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0:22
“安德烈爵士大人,请您到这边来!”居伊·马勒冈说着优雅地鞠了一躬,同时把手一挥。
马雷克尽量掩饰内心的惊讶。他飞马奔进拉罗克堡的时候,满以为居伊和他的手下人会立刻杀了他,可是他们对他恭敬有加,几乎把他奉为上宾。他此刻已深入城堡的内院,看见大厅里灯火通明。
马勒冈领他穿过大厅,走进右边一座特别的石头建筑。它的窗户上不仅装着木栅条,而且还蒙着透明的猪膀胱薄膜。窗台上点着蜡烛,但却不是点在房间里面,而是隔着膀胱薄膜点在窗户外面。
他还没进去,就知道那是为什么了。这座建筑只有一个大房间。靠墙的地上放着架高的木台,上面高高地堆着拳头大小的灰色布袋。在一个拐角上,黑色的铁弹丸码放成金字塔形。房间里有股明显的气味刺鼻的干燥的气味,马雷克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火药库。
马勒冈说:“好了,大师,我们找到一个助手来帮你。”
“谢谢。”爱德华约翰斯顿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他的一侧放了两只装着火药混合物的石钵。他的双膝之间还有一只。他正在研钵里不紧不慢地研磨一种灰色粉末。他看见马雷克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
“你好,安德烈。”他说。
“你好,教授。”
他仍在研磨,“你还好吗?”
“是的,我还好。腿受了点儿伤。”事实上,马雷克感到腿上阵阵抽痛;但伤口很干净,因为河水已把伤口彻底洗净。他认为过几天就会痊愈。
教授继续耐心地、不停地研磨,“这就好,安德烈。”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其他人在哪儿?”
“克里斯我不知道。”马雷克说道。他在想克里斯怎么会浑身是血的。“凯特没事,她正在寻找……”
“这就好。”教授扫了居伊爵士一眼,平静地说。他的头冲着研钵点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当然,你知道我正在干什么了?”
“在研磨,”马雷克说道,“这东西有用吗?”
“总的来看,还不错。这是柳木炭,很理想。硫磺相当纯,硝是有机的。”
“海鸟粪吗?”
“对。”
“那么,这大概是你所期望的。”马雷克说道。马雷克最初研究的问题之一就是黑火药技术。
黑火药于十四世纪起在欧洲被普遍应用。黑火药的发明如同磨坊的轮子和汽车一样,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的发明。它的原始配方——一份炭、一份硫磺、六份硝——来自于中国。关于它是如何传入欧洲的问题则莫衷一是了,正如黑火药当初是用做引火物还是爆炸物的问题一样需要澄清。黑火药最初用做武器的时候,被称为“火器”,意思是“利用火的武器”,而不是现代所指的步枪和大炮之类发射爆炸性弹丸的武器。
这是因为最早期的黑火药爆炸性不强,人们还不理解火药的化学成份,另一个原因是它的技术还没有得到发展。黑火药爆炸时,木炭和硫磺迅速燃烧,助燃的氧气的丰富来源是硝酸盐,后来被称做硝石。硝酸盐最普通的来源是洞穴里的蝙蝠粪便。在早期,这些粪便根本不经提纯就加进了混合物中。
但是,当火药被研成极细的粉末之后,其爆炸性增强了。这是十四世纪的一个伟大发现。这个过程被称为“研磨”;如果做得好,黑火药就像滑石粉一样精细。在漫长的研磨过程中,硝和硫的微粒被挤压进木炭的小孔。正因为这个原因,像柳木之类的木头就受到青睐;柳木炭的孔比较多。
马雷克说,“我没看见筛子。你要洒水吗?”
“不,”约翰斯顿微笑着,“洒水技术还没有发明呢,记得吗?”
