠状态。你是不是唤醒了她?”
“是的,拉撒路,是在新程序指示下通过自我编程完成的。我现在可以让她重新回到休眠状态;我已经得到了我需要的所有数据。”
“如果你告诉多拉回到休眠状态,她会跟你说滚开。她肯定会这么说,这还是最轻的。亲爱的密涅娃,你办了件大错事。你没有权利弄醒我的飞船。”
“先生,我非常非常抱歉,但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有权采取任何合适的行动,以执行代理族长先生给我下达的指令。”
拉撒路皱起了眉头。“你把她弄糊涂了,艾拉;你得让她明白过来。我拿她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密涅娃很少会这么难缠。但只要她变成这样,她会比人类更加固执己见。“密涅娃——”
“等候您的指令,艾拉。”
“我是代理族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老祖比我的地位更高。没有他的许可,你不能动他的任何东西。这包括他的飞船,这个套房以及其他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他的任何指令你都要服从。如果他的指令和我给你的指令存在矛盾,在无法解决的情况下,你要立刻向我汇报,即使我在睡觉也要叫醒我;无论我在干什么,都要立刻向我汇报。你不能违背他的指令。这个指令的优先级高于其他所有程序。确认程序修改。”
“已经确认并正在运行。”她温顺地回答道,“对不起,艾拉。”
“是我的错,小讨厌鬼,不是你的问题。我不应该在没有强调老祖特权的情况下,就给你设置一个新的控制程序。”
“好了,孩子们,”拉撒路说,“反正没出什么事。密涅娃,亲爱的,我想给你一点建议。你从来没有当过飞船乘客吧。”
“没有,先生。”
“你会发现这和你以前经历的事都不一样。在这里,你以艾拉的名义发号施令。但是飞船的乘客从来不下命令。从来不。请你记住这一点。”然后拉撒路对我说,“多拉是一艘可爱的小飞船,艾拉,她很能干也很友好。只要你给她一点暗示,哪怕是最粗略的描述,她就能在茫茫天际找到自己的路——同时还会及时做好你的一日三餐。但是她需要得到赏识。宠爱她,告诉她她是个好姑娘,她就会像小狗一样在你身边蹭来蹭去。但如果你忽视她,她就会故意把汤撒在你身上,以此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会注意的。”我说道。
“你也需要注意,密涅娃,因为你非常需要多拉的帮助,多于她需要你的。也许你知道的东西比她多——这我相信。但是你的设计目的是充当行星行政官员的助手,而她的设计目的是为了在飞船上发挥作用……所以一旦你登上飞船,你知道的东西就不重要了。”
“我可以学习。”密涅娃伤心地说,“我可以立刻进行自我编程,在行星图书馆里学习航天学和飞船管理。我非常聪明。”
拉撒路再一次叹了口气,“你知道‘麻烦’在古代中国的象形字里是怎么表达的吗?”
我承认我不知道。
“别费劲瞎猜了。就是‘两个女人在一个屋顶下。’我们要遇到麻烦了。或者说,你要遇到麻烦了。密涅娃,你并不聪明,在与另外一个女人打交道时,你表现得很愚蠢。如果你想学习多维空间航天学——很好,但是不要从图书馆里学。说服多拉教你吧。但永远不要忘记,她才是飞船的女主人,别试图向她显示你有多聪明。请牢牢记住,她喜欢被人注意。”
“我会努力的,先生。”密涅娃回答道,我极少听到她用这么谦恭的态度说话,“多拉现在想让您注意她。”
“哎哟!她现在心情怎样?”
“心情不太好,拉撒路。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您在哪里,因为我有一条永久指令,不要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讨论和您有关的事。我接收了一条要转达给您的信息,当然我没有向她保证我能把这条信息转达给您。”
“做得好。艾拉,我的遗嘱文件里有一条,要在不损害多拉功能的情况下,消除多拉记忆里有关我的一切内容。可你从那个廉价旅馆里把我揪了出来,这么干引起的麻烦已经开始蔓延了。她醒了,所有的记忆完好无损,她可能吓坏了。密涅娃,什么消息?”
“这个消息有几千字,拉撒路,但主要的意思很短。您想先听听这个吗?”
“好的,先概括地讲讲。”
“多拉想知道您在哪里,什么时候去看她。剩下的就是一些象声词和没有什么实际语义但却充满感情的词——我指的是用几种语言表达的咒骂……”
“哎哟,天哪。”
“——其中还有一种语言我听不懂,但根据上下文和说话的方式,我推测话的意思大致相同,不过语气更强烈一些。”
拉撒路的一只手捂在脸上。“多拉在用阿拉伯语骂人。艾拉,这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先生,您是否需要我复述一下不在我语汇库中的那种语言?或是想听完整的留言?”
“不,不,不!密涅娃,你骂人吗?”
“我从来没碰到什么事需要骂人,拉撒路。但多拉骂人的技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别责怪多拉;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受到了很坏的影响。我的影响。”
“允许我把她的信息保存在我的永久记忆库里吗?这样在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骂人了。”
“不允许。如果艾拉想让你学骂人的话,他会自己教你的。密涅娃,你能否在我的飞船和这个套间之间连上电话线?艾拉,我还是现在就处理这件事比较好;情况不会自己好转的。”
“拉撒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装上标准的电话线路。多拉还可以通过套间里我使用的对讲系统立即与你通话。”
“哦。好的!”
“是否需要我提供全息图像信号?或者光是声音信号就足够了?”
“声音就够了。你们也能听到吗?”
“如果你允许的话,拉撒路。但如果你希望,你也可以进行私人通话。”
“留在这里吧;我也许需要一个裁判。连上她吧。”
“老板?”一个羞怯的小女孩的声音传了出来。这声音让我想起一个膝盖擦破了皮、胸部还没有发育好、长着一双悲伤的大眼睛的女孩。
拉撒路回答道:“我在这里,乖乖。”
“老板!上帝诅咒你这个恶心家伙下地狱!——你一个人跑掉,还不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个污秽的、满身红点的——”
“住嘴!”
羞怯小女孩的声音又回来了,“是,是,船长。”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满。
“我去哪里、什么时候走、待多长时间都与你无关。你要做的事就是驾驶飞船、整理家务,仅此而已。”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像小孩在抽鼻子。“是,老板。”
“你应该在睡觉,是我把你放到床上的。”
“有人叫醒了我。一个陌生女人。”
“那是个错误,但你对她说了不礼貌的话。”
“嗯……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老板。我醒了过来,以为你回来了……但是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没有。嗯……她告我的状了?”
“她把你的话转达给了我。幸运的是,你话里的大部分内容她都听不懂。但是我懂。我是怎么教你的?对陌生人要有礼貌。”
“对不起,老板。”
“对不起没用。可爱的多拉,现在听我说。我不会惩罚你;出了一些岔子,你被唤醒了。你很害怕,也很孤单,所以我们会原谅你。但你不该用那种方式对陌生人说话。那位女士——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想成为你的朋友。她是一台计算机——”
“是吗?”
