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他是大师。他是罗杰·费德勒——二〇一〇年澳洲网球公开赛在这三句一组碑铭话语声中结束,这回倒没有哭的费德勒高高举起双手,和他的网球子民们致意。不,负责说出这三句颂辞的并非我们熟悉的诗人网球评论员许乃仁,而是来自澳洲当地大会播报员之口,许乃仁只是口译给我们听而已。如此辉煌到不像是真的的这一刻,我想,最该甜蜜到如大江一发不收的许乃仁一定有点闷有点不过瘾。
这回澳洲公开赛的异常荣光并不因为经历了一场凄绝悲壮的生与死对决,稍前温布尔登费德勒和罗迪克那一场、那最终仿佛只能由上帝介入决定谁输谁赢的第五盘才是(我承认,这也是多年来我个人绝无仅有心生“费德勒你好心放掉这次算了吧”奇怪念头的一刻,只因为此生此世罗迪克再不可能打这么好这么令人尊敬);此番澳洲公开赛之所以动人完完全全是费德勒式的,让我们这些虔敬的、纯粹的网球迷好像眼睁睁看着、又仿佛一起置身于某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时空力量之中,把一整座拉沃球场从二〇一〇的现实澳洲墨尔本单独拔起来,温柔的放回到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去。我们任谁都眉飞色舞记得那样一个费德勒及其细节,只是我们误以为那个费德勒已是一个消逝的幸福时光,一个梦境。那时候的费德勒,他像风,像云,像但丁的“白雪飘降群山”,像希腊神话故事里的珀尔修斯,穿着长出翅膀的鞋子,轻盈的浮起来,以至于每一名对阵的顶尖网球手都显得如此平凡如此笨重还如此矮小。而今年澳网我们看,先是休伊特,这个从去年温布尔登以来确有复活之姿、他自己也相信并重燃野望的澳洲老兔子,费德勒轻轻的以三盘球把他打回原形,就像过去十四场球那样;再来是劳动楷模达维登科,总是什么大小比赛都打的蓝领好手,状况突然好到不像是真的,已连着好几个月所向无敌,我以为他正是这届澳网最好调的一个,如果大会赛程允许理应在决赛才和费德勒对阵才是,达维登科果然有个绝佳的第一盘并且又率先突破费德勒的下一个发球局,却忽然像雪融了一般,整整十三局球,相当于两个六比〇还多,六个发球局,如同陷身于一个谁也叫醒不过来的噩梦,又像置身故国春汛叶尼塞河水泛滥的西伯利亚四顾无人寸步难行;然后是法国特松加,他力大无穷但可以细腻处理小球,基本上也心思沉稳,又加上澳网一直是他幸运之地,惟至此费德勒已完完全全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费德勒了,以至于可怜的特松加看起来更像个会外赛上来的第一轮球员(三盘球没拿到一个破发点);最后就是莫雷了,英国安迪,这位能发能跑能穿越能上前截击也能底线硬碰硬的年轻人,最特别是他看似松垮但其实灵活无匹的右手腕,在以力相向如炮弹的近代网球场上,这样宛如瞄准器狙击镜的好手腕是上天仁慈但悭吝的礼物(只是恰恰好人类网球史上最先进的那一副好死不死在费德勒右手上)。我们得说,即便扛着一百五十万年(该死的费德勒开的玩笑)的老英国历史重负而来,莫雷其实并没紧张僵硬失常。他正像那名特地从英伦三岛越洋赶来、如同等待彗星日蚀世纪天文奇观的母国球评家所说的“打得非常非常好”,尤其是比分看起来最差的首盘(6:3),但费德勒兑现了他稍前“一定打得非常积极主动”的诺言(针对过去莫雷的少年法西斯批判,谢谢指教),恢复了他久违的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那样子打,费德勒的抢先变线是人类网球史上的一项艺术成就,他不早不晚总是在对手心念才动的那一刹那间不容发穿透进去,时间感准得跟针尖一样(蝴蝶般飞蜜蜂般刺),这是最残酷打击对手意志力之处,觉得自己赤裸裸的毫无策略毫无秘密可言,接着,整个对峙状态豁然一开如天起凉风,费德勒开始使用整座球场,沉重的网球瞬间挣脱了惯性卸下了力气变得捉摸不定,球速也许更快更利,却同时飘忽起来,这时候所有人屏息知道这球场已不再是球场了,它是一个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再有对抗了,而是统治。我们看到莫雷不间断的打出好球,但每一记好球都像费煞苦心倾尽一切所能,带不起振奋,只有疲惫和沮丧,老天你需要多少个、多密集的好球才能走完这道重重险阻不见尽头的长路漫漫?你已经把最好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却一无机会这是怎么回事?我猜想,这一场球莫雷可能刻骨铭心的发现一个事实,过往他距离稍远而且时间阴错阳差体认不到的朗朗事实,原来传说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原来人类最崇高的网球成就不是一个荣衔而是确确实实的技艺,原来费德勒每一样都比我好而且正正好压住我,坚固到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突破、可以改变这样窒息关系的点。我始见沧海之阔费德勒之奇,就像《庄子·秋水篇》里那个原以为自己已经够大、乘兴抵达浩浩无垠水天一色东海的河神,这不会让人愤怒,即使摔球拍也只是某种爽然若失,某种自弃和悲伤。我以为一直有点年少不知节制的莫雷,之所以在事后颁奖台上讲出“我可以像罗杰那样子哭,但很惭愧我没办法像他打得那么好”的这两句话,正是如此的苦涩成长告白,其间有进步的成分,但愿如此。
从比数看、从比赛耗用的时间看,这样状似没拼的球好像可以要求凭票退费,但即使是还花了大笔旅费的那几位英国球评都不会这么想,他们来的时候是兴冲冲的英国人,回家时则是幸福的网球迷,回归和你我一样网球共和国的公民。一如澳洲人知道费德勒又再一次刷掉了他们的休伊特,一如同为苏格兰出身的斯诺克传奇球王史蒂芬·亨得利爵士亲口承认,他当然希望莫雷可以赢,但他是费德勒球迷(所以说大英帝国得继续善待苏格兰人,在莫雷拿到大满贯头衔之前绝不能让苏格兰独立建国)。这说明国族意识是多神经、多没程度的东西,在真正美好的价值和事物之前,它只是博尔赫斯说的某种幻觉,晨雾般在第一时间就该消失掉。
