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列维·斯特劳斯终究还是过世了,活了整整一百年还出头(一九〇八年生),令人不敢置信的居然抵达了另一个千禧年才死去。一个人类学者活这么久好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跟他的工作有点不兼容。
我们知道,人为的时间分割会制造出某种魔幻效果,某种时间神话的海市蜃楼,往往会不自觉改变我们人的情感状态甚至思维,即便在理智上你完全知道这是不实的,是某种唯名论的谬误——我说的是,当你死在一个新千年的最开端,你不会也不被期待留给世人像卡尔维诺那样一本薄薄的、但每一个字都雨点般晶莹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不发生在世纪之末,也就缺乏了那样的时间霞光以及跟着而来的全部触景情伤;我们可能会代之以另一种诸如此类的不同图像,尤其当他是列维·斯特劳斯时,一个二十世纪最了不起(该不该加“之一”呢?)也最华丽(这不必加“之一”了)的人类学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才跋涉到他陌生的但已完全不再属于他的二十一世纪、一个远得要命所有一切才待从头开始的新千年,反省时刻已告一段落,人们睡眼惺忪的重新投身于工作,但他这个人的时间已完全用完了,死亡亲切的就亦步亦趋紧跟在身旁。一个如此聪明、知晓这么多人类奥秘(很快会转成为秘密)的人,却只能袖手旁观了,这不免让人感觉荒谬,也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正正好把人类学的基本焦虑给倒置过来。一直以来,人类学者(或许也是为着争取补助快点下来)总把自己的工作描述得迫不及待,描述成时不我予,每延迟出发一年,就又有哪几个部落会不见了,有哪几种仪式被遗忘,有哪几种语言已死亡云云;他们用拾荒的方式和节奏进行工作(列维·斯特劳斯说过:“我们是史学领域的拾荒者,从垃圾箱里筛选出我们的财富。”),但怀抱的却是急救医生也似的心急如焚(“面对可用的时间和浪费掉的时间之间的不相称关系,我无法不觉得心如火燎。”),这个荒谬的时间差的最具体产物之一就是马林诺斯基死后才被公开的那本另类人类学名著《严格意义的日记》。
说真的,对像我这样依赖一般性公众传播的平常人而言,大约有整整十五年时间里很容易搞不清列维·斯特劳斯究竟是死是活(已死的究竟是拉康、阿隆还是他?),尤其台湾的报纸连《纽约时报》那样送君一程、一路好走的讣闻版面都没有;在此同时,我们倒是一再被告知这个那个影星名模又离婚了、偷情了、生小孩了、吃了顿晚餐了乃至于为他家小孩添购了什么名贵行头云云。如今我们已彻底的习惯把荒唐化为普遍真相来平静接受。《圣经》里写摩西最好的一段话出现在《申命记》最后头,是老摩西终于站上了昆斯迦山顶那一幕,感觉他满平静的,对耶和华带着报复性甚至挑衅的不让他进入迦南地似乎无所谓了,也不再对他的以色列子民们说什么话,只单纯的看着近在咫尺、具体摊开在他眼前的这一整片土地(“基列全地直到但,拿弗他利全地,以法莲、玛拿西的地,犹大全地直到西海,南地,和棕树城耶利哥的平原,直到琐珥。”),他的族人即将奔赴进入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下来,新的领导人也已经拣选出来了。经上写摩西死时(年一百二十岁)“眼目没有昏花,精神没有衰败。”依然这么锐利的眼睛和脑子会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呢?他真的会相信这片土地就只是流奶与蜜吗?还是说正因为流满着牛奶与蜜,这片土地才一定隐藏着诱发着不毛沙漠没看过的凶险、罪恶、争战杀戮以及腐蚀分解人心的东西?往后几千年这片土地几乎一无宁日发生的事,他此刻意识到吗?——摩西据说葬在摩押地,伯昆珥对面的谷中,但不是我们今天,而是早在写经当时:“只是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