“亲爱的,她和你一样。”
“那么她不会伤害我,对吗?我以为她在飞船里,四处查看。所以我大声叫你。”
“她不仅无法伤害你,也永远不想伤害你。”拉撒路稍微抬高声音,“密涅娃!来,亲爱的,告诉多拉你是谁。”
接着传来了我的伙伴的声音,平静温和,“我是计算机,多拉,我的朋友叫我‘密涅娃’,我希望你也这么叫我。非常抱歉唤醒了你。如果有人那样叫醒我,我也会吓坏的。”(在密涅娃被激活后的一百多年里,她从来没有“睡着”过。根据定好的时间表——我本人并不关心这个时间表——她身体的不同部位会轮换休息,而她自己总是保持着清醒。或者在我和她说话时她立刻清醒起来,让我觉察不到她是否在休息。)
飞船计算机说道:“密涅娃,你好。很抱歉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不管你说了什么,亲爱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把你的话转达给船长了,并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删除了。我想这些是私人信息。”
(密涅娃说的是实话吗?在她受到拉撒路的影响之前,我相信她不知道怎样撒谎。但现在我不敢确定了。)
“很高兴你删除了那个信息,密涅娃。很抱歉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老板都为这个对我发火了。”
拉撒路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行了,行了,亲爱的——别再说了。你能做个乖女孩,继续睡觉吗?”
“我必须睡觉吗?”
“不,你甚至不需要放慢运行速度。但在明天下午之前,我不能去看你,甚至不能与你交谈。我今天很忙,明天我会去找房子。你可以醒着,用你选择的方式打发无聊时间。但如果你虚构紧急情况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会打你的屁股。”
“老板,你知道我从来没那么做过。”
“我知道你会那么做,小淘气鬼。只要不是有人试图强行进入飞船,或是飞船起火,打扰我的话,你会后悔的。如果我确定是你自己放的火,你会得到双倍的惩罚。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在我睡觉的时候也睡觉呢?密涅娃,你能把我睡觉、起床的时间告诉多拉吗?”
“当然,拉撒路。”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在我醒着的时候打扰我,多拉,除非出现真正紧急的情况。不要搞紧急演习,这是飞行时的日常事务;我们现在是在地面上,而且我很忙。嗯……密涅娃,你的多任务处理能力如何?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我插话道:“密涅娃有足够的处理时间可以分享。”
没等我说出她是塞昆德斯国际象棋公开赛冠军,密涅娃就回答说:“也许多拉可以教我下象棋。”
(密涅娃显然从拉撒路那里学会了有选择地说实话。我记了一笔,提醒自己必须和她严肃地谈谈了。)
“我很愿意,密涅娃小姐。”
拉撒路放松下来,“好的,你们两个女孩互相熟悉了。小可爱,明天之前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密涅娃告诉我们飞船已经下线,拉撒路松弛下来。密涅娃回到她的记录工作上,不再作声。拉撒路带着歉意说:“别为她的孩子气生气,艾拉;从这里到银河系中心,你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精明的飞船驾驶员,或是更干净的飞船管家了。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我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等你成了她的主人,这些原因就不再适用了。她是个好女孩,真的,像一只你一坐下来就跳到你腿上的小猫。”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
“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但这不是她的错。我是她唯一的同伴,而我厌倦了只能机械地玩弄数字、温顺得像计算尺一样的计算机。长途旅行时没有伴是很痛苦的。我想让你和伊师塔说说我找房子的事。告诉她,我不想违反规定,只是想松快点,仅此而已。”
“我会告诉她。”我转向回春主管,开始说格拉克塔语,问她在首长官邸里彻底消毒一个套间并装上供监护者和访问者使用的净化设施需要多长时间。
没等她回答,拉撒路就插话道:“哎!等一等。你在蒙我,艾拉。”
“您说什么,先生?”
“你在偷牌。英语的‘净化’这个词和格拉克塔语是一样的。消毒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的嗅觉没那么差。当一个姑娘靠近我时,我能闻到香水味道。如果我连姑娘身上的香水也闻不到,只能闻到消毒剂的气味的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密涅娃!”
“是,拉撒路?”
“今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你能否利用可供分享的处理时间,给我培训一下格拉克塔语中最基本的九百个单词?多少个单词你自己定。你能办到吧?”
“当然,拉撒路。”
“谢谢你,亲爱的。一个晚上应该能完成了。我希望每天晚上都学些词汇,直到我们双方都认为我的格拉克塔语水平已经足够好了。这样行吗?”
“可以,拉撒路。就这么办吧。”
“谢谢你,亲爱的,我的话完了,你下去吧。现在,艾拉,你看到那扇门了吗?如果我的话音不能让它打开的话,我会去把它砸烂。如果我砸不烂的话,我会去检查一下那个自杀开关是不是真的接通了——我自己会试的。因为,如果那扇门开不了,我就成了这里的囚犯。因此,我以自由人身份向你作出的那些保证就都不算数了。如果我的话音真的能打开那扇门,我和你打赌,门后一定有一个消毒室,里面配备了相关人员,随时可以工作。赌注随你说,为了更吸引人一些,就一百万银币吧?不,你一点都没有畏缩;那就加到一千万银币吧。”
我相信我没有畏缩。我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多钱,一个代理族长已经不习惯考虑自己有多少钱了;因为不需要。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问密涅娃我的账户上还有多少钱了。也许有几年了吧。
“拉撒路,我不会和您打赌。是的,外面是有一个消毒室;我们想在不引起您注意的情况下,保护您不会感染上其他疾病,但看来没能瞒过您。至于那扇门,我还没有检查过——”
“孩子,你又撒谎了。你不擅长撒谎。”
“——但如果您的话音现在还不能打开它,这是我的疏忽;您让我一直很忙。密涅娃,如果老祖的话音不能打开这个套间房门,请立即更正。”
“他的话音可以打开,艾拉。”
听了她的表述,我放心了——也许一台知道何时才能讲真话的计算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伙伴。
拉撒路狡黠地笑了起来,“是吗?下面我要测试一下你刚才匆忙灌输给她的那个超优先级程序。密涅娃!”
“等待您的指令,老祖。”
“把我套间的门设置成只能由我的话音开启。我要出门到处转转,艾拉和其他这些人要锁在里面。如果我在半小时内没回来,你把锁给他们打开。”
“矛盾出现,艾拉。”
“执行他的命令,密涅娃。”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安详。
拉撒路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没有必要看谁能开门了,艾拉;外面没什么我想看的。密涅娃,你可以让这扇门恢复正常了——所有人的话音都能打开,包括我的在内。对不起,让你面对这样的矛盾,亲爱的;我希望没有烧坏什么元器件吧。”
“没出什么事,拉撒路。接收到那个超优先级程序后,我加大了处理问题的网络过载容量。”
“你是个聪明姑娘,以后我会注意不让这种矛盾产生的。艾拉,你最好取消那个超优先级程序;这对密涅娃不公平。她会产生一女二嫁的感觉。”
“密涅娃能处理这个。”我向他保证,态度比我感觉的更镇定。
“你把球踢给了我,但我会处理好的。你告诉伊师塔我要出去找房子了吗?”
