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舒缓的古典乐声响起时,孟思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只要一流眼泪,就很难控制住自己。这忽然的音乐声,是提醒着她,不能再哭了,下车时会收不了场。

他大概是发现了她的哭声,即使她觉得只是吸鼻涕,车内光线很微弱,他不会发现的。可她也不介意了,与被发现她藏得最深的秘密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她努力平复着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情绪被压下点后,她从包里拿了纸巾,擦鼻涕之前,迅速抹掉了眼泪。

后半程,她算是平静了点。

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特别糟糕,早上醒来都会哭一会儿,心情整日都处于低落状态,不想做任何事。她很想变好,但好像就开心不起来。

忘了是怎么好的,好像就是熬过去。后来她压力很大时,也会一个人哭一会儿。

她内心感激他的沉默,什么都不问。也觉得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吧。

一曲将近,下一支她很熟悉,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她对播放设备从不讲究,但孰好孰坏,总是高下立判的。

车内无一丝杂音,封闭而静谧的狭小空间内,独奏小提琴响起,乐声不再是流淌的,有了具象的立体空间感,强势地将人挟入音乐的世界。被强烈地吸引,不被允许再独自沉浸于无尽头的痛苦中。

已是十一月的尾声,路旁的树快成枯枝,是寒冬腊月的时节,置身于温暖而舒适的车内的她,看了旁边的他。

车在闹市区走走停停着,他看起来没了多少耐心,手放在腿上,微皱了眉盯着前边看,前行时就踩一脚油门将速度带起,又堵了再停下。他略有些无聊,指节在方向盘上敲着,似乎是随了音乐的节奏。

察觉到她的视线,肖华转过头看了她。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泪痕。前边的路灯划过她的脸庞,红了的眼眶,暴露了她哭过的痕迹。

她看着自己,眼神是澄澈的,无一丝哀怨或想被理解的渴望。无所求的眼神,总让他这个算得上功利的人感到莫名的危险。

人总有弱点与各色的欲望,只要被他捕捉到,就是拿到了筹码,即使不一定用得上。

他看着自己,她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继续看向了前方的路。

他可能是不耐烦了,后悔将时间浪费在拥挤的道路上。

孟思远自然不敢让他把自己送进小区内,看着快到了,就用手指着前边跟他说:“您把我放在前边那棵树下就好了,那里可以临时停靠。”

她说话时带了点嗓音,肖华没回答,按着她指的方向靠边停车。

车停稳后,孟思远向他笑了下,“谢谢您送我回家,您回家注意安全。”

肖华看着她,至少现在的她已经看起来恢复了,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她打开了车门要离开,他正要拿过手机时,就听到了一声异响。他转头看去,车门没关上,而她已经跌倒在了地上。

肖华立刻下车,绕过车头走过去,扯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拉了起来,他看了眼车旁的路牙,估计她踩空了。

幸亏路牙上不是水泥地,他松开了她的胳膊,“下车不知道看路吗?”

手掌和屁股都很疼,曾经她走路不小心把脚给扭骨折过,刚刚踩空的那一瞬,孟思远就让屁股先着地了,不至于摔一跤都伤了骨头。就是手撑着地时小碎石子碾着手掌,有些火辣辣的疼。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的了,结果被他拉起来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骂,她还没怪他车停的有问题呢。她坐出租车从这下时,从来没踩空过。

她什么也没说,站稳后低着头借着路灯把手掌上的石子给拿下,压的印子很深,还破了一小处。问题不大,回去洗下手就行。

肖华看到了她的手,没什么事,就是挨了下疼。她这低了头一句话都不说,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无声的抗议,“脚没扭着吧?”

“没。”

下个车都能摔了,是多心不在焉,肖华顺手把副驾的车门给关上,“走吧。”

“啊?去哪儿?”

“你要再给摔了,公司是要给你付医药费的。”

反应过来的孟思远暗骂了句资本家,就低着头小心地踩过草地,往里面的小道走去。

这么一摔,肾上腺素经历了飙升。危险过后,人逐渐变得放松,她都快忘了半个小时前还在车里哭到不能自抑。

可想起时,她还是觉得很难堪。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家庭的耻辱。是的,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耻辱。

她都这个年纪了,有弟弟妹妹,一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生育权是人的基本权利,但也不妨碍她觉得很丢脸。

她不是好面子的人,只是不想别人因为这件事,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不论是背后指点,还是谈及某些话题时小心翼翼地顾及她的感受,她都不想面对,尤其是后者。

第一个知道的是他,从刚才的难以接受,到现在吹着很冷的风,让她的头脑清醒。已成既定事实,是他的话,好像没那么糟糕。

他看起来压根就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本来就是,普通人的这档子事,八卦的价值都不大。

一路无言地走到楼底时,看着陪她走回来的他,孟思远本想说再见,可礼貌地问了他,“你要不要喝杯热茶?”