列维·斯特劳斯认真的讲过:“人必须活着、工作、思想,并且敢于正视自己不会永远活在世上。有一天,这个地球将不再存在,到了那时人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留下来。”是的,敢于正视自己,不会永远活在世上,一切都不会留下来。
多年以前,其实列维·斯特劳斯当时已是个八十岁老人了,在谈到他的第一本书《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负责问问题的笛第尔·艾瑞本假设性的询问:“您如果在今天重写那本书,您将会怎么样写您的开头呢?”列维·斯特劳斯的回答是,“首先,我不会重写它,我老了,早已学会谨慎从事,任何题材广泛的综合性大课题的研究任务我都不会再承担了。”跟着,他又讲了这一段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可以把人类所有经验归结成几个数学模式的话。认为结构分析能够解释社会生活中每件事的想法本身就有些蛮横无理——我从来不作此想。相反,我认为,在用人的尺度来衡量标准时,社会生活以及围绕社会生活形成的经验,基本上是以随机的方式展现的(这就是我主张尊重历史的原因所在,就因为它有着完全的不可预见性)。我想,在经验的庞然混杂物里面,请原谅我用了这样的语汇来描述,无序统治着一切。所有的东西被分割成一个个具有内在肌理的孤岛。”
无序,统治着一切。听见列维·斯特劳斯亲口讲出这句话,当时可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完全可复原那时候的自己,一切历历如在眼前。我读他的《忧郁的热带》,以为就算置放在文学里用最严格的专业文学标准来读,仍然是最好的散文之一;《野性的思维》(一个很不妥的译名)对我的实质帮助可能更大更持续,尤其是他神话构成的“修补匠”说法,提醒、证实并且扩而大之我原本就相信但既说不清楚也不免胆怯的事,那就是人的思维材料更根本来说是既有的、现成的、使用过的,不仅数量有限,而且是具体的,包含着“颜色、气息、口味、声音和质地等等”以及每回使用必定留存下来的形状、弧度和刻痕,这让我不必硬生生把自己扭曲变形抽空,好挤入狭窄且单面向的传统科学概念世界里,能够让科学较恰当而且不专横的回到它该有的角落,不妨碍事物的完整,不妨碍鉴赏,不妨碍质的认知、分辨、掌握、感受以及提升(我以为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人类历史有所谓进步的话);我也带着愉悦的恶意读他的《图腾崇拜》,光是瓦解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的性幻想就觉得值回书价;我也读他的《遥望》和一些散落的文章,以为很少有以专业学术为一生职志的学者能够如此准确而且言之有物的洞视一般人的、经验的硬实世界,不会把实存世界描速成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而且无法存活的样子,不必倒过头来把实存世界看成“例外”,其中我尤其喜欢他对萨特、对一九六八年五月的法国巴黎学潮、以及他对现代艺术锐利而且一无所惧的批评。但我心知自己真正的麻烦所在,那就是他的四大卷《神话学》,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读它们,这个感觉非常非常诡异,甚至之前之后从未有过,你这么信服这个人的种种,以为知道他站在什么位置、用何种目光看世界,已经差不多可亦步亦趋跟上他的思维,甚至猜测得出他的下一句话,知道他对某些事物、某些特定问题会作出什么反应、给予什么样的回答和建言。话说回来,你对他累积的理解,难道不是正为着这一刻作准备,好开心进入到他“生命中最主要做着的那件事”?但怎么回事就在这最关键的一步路忽然断了,你仿佛看着他只身走入到那个巨大而且辉煌诱人的世界,说着你听来熟悉却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也不晓得他为何要说这些话,最核心的讯息古怪的被全然封锢起来;而且这个他认真打造起来的世界,如此结构严谨如此坚硬如此厚实,不可能是虚构不可能是游戏,但它是真的吗?我几年时间在他的神话学里左冲右突,第一次相信(也就只这么一次)卡夫卡噩梦般的土地测量员K是真的,你真的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万事万物如此具体却又鬼一样捉摸不定的世界里。