“还没说到这个。我刚才在和她讨论让您住在首长官邸的可行性。”
“噢,艾拉,首长官邸对我没有吸引力,到别人家寄居更不好,主人和客人都麻烦。明天我会找一家舒适的、不接待旅游者和会议的希尔顿饭店。然后我会到空间停靠站见多拉,安抚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会在郊区找一所足够自动化的小房子——但要有自己的花园。一定要有花园。如果有必要,我会多花点钱从别人手里把房子买过来;我要住的房子里不能空荡荡的。你知道我在哈里曼信托基金里还剩多少钱吗?如果还有的话。”
“我不知道,但钱不是问题。密涅娃,为老祖建立一个提款账户,没有限额的。”
“知道了,艾拉。已经建好。”
“拉撒路,您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麻烦。另外,只要您不去对外开放、处理公共事务的房间,您也不会觉得首长官邸太过富丽堂皇。我自己就不去那些地方。您也不会成为谁的客人。那里被称为‘首长官邸’,但官方称谓是‘族长住宅’。您是住在自己家里。硬要说谁是客人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我。”
“你在胡说八道,艾拉。”
“是真的,拉撒路。”
“别玩文字游戏了。在一座不真正属于我的房子里,我仍旧是个陌生人,一个客人。我不同意你的话。”
“拉撒路,您在——昨天晚上——”还好我及时想起了,对他来说,时间只过了一天——“说您总是可以和一个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的人打交道。”
“我想我说的是‘一般来说’,而不是‘总是’。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想出一个符合我们双方利益的办法。”
“那么请听我说。您用山鲁佐德的赌注绑住了我,加上那个找到能激发起您兴趣的新奇事物的研究。现在,您又在我鼻子下面摇晃着诱饵,让我巴不得立刻开始移民的进程;当然,对于家族全体移民的提议,理事委员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否决它。祖父,每天赶到这里是件很麻烦的事;我没有艰苦跋涉的瘾头,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占去了您留给我的有限的工作时间。另外,这还很危险。”
“我一个人过日子就会危险?艾拉,我对一个人过日子相当有经验。”
“是我的危险。被刺杀的危险。我在官邸里很安全;能在那所迷宫里找到路的家伙还没出生呢。在这个诊所里,我也相当安全。只要控制仪器不出问题,在路上往返的时候也比较安全。但是,如果我每天都到郊区的一栋没有警戒措施的房子里去,某个疯子迟早会发现这是个除掉我、拯救整个世界的好机会。他可能不会活着完成他的使命;我的警卫不会那么没用。但如果我一直戳在那里当靶子的话,他有可能在他们消灭他之前得手。不,祖父,我不想被刺杀。”
老祖看上去在认真考虑,但并没有被打动。“我认为,你的安全和方便只是你自己的利益所在。不是我的。”
“的确是这样,”我承认道,“但请先看看我能拿出来的诱饵吧,看它们有没有吸引力。您住在官邸的确符合我的利益。在那里我可以很安全地拜访您,甚至比这里还安全;往返时间很短,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有紧急事情发生的话,我甚至可以请求离开您半个小时,就在官邸里把事情处理了。这就是我的利益点。再说说您的利益点,先生:一座单身汉居住的乡村小屋,很小,只有四个房间,不是很现代化或很奢侈,位于一个可爱的花园之中。您对这个感兴趣吗?三公顷的园子,只有靠近房子的地方种了花,其他地方长满荒草。”
“你话里有机关,艾拉。‘不是很现代化’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自动化’,因为我的身体状态还不允许我做家务,但我受不了仆人或机器人那些反复无常的古怪行为。”
“噢,那座小屋足够自动化;它只是没有很多时髦的多余功能。如果您希望简单些的话,可以不必配仆人。不过您是否可以允许诊所继续派人对您进行监护——如果监护医士能像这两位一样令人愉快、乖巧而不多嘴的话?”
“嗯?这两个孩子还不错,我喜欢他们。我知道,诊所想时时刻刻盯着我,也许觉得我比某个只有三四百岁的顾客更有挑战性吧。这没关系。但你告诉他们,我想闻到香水的气味,或是人身上的清新气味,而不是消毒剂。我不是个爱挑剔的人。我想再问一次,你话里的机关是什么?”
“这么喜欢提出不切实际的条件,您还说您不挑剔,拉撒路?那座小屋里有些旧书,堆得乱七八糟,因为最后一位房客的行为有些怪异。我有没有提到有一条小溪从园子里流过?它与屋边的一个小池塘相连——池塘不大,但您还是可以在里面游上几下。噢,我忘了说那儿有一只老公猫,他觉得自己才是那里的主人。您可能不会看到他,他仇视绝大多数人。”
“如果他想一个人待着,我不会打扰他的;猫是很好的邻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至于说机关,拉撒路,我刚才描述的是我在首长官邸的房顶为自己修建的小屋,大约九十年前我决定在这个职位上干一段时间后动工兴建的。唯一的出口是一条垂直通道,位于几层楼下一个我通常居住的房间内。我总是找不出时间在小屋里住上一阵子,所以很欢迎您去住。”我站了起来,“如果您不愿意接受这个邀请,那么您可以认为我已经输掉了这个山鲁佐德赌局,您可以在任何时候使用那个终结开关。要是我为了迎合您的奇思异想而甘心成为别人暗杀的靶子的话,那我就活该下地狱。”
“你给我坐回去!”
“不用了,谢谢您。我已经提了一个合理的建议。如果你不接受,你可以按照自己选定的方式下地狱。我不会让你像海神一样骑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忍耐力到此为止。”
“我看出来了。你的遗传基因中有多少是我的?”
“大约百分之十三,这个比例已经很大了。”
“只有那么一点?我觉得还要多些。有时候你挺像我外祖父。我的自杀开关可以用了吗?”
“如果你想用的话。”我竭尽所能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他,“你也可以跳崖,过程会长一些。”
“我还是喜欢那个开关,艾拉;我讨厌在坠落的过程中改变想法。你能为我装上另外一个升降通道吗?这样我就不用经过你的房间了。”
“不。”
“嗯?这很困难吗?让我们问问密涅娃。”
“不是说我不能——而是我不想。这是一个不合理的请求。在我的休息室里换升降梯,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害。难道我没说清楚吗?我不会再满足你的那些不合理的要求了。”
“消消气,孩子。我接受你的建议。明天搬吧。别清理那些旧书了;我喜欢老式的装订起来的书,比阅读器或投影仪一类的东西更有味道一些。我很高兴你有胆量,而不是一味恭敬顺从。请坐吧。”
我坐了下来,装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我觉得开始能在某些方面把握住拉撒路了。虽然他对别人冷嘲热讽,但这个老家伙心里还是觉得别人和他是平等的……他的表现只是试图在别人面前占据主导地位——但他蔑视那些屈服于他的强权的人。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还击,保持双方的力量平衡——我希望最后能上升到相互尊重的平衡状态。
从那以后,我始终没有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他对他的追随者也能表现出和蔼,甚至是慈爱如果追随者是孩子或是女人的话。然而,即便是孩子或女人,他仍然希望从他们身上看到胆量和勇气。他从不喜欢或信任卑躬屈膝的男人。
我认为他性格中的这个怪癖使他非常孤独。
现在,老祖一边考虑一边说:“在别人家里住一段时间也挺好。还有个花园。也许还可以找个地方弄张吊床。”
“这样的地方有好几处。”
“但是我占了你的地盘。”
“拉撒路,那个屋顶上的地方大得很。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完全可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再建一座小屋。但是我不想。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那里游泳了。上一次我住在那里,至少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么,我希望你还能随时上来游泳,任何时候都可以,或者是做其他什么事。”
“我会在未来的一千天里每天去那里,整天都待在那儿。你忘了我们打赌的事了吗?”