好看的球不见得非打五盘不可,不见得要四盘抢七外加一个烈日酷刑般的长局,这样的球也可能很紧张但极乏味,在桑普拉斯已逝费德勒未起的那一两年空当我们不常常这样边提心吊胆边骂人吗?就像那种冗长沉闷的推理小说,其实你想知道的就只剩最终凶手究竟是谁而已。我那个比较冷比较酷的网球迷女儿总说,太阳这么大,干脆人道一点大家快转跳过从抢七、从第五盘开始打吧,必要时猜拳也行;费德勒三比〇的球仍这么好看是真正的好看,是不依赖胜负张力加值的纯粹网球,你不是在等结果而是丰饶的一个一个球看。说真的,如果纯从网球技艺的惊心动魄程度来说,费德勒耗用五盘的赢球方式通常反而是不完美的,说明这家伙又半途神游去了,就像他二〇〇六~二〇〇七时也戒不掉的第二盘梦游症一样。也许他最好的球赛(我们妥协点人性点)是三比一,也许他若有所思的漫游正是费德勒神话风格的一部分,也许有些挑战有些泥淖我们才得以多见识到他的思维轨迹、他的处理困境和各式应变之道,逼出几个让人惊呼的好球出来是吧。
今年澳网之后出现了两种主要的预言,一则比较平实可信,是“费德勒的统治仍看不到尽头”,另一则就像黄金价格会涨破三千美元或人类末日在二〇一二年一样,比较像是江湖术士的哄抬,断言费德勒会在今年四大公开赛全拿,继拉沃之后。还记得二〇〇八年初的相似预言吗?不是说好纳达尔和莫雷两人即将连手统治这个行星吗?当然,未来也许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许哪天我们一觉睡醒霍然发现黄金挂牌每盎司三千美元、纳达尔和莫雷分居ATP排名一二而且费德勒还同一年完成四大满贯,不用说这绝对就是世界末日到来了。但我们是理性犹存的网球迷兼人科人属人种,怀抱梦想但脚踏实地,我们会正确的从这样满天飞舞的预言中解读出此时此刻的真正讯息,二〇〇九法网加上温网是神圣的、镌刻金石的,以两个伟大(四大满贯收集完成+十五座大满贯头衔)赋予费德勒历史荣光;而二〇一〇澳网则是温暖的,网球迷念兹在兹的悬念,那就是——那个费德勒回来了,别来无恙。
说一名网球手在二〇〇八年拿下美网、法网温网亚军、澳网也依然打到四强是落难、是日已西夕、是生涯的谷底,本来是很奇怪的,但费德勒除外,他的地狱是其他任何一名网球手做梦都会笑醒的极乐净土,这样的诋毁其实源自于尊敬。我个人的看法是,二〇〇八一年的费德勒的确有让我狐疑不定的地方,我一度以为他太快变得保守,只想等待对手失误而不想冒险致胜(瞄准边角用力挥击的致胜球总有毫厘之差的风险),固然费德勒奇快但不觉其快的诡异脚步(判断力的提前起动加上舒畅的运动力)几乎每种球都跑得到,费德勒手腕的各式旋转控制也几乎每种球都能轻送回去,但这样状似不花力气的打法其实反而比较耗时也就比较累,更糟糕是帮对手练球,让他可以好整以暇缓缓打出形态、节奏和信心,有机会进入到某种从心所欲、见神诛神见佛灭佛的仿佛无敌状态(打过球的人都知道偶有这么一种时刻,梦寐以求,足球王贝利描述过,神奇出现在他十七岁世界杯决赛和地主国瑞典那一战,而且是零比一落后时;魔术师约翰逊形容篮框会“大得跟个游泳池一样”;大联盟的打击手则不只一个不止一次告诉我们,你连棒球上的红线和针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百五十公里以上的快速球好像停在那里等你打一样,等等),费德勒到底在想什么呢?但二〇〇九的法国罗兰·加洛斯红土给了我们答案,他在看来已全能已穷尽的网球技艺寻找一种新的打法、一种更轻盈的可能,其中最有趣的是切球。这一点许乃仁说得很正确,去年的法网费德勒成功的把切球一艺翻新到另一个境界,是人类网球史上切球2.0版正式上市。我们都知道,下旋切球(尤其是正手)是已然完全停止研发扔进仓库的淘汰物品,除掉网前截击,它只有处于防御的、挨打的不得已时刻才拿出来,借助它不必拉拍的动作和空中飞行的延迟来过渡一板挣回失去的时间和空间。也只有在费德勒极少数人手上还有些积极性作用,以其速度和旋转的改变来迷惑敌手并且创造节奏的松紧疾徐,好重新控制比赛的进行暨其主导权,避免双方底线对抽隧道般进入到只剩力气大小、宛如西部牛仔掏枪决斗的听天由命野蛮状态。下旋切球最有效的地点是温布尔登的美丽青草地,有生命有呼吸有个性的小草会让切球产生细微但诡谲的滑动,这正是老费在温网霸权的专利性优势,也正是昔日女王格拉芙(她是最后一个反手切球打得比反手抽球多的人)的专利性优势;下旋切球最有效的时刻则是双方兵疲马乏的球赛后半段,它低迷的弹跳以及回球的物理性下折角度,要求回击者得确实的蹲低身体,对于已然疲惫发软的膝盖和僵硬失去弹性的大小腿肌肉是很沉重的负担,尤其是那些身高一米九两米的高个子,过去我们若细心点不难发现,如果网球只打一盘,已退休含饴弄夫的林德茜·达文波特会是格拉芙之后的不动女王,她蹲得下去的首盘几乎是无敌的。
二〇〇九紧接着的温网证实这不是我们的幻觉,甚至已不再是费德勒针对缓慢、海绵般吸收弹力红土球场的策略而已,费德勒正反手都切,不止让球失速的坠落网前,还狙击的飞向底线,不只用于让对手抓不准弹跳的诱发失误,更神奇的是直接化为箭矢弯向两边底角致胜,而此刻对手人明明就守在底线并未上网,但球却像找到自己回家的路般毫发无损的兀自飞行、通过、落地,这应该是网球史上最慢最轻也最优雅的致胜球了,我们该怎么用文字重现这彩虹般美丽不祥的切球呢?博尔赫斯会建议用拜伦:“她优美的走着,像夜色一样。”它不会快,因此得非常非常准确,准确到带着某种冻结时间、整个世界停下来等它的奇异流水之感,角度和时点一闪即逝如春花如朝露更如错觉,而且小得仿佛仅容就这一个球大小堪堪通过旋即关闭,这是网球天文学家费博士找到的时空虫洞。我女儿谢海盟(她是我多年惟一的网球交谈对象)直接讲老费已改行打羽毛球了是吧,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约翰·马克安诺曾经在这里这么打过,如飘瑞雪如舞梨花(《三国演义》中说赵子龙的枪法),但困难的程度已不一样了,球速每快一分,你卸除力量改换路径的难度准度便相应的升高五分十分,这里是等比级数,不是一二三四齐步走的等差级数。