无序统治着一切。这句话叫醒了我,让我两脚着地的回到我知道怎么打交道的世界——是啊,其实我读过很多更飘忽不定将信将疑的东西,像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或本雅明的《历史的概念》,当你晓得了它的边界和限度,尤其当你察觉到其中书写者确信的东西及其意图,你就可以无惧的知道怎么想它以及该想什么,跟着书写者一起漫游冒险试探(列维·斯特劳斯自己如此说:“我不想欺骗自己,我的论证远未到使每个人都信服的阶段。”)。
说人类学者和长寿格格不入当然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印象,但此一不可靠的印象倒并非完全没根据,我猜想大概是这么来的——一方面,人类学的实地考察要求,的确是费力劳苦而且带着各种已知未知的凶险,其中还包括最不可测、就连我们身体都全无记忆的病毒免疫问题。列维·斯特劳斯曾指出,人类学者的实验室不建立在舒适可控制的现代文明社会里,而在最远方的蛮荒不毛之地。今天我们晓得了,人类历史上不同文化、不同社群的接触,就算在彼此最善意的状态下,纯生物性的瘟疫恶疾还是难以防堵,这于是在体力和对诸种恶劣环境适应力忍耐力的要求之外,还得再加上身体的复原疗愈能耐,给了人类学者相当程度的年龄限制;另外一方面,人类学者面对的初民式部落,通常保留着较多所谓的“自然”生活状态,以现代文明的标准来看,人的寿命一般非常短,比方说列维·斯特劳斯年轻时第一次实地考察的巴西雨林,当地初民部落的人们平均寿命只能到四十几岁,换句话说,老人非常稀少,所谓的老年几乎是不存在的,遑论单独构成一个深刻有意义的研究题目,因此,人类学者研究人的青春期,研究婚姻,研究家庭家族的构成和亲属关系的展开,到这样的年龄阶段差不多就可以停了。
列维·斯特劳斯惊人的长寿,可能马上让我们想到人类学界对他的惯用批评:“书读得太多,实地考察太少。”他自己也完全承认这是真的,说自己毋宁更像个图书馆员,他四大卷的神话学,使用的几乎全是已采集回来堆积如山的美洲大陆材料。
人有一个特别长的童年,这是生物演化途中动人的意外,从生物的一般标准说,人是太早被生出来(因为大脑的大小和母体的骨盆大小演化成不相衬),人的初生婴儿其实仍处于胚胎状态,这个原本是脆弱危险(对幼儿而言)而且辛苦(就母亲而言)的童年,改变了亲子的关系,也延迟了人进入求偶生殖的生物时间,不必一头就绑入沉重的生物传种铁链之中,可以游戏、学习、胡思乱想的精致开发思维(所以我们今天要不要把生命演化允诺的悠闲自在童年还给他们?);而人获得这样愈来愈长的老年则完全是文明的产物,物种的存续原来并不需要老年,也不必有这个阶段。生殖传种的责任结束,紧邻的就是死亡,因此,那种喜欢用纯生物性理由解释人类行为,相信所谓“大自然智慧”从而无视人类文化建构深刻意义的人,很容易得出某种残酷荒唐的结论(比方日本东京市长的石原慎太郎便公然狂言,那些过了更年期已停止排卵的女性,活着是浪费。奇怪怎么不包括同阶段的男性如他自己呢?)。
人的老年要成立,我个人以为它仍是一种人类自身的道德自省(当然你也许可以追溯回人类独特家庭结构所衍生的情感和不忍之心,惟起源绝不等同于结果),但光是如此仍是危险的摇晃的甚至复归虚无,它还需要进一步的支撑——首先,它得解决经济性的障碍,要养得起既不生育也无法自给自足的老人,这意谓着人类必须在生存资源尤其是粮食的获取越过“由红翻黑”的决定性界线,不仅要有所剩余,而且是稳定的、长期的、普遍的剩余;其次,它顶好能为老年的存在辩护,能发现老人自身的价值,这很难有生物性的理由,我们仍只能诉诸人类文明的建构。基本上,人肌肉筋骨乃至于内脏器官的衰竭快于心智,在心智也终归于涣散消亡这一段时间间隙中,老人惟一的优势便在于他时间老伙伴的身份,这是确确实实的经验和记忆,以及多多少少结晶出来我们习称为“智慧”的生命俯瞰性、总体性结论和感叹(因此,人类有关时间、记忆、智能的拟人样貌,总是以老者的形象出现),语言则是他最方便好用、且极可能是惟一的工具。