“噢,那个赌啊。艾拉,你刚才抱怨我的古怪要求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你想解脱吗?我是指这个赌局,而不是别的事。”
我朝他笑起来,“拉撒路,得了吧,你这么说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自己想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不行。我要把这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记录在案,这以后你可以跳崖,把你自己淹死在水塘里,或者采用其他什么方法,但我不会让你假装为了帮我而逃避你的承诺。我越来越了解你了。”
“是吗?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如果你完全了解我,那么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感兴趣。还有那个寻找新奇事物的任务,艾拉——你说你已经开始了。”
“我没那么说,拉撒路。”
“那么,也许你是这样暗示的。”
“这也没有。想打赌吗?我们可以让密涅娃把我们的对话打印出来,如果有的话,我会接受你的惩罚。”
“我们还是别让那位女士在对话记录上做手脚了,艾拉;她对你很忠诚,但对我不是。无论你下达了什么骗人的超优先级指令。”
“胆小鬼。”
“我每次都是这样,艾拉;你认为我是靠什么活这么久的?我只在我肯定能赢、或是打算故意输掉赌局而达到真实目的的时候才打赌。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那项研究?”
“我已经开始了。”
“可你才说过——不,你没说过。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好吧,你的研究指向哪个方向?”
“所有方向。”
“不可能。就算假设你手下的所有人都能干这件事,你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可用——况且人群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人具有创造性的思维。”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但你没想到那种和人类完全一样、只是放大了人类优缺点的造物。密涅娃是这个研究项目的总监,拉撒路。我和她详细讨论过这件事;她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研究指向所有方向。”
“嗯。好吧……是的。她有这个本事——我觉得她有这个本事,虽说连安迪·利比也会发现这个任务很难完成。她打算采用什么研究方法?”
“这我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她?”
“只有在她准备好接受询问的时候才能问她,艾拉。为了让人汇报工作进展而打断他们的工作,会让人觉得很烦。即使是安迪·利比,也时常因为别人打扰他的工作而恼怒不已。”
“即使是伟大的利比,可能也不具备密涅娃的分时处理能力。绝大多数人的大脑都是线性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可以同时干三件事。”
“我听说过同时干五件的。”
“真的?那你遇到的天才比我多。但我不知道密涅娃能同时处理多少项工作,只是从来没见她过载过。咱们还是问问她吧。密涅娃,为老祖找寻‘新奇事物’的研究项目,你确定研究方法了吗?”
“是的,艾拉。”
“给我们说说。”
“我初步设计了一个五维矩阵,也为可能的遗漏留出了辅助维度。目前这五个维度由九乘以五乘以十三乘以八乘以七十三组成——也就是说在增加辅助维度之前,有三十四万一千六百四十个不相关的类别节点。为了便于您检查,原始的三进制数为一二二逗号,一零零逗号,一二二逗号,一零零点零。需要我打印出十进制和三进制数吗?”
“我想不需要了,小讨厌鬼;如果哪一天你在数学方面出错了,我就要辞职了。拉撒路,你呢?”
“我对有多少个类别节点没兴趣,我只关心这些类别节点都是什么。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密涅娃?”
“拉撒路,你的问题本身没有确切的答案。需要我把所有的类别都打印出来给你过目吗?”
“噢——不!超过三十万个类别节点,也许形容每个节点的词有十几个?我们会被埋在数据堆里的。”拉撒路沉吟着,“艾拉,你也许可以让密涅娃在删去这些记忆之前在其他什么地方把它们都打印出来。这可以成为一本书,一本很大的书,十或十五卷。你可以叫它《人类经验类别汇总》,由——嗯——‘密涅娃·维萨罗’著。这可能会成为让学者们争论上一千年的话题。我在开玩笑,艾拉;但它的确应该被保存起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全新的作品。这个工作对于人类来说太庞杂了,但我真不明白,怎么以前从没有人指示类似密涅娃这样的高水准计算机从事类似的工作?也许有人这么做过?”
“密涅娃,你愿意这样做吗?把你的研究记录保存下来,把它们编纂成书?准备几百本完整的装帧精美的图书和微型电子书,捐赠给塞昆德斯图书馆以及其他一些机构。也包括档案馆——我可以让贾斯廷·富特为书作序。”
我有意激发起她的虚荣心。如果你认为计算机没有人类的这些缺点,那么我会认为你和计算机打交道的经验还比较有限。密涅娃总是喜欢被欣赏,正是在我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两个才逐渐成了朋友。你还能给一台机器提供些什么呢?高薪和长假?别傻了吧。
虽然我有意这么做,但得到的反应仍旧让我大吃一惊。她用一种几乎和拉撒路的飞船一样娇羞的声音非常正式地回答道:“代理族长先生,我在书的扉页上署名‘密涅娃·维萨罗’是否合适,你是否同意?”
我说:“那还用问,当然可以。除非你只想署上‘密涅娃’的名字。”
拉撒路粗声插进话来,“别傻了,艾拉。亲爱的,在扉页上署名‘密涅娃·L·维萨罗’。‘L’代表‘龙’——这是因为,你,艾拉,在行事荒唐的年轻时期,曾于某个殖民行星与我的一个女儿生了一个孩子。你太忙了,直到最近才抽出时间,把这个事实在档案中记录下来。我将为此事作证——因为我当时也在那个行星上。但完成这部作品的密涅娃·L·维萨罗博士目前正为了她的下一部巨著外出从事研究工作,所以无法接受采访。艾拉,你和我会尽快编撰出一些有关我杰出孙女的生平。懂了吗?”
我只回答了一声“是”。
“这你满意吗,姑娘?”
“是的,很满意,拉撒路。拉撒路祖父。”
“你不用那么麻烦地叫我‘祖父’。但你的第一本书要送给我,你得在上面题字,亲爱的——‘带着我的爱,赠与我的祖父拉撒路·龙。’就这么说定了?”
“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这样做,拉撒路。赠言应该是用手写的,对吗?我可以修改我用于为艾拉签署官方文件的外设功能,让写赠言的笔迹和艾拉的笔迹不同。”
“好的。如果艾拉表现得好,你可以考虑把这本书献给他,也给他题字。但是我要第一本。我是老祖,再说是我想出的这个主意。好吧,回到研究本身——我不会去读那二十卷巨著,密涅娃;我只对结果感兴趣。所以告诉我,你现在都有什么成果了?”
“拉撒路,我已经初步否定了矩阵中超过一半的类别节点。从档案中看,这些节点所代表的事情你已经做过了,还包括一些我推测你不想去做的事——”
“等一等!水手是怎么说的,‘如果我没有做过,我就要试一试。’那些你认为我不想做的事是什么?让我们听一听。”
“好的,先生。有一个次级矩阵,包括三千六百五十个类别节点,每个都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第一个,在一个已经死去的恒星内部探险——”
“划掉那个吧,我把这个课题留给物理学家。再说,利比和我已经做过了。”
“档案里没有记录,拉撒路。”
“很多事情档案里都没有记录。继续。”
“修改你的基因图谱,克隆出一个能生活在海洋里的两栖人。”
“我不觉得自己会对鱼感兴趣。这里面有什么危险?”