抱歉,我忍不住要把这个切球神话视为一个寓言,正如同卡尔维诺在《轻》的演讲文稿中把珀尔修斯的神话视为寓言:“它喻示诗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卡尔维诺文雅的指出,他有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硬化成石头,是一种缓慢的石化过程,尽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别,但无一生灵得以幸免,就好像没有人可以躲过蛇发女妖梅杜莎的冷酷凝视一样。网球世界也是整个世界的其中一个国度,一样在硬化石化,制造出来一个又一个铁板模样的网球手,我们亲眼目睹它发生,还不无绝望的相信事情不会回头,黯黑的力量和速度会宰制一切,压迫得人难以喘息,留给美,留给技艺,留给丰饶、变化和可能性只有死角般的空间。卡尔维诺以为惟一的可能解救之道,只有人智慧的活泼灵动(“每当人性看来注定沦于沉重,我便觉得自己应该像珀尔修斯一样,飞入一个不同的空间。我并不是说要躲入梦境,或是逃进非理性之中。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改变策略,采取不一样的角度,以不同的逻辑、新颖的认知和鉴定方法来看待世界。”你不觉得他也是在说费德勒吗?),这正是费德勒为我们做的,不是回到博格云云木头小球拍那时候那样子打,单纯的复古那种相框封存的美只会让人忧郁,费德勒是英勇骑上这样海啸般的强力与高速浪头,驾驭它拆解它并借力于它腾空而起,让我们眼见为信指证历历的看到,原来野蛮力量是打得倒的,而且可以这么容易这么举重若轻的就打败它,野蛮力量的真面目原来这么粗陋、笨拙、手足无措,暴现出一个又一个弱点和限制,化为微尘,“消融这个世界的坚实感”。我很早就注意到谈论费德勒技艺的文章最常被使用的一个字是grace直译为优雅,但这同时是一个宗教的、赞颂的、感激的字,指的某种神恩、某种应许、从天上照下来的一道光,云中射金箭,有色彩有温度还有殷殷叮嘱揭示真理的智性声音如悬浮跳动的埃尘微粒。是的,人心在最根本处仍是一样的,我们只是没办法说得像卡尔维诺那样准确有条理,我们可能知道得晚一点,但我们有着一样的向往、梦境及其忧虑,人智慧的活泼灵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样会认出它并且相信它。
有关费德勒我个人也有个神准的预言,老实讲这辈子从没什么事这么准过,那早在二〇〇三年,应该就是他此生第一个大满贯决赛当晚。彼时桑普拉斯已带着他天上掉下来的最后美网头衔含笑而逝,好看的只剩一个余晖般孤单的阿加西(他们两位的梦一样对战组合仍是最好的最欢快的,远胜之前的博格/康诺斯、博格/马克安诺,也远胜如今的费德勒/纳达尔,地老天荒,无与伦比),当然也有不断刷新发球速度纪录碰碰作响的罗迪克,还有满地乱跑的澳洲野兔,但没有王,人人任意而行,景观非常荒芜,费德勒仍杂在一堆名字F开头R结尾中间随便组合的男网球手中分不清楚。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我女儿谢海盟似乎认出他来(她原来颇喜欢另一位F开头R结尾的西班牙“蚊子”,瘦削忧郁的费雷罗),小心翼翼的探问,这个费德勒可不可能是下一个排名首位的人?也许关着门没外人什么事都敢做(所以说君子慎独),我当时血气一涌接近发神经的回答是,可能不止这样,我认为他极有机会是网球史上最好的球员。今天路人皆知才说这个没要取信于任何一个人,也完全知道说出来没什么好下场,案发当时只有直系亲属的证词显然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可言。我想记得的只是最原初的惊喜悸动,这不是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找到了,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因为你心中有事有某个应然的图像,这指引着你去找去注意去比对,你灯火阑珊的也就有较高几率看见它,如此而已。我仍然认为有关费德勒最伟大的预言来自卡尔维诺,他一九八五年写下来却来不及说的哈佛大学诺顿讲座演讲稿《轻》,网球迷会相信他是一字一句看着日后费德勒打球写的,尽管当时老费本人还只是个十五岁的瑞士小B羊而已。这是一篇清朗明亮温暖但不易真的读懂的文字,是一名真正的智者积其一生的最终从容不迫发言,但我相信网球迷有个极动人的优势,你心中记得费德勒,封锢的文字大门会一扇扇应声打开如闻听咒语,干净的文字会重新装填回具体的内容和细节成为亲切的话语;不止《轻》,还有接下来的《快》《准》《显》《繁》,网球迷看到这些篇名了吗?它们组合而成的完整之书名字就正好叫《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今天我们身在太平盛世的网球迷怎么说都应该人手一册才是,而且书价才台币一百八十元,很便宜的。
从二〇〇九法网温网到二〇一〇澳网归来(他其实哪里也没去,只躺在家中沙发上,但我们从俗)的费德勒,正式永久封闭了一个老话题,却也重又掀动一个老话题——前者是,究竟谁才是所谓的“网球山羊”;后者是,怎么样才能打败费德勒。
所谓的山羊,GOAT,是一个缩写的密码之字,原形是Greatist of All Time,史上最伟大者,天下第一人。按理讲,这是个常设性、每阶段更新的至高位置,如果有新人越过前人,那就拿着梯子把名牌给换下来,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事实上它并不是比较得来的,更是一个长可二十年三十年完全不谈的话题,除非有个那样的人出现了,否则它是悬空的,甚至就从缺。网球史上这一话题最热切如不及如探汤的一刻正是因为费德勒的降临,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这两年,我以为光从物理性、科学性的温度测量,大概就足以确定谁是这头山羊了,就像CSI的葛瑞森组长说的,人心捉摸不定,我们只有跟随着科学证据往前走。