他可以告诉很多事都是初次遭逢的年轻后来人们,祭祀该如何正确的、不冒犯天地神明的进行,作物的生长哪个阶段需要什么、该把劳动集中于何事,喂养小孩几岁该给予什么该小心什么,人跟人冲突的可能代价和结果会如何、应该如何权衡的处理化解,哪些事的中间步骤是必要的或是徒劳可省略的,哪些征兆是重复出现的、可信的、分别暗示着程度不等的吉凶,凡此种种。尤其在文字未普及、人的记忆和经验不方便巨细靡遗书写下来存放于身体之外的这一段颇漫长人类历史时光,一个个老人其实就等于一本一本活着的、但必须喂养他才行的书,当然也跟我们今天的书一样,良莠不齐,不保证都能作出有益的建言。
作为一种文明产物,老年的成立于是总是缓缓的、凌乱的、长期的,也一定得经历一段珀涅罗珀的织布机那样织了拆、拆了织的进退挣扎时光,在中国,比较有趣的事发生在周代——周代的中国人“忽然”而且音量极大到有点不自然的全面谈论孝道,把老人急剧的推高到一个崇隆无比的社会位置,而且不是概念的、原理的谈论,是体贴的、宛如编写照顾老人须知手册、SOP式的谈论,包括每天每时现实生活的种种细节。举凡老人的食物不仅优先,而且还得是滋养的、松软好入口的、有活络血气功效的;衣服要能保暖又轻柔不割人,最好当然是昂贵的丝织品;出门要乘车(日后汉代皇帝迎枚生,还小心在车轮捆上蒲草以避震,是最早的轮胎)、要有人小心翼翼的伴随搀扶,甚至连影子都不可以踩到;居家尤其得留心的是人最脆弱、可能一躺下去就不起来的夜间睡眠时光,因此每天晚上如送别,每天早上还先得关心问安证明没死云云。优遇不只发生在血亲家庭中,所以国君遇见老人要有礼,要懂得上前请益,要认真聆听教训;犯错的老人也有种种宽容,包括律法的减刑乃至于赦免不问(我们现代法律只明文宽待未成年者);更特别的是,做错事情的国君可当面指责可翻脸背叛(如果你自己不在乎生死的话),至少允许人掉头离去弃之不顾,孔子孟子都这么做,但对家里冥顽不灵的老人,你除了嚎啕大哭如橡皮糖般赖着他不放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列维·斯特劳斯(讨论乱伦禁忌究竟是生物本能抑或人为法则时)曾如此指出:“如果说这是自然的,那么,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社会始终为这个问题困扰不休,为什么要花那么大气力来实施这种法则。”这里,我们只要再多考虑一个疑点即可,那就是从生物性、从繁衍护种理由来看比老人更重要的幼儿问题,在此同时并没得到相同规格的强调,没有一一罗列“正确”的喂养照顾方式,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幼儿的喂养照顾是自然的、长期的、人皆如此的,不像老人,这是人类新的、普遍经验不足的问题,甚至在思维上仍有分歧并未取得共识。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把事情想得更险恶一些,如布洛克小说里那位长得像花岗岩的爱尔兰帮角头老大米基·巴鲁所感慨的,“我们爱尔兰人有深恶痛绝叛国者的长远传统,但这也显示了,我们爱尔兰的历史里一直不间断的有人叛国不是吗?你怎么可能有这一面而没有另外那一面呢?”——文字的直接证据显示,至少到稍前的商代,老人已有专属的造字,“老”字象形的用一个披着长发、样子有点狼狈的人形来表达,“考”字是另一个老年之字,它在象形的长发老人再补上一根助行的拐杖,更加步履蹒跚去日无多,这说明至少可推前到商代,老人已分类的、隔离的、单独的被辨识。惟总数量来说,和老人相关的文字只寥寥几个,和幼儿的“子”形相关文字则非常多,两者的比例悬殊,数量多寡通常直接说明了它在人现实生活里的分量和范畴。如果我们进一步从其内容实质的来看,子形的字除了有关怀孕生产那几个相关文字(“身”、“孕”、“育”、“毓”、“冥”等)感觉有风险有痛苦之感而外,通常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欢快疼惜之情,比方“好”字,,一个母亲加一个小孩,这就是最确实最没人有异议的美好了;“举”字,,则应该是父亲了,高高的把小孩举在、或让他骑在自己头上;“乳”字,,母亲抱着小孩的授乳图像,是的,喂母奶最好;“婴”字,,这是帮小孩打扮好的样子,在小孩的长发上装饰的是美丽的、稀有的、在当时直接就是货币的海贝,不惜工本;然后是这个有趣的字“孙”,,小孩手臂上再举着、悬挂着更小的小孩,这是个数列般往下推想的字,毋宁是对未来的不可遏止想像和希冀,子复有子,生生不息,如天上星如海中砂——
