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的生平启示我们
我们能够生活得高尚,
而当告别人世的时候,留下
脚印在时间的沙上。”
——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人生颂》
“死者无须站起来。
“他们现在已是地球的一部分,而地球是永远不会被征服的,因为它可以永受煎熬,它的寿命比任何暴政体制都长。光荣入土者英名永存,而任何入土者都不会比死在西班牙的人更光荣。”
——欧内斯特·海明威
西班牙,潘普洛纳 1976
如果计划出问题,我们都会丧命。他最后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多方设想,不断揣摸,看有没有漏洞。找不出来。计划十分大胆,要求步步小心,一分一秒都得卡准。如果成功,肯定是惊人之举,自己也配得上“军师”的称号。如果失败……
嗯,担忧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海梅·米罗豁达地想,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海梅·米罗是位传奇人物,是巴斯克人民的英雄,同时又是西班牙政府的灾星。他身髙六英尺,肌肉发达,有着一张智慧、刚毅的脸和两只沉思的黑眼睛。见过他的人总把他描述得比他实际要高,比他实际要黑,也比他实际要凶。他是一个复杂的人,既是一位现实主义者,深知自己面临着重重困难,又是一位时刻准备为自己的信仰献身的浪漫主义者。
潘普洛纳成了一座疯狂的城。时值一年一度的圣费尔明节,从7月7日到7月14日举行庆祝,今天到了斗牛的最后一个上午。三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拥进了这个城市。有些人来这里仅仅是为了观看惊险的斗牛场面;有些人则是要参加斗牛,在那些横冲直撞的野兽前面狂奔,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所有旅馆的房间早就被订光了,从纳瓦拉省来的大学生就睡在门厅、银行大厅、车上或广场上,甚至就睡在街头和人行道上。
游客塞满了咖啡馆和饭店,观看喧嚣熙攘、五彩缤纷的纸制巨人游行,倾听行进中的乐队的演奏。参加游行的人穿着紫色斗篷,戴着绿色、红色或金色的兜帽。他们一队队从街上走过,就像是一道道彩虹。爆竹绕着有轨电车的撑杆和电线噼啪作响,更增加了喧闹和混乱的气氛。
人群是来观看晚上的斗牛的,但最壮观的是清晨的奔牛——而这些牛正是当天晚上要参加斗牛比赛的那几头。
昨天晚上,午夜前十分钟,在城中心漆黑的街道上,牛被从栏里赶了出来,奔跑过河上的大桥,赶进了圣多明各街尽头的牛栏里,在那儿关一晚上。今天早上,牛被放出来,沿着狭窄的圣多明各街奔跑,各个街角都围有把它们圈住的围栏。到街尽头时,它们就跑进海明威广场上的牛栏,被圈在那里,等着下午斗牛。
从午夜到早上6点,游客们都兴奋得没法睡觉,他们饮酒,唱歌,尽情交欢。那些要参加奔牛的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围上圣费尔明红丝巾。
清晨5点45分,乐队开始穿街走巷,奏起纳瓦拉激动人心的乐曲。7点整,一支信号火箭飞到空中,告诉人们牛栏的门已经打开了。人们充满了狂热的期待。过了一会儿,第二支信号火箭飞起,告诫全城人:牛在跑了。
接下来的场面是让人无法忘记的。最先传来的是声音,起初像是微微的风声,很远很远,几乎听不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牛蹄声响若惊雷。说时迟,那时快,六头阉牛和六头健壮的公牛从天而降,每头重达1500磅。它们像杀气腾腾的快车,沿圣多明各街直奔而来。在交叉路口的围栏里藏着几百个急切而又紧张的年轻人,他们要面对这些发疯的野兽证明自己的勇敢。
牛群从街的那头急驰而来,经过埃斯特拉菲达大街和德哈维尔大街,经过成衣店和水果市场,奔向海明威广场,疯狂的人们一直高叫着“加油”。牛冲近了,人们乱成一团,躲开那锋利的角和致命的蹄。突然意识到死亡在接近,这使得一些参加者奔向安全门道和太平梯。大家髙呼“胆小鬼!”嘲笑这些人。有几个人恰好跌倒在牛前进的路上,有人赶紧把他们拉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祖父站在木栏后面,壮观的场面就发生在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俩都兴奋得屏住了呼吸。
“看啊!”老人叫着,“太棒啦!”