此外是绝不可少的美学问题。你要打败全天下所有人,惟还得以某种华丽的、没见过的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方式赢球才行,辛勤工作浴血奋战同时,你还得时时飞起来,像《九歌》描绘的那样子踏着满天香气御风而行,只有你跟网球飞起来,其他所有人留在地上,呆若木鸡。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还记得伊凡·蓝道这个人吗?板着脸站定底线日复一日挥拍如一成不变劳作的东欧农户,他也牢牢统治过这个网球王国,尤其是一九八六、一九八七那两年,他四大满贯的战绩是吓死人的四十四胜三败,连两年囊括美网法网不动,生涯惟一缺憾的温布尔登草地连两年冲到亚军功败垂成,南半球不一样星空底下的澳网那两年较不受护佑,但也一次顺利打到四强,另一回则因伤缺阵(所以少了一败,眼尖的人会第一时间发现)。这是最接近费德勒神样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时刻,但当时有人争论蓝道是山羊吗?事实上那两年的蓝道话题极无情也极不公平的指向全然相反的方向,自东徂西从南到北遍地是嘲讽、抱怨、嗟叹、宛如网球王国沦入黑暗时伐的难听声音,还不时间杂着虔敬的吁求,如同流亡巴比伦的旷野犹太人,要上帝赶快派个随便哪名儿子下来好心救救大家。心高气傲以为网球正受到亵渎的马克安诺,我至今还记得他怎么讲的:“蓝道有才华吗?他一整个人的才华加起来还没我一只手臂的才华多。”
所以说最伟大者不能只靠战绩,更不是不败。拳击台上最伟大的拳手公认是穆罕默德·阿里,他先后输过给佛雷塞(第十五回合那记宛如来自肯塔基老家的左钩拳)、输给诺顿、输给越级的斯宾克斯云云,并在垂垂晚年毫无机会的输给他昔日练拳手下的霍姆斯;真正不败的拳手是洛基·马西安诺,也就是电影席西尔维斯特·史泰龙试图扮演但不像的那个(没有任一个真正的拳击迷受得了那么假、那么外行、出拳那么不正确根本打不出力量、却满脸满地是血如打翻油漆桶还那么不专注有感情有内心戏的拳赛)。蓝道此人其气沉沉望之就不像山羊,但话说回来这可不是选总统,没有人必须因为他不是山羊而遭到讪笑、打压、迫害以及黑函攻击;踩下别人好让自己升高只是错觉,你仍在原地。The Greatist of All Time,这是一头如此干净喜悦的山羊,它的光亮只能来自宛如发光体的自己,我们找寻它发现它也是一桩美丽欢快的事,只振奋没仇恨。蓝道是一名很值得尊敬的网球农夫,就像小学课本要我们谢谢农人黎明即起流汗耕种粒粒皆辛苦那样;脸长得像一副扑克脾也错不在他,那是父母上代人的不是,他也像希腊神话中的火神,“他没有在天际间遨游,只是潜伏在火山口的底部,关在他的冶炼场,孜孜不倦打造精致的物品:包括给众神的珠宝和装饰品、武器、盾牌、罗网、陷阱。火神以他一跛一跛的步伐以及铁锤敲打的节奏,回应赫尔墨斯在空中的轻盈翱翔。”
抵死到最后一刻才心不甘情不愿投降承认费德勒山羊的,是那一批老山羊桑普拉斯的最忠贞球迷,我个人其实很喜欢有人这样,山川知故国,风露想遗民,深情款款不媚不惧,专志一心侍奉自己的神如韦伯称许的那样,不附和世界不抛却自己的记忆以及所有熬夜看球的时光和感动云云,这怎么说都是我们不断流失中因此更需保卫的德行。但老山羊自己开口说话了,桑普拉斯是这样一名谦谦君子,他认定费德勒正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网球手,且绝不怀疑他很轻易会把大满贯头衔累进到十七、十八个。这样的事在我的人生里曾目睹过一摸一样的一次,那是在NBA球比较大颗的篮球场上,时间是八〇年代末九〇年代初,之前整整十年,东波士顿大鸟伯德和西湖人魔术师约翰逊,很像桑普拉斯和阿加西,既彼此对抗不断打出一场一场最好的球赛,又以各自全能无处不在的技艺仿佛把篮球推到极限了,但迈克尔·乔丹旭日般升起来,也是一样,包括我身旁几名湖人魔术迷仍负隅说着挑剔诋毁的话语同时,魔术师约翰逊对着电视镜头,做出一个下巴掉下来的夸张表情,告诉全世界篮球公民他本人是迈克尔·乔丹的球迷,一副天国已降临、你们应当跟我一起认罪悔改皈依惟一真神的模样。但我们晓得,最强大法律效力的证词往往不来自义人,而是来自恶人;最质地精纯的赞美,也不是来自桑普拉斯这样自谦与人为善的君子,而是来自不讲好话骂遍天下的坏嘴巴。这个人就是马克安诺,他一辈子靠球感靠天分而不用蛮力打球,数十年如一日相信自己才是最有才华的网球手,“才华”这东西由他一人垄断不分给任何人,但他也像圣经里那名捐出自己仅有两枚小钱的寡妇,语不惊人,但其实声震天地八方,马克安诺会得到祝福的:“费德勒是史上最有才华的网球手。”
今天,尽管山羊争议已平息,但是非对错仍不可不知——有不少人曾这么说,费德勒碰到的对手比较弱,不像桑普拉斯有幸(或较不幸)生在一个群雄并起的网球辉煌年代云云,这当然是不正确的。我们很简单就可一一列出来,纳达尔毫无疑问是网球史上最佳红土球手且不止能打红土,罗迪克正是科学鉴定过最快的发球手,休伊特的两腿完全不输张德培且体力斗志和韧性可能更胜一筹,乔科维奇拥有东欧高个子全部优点却有过去东欧高个子难能一见的协调性和柔软度,看似懒洋洋的莫雷拥有毒蛇般的手腕和爆发速度,南美洲大力士冈萨雷斯和德尔·波特罗的正手重击几乎打得死牛羊千万别让他们打出感觉,等等等等。网球世界,跟人类其他领域一样,永远有潮起潮落的景气循环,但这上头我是已故古生物学者兼统计学者古尔德的信徒,古尔德同时是个顶级棒球迷,他那篇探索大联盟棒球为什么不再出现四成打击率的论文是经典之作,我想不出有更扎实更让我服气的运动文字。古尔德一再说明,当某一个领域开发完成,技艺的进展已临界极限的右墙,其不变的征象便是进展幅度的急遽缩小和减缓,顶尖者的表现再难分轩轾,大家穷尽一切能争的不过是快〇点一秒、高一公分、多出半公尺如此而已。因此人人显得平凡,今天你赢明天我赢,球迷找不到可以持续信奉的对象,不像老时代,你放心认了贝比,鲁斯或泰德·威廉斯,他就高高挂在那里十年十五年不会下来,且星空般自动化为神话还子子孙孙永宝用。古尔德说,这其实不是技艺的衰败不复,反倒是技艺全面进展的不幸结果,我们的诅咒系因为我们自己其生也晚,被命运抛掷到这么一个鼻尖抵着极限的年代。