相较于俯拾可得的小孩之字,老人有什么呢?有这个可怕的字“微”,,一个长发的老人,加一只高举着棍棒的无情之手,这个字最合理的解释是棒杀老人或驱赶老人让他自生自灭,像当年日本电影《楢山节考》拍的那样,像非洲草原上猎食动物天天发生的那样。
微字这个残酷的直接意指后来消失了,转注成为幽微不明、不可见不可说的意思,基本上和人类对老人的道德自省进展同步同方向。
今天,不管有多少人指证历历告诉我们,世风如何日下,人心如何破毁,世界已变成什么个鬼样子,但除非集体灭绝乃至于列维·斯特劳斯说的“地球不再存在”,否则我仍然坚信有些东西不会消失,或正确的说,不会比人的存在先消失,人不会全体的(至于个别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你不会惊讶了)、全面的返祖,回转纯生物的模样,那些动辄把人类文明建构讲成一阵烟一场梦可轻易勾销的人,要不是轻佻,就只是懒,懒到不愿意花一丝心力去理解、去修补、去维护自身的存在和处境。所以有关老年问题的历史风险,我个人最不担心的其实是它道德支撑这部分,当然,细腻的、微调的、因时因地的讨论会持续也有必要发生(比方安乐死的问题,比方要不要不顾一切只让他心脏不停止跳动的问题),但最根本来说我们没有另一种人道如八十几岁时的老博尔赫斯所说人除了是个人道主义者还能是什么(千万不要认为博尔赫斯是天真的说出这话,他毋宁是向着那些在文字语言迷宫中迷路的野心勃勃年轻思维者讲的,是如同他自言,“这是我积一生的经验才能说出来的话。”),我们可能会降低对老人的优遇规格,我们也可能一时一地一事的违抗这样的道德命令,但负疚的、带着罪恶感的,仅止于此。
一直以来比较麻烦的是经济性的生存资源问题,严格来说,人类世界从没有任何一刻真正的、全面的、不遗弃任一只老羔羊的解决这件事,偌大地球,总还有贫穷的死角,总还有停滞在自然生存状态的死角,总还有水旱不时天灾人祸粮食短缺人人自保救死都来不及的又冒出来地方,在我们可预期可规划的未来也仍然会是这个样子。但也许我们该火上加油的为这个古老问题添加几个新面向困难,一是看来我们这回是真的走到了地球负荷的极限之地了,老马尔萨斯幽灵会从百年沉睡中以较正确、较无法驯服的样貌复活,十年二十年内原物料(亦即最根本最实质的生活资源)的不足和腾贵将是一切的前提;另一是医疗健康单独的、专业的、依循自己节奏和速度的持续进展,人的老年长度仍在增加,但我们谁都知道,要让一个九十岁老人活着,比起要让一个七十岁老人活着,会如何幂数的增加多少人力和物质资源耗用;如果犬儒一些,我们还会想到,托二次大战后资本主义大获全胜及其大泡沫之福,我们这一代拥有着人类历史上人数最多的最有钱老人,有一段时间我们以为这会是稳定的趋势,会只增不减(人数以及财富),但今天我们比较愿意相信这只是人类鬼一样历史的一个局部的、暂时的现象,甚至还是某种短视、谬误、夸大加不正义派生的偶然结果而已,持续时间不超过一个肥皂泡泡吹胀到炸开的时间。也就是说,经济层面的老人问题,仍会回头袭击我们以为已大致脱困的所谓文明进步国家,也许不是那么怵目惊心打死他饿死他的残酷样貌,但会是一种更难缠更动辄得咎的困局。
生命终究是有右墙的,人必须活着、工作、思想并且敢于正视自己不会永远活在世上这件事。纳瓦霍人的创世神话有两次说到这段话,一次是年轻力壮的凯欧狼,另一次是由垂垂耄矣的“使人年老死去之怪”:“如果年老的人不死去,疲惫的人不躺下来休息,我们哪里还有土地留给后来的人?他们要到哪里种植玉米?建造属于他们的荷根屋?”——这段话终究还是得再一次被说出来,惟最好由已疲惫的老人自己来说,让它带着一丝光辉和余温,千万不要留到由年轻的、离死亡还很远的人来讲。