“三个危险,拉撒路,每个危险置人于死地的可能性虽然低于百分之九十九,但合在一起,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这样的伪两栖人以前出现过,其形态非常像巨型青蛙。面对其他深海动物——以塞昆德斯为代表,这样一个生物的生存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活十七天为百分之五十,存活三十四天是百分之二十五,依此类推。”
“我想我能提高生存几率,但我向来对这种俄罗斯轮盘赌似的危险游戏不感兴趣。其他危险是什么?”
“你的大脑必须装入改造后的克隆体内,将来还得再次把大脑植入一个正常的人体克隆体内,前提是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
“划掉这个。如果我必须在海底生活,我不想当青蛙;我想成为海里体型最大、性情最凶猛的鲨鱼。另外我觉得,如果在海底生活真那么有趣的话,我们当初就不会从海里走出来。还有什么其他新奇事物?”
“三个连续事件,先生。与一艘飞船一起迷失在N维空间里,然后是没有飞船但是有一套太空服,最后是连一件太空服也没有的情况。”
“把这些都删掉。我遇到过比前两种更危险的情况,至于第三种情况,它纯粹是一种在真空中自杀的愚蠢行为,毫无创意,而且令人痛苦。密涅娃,‘智慧之神的力量’——尽管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使人类能够安静祥和地死去,现实就是这样,除非一个人被强迫、或是很愚蠢地非要以一种痛苦的方式死去。所以删掉那些被履带车压死、自寻毁灭,以及其他所有使人痛苦死去的类别。很好,亲爱的;关于那些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危险类别,你已经让我明白了该怎么处理;把它们都删了吧。我只对新奇的事情感兴趣——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做这些事情能活下来的可能性要高于百分之五十,而且一个警觉的人还可以提高他的生存几率。比如,我从来不想坐在桶里从很高的瀑布上坠落。哪怕你可以把桶设计得比较安全;但是,一旦你开始这个行程,你就处于一种无助的境地。这是一个愚蠢的特技表演——除非它是为了摆脱一个更为艰难的困境。高速比赛——赛车、障碍赛马、滑雪赛——会更有趣一些,因为每种运动都需要技术。但我同样不喜欢这类运动中的危险性。那些不相信自己会因此死去的小孩子才会为了危险而追求危险。可我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有很多山峰我都不会去爬。除非我被困住了,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去爬——而且每次都成功了。我向来选择我能想出的最容易、最安全、最怯懦的方法。那些新奇因素主要由危险构成的事情,你就别去考虑了。危险不是新鲜事,而是当你无法逃脱时遇到的大麻烦。你的矩阵里还有其他什么类别节点?”
“拉撒路,你可以成为一个女人。”
“什么?”
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老祖这样吃惊(我同样很吃惊,尽管这话不是对我说的)。
他慢慢地说:“密涅娃,我不太确定你的意思是什么。很久以前,外科医生就能把不健全的男性变成假女人。两千年了。把女人变成假男人的时间也差不多长。我对这样的事不感兴趣。幸运的是,或者不幸的是,我是男人。我猜每个人都想过,如果自己的性别相反会是什么感觉。但所有整形手术和可能采取的荷尔蒙治疗都无法达到这个效果——这些怪物没有生育能力。”
“我说的不是怪物,拉撒路。我是说真正改变性别。”
“唔,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几乎快忘记的传说。我不确定这件事是真是假。是关于一个男人,大约发生在公元两千年左右。不可能再晚了,因为那以后不久整个世界就乱了。他的大脑被移植到一个女人体内。他最后当然是死了,死于对异己组织的排斥反应。”
“拉撒路,这里不会有那样的危险;可以用你自己的克隆体来做。”
“肯定不可能。继续说。”
“拉撒路,在除了人类以外的其他动物身上做过此类实验。把男人变成女人的效果最好。选择一个细胞来克隆。开始克隆之前,先移去Y染色体,然后补充一个从同一个人身上的另一个细胞中提取的X染色体,这样就生成了一个与此人具有相同遗传图谱的女性细胞,只不过它的X染色体是复制的,又去除了Y染色体。然后再克隆经过改造的细胞,其结果就是真正的女性克隆受精体,来自一个男人。”
“这里面肯定有危险。”拉撒路皱着眉头说。
“可能有,拉撒路。但可以肯定基本上是可行的。在这所大楼里就有几个这样生成的动物,几只母狗、几只母猫、一只母猪,还有其他动物。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成功地产下了后代……除非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一只克隆母狗和提供克隆细胞的公狗配种。这样一来就强化了不好的隐性性状,导致致命因素和畸形出现——”
“我早知道会出这种事!”
“是的。但正常的非亲繁殖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已经在这样克隆出来的一只母仓鼠整整七十三代的后代身上得到了验证。科学家们还没有根据塞昆德斯本地动物群的特点对这一方法进行改进,因为这里的动物有着完全不同的基因结构。”
“别考虑塞昆德斯的动物——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个方法适用吗?”
“拉撒路,我只能在回春诊所公布的资料里查找有用的信息。公开资料暗示了在最后一个阶段存在的问题——也就是在女性克隆受精体里激活原来那个男人的记忆和经验,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个性’。还有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结束原来那个男人的生命,或者是否应该结束他的生命。但我无法判断研究项目究竟为什么被禁止了。”
拉撒路转向我,“是你批准的吗,艾拉?终止这项研究?”
“我不干涉这种事,拉撒路,我甚至不知道在进行这样的研究。让我问问。”我转向回春主管,用格拉克塔语解释了我们在讨论的事,然后询问有关人类的研究有什么进展。
再次转过来时,我觉得两耳发烫。我刚提到人类,她就立刻打断了我,好像我说了什么无礼的话一样。她说,这样的实验已经被禁止了。
我翻译了她的话。拉撒路点了点头,“我看到了她的表情;我能看出她在说不。密涅娃,这件事看来就这样了。我不想在我自己身上实验染色体手术。”
“也许还没有结束。”密涅娃回答道,“艾拉,你有没有注意到,伊师塔只是说这样的研究被‘禁止’了?她并没有说没有从事过这样的研究。我刚才对公开资料做了一次深入的语义分析,以辨识其中隐藏的事实和假相。我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曾作过很多有关人类的相关研究,尽管这样的研究或许不会继续进行下去了。你希望命令他们公开这些资料吗,先生?我确信我能快速冻结他们的计算机,以防发生删除资料的情况——他们的计算机或许有保护性的删除程序。”
“咱们还是别搞什么激烈举动的好。”拉撒路慢慢地说,“可能有一些合乎情理的原因来‘暂停’这样的研究。我不得不认为,关于这件事,这些家伙知道的比我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希望成为一只实验用的小豚鼠。还是先把它放一放吧,密涅娃。艾拉,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Y染色体,我还是不是我自己了。关于怎样转移个性、什么时候让这个男人死去的事就更没有意义了。我是我自己,这是关键。”
“拉撒路——”
“什么事,密涅娃?”