洒水是指向黑火药混合物上洒水,把它做成团,然后加以干燥的过程。这样制成的黑火药比干粉状的火药爆炸力强。从化学上讲,所发生的情况是,水将硝石部分溶解,使其覆盖木炭孔的内壁;在这一过程中,未被溶解的硫磺微粒也被带入木炭孔。这样所得到的火药不仅更有威力,而且性能更稳定、更持久。但约翰斯顿说得没错;洒水技术于一四零零年左右才出现——从现在起大约还要过四十年。
“要我接手吗?”马雷克说。研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长达六至八个小时。
“不用,我这就干完了。”教授站起身对居伊爵士说:“告诉奥利弗大人,我们已准备好,可以为他演示了。”
“演示希腊火?”
“差不多。”约翰斯顿说。
在将近傍晚的斜阳中,奥利弗勋爵在城堡外围高大的城墙上不耐烦地踱步。这里的城垛宽度超过了十五英尺,使附近的一排火铳显得相形见绌。和他在一起的是居伊爵士,还有那个阴沉着脸的罗贝尔·德凯尔。他们看见教授,全都急切地抬起头。
“怎么样了?大师,终于准备好了吧?”
“是的,大人。”教授说道。
他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个钵子走上前来。马雷克拿着第三个,里面装着调了油的细灰粉。用来调和的油很稠,带有强烈的树脂味。约翰斯顿告诉过他,无论如何不要碰这种混合物。其实马雷克不需要提醒。这是一种气味难闻而且呛人的粘性物质。他还带了一钵沙子。
“希腊火?这是希腊火吗?”
“不,大人。比它更好。诺克拉底的阿忒奈奥斯之火,又称为‘自燃火’。”
“是吗?”奥利弗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演示给我看看。”
在火铳的那边是东部那块开阔地,有一排投石机已经安装好了。它们处于两百码开外,在火铳射程之外。约翰斯顿把两只钵子放在头两门火铳之间的地上。他把从军械库里拿来的弹药袋装进第一门火铳,然后把一枝带有金属叶片的沉重的金属箭也装了进去,“这是你的火药和你的箭。”
他转向第二门火铳,小心地把研细的黑火药倒进一只袋子里,塞进炮口,然后说,“安德烈,请把沙子给我。”
马雷克走上前,把盛沙的钵子放在教授脚边。
“沙子是干什么用的?”奥利弗问道。
“用来预防操作失误,大人。”约翰斯顿拿起第二枝金属箭,小心翼翼地拿着两头,把它轻轻地插进火铳。那箭头上开了个槽,槽内涂了厚厚一层难闻的褐色粘性物质。
“这是我的火药和我的箭。”
炮手递给教授一根点着了火的细木条。约翰斯顿点燃第一门火铳。
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炸和一阵黑烟,那箭飞出去,落在离最近的那台投石机一百码远的地方。
“现在看我的火药和我的箭。”
教授点燃第二门火铳。
一声猛烈的爆炸和一阵浓烟。箭落在一台投石机旁边的草丛中,离它只有十英尺。
奥利弗吼起来:“就这些吗?请原谅,如果我……”
正在这时,那枝箭上冒出一圈火光,向四周喷出点点火苗。投石机立刻着了火,地上的人迅速拿起饮马的水袋,上前去灭火。
“我明白了……”奥利弗勋爵说道。
但不但没有把火扑灭,似乎反而助长了火势。每泼一次水,火焰就蹿得更高。那些人迷惑不解地向后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投石机在他们面前燃烧。不一会儿,投石机就成了一堆烧焦的、冒着烟的木头。
“以上帝、爱德华和圣·乔治的名义起誓。”奥利弗说道。
约翰斯顿微微鞠了一躬,微笑着。
“你的射程有两倍,那枝箭自己会点着——怎么回事?”
“火药被磨细之后,爆炸就更猛烈。箭里面装了油、硫磺和生石灰,和短纤维混合在一起。它碰上水就会着火,而草里有湿气,所以我要准备一钵沙子,万一我手指上沾了一小点混合物,由于我手上的湿气它就会开始燃烧。大人,这是很精巧的武器,操作要很小心才是。”
他转向靠近马雷克的第三个钵子。
“现在,大人,我请您注意接下来的情况。”约翰斯顿说着拿起一根木条,把它伸进钵子里,让木条头上裹上一层用那油调的臭味难闻的混合物。他把木条举在空中。“你们看,没有什么变化。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内都不会有变化,除非……”他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把一小杯水洒在木条上。
那木条发出嘶嘶的声音,开始冒烟,接着便燃烧起来。火焰是炽热的橘红色。
“啊!”奥利弗发出满意的叹息。“我一定要大量拥有这些东西。你这种东西需要多少人来研磨和制造?”