应该是年老的蒙田吧(很显然我的记忆力也疲惫了)?他指出人几乎是天性一样的容易妒恨之心,会对着眼前的人,甚至会甚无意义的射向之前的、上代的人,但人很少妒恨下一代,通常人会真诚的、无私无我的期盼下一代尤其是那些还没出生的人活得比我们好。
经济面的麻烦比较明确也比较迫切,很快会水落石出人人都知道。我自己比较关心的是老人的价值问题,那个曾经作为人类经验、记忆和智能载体的老人,让他得以冲开生物限制理直气壮活下去,但我们今天极可能已永远失去他了。
博尔赫斯两次写了同一篇小说,让老年的博尔赫斯和年轻的博尔赫斯直接碰面(非采取这样戏剧夸大的形式不可,可见单向的回忆是不够的,也可见遗忘仍是我们记忆的核心)。由于两次都是极简极短的短篇文字,因此只像是两人(?)在时间大海中轻轻一触,博尔赫斯没让年轻的自己好奇追问,也没让年老的自己(其实老的才是当下才是主体才是召唤者)多交代什么,如此难得的会面,却如此平静无事欲言又止。
难道博尔赫斯想的是跟我类似的事吗?我曾认真想过,如果让此时已超过五十岁的我和卅年前二十岁的我(就直接是1979年底的我吧,大四,《三三集刊》末期,重大影响我的人都健在或还未遇见,赌气般开始拼了命读书,莫名其妙觉得自己饱受误解无家可归,但奇怪心思仍纯洁坚定,太纯洁坚定了,等等)相遇,这样的近乎擦身而过极可能是最善意的状态了,我想不出来这一老一少会谈些什么能谈什么,除了像好莱坞时空交错电影那样,给年轻的一个耶诞礼物,一个魔法般的名字Yahoo,让他在日后股票上市时进场嫌点钱,但更有可能的是几年之后年轻人读到了斯威夫特足本《格列佛游记》马的演化王国这乌托邦的一段,恍然大悟知道了这个怪字的真正出处,却更搞不懂有何预兆是何讯息。
我会喜欢那个二十岁浑身长角、眼睛干净容不下砂子的年轻人吗?觉得他还算聪明、可教、有点机会一如我的老师朱西甯先生对待我的那样?我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大概确信的是,有关今天我以为重要的、精密的、最有意思的想法,我完全说服不了这个年轻人,可能要让他保有信任耐心听完都有所困难,但凡要超过陌生人、无关系的人的规格多认真谈点什么,但凡想比明确清晰的文字语言再深入一点什么,大概就是不欢而散了——这的确让我有点惊讶,因为这往后(其言是过去)卅年,我的人生乏善可陈,也不感觉想法有何剧烈变动,更完全没有那么“was blind but now I see”的戏剧性天启和忏情,我一直以为自己始终只在同一道路上顺势的、合理的前行而已,也许正因为是这么一点一滴的,才这么难以明说,难以用仅止于此的文字语言负载完全不一样的感受、鉴赏和体认。
列维·斯特劳斯在《遥望》书里的卷首,引用过一段帕斯卡的话,看来也是老人话语:“当我们仔细思考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得到任何令人满意的结论。”
你知道吗?在达尔文和华莱士一起拿出同样的演化理论之前,法国人拉马克曾有一个美丽的遗传主张,以为后天学习的经验是可以遗传的。古尔德说这是人类最美丽的遗传说,美丽到不像是真的,也果然已证实不是真的,每个人都还是得重新开始,从时间的零点老老实实的开始。但作为达尔文最真挚信徒的古尔德细心补充,达尔文的生物演化太缓慢太细微了,它们仍在进行,却已无法说明也无法干扰人类历史的进展,人类历史的进展是文化性的,广泛的通过教导和学习来留存后天的生命经验成果。古尔德说,这完全是拉马克式,而不是达尔文式的。
大致上原则上是如此光明没错,几年前我写《阅读的故事》一书时也仍不改其志这么想。当时碰到的巨大死亡是卡尔维诺的猝逝,尽管满心惋惜,但当时我的语调仍是欢快的,我说的是:“从这个角度来想,我们会想到人类世界的‘浪费’,浪费到令人心疼的地步。我们人穷尽一生认真学习的成果,总在生命的终端复归于空无,聪明如卡尔维诺,博学如小密尔,缜密专注如康德——”,但“人类终究成功建构起来他的基因之海,在记忆未被死亡悍然抹消之前——尤其在人们成功创造出文字,进而发明了书籍之后,原先借由口语、借由音波传递的脆弱存放方式,改由对时间浸蚀力量有着坚实抵御能力且方便复制的白纸黑字来守护,至此,我们可放心让爱因斯坦或卡尔维诺死去没关系,只要记得让他们在告别之前把所思所学写下来,用一本一本书籍好生保存并广为流传,像翦径或开黑店洗劫过往旅人的盗匪强梁,一丈青扈三娘,或做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很抱歉,当时我没有真正注意到书和老人是互换的,有了书,我们便不需要老人了。