远看有点像阿加西的光头好手卢比西奇说过这样哀怨如诗的话:“我们拼了命才打进决赛,却都输给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费德勒。”——生在这么一个网球技艺公开化、全球地毯式搜寻天才小鬼、训练计划严密完整如生产线的当今世界,费德勒的真正美好无匹,其实不是一直赢球而已,而是击破了这个极限诅咒,把我们所有人解放出来,在完全看不见星光的城居年代重现古老辽穹的星空。当然不是对手不行,而是费德勒太好,是他让所有人显得没那么好。比较细心的人可能会一再注意到类似的啧啧怪事,比方说阿加西的对手总是较常发生双发失误,像是上帝特别钟爱阿加西,其实原因很简单很逻辑,一是第二发本来就可能不进,二是因为接球的人叫阿加西。阿加西极可能就是人类网球史上最好也最富攻击性的天才接球手(我甚至怀疑他正是回发球ACE最多的人),他一定侵略性的往前站,不待球真正弹起就全力出手,太弱太保守的二发等于找死,往往才发完球、身体还没回正过来发现球已赫然又出现在脚边,这个球确定是我刚刚发出的同一个吗?发球的人得保持一定球速并考虑进球点,很自然也就升高了失误率。阿加西的接发球效应引发的最美好结果,发生在桑普拉斯身上,桑普拉斯二发的质感和稳定性一直是罕见的精品,显然是一路对抗上来吃过苦头的进化成果。
网球世界看似优雅,有一点却是最残酷的,那就是它的比赛制度,除了年终八强首轮还有小组循环保证三场可打之外,全部采用单淘汰,输球回家,造就了无数悲剧——维克多·雨果的伟大小说《悲惨世界》,翁贝托·艾柯如此说他笔下描述的滑铁卢战役:“雨果从上帝的观点来描述这场战役……雨果不仅知道发生了的事,而且知道可能发生的,以及实际不会发生的事。他知道,如果拿破仑得知在圣约翰山顶那边有一道深沟,那么米约将军的铁甲骑兵就不会崩溃在英军脚下,然而他当时的情报却是模糊的或是缺失的。雨果知道,如果给冯·布罗将军当向导的牧羊人指了一条不同的路,那么普鲁士军队就无法及时赶到击败法军……悲剧文学作品的魅力,是让我们感到书中的英雄有逃脱其命运的可能,但却未能如愿,原因在于他们的脆弱,他们的骄傲,或是他们的盲目。此外,雨果告诉我们:‘这样一种晕眩,这样一种错误,这样一种毁灭,这样一种让整个历史为之震动的失败,难道是某种无因之果吗?不……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而言,伟人的消失是必然的。某个无人可以反对的人,专管着这一事件……上帝从这里经过,上帝走过去了。’”
Dieu a passé,上帝走过去了。但如果当年滑铁卢不是单败淘汰,而是像NBA、像大联盟那样七战四胜,获胜的会不会是拿破仑?——这里最有趣的是,虔信的人总想说服我们上帝是公义公正的,但所有打球看球的人全知道,上帝喜怒无常捉摸不定,如果我们希望实至名归的让该赢的人赢,就得拉长战线,用数量消除偶然,别让上帝插手,或即便如雨果所说谁也无法反对他阻止他走过,但我们努力把他的破坏控制到最低点。
谁不晓得费德勒已连着二十三次大满贯至少打进四强,而且其中二十次决赛,十四次一路到底冠军,除以四换算出来是整整六年时间。老天六年物换星移可以发生多少事不发生多少事?不可能全然没风雨没病痛,没片刻的失神,没一段时日的自我怀疑,没不恰当的亢奋或厌倦,没疲惫没莫名其妙的心思寥落,没有和女友米尔卡吵架拿网球拍互殴(借用老虎·伍兹的动人故事情节,依手中凶器,高球手和棒球员可能是最不合适劈腿的)云云,以及不可能不一再碰到的,尽管对手客观实力逊你一截,但那一场天时地利人和全到齐而且诸神护佑,忽然吃错药打来熊熊如地狱之火一般——网球场上,上帝岂止是从这里走过,他根本就坐在包厢座里长驻不去。我们隐隐察觉到其中有一道时间界线,如果说两年三年如此,那你是全世界第一,打败的是和你同文同种的网球人类;但长达五年六年?时间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了,你得打败上帝才行。
有另一个错觉我们顺便更正一下——桑普拉斯真的是不适合红土球场,他漫长且神迹般的网球人生(十九岁就摘下美网),只在一九九六年打入一次法网四强;但费德勒却是网球史上最顶尖的红土高手,尤其二〇〇六年后他连续四年打到法网决赛,换句话说,长达四年能够在红土打败他的,只有一个叫拉菲尔·纳达尔的怪人,而这个人恰恰好就是史上高出全部人一大截的最佳红土球手,西班牙红土帝国空前且让人怀疑会绝后的怪物天才,这不禁令人想到这是否正是上帝阻止费德勒的最终极最不光明手段。最清楚费德勒红土能耐到何种地步的就是负责挡他三年的纳达尔本人,二〇〇九纳达尔半途被索德林(也就是指着费德勒说,全世界绝没有人可以连续击败我十二次的家伙)截下,慨然知道此一上帝防线已告崩溃无险可守,举世淘淘再没任何一人可拦阻费德勒四大满贯拼图完成。纳达尔当下就向世人宣告费德勒大业底定。
红土与草地,如冰如炭,如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如天空中的猎户星座和天蝎星座,是两个“明显无从和解的东西”。网球历史上曾奇特跨过此一红海的先知人物,严格来说只有“冰人”博格,他的大满贯头衔一半温网一半法网正正好从中间剖开来,但奇怪博格几乎不会打快速硬地球场,以至于康诺斯和马克安诺这两个美国黑帮不良少年总每年九月以后等在美网澳网修理他泄愤,这一直是网球史上最神秘最令人费解的谜之一;另外一个就是费德勒了,今天带我们进入流奶与蜜应许之地的人。
费德勒是真正的全能网球手,因为他,我们得以重新理解一次所谓全能的真正严苛意思。不只是形态上你能发能接、能正手能反手、能网前能底线、能扎根大地沉着重击又能轻盈随风满天飞舞而已,而是同时且同等的把每一门技艺都推向极限,每一样都优美但其实全是人间凶器(我女儿一向主张费德勒的某些球赛应该列为限制级,别让儿童看到,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对罗迪克、对休伊特的那几场球),每一样都坚若盘石无裂缝无弱点。当然,二〇〇九之后他的切球又一次改写全能定义,如盘石之上开出一朵奇异的花——但我们说真的,全能的发展其实是危险的,包括比赛之前,也包括实战时刻,大体上,这跟人类历史前进的大方向背反。