“公开资料显示,有一种方法没什么争议,也很安全。基于同样的原理,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你的孪生妹妹。除了性别之外,你们称得上是同卵双胞胎,而非异卵。我们会为她指定一个母亲。她的大脑会正常发育,所以不存在转移个性的需要。这件事是否符合你的新奇标准?能引起你的兴趣吗?看着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长大成人?你可能会叫她‘拉祖丽·龙’,一个女性版本的自我。”
“唔——”拉撒路不作声了。
我淡淡地说:“祖父,我想我已经打赢了我们之间的第二个赌。新奇的事,有意思的事。”
“慢着!你不能这么做,你也不知道怎么做。我同样不知道。况且,看样子这个疯人院的院长对这件事还有道德伦理方面的顾虑——”
“我们还不能确定。纯粹是推测。”
“没那么‘纯粹’。再说我同样可能会产生道德上的顾虑。如果我不在她旁边,看着她长大的话,这件事不会让我感兴趣……但如果我待在她身边,我要么会努力让她成为另一个我——这样的命运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不幸啊!——要么会尽量让她成长得和我不同,然而却可能有违她的本性。这两种处境都会让我发疯。无论出现哪种情况,我的行为都不符合道德;她应该成为一个不同的人,而不是我的奴隶。除此以外,我将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没有母亲。我曾有一次试图单独抚养一个女儿——这对孩子不公平。”
“你在制造反对意见,拉撒路。我敢肯定伊师塔愿意成为这个孩子的代孕母亲和抚养母亲,尤其是如果你答应给她一个她自己的儿子的话。要我问问她吗?”
“收起你的那些小恩小惠吧,孩子!密涅娃,这个提议先放一放。事关另一个人的重大问题,我不会匆忙做出决定,尤其是这个人还没有成为一个人。艾拉,提醒我跟你说一个双胞胎的故事,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但却是双胞胎。”
“真荒谬。你在改变话题。”
“没错。密涅娃,你那里还有什么?”
“拉撒路,我有一个低风险的计划,它几乎可以肯定为你提供一个——或更多——全新体验。”
“我在听。”
“生命暂停——”
“这有什么新奇的?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这种事了,那时我还没到两百岁。在‘新疆域’计划中使用过。那时它就没有吸引我,现在也不会。”
“——是实现时间旅行的一种方式。如果你认为在X年以后会出现一些真正新奇的事物——根据历史,这是必然的——那么你要做的就是根据你的看法,估计过多少年以后才会出现你所追求的那种新奇事物。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无论你说多久。剩下的就没什么了,只是一些小小的设计细节。”
“如果我必须睡死过去,而且不能保护自己,那就不是什么‘小小的’设计细节了。”
“在对我的设计表示满意之前,你不需要进入长眠状态,拉撒路。一百年显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千年的问题也不会很大。如果是一万年,我会设计一个配备自动防故障装置的人造小行星,以保证你能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自动恢复清醒意识。”
“这个设计可不简单呀,姑娘!”
“我对自己完成这个任务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拉撒路。你完全可以对其中的任何部分提出批评意见,或是完全拒绝。但是,在你给我控制数据之前,也就是说你认为多长时间以后会出现对你来说是新奇的事物之前,我提交初步的设计草案是没有意义的。或许你希望我能就此给你一些建议?”
“嗯……等一等,亲爱的。我们假设你已经把我放进了液态氦,周围是无重力真空,而且完全不受电离层辐射的影响——”
“没问题,拉撒路。”
“让我来假设一下,亲爱的;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是假设自动防故障装置出了问题,我会继续在几个世纪里——在几千年里——无休无止地睡觉。不会死去,也不会苏醒。”
“我能够、也会在设计方案中避免此类情况发生。但我先接受你的假设。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的状况也不会比你使用自杀选择开关更糟糕。尝试一下,对你来说有什么损失呢?”
“还用问,这太明显了!就说永生的不利之处吧。如果死后有灵魂——我并没说有或是没有——但如果有的话,那么当‘那边发出召唤的时候’,我不会在场。我并没有死,只是在太空的某个地方睡大觉。我会错过那最后一班船。”
“祖父,”我很不耐烦地说,“别再扭扭捏捏的了。不想采纳这个建议的话,你直说好了。但密涅娃确实向你提供了一个能经历新奇事物的方案。就算你的说法有道理——我并不这么看——你也会因此变得绝对独一无二:亿万万人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出席那个纯属虚构、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最后审判日。我不想这么说你,你这个老混蛋;但你实在太滑头了。”
他没有在意我对他的蔑称,“为什么是‘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为它就是。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
“因为你无法争论这个问题。”他反驳道,“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或是否定这一点——所以你怎么能草率地判断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既然存在这种可能性,那我就不希望冒这个险。密涅娃,把这个提议也先‘搁起来’吧。这个想法够新奇,我也不怀疑你作为设计师的能力。但是,这就好像测试一副降落伞,是一趟单程旅行。一旦我跳下飞机,就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主意了。所以在回到这个建议之前,我们要看看所有其他的想法——即使这需要花上几年时间。”
“我会继续研究的,拉撒路。”
“谢谢你,密涅娃。”拉撒路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一边用指甲剔着牙——我们在吃饭,在叙述中我没有提及中间休息,今后也不会再提。你完全可以想象,食物和休息会让人感到舒服。和山鲁佐德的故事一样,老祖的讲述也时时被很多不相关的事情打断。
“拉撒路——”
“嗯,什么事,孩子?我在做白日梦……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个贱货死了。对不起。”
“关于这项研究,你可以帮助密涅娃。”
“可以吗?看起来不太可能。这种大海捞针的搜寻工作,她比我更适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是的。但是她需要资料。我们对你的事还有很多不了解。如果我们知道——如果密涅娃知道——你从事过的五十多种职业的话,她能够除去成百上千个可能的类别节点。比如,你当过农民吗?”
“当过几次。”
“是吗?现在她知道了,那么她就不会再建议与农业有关的事情。虽然可能存在一些你从来没做过的农事,但其中不会有新奇得能满足你苛刻要求的东西。把你做过的职业都列出来好吗?”
“不知我想不想得起来。”
“这就没人能帮你了。先列出你记得的,可能会让你想起其他的来。”
“嗯……让我想想。每当我新到一个有人居住的行星,我总会学习当地的法律。不是为了当律师——不总是——有那么几年,我是个非常邪恶的律师,那是在圣安德里斯。我只是想了解最基本的规则。如果不知道游戏规则,做生意时你很难盈利,或是赚不到隐藏利润。故意违犯法律比无意间违犯要安全得多。
“但有一次我弄巧成拙,最后成了一个行星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却刚好救了我的命。
“让我想想。农民、律师、法官,我告诉过你我还当过医生。各种船的船长,绝大多数是探险船,有时是货运船或移民船,还有一次是武装民船,船员是一群你不会想带回家介绍给母亲认识的无赖。还当过一次学校老师——他们发现我在教孩子们真相,这在银河系的各个行星上都算重大犯罪。我被开除了。我还参与过一次奴隶贩运,只不过是被关在船舱里——我是奴隶。”
我惊愕地看着他,“难以想象。”
“不幸的是,对我来说它是个事实而不是想象。我还当过牧师——”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牧师’?拉撒路,你说过、或至少暗示过,你没有任何信仰。”
“我说过吗?但‘信仰’只属于教会,艾拉;信仰会妨碍牧师的工作。我还当过‘小旅馆的教授’”
“请再原谅我一次,这是什么习语?”