“有二十个人就行了,大人。有五十个人更好。”
“给你五十个人,你要,还可以多。”奥利弗搓了搓手,“你多久才能做好?”
“准备时间倒不长,大人,”约翰斯顿说,“但是匆忙之间是做不好的,因为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一旦制成之后,放在城堡里就是一个隐患,因为阿尔诺今晚肯定要用火器来攻击你。”
奥利弗大嚷起来:“那我不管,大师。现在就做,我今天晚上就要投入使用。”
回到火药库之后,马雷克看着约翰斯顿把每十名士兵安排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只研钵。约翰斯顿在他们之间走动,不时地停下来指导。士兵们抱怨说这像“帮厨”,但约翰斯顿对他们说,用他的话来说,这是战争的草料。
几分钟后,教授走过来和马雷克一起坐在拐角里。
马雷克一边看着士兵们干活,一边说:“多尼格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不能改变历史?”
“说过。怎么啦?”
“我们似乎正给奥利弗很大的帮助,帮助他守卫城堡,对抗阿尔诺。那些箭会迫使阿尔诺把他的攻城机械向后撤——远到失去效用的地方。没有攻城机,就无法攻城。阿尔诺不会采取伺机等待的战术。他的人想速胜中世纪的所有雇佣军都这样。如果他们不能立刻攻下一座城堡,他们就会转向别处。”
“对,这倒是真的……”
“但根据历史,阿尔诺攻陷了这座城堡。”
“是的,”约翰斯顿说,“但不是围攻打下来的,而是因为有个叛徒把阿尔诺的人放进来了。”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一点,”马雷克说,“这说不通。这座城堡要开的门太多。一个叛徒如何能做得到?我认为他做不到。”
约翰斯顿微笑着,“你认为我们也许正在帮助奥利弗保卫他的城堡,因此就说我们正在改变历史。”
“这个嘛,我只是在想。”
马雷克正在思考的是,从未来的角度看,一座城堡的失陷是否是一件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百年战争的历史可以被看做是一系列重大的包围和攻占城堡的战斗。例如,从现在开始,几年之后,强盗会占领塞纳河口的莫旺。这本身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这使他们控制了塞纳河,致使他们攻陷了进军巴黎途中的所有城堡。接着便是谁活下来、谁死去的问题。因为一座城堡陷落后,其居民往往都遭到大屠杀。拉罗克堡里有几百个人。如果他们全都幸免于难,他们的几千名后代就能轻易地创造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了。”约翰斯顿说。
马雷克看看他的手镯。计时器显示05:50:29
。他咬了咬嘴唇。他已经忘记了时间正在前进。他上次看的时候,还有将近九个小时,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五个小时似乎就不妙了。
“不到六个小时。”马雷克说。
“标牌在凯特手上?”
“对。”
“她在什么地方?”
“她去找通道了。”马雷克心想,现在已近黄昏,如果她发现了通道,她就能在两三个小时里轻易地找到那条通道进入城堡。
“她去哪儿找通道?”
“绿色教堂。”
约翰斯顿叹了口气,“就是马塞尔的密钥所说的地方吗?”
“对。”
“她自己一个人去的?”
“对。”
约翰斯顿摇摇头,“那儿是没有人去的。”
“为什么?”
“据说,看守绿色教堂的是一个疯狂的骑士。人们说他的爱人死在那里,他伤心得失去了理智。他把他的妻妹关在附近的城堡里;现在,任何靠近城堡或教堂的人,都会被他杀死。”
“你认为那全是真的吗?”马雷克问道。
约翰斯顿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因为没人活着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