今年澳网途中,负责赛后球场访问的昔日美国底线名将科瑞尔是内行人,仿佛已提前看到了终点,他严肃的问费德勒你究竟如何维持体能和球技不坠,该死的费德勒说没有啊,我就只沙发上躺着而已。老前辈科瑞尔的反应,文绉绉不像人话直译过来是“你可真激怒我了”,但其实就是“你小子欠扁”、或“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揍人”——这个疑问,当下的根据当然是费德勒马上年满二十九了,无可遁逃正向着网球老年而去,再加上他才结婚又生了两个双胞胎女儿云云;但更深沉的好奇应该是,一名同样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的网球手,要建构出这样无一遗漏的全部球技究竟得多少时间、工夫和心力?而且光练起来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得耗用更多时间维修它调整它时时刻刻磨锐它,不能放它如李白《独漉篇》那样高挂墙壁上长青苔,而是要像庄子说的,随时抽出来都像“新发于硎”(硎就是磨刀石)般寒气逼人。你同时侍奉这么多个神,很容易四分五裂每个神都得罪。在今天这个专业技艺不断分割、深化、每一样都有人穷一生之力刺猬般钻进去的时代,当我们听到某人又是诗人又是小说家又是画家又是哲学家兼拍电影,金融风暴发生还能预言全球经济走向云云,你当下就知道了,这要不是个骗子,就一定只是个外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之人,除了上电视,干什么都不成;也如同那种又卖洋食意大利面又卖和食亲子丼还有台湾阿嬷古早味的琳琳琅琅餐馆,你疯了才进去,是的,全能的另一面(而且通常就是这一面了)是平庸。一般所谓的全能球员,意思是力道弱那么一点点,速度慢那么一点点,角度钝那么一点点,都打不死人,永远在防御,永远在奔跑追球,永远在等对手失误,你自己不想死,基本上他也不能拿你太怎样。
这么多年冷眼看下来,我们不难发现,几乎不可能击败费德勒的球员(我指的是大满贯赛、大师赛这级玩真的的球赛),也是坊间笑称“我恨费德勒联盟”的基本成员,正是这些所谓全能类型、没一招一式特别致命或至少非常诡异的球员,休伊特和达维登科(不过他这一年的平板正手很棒)是其代表。全能类型的球员一定要打败费德勒得再拥有一个特质,那就是你必须非常非常年轻,等他老,等时间缓缓发生作用,放心,一定有这么一天的。还有机会在今天就狙击般打赢费德勒的人通常是赌命之人,把胜负生死全数押在我尖锋乃至于畸形发展的就那一两种球上头,所有子弹全瞄准同一个点打,输球应该而且活该,但赢了可就算我的了。怪怪的阿根廷纳巴迪恩算这种人,他打一种不太正规的、旋转诡异节奏飘忽的独特网球,很容易引诱费德勒想一探究竟的深入他的战场,费德勒其实很轻易就能宽阔的以其他各种球击败他,但这里隐含着费德勒身为全能王者不闪不躲、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的微妙中世纪骑士心理;二〇〇九美网拦下费德勒的大力士迪波特罗则是较代表性的球手兼打法,他就跟你赌正手拍,专注的打球速打那种足以震飞球拍拉都拉不起来的浑厚力量,让旋转变化的时间和空间都压缩到最小,让局面单纯。当年其他方面什么都不太行、但铁骑冲击力道十足的北边蛮族就是这么灭掉文明的罗马帝国。
把拉菲尔·纳达尔也归入“偶尔击败费德勒的人”是有点不恰当也有点不尊敬,但他正是打费德勒的真正典范——用专注、赌博乃至于拼命已不足以形容纳达尔,他毋宁是某种压缩时间、向未来无限借贷、欠上帝一大笔钱(总是要还的)的破产式打法。纳达尔把每一场球、每一局球、每一个球都当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那样子打,包括那种0比40落后毫无意义的球照追照救照拼,让自己永远保持着满载的、冒着烟的激烈运转状态,而且摆明了不给对手丝毫喘息、回旋、试探、换另一种打法的余裕。纳达尔表情十足但其实内心专注稳定,打好打坏看起来一样痛苦,他真正的奇迹是他的正手,不在于力气从不保留,而是这么用力这么匆促变形却能每个都这么准,十之八九正正好落在两个边角毫厘之际。然而看球的人惊叹同时也合理的感觉不真实,这怎么可能持续下去?你非得让整个人如一根永远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才行,从技艺、速度、体能、心智到精神状态全部缺一不可,这其中有太多人无法自主自理的部分,也有太多最容易在时间面前暴现弱点、最快被时间无情摧毁的东西。著名的“铁链原理”告诉我们,一条铁链的承荷力不是总和不是平均数,而是取决于其中最弱的那一环,但凡其中一个环节挣断,一切到此为止。所以一名伟大球员的最终极技艺是学习如何跟时间周旋,让时间大神迷路晚一步找到你,迈克尔·乔丹年轻时投各种最困难的球,但日后球风愈发优雅舒适;所谓的优雅舒适其实是一种从身体到心智的全面柔软协调状态,这样才会降低失误,这样才不易受伤,这样才能持久。
一名球手受不受伤,一半来自上帝,另一半取决于自己;前者是运气,后者则是打球理解球的方式。
纳达尔的发球只是中等,而且系以他的年轻体能速度和打死不放弃的斗志来cover他其实并非全面精湛的网球技艺,一旦铁链挣断失去主控球场压制对手的优势,会像药性消退般弱点一一暴现,回归成为一般排名前十的好球员。纳达尔真的很像以前武侠小说和现代科幻惊悚电影里的杀手死士,借助某种秘药,把人用来活一辈子的能量提前叫唤出来,且集中在一两年内爆发殆尽。二〇〇八年末雷曼兄弟倒闭,全球金融体系溃堤般瓦解,资本主义允诺的繁华瞬间成一梦,而且是人人满身贷款欠债的噩梦;紧跟着,纳达尔提前衰老的双膝再支撑不住了,这两件事毫不相干但巧合如一则历史的沉重隐喻。我想起昔日又跑百米又跑两百米加四百接力还跳远的田径不世奇人卡尔·刘易斯,他光辉退休后,检查他身体的医生如此惊呼:“小伙子,你到底是怎么折磨你这两条腿的?”三十几岁的田径极速超人,有着六十几岁老人疲惫残破的两只脚——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在费德勒一轮明月股柔美似水的夜空里,纳达尔会一颗璀璨流星掠过吗?——荧惑,古代中国人把这个闪着诡异红光的大星视为不祥,预言战乱将起烟尘遍地麋鹿生于郊,它暴烈而来,惟天下复归平靖时随即隐去不见。
万一没有那样一个纳达尔了,谁来负责击败费德勒?