“什么?就是妓院的经理……但我偶尔也需要弹弹竖琴,还唱过歌。别笑,那时我的嗓音还不错。那还是我生活在火星上的时候——你听说过火星吗?”
“离地球最近的行星,是太阳的第四颗行星。”
“没错,那个行星跟我们已经没有联系了。这是发生在安迪·利比改变世界之前的事。当时美国停止了太空贸易,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我是在2012年的那次会议以后离开地球的,再也没有回去过——省却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我不应该抱怨。如果那次会议是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的话——不,我错了;果子成熟后肯定是会落下来的,那时的美国已经熟得快烂了。永远不要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艾拉;悲观主义者常常比乐观的人更正确,但乐观主义者有更多乐趣。不过,无论是乐观还是悲观,谁都无法阻止历史的脚步。
“刚才在说火星和我在那儿的工作。我还负责临时替人端咖啡和小点心,但在那儿我过得很愉快,因为我还要承担保镖的任务。那些女孩都是好女孩,我很乐意把那些对她们有粗鄙行为的流氓扔出去。我扔他们时用的力气很大,他们会像球一样蹦起来。然后我会把他们记入黑名单,以后他们就不能再来了。每天晚上都会扔一两个出去,后来就有传言说,‘快乐’德兹希望客人能对姑娘们绅士一些,无论他们花钱有多大方。
“卖淫就像在部队服役,艾拉,处于高层的人还不错,在底层就不那么舒服了。那些女孩经常会遇到想买下她们的合同、与她们结婚的人——我想她们后来的确都结婚了,但她们挣钱是那么容易,所以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机会时,她们并不是很急切地想抓住它。这主要是因为在我接手妓院的经营后,不再采用那个行星的统治者设定的固定收费标准。我重新让供给和需求规律发挥作用。没有道理不让那些孩子按照顾客的承受能力收取费用。
“我的经营方式遇到了麻烦,但最后,那位统治者手下负责娱乐的部长的愚笨脑袋终于搞明白了,在供给稀缺的情况下,低工资是不起作用的。火星本来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地方,怎么还能忍心去欺负那些给生活带来些许快乐的姑娘呢?姑娘们乐于提供服务时,火星的生活甚至因此变得生动起来了。艾拉,妓女和牧师起的作用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前者的功效更大。
“让我想想……我曾经多次致富,到头来却总是失去财富,通常是因为政府让货币贬值,或者干脆没收财产充公。艾拉,别相信统治者,因为他们自己从不创造财富,他们总是掠夺。我破产的次数比我变得富有的次数更多。这两者中,破产更有趣一些,因为不知道下顿饭打哪儿来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无聊。他可能会愤怒,或其他什么——但不会无聊。困境会让他的思维变得敏捷,激励他去行动。无论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生活会因此充满激情。当然,困境也会让他掉入陷阱,这就是陷阱通常用食物充当诱饵的原因。但破产吸引人的地方正在于此:怎样解决自己的困难而又不落入陷阱。饥饿的人容易失去判断力,连续七顿没有吃到饭的人随时会杀人——没法子呀。
“广告文案撰稿人、演员——当时我太穷了,侍僧、建筑工程师以及其他几类工程师,更多类的机械师。我总是相信一个聪明人能做任何事,只要他愿意花时间去学习。当下一顿饭没有着落时,我倒也不会非得坚持干个技术工种。我常常会拖着一根傻瓜长棍——”
“这是习惯用语吗?”
“是很久以前打短工的人的说法,孩子,它指的是一根长棍,一端连着铲子,另一端是一个傻瓜拿着它。那样的傻子我通常只当几天,然后就会搞清楚当时所处的环境。我还当过政治家——甚至还当过一次改革政治家哩……但只有一次:改革政治家不仅要撒谎,还要愚蠢地撒谎,而商业政治家却是诚实的。”
“我不明白,拉撒路。从历史上看——”
“用用你的脑子吧,艾拉。我并不是说商业政治家不会偷窃;偷窃正是他从事的事业。问题在于,所有政治家都不创造财富。一个政治家提供的产品就是信用,他正直的品行——就是说,他说的话,你信不信得过。一个成功的商业政治家知道这一点,他们信守诺言,守护着自己的信誉——因为他还想在这一行里混,也就是说继续偷窃。不仅仅是这个星期,还有下一年,以及以后的许多年。所以如果他足够聪明,能够在这个艰难的行业里成功的话,他会拥有鳄鱼一样的道德品行,但他的品行不会损害他必须出售的唯一一件商品,即他信守诺言的信誉。
“但改革政治家却没有类似的顾忌。他所投身的事业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非常笼统的概述,因此具有无穷多的解释,假设它能够被定义的话。因此,你那位绝对真诚而廉洁的改革政治家可以在吃早饭以前三次违背他的诺言——不是出于个人的不诚实,他会真诚地向你道出苦衷——这么做是为了实现他为之奋斗的理想。
“要让他违背诺言很简单,只要有人跟他吹耳边风,让他相信这么做是为了全人类更伟大的福祉,他必须这样做。他马上就会去表演。
“一旦他习惯了这样做,他就会一直这么掩耳盗铃下去。幸运的是,他在台上的时间一般很短,除非是赶上了道德文化的衰败期。”
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拉撒路。我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塞昆德斯度过的,除了理论以外,我对政治知道得很少。你对这颗星球就是这么安排的。”
老祖用嘲讽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我没作这种安排。”
“但是——”
“嘘,安静。你自己就是个政治家——希望是一个‘商业’政治家,但你把异端分子驱逐出去的惊人做法使我产生了怀疑。密涅娃!请查一下记录,亲爱的。我把塞昆德斯移交给基金会的初衷是要建立一个成本低、架构简单的政府,受宪法约束的专制政府。这个政府的权力受到很大的制约……而可爱的人民,上帝保佑他们那可爱的小黑心肝,我的安排中完全没有赋予他们参政的权利。
“对最后这一点,我并没抱有多大的希望。人是政治动物,艾拉。阻止人们进行政治活动比不让他们性交还困难。或许根本不该作出这种尝试。但那时我还年轻,还抱有希望。我希望能将政治活动限制在私人范围内,不要出现在政府中。我想这样的安排可能会持续一个世纪左右;看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来后,我很惊讶。这不好。这个行星已经过于成熟而无法爆发革命了。如果密涅娃没有为我找到更好的事做,我也许会用其他名字出现,头发染了,鼻子整形,然后发动一场革命。你得留神了,艾拉。”
我耸了耸肩,“你忘了我要移民。”
“啊,是的。但镇压一场革命,这种事可能会改变你的想法。或者你会希望成为我的助手,等枪声平息之后发动一场政变,取代我的位置,把我送上断头台。这倒是件新鲜事,我从来没有面临因为政治原因而丢掉脑袋的危险。丢了脑袋就没机会返场谢幕了,对吗?‘嘿,嘿,人头落进篮子里——没法回答问题了。’大幕落下,没有鞠躬谢幕。
“但革命可能充满了乐趣。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怎样完成我的大学学业的?我拿着格林机关枪,每天能挣五美元,外加战利品。我的职位从来没有高于下士,因为每当我攒够下学期要用的钱以后,我就开小差了。再说,我是个雇佣兵,一点儿也不想成为一个战死的英雄。但冒险和多变的场景对年轻人来说很有吸引力……而我那时非常年轻。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肮脏的环境、吃不饱饭,还有子弹从耳边飞过时的呼啸声,这一切都不再有吸引力了。再一次参军时——不是完全自愿的——我选择了海军。先是在海上,后来用另一个名字参加了太空军。