“可以。”

孟思远没想到他答应了,心中正纳闷,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进了家门后,他问她洗手间在哪里。

家里只有两双她尺码的拖鞋,她想跟他说你可以穿鞋进去的,我回头拖地就好。可他已经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了地板上,看着是黑色的袜子,她跟他说了句,我早两天才拖过地的。

孟思远换上拖鞋后,包都没放下,就引着他去了卫生间。她内心庆幸自己挺爱干净,顶多是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凌乱了点。

厨房是开放式的,她将包扔下后,还没烧水,就打开冰箱倒了杯椰子水喝,饿到有些低血糖。

灌完一杯,她才拿了水壶去烧水,家里没什么招待客人的好茶叶,就超市买的普通茶包。

正在接水时,放在水池旁的手机就嗡嗡震动,孟思远举着水壶拿过手机,是她爸的视频电话,她直接给挂断了。

没几秒,又一条信息传来,是一个小视频,她手贱地点开了。

画面里是那个孩子,她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来,晨晨,叫姐姐。下次见到姐姐,要叫人,知道吗?思远,他今天没叫人,你可不要跟他生气啊。我们晨晨,下一回见到就知道叫姐姐了,是不是?”

孟思远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视频,退出去就把与她爸的对话给删了,将手机扔回到桌台上。那个孩子出生后,她见识到了,她爸原来那么会照顾孩子。当然,得是儿子。

刚开始时对自己刺激很大,她那时不是能忍的性子,会大吵大闹。后来刺激多了,就会脱敏。再后来,他们就为其他事吵架了。

对她爸的消息,她看完就删,很少回复。他还跑到她妈面前抱怨过她的绝情,她回了她妈说,我不拉黑他,已经是把他当我爸了。

手上忽然一轻,回过神的孟思远才发现他走到她身旁接过了水壶,而水已经到了最大容量之上,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肖华倒掉了多余的水,盖上盖子时看了眼她的手,“你不洗手吗?”

孟思远看了自己的手,才记起这回事,打开水龙头冲刷了伤口。有点疼,但她不是娇气的人,随手拿了旁边废弃的牙刷,挤了洗手液清理着伤口。

见她这么粗暴的清理方式,肖华以为她不疼,看了眼她,却是皱了眉在忍耐着。

她好像总是擅长忍耐各类疼痛。

孟思远洗完,抽了张纸巾擦了手,“你喝红茶还是绿茶?”

“不用了。”

“就喝水吗?椰子水喝不喝?还有咖啡。”

她从小被教的待客之道就是,不管他要不要在这坐一会儿,都要摆出招待的架势,茶、水果、点心,要将家里好东西拿出来招待。人离开时,还要让人带点东西走。她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直到后来发现,很多比她家庭条件好的人抠得理所当然。可见穷大方这词,是有事实依据的。

孟思远去打开了冰箱,拿了车厘子和山竹出来,还有抽屉里的零食,“你试试这个,柿子里夹了芝士,我觉得很好吃。”

肖华原本准备离开的,而眼看着她水果都洗上了,问了她,“还想不想吃炒菜?”

“啊?”水珠落在了暗红的车厘子上,她转头看他,“那家不做外卖吧?”

“想吃什么菜?”

“我都行,你点就好。”

“那你就没法点贵的了。”

孟思远忍不住笑了,笑意淡去后,自己都觉得惊讶,她怎么会笑得出来。如果他不在,收到那条视频信息的她,还是会难受好一会儿的。刚刚问他要不要喝茶,是不是自己没那么想一个人呆着,想有个人说会话。

“能填饱肚子就行啦。”她拿了杯子给他倒水,再将水果端去了客厅的茶几上,看他正站在原地,拿着手机在发消息,“你要不要坐过来?”

肖华抬头看去,才注意到了客厅的格局,地方不大,布置得简约而温馨,茶几上已摆得半满,放了两个茶杯。其中一个杯子,是鸢尾花的。

这样的场景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应该晚上在一个下属家里,喝完茶还要一起吃晚饭。

是哪一个环节推到了这一步,他是否有必要结束这件不该发生的事。

孟思远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没有动弹,“你是想坐餐桌吗?”

肖华摇了头,拿着手机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