我猜,之所以有人敢断言今年费德勒将全取大满贯是基于这个简单算式:二〇一〇费德勒等于二〇〇六+二〇〇七费德勒再减掉纳达尔。我自己倒无意这么乐观(或悲观,端看从哪边看),风雪不时地震频传海啸横越过整个太平洋世事捉摸不定,像我这个年纪了,害怕的事已不多,但喜欢为别人留点余地,免得彼此措手不及;我也仍会确实的想到,球场之外,费德勒仍只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小伙子,生命有他网球技艺难及的地方,永远有他练不到而且根本无法提前练的死角。尽管他戴起家乡的名表、穿着西装挥动球拍仍那么优雅自信沉静,但你晓得那只是一支拍得很漂亮、音乐节奏控制着你心跳的催眠广告而已。
谁来击败费德勒?放眼当前世界,大家很快发现,最实际(只有这样才保证能赢)却也最不实际(正好不会有这个人)的是某名来自无何有之乡的无何有网球好手,一个网球生化人。诞生于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当时,这个网球末日天使,得同时拥有马克安诺的球感,康诺斯的斗志,恐怖伊凡的发球,阿加西的接发,博格的底线,休伊特的快跑,艾德博格的截击,桑普拉斯的沉静心智,以及当年威力球大奖得主的好运气——
怎么打败费德勒?很奇怪吧,其实不是没方法,而是方法太多,多到没人可完全记下来。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那两年间,人人费煞苦心提出破解建言,遂成为网球史上最厚一叠文献,甚至单独成为一门专业学问了。但我们回头一一来看,会发现它们几乎全依循一个固定书写格式,如聚斯金德鬼一样的小说《香水》——一开始,它非常脚踏实地,从每一个实物、每一种特性、每一处可能细节真的寻访拣择提炼,好制成各种矿物系、植物系、动物系的香水;但进行到三分之一左右,小说突然如朱天心说的“起飞了”,想像力惊心动魄的全盘接管,香味乃至于香水本身升华成为形而上的“东西”,它可以改变思维幻惑人心点燃每个人沉睡最深处不起的心事,还能把记忆完整溶铸成物随身携带如降服了时间沧桑(记得格雷诺耶有一瓶微缩了他年少修道味全部气味的香水吗?);最终,香水成为一道光,一道通往至乐天国的路,救赎与毁灭已完全是同一个东西了——
打败费德勒的方法,便如此断开成两端。现实的这边较小较没自信也很沉闷,招式并不多,说来说去无非是,坚持打费德勒反手不管右侧空档看来多大多诱人、保持斗志不管正被宰得多凄凉、有机会没机会都拼横竖一死、把二发全当一发用力到底“除了脚镙手铐没什么可损失的了”云云;不现实的另一面可就好玩了,带着狂欢,话语里满满是笑声,读起来像极了拉伯雷捧腹大笑的《巨人传》又像塞万提斯笑出酸苦泪水的《堂吉诃德》,比方在他饮水中加点泻药,要他发带绑脚踝上,抓几只蜘蛛替他网球拍穿线,色诱米尔卡,美国运通卡找他代言(二〇〇四罗迪克以美网卫冕者之姿代言美国运通卡,超大型广告牌挂满纽约,却只打一天首轮出局),规定四大赛不得连选连任,请费德勒挑战一次世界重量级拳王——
我印象最深的其中一篇当然也是如此比基尼式的断成两截,但有意思的是衔接两端的这一个环节,也正经也不正经,既写实又魔幻,书写者提出的建言是彻彻底底一种球路打到底,“让球赛保持极度的沉闷无聊”。他精彩的点出来,费德勒的球有美学负担,他受不了丑恶没想像力的赢球,他会浑身不舒服,会想变化、想制造各式美丽的球,会在每一次挥拍增加点什么,如此想东想西可能会掉入到他自我的全能技艺迷宫之中,也许就有机会了也说不定——
是的,打最美丽的球,赢得好看,但美丽永远是最危险的,诗歌、绘画、雕塑、乃至于思维,还有恋爱,找寻美的人通常得付出难以掌控的生命代价。
二〇一〇澳网其实像极了老式故事的收尾,你看,王者归来,而且还结了婚生了再戏剧性不过的双胞胎女儿(故事里的国王总是生公主不是吗?),理论上应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谢谢收看。看着颁奖绕场展示金杯这一幕,我在想,费德勒这一场究竟像什么?是什么样一种似曾相识的故事?
我想着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有趣文章,是著名的科学作家托马斯写的对吧,他说他有一段时间忽然被一个念头困扰住,呼之欲出却怎么也说不上来,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像极了某个东西,但到底是什么?——整个地球看似随机无序,每个部分各自生长消亡,但却又彼此微妙的牵动联系仿佛有着意志;形状看似浑圆,却又奇异的不完美,讲不出是一个什么形,地理学只能赖皮的称之为“地球形”;它包覆着一层薄膜也似的大气层,有限度的隔离异物,却也容许乃至于无力抵拒某些东西进来,形成一个也脆弱也强韧、独立但又不由自主的个体,等等等等。某一天,他抬头看着黄昏的天空,如看向宇宙深处,忽然狂喜的想出来了,我们地球多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啊,没错,就是它,一个单细胞生物。
我也是那一刻才狂喜的想起来,费德勒这一场其实就是一个史诗故事,那种我们失落已久、不再重新生产也不容易再回头相信的巨大故事。
相较于才真正是充满困难、折磨、毁灭、被层层现实如蜘蛛网缠绕住寸步难行的现代小说,史诗故事壮阔、激烈但其实很简单,而且明亮快速如行云如流水,这两者的对比,恰恰好是其他所有网球手之于费德勒,两者依循着完全不同的故事情节和风格打球并展开球场人生,很不公平。史诗故事中的英雄打倒一个食人妖或独眼巨人,远比现代小说里和邻居老太太的一次闲谈更容易也更没风险(跟老太太谈话多八卦多危险啊?如福克纳小说,后来多少可怕的事由此发生);他场场血战但履险如同坦坦大路,仔细算起来流泪的次数和总量还远比流汗流血加起来多(费德勒正是人类网球史上排名第一的爱哭鬼,输也哭赢也哭);他总是凭一己之力奋战的孤独英雄(费德勒是最少雇用教练和一大家子训练团队的人),你却一再感觉他得天独厚众神全站他那边绝对是全世界妈的最好运的人,愈到生死存亡关头愈不必靠自己;他总被设定得通过一连串全人类最严苛的考验才能得到幸福,可同时这些考验又一一薄如纸轻如羽毛,幸福来得可真快,遥远高绝的荣光之地其距离和他家厨房差不多。莎士比亚的诗这么说:“你是个恋爱中人,去借丘比特的翅膀/翱翔于凡俗的枷锁之上。”
尽管有太多好心人一再想把我们拉回地球,包括他那位养伤中暂时不适合发言的好朋友伍兹(原来他娶的不是母老虎,而是北欧武松),每个人都以自身的深刻经验指证历历,你看费德勒那么顺、那么快、那么宛如亘古流光一抹的完美弧线挥拍勤作,其实恰好说明这需要多经年累月的苦练,是千千万万次沉闷重复同一次动作才能如此精纯不合一粒砂子云云。这些话我们从头到尾相信全是真的,但我们当下的感觉却仍不是这样。费德勒的网球人生不是一则励志故事,要励志我们得找靠近我们一点、相似于我们正常人一点的成功之人;而且话说回来,励志故事真真假假满街都是不是吗?费德勒触动我们的不是身体这些部位,他是重新揭示了某一个更大更明亮也更深藏的东西,一个尤其在现实人生再无从寻寻觅觅的东西,惟我们一直无法真正释然,一如我们站在山上站在海边站在空旷的地方眼睛总会看向远远某个不存在的点。只因为这其实不算凭空奢求,而是伍尔芙讲的,这本来就是我们生命构成确确实实的一部分。
话说,好容易有了史诗故事,怎么可以没有一旁吟唱的诗人呢?特洛伊十年战争和航向伊萨卡故乡时有荷马,找寻金羊毛的阿尔戈号,俄耳甫斯就坐船上甲板弹着他的弦琴,没有诗人,谁负责把故事携带回来讲给我们听?