“我几乎买卖过除奴隶以外的所有商品,还在一个巡回演出班子里干过算命的行当。我还当过一次国王——这是个被过高评价的职业,总有很多时间无法打发。我还设计过女人的衣服,顶着一个虚假的法国名字,带着法国口音说话,还留着长长的头发。这几乎是我唯一一次留长发,艾拉;长发不仅需要很多时间打理,还会在近身打斗中让对手有机会抓住你,关键时刻还会挡住你的视线——这其中的任意一种情况都会是致命的。但我也不赞成光头,厚厚的头发——长度不会遮住眼睛——可以保护你的头皮不受伤。”
拉撒路停了下来,想了想,“艾拉,我从事过许多职业,它们使我养活了我自己、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们列全。我从事最久的职业时间长达半个世纪——当时的情况极为特殊,最短的是从早饭后到午饭前——同样也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但无论在哪里、在干什么,都会有创造者、接受者和欺骗者。我喜欢第一类人,但也不排斥后两种。当我是有家庭的人时——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我不会让良心的谴责阻止我把食物提供给家人。我不会偷其他孩子的食物来养活自己的孩子,但只要一个男人不是过分挑剔,他总可以找到不是太龌龊的欺骗方法来积累财富。当我肩负家庭责任的时候,我从来不过分挑剔。
“你可以靠出卖没什么内在价值的东西过活,比如故事或歌曲。我在娱乐业的每一个分支领域都干过……包括有一次在法蒂玛的首都,我蹲在市场边上,面前摆着一只铜碗,嘴里讲述一个比这个还要长的故事,耳朵却紧张地期待着硬币撞击铜碗发出的叮当声。
“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是因为我的飞船被充公了,又没有外国人工作许可证,无法工作——这是为了将工作机会留给本地居民所采取的措施,那里正发生着经济危机。没有固定报酬,用这种方式讲故事维生,这不是一种工作,但也不是乞讨。乞讨是需要许可证的。警察倒也不来管我,只要我按惯例每天自愿向警察慈善基金作小额捐赠就行。
“那种情况下,我只能通过这种小把戏渡过危机。另一种办法就是偷窃,但是,如果对当地风俗习惯没有深入了解,偷窃是很难成功的。假如我没有妻子和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我会冒这个险。正是这一点让我犹豫了,艾拉。有家室的男人不应该冒单身汉才能接受的风险。
“所以我坐在那里,直到尾椎骨被坚硬的鹅卵石硌得生疼。我不停地讲述着,从格林童话到莎士比亚戏剧。除了吃饭,我不让妻子把钱花在任何事情上。最后我们攒够了钱,买了工作许可证,还有钱按惯例交保护费。那以后,我总算混出来了。”
“怎么混出来的,艾拉?”
“在市场上的那几个月,我缓慢而又彻底地了解了那个社会的人情世故,以及人们尊崇的人和事。那以后,我在那里继续待了很多年——我没有别的选择。首先我接受了当地宗教的洗礼,起了个更能被当地人接受的名字。
“我就不说我是如何进入修补业协会、获得第一份修电视机的工作了。我的工资有一部分被扣除了,作为交给协会的费用。换句话说,我和会长私下达成了一个协议。不是很贵。这个社会的技术发展很迟缓;那里的风俗习惯不鼓励进步,他们的技术甚至比大约五个世纪前从地球带来的技术还落后。这使我成了一个有魔力的巫师,艾拉。如果我不是很小心地装成一个虔诚的、同时也很大方的信徒的话,这种魔力会让我上绞架的。成为巫师以后,我的工具是新的电子技术和过时的占星术。前者是他们不掌握的知识,后者则是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力的领域。
“最后我成了一个官员的左膀右臂,就是他在几年前没收了我的飞船和商品。我在帮助他创造财富的同时也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富有。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反正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蓄起了小胡子,相貌于是改变了许多。不幸的是他后来失了宠,他那份工作落进了我的手里。”
“你是怎么做到的,拉撒路?我是说,怎么会没人逮住你?”
“喂,喂,艾拉!他是我的保护人。我的合同里是这样写的,我也总是这么称呼他。我用占星术为他算了一卦,警告他他的星座不怎么好。随后就真的不好了。那个恒星系挺特别,我印象中类似的恒星系不多见。那地方有两个行星围绕着同一个恒星转,这两个行星都有人居住,相互之间还有贸易往来,交易的商品是手工制品和奴隶——”
“‘奴隶’,拉撒路?虽然我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我不认为这种罪恶行径是普遍存在的。这不经济。”
老祖闭上了眼睛,时间很长,我还以为他睡着了(我们谈话最初的那几天他经常睡着)。然后他睁开双眼,严厉地说:
“艾拉,这种罪行远比历史学家所说的普遍得多。不经济,是的,一个奴隶社会无法和一个自由社会竞争。但银河系是如此宽广,通常没有这样的竞争。奴隶制度能够而且的确在很多时候和很多地方存在着,只要法律允许它的存在。
“我说过,为了养活我的妻子和孩子,几乎什么事我都肯做。我也是这么做的。我曾经为了微薄的薪水站在没过膝盖的粪水里当过掏粪工,我没有让一个孩子挨饿。但我不会贩卖奴隶。并不是因为我自己当过奴隶,而是因为那是我的信条。可以称之为‘信仰’,或者把它看作更深层次的道德信念。无论是哪种,对我来说,这个想法不可动摇。如果人这种动物要以价值来衡量的话,他是无价的,不能把他视为一件商品。从另一方面说,只要一个人还有任何内在的尊严,他的自尊心是不会允许他拥有奴隶的。我不会在乎一个奴隶主是多么整洁,气味多么清新——他根本不是人。
“但这并不是说,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我会割了自己的喉咙。否则我活不过第一个一百岁。关于奴隶,还有一个不好的事情,艾拉;要解放奴隶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自己解放自己。”
拉撒路皱起了眉头,“你又让我开始布道了,而且是对我不可能证实的事大发议论。最后,我终于可以控制我那艘被他们没收的飞船了。我把它熏蒸消毒,亲自检查了它的状况,然后装满我认为能够卖掉的货物。飞船改造以后可以装一些人,船上也准备了食物和水。我给船长和船员放了一个星期的假,然后通知奴隶保护人——就是主管国家奴隶事务的官员——等船长和船员回来后立刻装船。
“我声称要带着家里人驾船出去度假,顺便检查飞船的状况。不知为什么,奴隶保护人产生了怀疑,坚持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度假。这件事来得很突然,我的家人当时已经登上飞船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带上他。我们飞离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在我们登陆第一个文明行星之前,我和我的儿子们——两个儿子当时几乎都已长大成人——去掉了所有表明它曾是一艘奴隶运输船的标志,就算为此抛掉有可能出售的货物也在所不惜。”
“那个奴隶保护人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他没带给你什么麻烦吗?”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问这个问题呢。我把那个混蛋扔进了太空!活着扔出去的。他就那样飞了出去,眼睛鼓了出来,浑身向外迸血。你以为我会怎么做?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