小男孩打着颤。“我怕……”
老人用一只胳膊搂着孩子。“是的,马诺洛,是令人害怕,但也真是棒极了。我曾经跟牛一起奔跑过,任何事情都无法与之媲美。你在死亡面前考验自己呢,那使你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
一般说来,牛群沿圣多明各大街飞驰900码到斗牛场,需要两分钟。牛安全进栏后,第三支信号火箭飞起。但今天没有发第三支信号火箭,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潘普洛纳400年奔牛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牛群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时,六个穿着艳丽节日服装的人移开了木栏;牛群离开了限定的街道,自由自在地到了城中心。一刻钟以前的欢乐庆典马上变成了一场噩梦。疯狂的野兽冲向目瞪口呆的观众。小男孩和他祖父是第一批死者,被横冲直撞的牛撞翻踩死了。凶狠的牛角刺开了一辆童车,刺死了婴儿,把母亲掀在地上践踏。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野兽撞进不知所措的观众里,撞翻妇女和儿童,追命的牛角刺向行人、食品摊还有塑像,掀翻了拦在它们路上的一切东西。人们恐惧地尖叫着,绝望地挣扎着,想逃开这些杀人的巨兽。
牛群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辆鲜红色的卡车,它们向它冲去,沿埃斯特雷利亚街直下。这条街通向潘普洛纳的监狱。
※※※
监狱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石头建筑,有两层,窗子装有铁栅。四角都有塔楼,门上方飘着红黄相间的西班牙国旗。有一扇石门,进去是一个小院子。二楼有一排关着死刑犯的牢房。
监狱里,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粗壮警卫正领着一位身穿黑袍的神父走在二楼的走廊上,警卫挎着一支冲锋枪。
神父看到这支枪,露出询问的神色。警卫注意到了,说:“在这里越小心越好,神父。这一楼全是社会渣滓呢。”
警卫让神父走过一个金属探测器——与机场用的那种十分相似。
“对不起,神父,但规矩是……”
“当然啦,孩子。”
神父通过安全门时,一声警笛的尖叫划过了走廊。警卫本能地握紧了武器。
神父回头对警卫一笑。
“都怪我。”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取下用银链子拴着的沉甸甸的金属十字架,交给警卫。这次他再通过时,机器没有发出声音。警卫把十字架还给神父,两人接着往前走,到了监狱内部。
牢房边上的走廊里臭不可闻。
警卫泰然自若地说:“要知道,您在这儿是浪费时间,神父。这些畜生根本无灵魂可以拯救。”
“我们还是得试试,孩子。”
警卫摇摇头。“我告诉您,地狱的大门在等着欢迎他们俩呢。”
神父惊讶地望着警卫。“他们俩?他们跟我说要作忏悔的有三个嘛。”
警卫耸耸肩。“我们为您节省了点儿时间。萨莫拉今天上午死在医院里了,是心脏病。”
他们到了最深处的两间牢房。
“到了,神父。”
警卫打开一扇门,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让神父进到牢里,然后锁上门,站在走廊上,警觉地注意着一切动向。
脏乎乎的牢床上躺着一个人,神父走了过去。“叫什么名字,孩子?”
“里卡多·梅利亚多。”
神父低头盯着他看。很难描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他的脸肿了,伤痕累累,双眼几乎睁不开。犯人透过厚厚的嘴唇说:“很高兴您能来,神父。”
神父回答说:“拯救你是教会的职责,孩子。”
“他们今天上午就要绞死我吗?”
神父温柔地拍拍他的肩头。“你已被判处绞刑。”
里卡多·梅利亚多抬头看着他。“不!”
“很遗憾。命令是首相亲自下达的。”
随后,神父把手放在犯人头上,吟诵道:“告诉我你的罪过……”
里卡多·梅利亚多说:“我的思想、言论和行为都罪孽深重,我全心忏悔我的一切罪过。”
“愿我们的天父拯救你的灵魂。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警卫在牢房外听着,暗想:这样浪费时间真蠢!上帝会对着他的眼睛吐口水的。
神父的工作结束了。“再见,孩子,愿上帝平静地接受你的灵魂。”
神父走到牢门前,警卫打开牢门的锁,退回来,用枪对准犯人。门锁上后,警卫走到旁边的牢房,打开了门。
“交给您了,神父。”
神父走进第二间牢房。里面的人也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神父看了他很久。“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费利克斯·卡皮奥。”他声音嘶哑,胡子未能遮住脸上一块青紫色的新伤疤,“我不怕死,神父。”
“很好,孩子。归根结底,我们谁也不能幸免。”
神父听卡皮奥忏悔时,从远处传来阵阵声浪,起初是低沉的,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在整个建筑里回响起来。那是雷鸣般的牛蹄声,还有乱跑着的人在尖叫。警卫听着听着,惊慌起来。声音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越来越近。
“您最好快点儿,神父。外面出了怪事。”
“结束了。”
警卫赶快打开牢门。神父回到走廊里。警卫锁上门。监狱的前部传来巨大的冲撞声,警卫转过身,从装有铁栅的狭窄窗口往外看。
“见鬼,是什么声音?”