我也没有真正注意到,在人完整的、矛盾并存的所思所想(惠特曼说:“你说我自相矛盾?我当然自相矛盾,因为我心胸开阔。”)和局部的、拘束的、且必须清理矛盾到一定程度的书写之间,其实有多少必须吞回去的东西,有多少是难以用言之有据言之成理的语言文字以及书籍形式说出并存留的?我应该更正视这点才对,因为即使我不算真正进入老年,但这却是我书写天天碰到的事,书写时你总得花过多的时间在思索“怎么说”,而不是“怎么想”,像纳博科夫讲的,我总要搅尽脑汁,包括洗澡时、散步时、失眠时、面对洁白到令人生气的稿纸时,有时几天几夜想不出那一个就在那里的“该死的句子”——
我更应该注意到,帕斯卡所说那种“不会让人满意的结论”。最让人无奈的是,往往人到思考时间太长太仔细的老年,还得拿自己此时“不会让人满意的结论”,去对抗自己年轻时已驷马难追的“让人满意的结论”。尼采断言耶稣幸好死得早,否则他一定会在日后追回自己几乎统治了世界,让以亿为单位的人们认定是福音、是拯救的教义;而卡尔·马克思,也在晚年告诉我们,他绝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但他知道吗?近半世纪以来很多人连中年一度让人满意的马克思都不要了,切香肠一般把马克思断在他尚未野心勃勃介入现实社会之前的青年时期?
当然,时间的流水进行,不保证必定是正向的结果,人除了心神会昏愦,肉身会腐朽衰老之外,行为也会堕落,思维也会走上歧路云云,但这些都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是吗?今天真正特别的是,就像本雅明早先说的,我们已走到一个生命经验空前贬值的时代了,且没回头的进一步走入了一个老人不再有价值的时代了。我们已大致成功的让世界转换成另一种样貌,不仅在体系的运作上不再需要老人的参与建言就能顺利且更顺利的运转,也全面性的在价值、美学、品味、鉴赏等等的每一处生活选择上年轻化、当下化,我们不再信任捉摸不定的时间甚至有点瞧不起它,我们不无道理的察觉出来,对未来保有过多的想像和希冀只会妨碍我们当下的行动。
就连小说书写世界亦复如是。这个最与时间为伍,原本最苍老、最仰赖人精致的生命世故的书写形式,很久以来,我们总把书写的高峰认定在书写者的中壮时期,即使最伟大的小说家已少有伟大的老年作品,包括昔日的托尔斯泰,也包括今天仍活着的米兰·昆德拉。此时此刻,我惟一的好奇的人只剩仍在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我老了,早已学会谨慎从事,任何题材广泛的综合性大课题的研究任务我都不会再承担了。”我脑中响着列维·斯特劳斯这番话,不晓得还能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什么样的新小说,更不确定是死亡先来还是小说先来。我当然保有一定的狐疑,究竟是真的没有好的老年小说,还是只因为我们一直用年轻的判准,年轻人的感受、思维和期待去读它们、评价它们?
这是我未来最大的好奇之一。我给自己描绘出当下未来的老人世界图像,有点像人们所说的乌托邦,他们将安适的也安静的活着,如同“还算有点事发生的坟场”,这样热腾腾世界不愿打扰他们的状态,我以为一定会有不同于当下世界、不合宜不令人满意的有趣东西发生才是,“无聊厌倦是孵化经验之卵的梦幻鸟”,如果本雅明的这话仍然有效,在这个世界已变得如此快速急躁、已连童年都岌岌可危,也许他们会是人们想像之鸟的最终栖息之地吧。
我当然也知道自己很快会加入到这个世界,因此,这样的好奇有一部分会转换成为人类学式的工作,实体的、细节的、和自身的存在亦步亦趋。
很奇怪的,我居然有点兴奋,有点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