二〇一〇澳网,如果说有什么不尽完满之处,我和我女儿谢海盟的共同结论,那必然是,本来应该负责讲给我们听的网球吟游诗人许乃仁沉默了,把主述的位置让予技术解析的刘中兴,只负责点头称是。谢海盟远比我细心,她笑嘻嘻要我注意听,许乃仁的“是!”“没错!”多用力,多短促,多长带感情,把全部感情挤成一个点,一个单音,仿佛一下凿入坚硬花岗岩般火光迸射。
我们当然大致猜得到为什么,深情款款的许乃仁同时是球赛的评述人,两军对阵大战方酣,的确有照顾另一侧情感的高贵义务,但——这是费德勒啊,这是网球的幸福时光,这是庆典,是狂欢节。你知道,再传统再保守再森严没幽默感的统治者,都懂得宽容人们在这样的日子里自在的、不必掩饰的、流泄的表达情感,做平常不能做的事,讲平常不能讲的话,进行平常无法进行的恋爱。神圣坚实的道德命令是人间之事,而这是天上人间的时刻。
是有人讲过仇恨是人最大的驱力,因此很多球员上阵之前会对着镜子催眠自己,培养仇恨情绪,努力把对手想成是杀人放火抓子夺妻而且有条三角锥尾巴的该死家伙云云。我们可以相信此一效应,但不必相信这是得拳拳服膺非此不由的真理。因为它终究只是暂时的、嗑药一样的,二而衰三而竭;有人更正确的指出,恨一个人最需要体力,仇恨其实最让人疲惫,而且更让人满心荒芜沙漠化,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是短暂兴奋的沉重代价。我们得试着相信,真正美好的东西一定是超越仇恨的,或更平实的说,会让你看到时忘记该怎么去恨人,我五十年的人生亲眼看过不少次这样像仿佛冰雪消融的美丽表情,瞬间眼睛回复光彩两颊有了血色。它有更动人更舒服的力量,尤其当我们只是看球的人而不是打球的人,我们召唤仇恨之力所为何来呢?网坛一直有这么一个传闻,证词包括很多被修理得灰头土脸、因为费德勒少拿很多冠军的现役球员,他们说你很难真心恨费德勒,甚至还有“圣费德勒”这个未经梵蒂冈教廷认可的夸大不实称谓。尽管这些人有着千百个再实际不过恨费德勒的理由,包括经济的、名声的以及只此一次的有限网球人生,最该如我女儿讲的,大家约好了在休息室里盖他布袋。
二〇一〇澳网场边最好的球迷手上海报,是某个瑞士人每一场高举的:“嘘,别讲话,天才正在宰人。”(对不起,我的翻译有点糟糕)意思是此时此刻毋需指指点点,放音乐就行了。如果你喜爱经典电影《教父》最后的经典那一幕,那你也一定会喜欢许乃仁讲游费德勒的深情款款咏叹方式——那是二代教父阿尔·帕西诺正式登基的那一天,画面是杀戮,但声音却是直升天上的教堂圣乐,是的,某个无人可以反对的人正掌管着这一切,上帝在这里,上帝从这个球场走过了。
我们也不妨回忆,那些已退休的一代代球王名将,从最早的拉沃算起,是怎么说费德勒的,老实说,每一个都比许乃仁更像球迷——没人说技术,没人谈策略,甚至没人真正在谈网球,人人两眼凄迷说着高中谈恋爱之后就没有再讲过的思心话语,包括愿意自己花钱买票去看费德勒练球……
二〇一〇,我们等着看下一个大满贯会发生什么事,也等着吟游诗人许乃仁恢复过来讲给我们听。这是卡尔维诺为我们选的莱奥帕尔迪的一首诗,借花送给二〇一〇的费德勒以及许乃仁。卡尔维诺指出来,这诗的神奇便是从语言中抽除了重量,所以看起来就像月光,“在他的诗中,月亮出现不多,却足以把月光洒在整首诗上面,或是在诗中投下月亮不见时的阴影”——
夜色轻柔明晰,无风
月亮寂然高挂屋顶上和花园里,
远处山峦一一展现,
寂寥而且安静。
噢,温柔优雅的月,此刻我追忆,
一年前,我来这一座山丘看你;
那时,我满心悲伤。
而你静静倚靠在树林上,
一如现在,洒满清辉。
噢,珍爱的月,在你幽静的光晕下,
野兔在林间跳舞……
天色渐黯,深沉转蓝,
新月泛白之隙,
暗影滑过了屋顶和丘岭。
月儿,你在天上做些什么?
告诉我你做些什么,沉静的月。
你在向晚时分升起,沉思于荒原;
而后,你沉落。
附记:二〇〇九年中,年轻秀异的书写者房慧真问我:“你会不会写费德勒?”我听出了半请求半命令的意思。快一年后今天,我发现自己再没办法寻回以前那样欢快不顾一切的笔调,有点感伤人果然会老。因此下不为例了,尽管写有关球的文字,饮水思源,原是我唐诺这一不正经的花名的真正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