神父说:“听起来好像是有人想让我们听听他的意见。我可以借用一下那个吗?”
“借什么?”
“你的武器。劳驾。”
神父一边说,一边逼近警卫。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拔下脖子上那个大十字架的头。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匕首露了出来,它快如闪电地扎进了警卫的胸膛。
“你看,孩子,”他从奄奄一息的警卫手中抓过冲锋枪,“上帝和我决定,你再也不需要这件武器了。以上帝的名义。”海梅·米罗说着,虔诚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警卫倒在水泥地板上。海梅·米罗从尸体身上取下钥匙,迅速打开两间牢房的门。街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们走。”海梅命令道。
里卡多·梅利亚多捡起机枪。“你扮神父真他妈的像极了。连我都差点儿相信了。”他那肿起的嘴唇微微一笑。
“他们把你们俩折腾苦了,是吗?别担心,他们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海梅搂着他们俩,扶着他们步入走廊。
“萨莫拉怎么样啦?”
“警卫们把他打死了。我们听得见他的叫喊声。他们把他拖到医院,说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他们前面是一道锁着的铁门。
“在这里等着。”海梅说。
他走近铁门,对门外的警卫说:“我办完了。”
警卫打开门锁。“您最好快点儿,神父。外面有点儿骚乱——”他这句话永远说不完了。海梅的匕首插了进去,警卫口里涌出大股鲜血。
海梅向那两个人做了个手势。“来吧。”
费利克斯·卡皮奥捡起警卫的枪,他们开始下楼。外面已是一片混乱。警察在疯狂地到处乱跑,想弄清楚出了什么事,还要对付院子里尖叫着的人群——他们连滚带爬,想躲开发了疯的牛群。有一头牛已冲进这幢建筑物的前部,撞毁了石门;另一头牛正撕开地上一名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子。
红卡车就在院子里,发动机还在转着。混乱之中,他们三人几乎没引起人们注意;确实有几个人看见他们逃走了,但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空管这件事。海梅和他的部下一声不吭地跳上卡车的后部。卡车飞快开走,惊散了拥挤的街道上惊魂未定的行人。
民防卫队是准军事建制的农村警察部队,他们身穿绿制服,头戴黑色漆皮帽,正在枉费力气地想控制住歇斯底里的人群。驻防省会的武装警察面对这疯狂的景象也束手无策。人们正在拼命向各处逃遁,绝望地要躲开那些发怒的牛群。牛造成的危险还不及人们自己造成的危险大,因为他们急着逃命,相互践踏。奔跑的人群绊倒了老人和妇女。
海梅惊恐地盯着这骇人的场面。“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呀!”他大叫道。他无能为力地盯着这场正在进行的大屠杀,却毫无办法可以制止它,只好闭上眼睛,不看这个场面。
※※※
卡车到达潘普洛纳郊区,径直向南,把骚乱和嘈杂声抛在了后面。
“我们到哪儿去,海梅?”里卡多·梅利亚多问。
“托雷外面有一个安全的地点,我们在那儿待到天黑,再往前走。”
费利克斯·卡皮奥痛得脸都抽搐起来。
海梅·米罗看着他,脸上满是同情之色。“我们很快就到了,朋友。”他柔声说。
他设法把潘普洛纳的可怕景象驱出脑外。
30分钟之后,他们到了托雷的一个小村子。他们绕过村子,把车开到山中一幢孤零零的屋子前面。海梅扶着那两个人从红卡车的后面下来。
“半夜时分来接你们。”司机说。
“带一个医生来,”海梅回答说,“把这辆卡车处理掉。”
他们三个进到屋里。这是一所农舍,简朴舒适。起居室里有火炉,有梁支撑的天花板。桌上有一张便条。海梅看过,对条子上的欢迎词微微一笑:“我的家便是你的家。”酒柜上有几瓶酒。海梅倒了几杯。
里卡多·梅利亚多说:“大恩不言谢了,朋友。为你干杯。”
海梅举起杯子:“为自由干杯。”
鸟笼里一只金丝雀突然吱喳叫了一声。海梅走过去,看着它疯狂地拍着翅膀。看了一会儿,他打开鸟笼,轻轻地把鸟捧出来,送到开着的窗口。
“飞吧,小鸟,”他轻声说,“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应该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