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尼惊讶地瞪大双眼,后退了两步,手中的枪仍对准“幽灵”的脸。
“你……你……”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他的思绪顿时一片混乱,脑子努力思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一会儿后,他才低声说:“你在海滩上杀了约翰·宋,拿了他的文件和这块石猴子护身符。你竟然假扮成他!”
“幽灵”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然后露出了微笑:“看来,我们都做了一点伪装,你伪装成福州龙号上的猪猡。”
桑尼明白这个人之前做了什么事了。他在海边哪家餐馆前偷了那辆红色本田汽车,老板和警方都误以为他把车开进了城里。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把约翰·宋的尸体塞进行李箱,然后车子藏在海滩附近,藏在一个没人会去找的地方。接着他用自己的手枪射击自己,再造成胸前枪伤,然后游回海里,等待警方和移民局的人前来救援。是他们协助他进了城,一开始先送医院,然后是移民听证,“阎王爷,”桑尼再次心想,小红根本不知道那个“中医”就是蛇头本人,“你想利用那位女警找出张家人和吴家人所在的地方。”
他点点头:“我很需要信息,而她也乐意提供。”“幽灵”此时仔细打量桑尼,“小子,你为何这么做?你何苦老大远一路追踪我到这里?”
“你在六果园杀了三个人。”
“是吗?我记不得了。我好像一年前去过那里。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应该是他们自己该死吧?”
这句话让桑尼大为惊骇,这个人竟然连杀过人都可以忘记:“不,是你和一个小蛇头互相开枪射击,结果开枪打死了旁边三个无辜的人。”
“这么说来,那就是意外了。”
“不!这是谋杀。”
“好,你听着,小子。我没什么时间,也懒得再跟你说。警方快要找到张家的人了,我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找到,把事情结束了就离开这里回老家去。这样吧,我给你十万美元。”“幽灵”说。“我可以马上付给你现金,”
“你想得美。”
“幽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玩儿真的:“如果你不让我走,恐怕对你家里的妻小都不太好。”
桑尼发出咆哮:“你给我趴在地上,快点!”
“好,好……我可敬又正直的同志。这真让我惊讶……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我叫什么和你无关。”
“幽灵”在鹅卵石地上蹲了下来。
桑尼打算用鞋带把“幽灵”的手腕捆绑起来,然后再——突然,他讶然发现那个掉在地上的购物袋就介于他们两人之同,而“幽灵”的手已消失在购物袋之后了。
“别动!”他大叫。
那个“幸运希望之家”的购物袋爆开了。“幽灵”抽出藏在小腿枪套或袜子里的第二把枪,隔着袋子朝桑尼开了一枪。
子弹呼啸从桑尼的腰侧飞过。他的手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摆出退缩躲避的姿势。就在他定下神,想重新举枪瞄准“幽灵”的这一瞬间,“幽灵”已冲了过来,一掌打掉他手里的枪。桑尼立刻抓住“幽灵”的手腕,想抢下他手中的五一式手枪。两人扭住对方,在湿滑的鹅卵石路面上一起摔倒,“幽灵”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
他们死命地抱住对方,双拳乱挥、双腿乱踢,但多半时候两人只是抱在一起打滚,各自都想伸手抓向落在一旁鹅卵石地面上的手枪。“幽灵”一拳击中桑尼的脸,打得他一阵昏眩,偏了个身。此时,他乘机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摸出那把格洛克手枪。
桑尼马上清醒过来,他一把擒抱住“幽灵”,将这把枪又打落在地。他用膝盖顶向“幽灵”的背,力量强得几乎让“幽灵”透不过气。“幽灵”背对着桑尼,痛苦地喘息呻吟,同时奋力想从地上爬起。桑尼把手臂一勾,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这样竟然无法阻止他的动作。“幽灵”仍继续朝那把手枪移动。
阻止他、阻止他,桑尼在心中愤怒地朝自己吼叫。若让他逃了,他会去杀害小红,会击杀害张敬梓全家人。
他还会杀掉老板。
阻止他!
他扯住“幽灵”脖子上的项链,那条吊着石猴子护身符的皮质项链。他用力一拉,皮带立即勒住了“幽灵”的脖子。“幽灵”登时双手胡乱挥舞,喉咙发出喀喀声音,他的脚跟几乎已离开了地面,整个人也开始颤抖起来。
放开他,桑尼对自己说。我要让他被逮捕,而不是在这里杀掉他。
可他却没有放手。他反而拉得更紧,更加用力。
直到皮带突然绷断为止。
那块石猴雕像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桑尼重心一失,踉跄往后翻倒。他的后脑重重撞上了地面,差点昏了过去。
阎王爷……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幽灵”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喘气。他一手捂着自己的喉咙,而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寻找武器。
一个影像闪进桑尼的脑海:他看见一脸严肃的父亲,又为了一些小事而大声斥责他。
接着是另一个:在桑尼的家乡,那些被“幽灵”杀害的牺牲者,全身是血地躺在那家咖啡厅前的人行道上。
然后,他又看见另一个恐怖的景象,一个未发生的事:小红死了,躺在黑暗中。老板也死了,他的脸已完全僵住不动,正如他失去活动能力的身体。
桑尼翻过身,拼命朝他的敌人爬去。
犯罪现场鉴定车戛然刹住,在唐人街这条街道上留下一道六米长的刹车痕。附近一家鱼市场的鱼货篓融冰流出的脏水,让这里的街道又湿又滑。
阿米莉亚·萨克斯绷着一张脸下车,身旁跟着移民局探员阿兰·科和埃迪·邓两人。他们快步奔进一条臭气冲天的巷子,来到那群身穿制服的第五分局男女管察面前。他们无事可做地站在那儿,脸上露出在犯罪现场经常可见的那种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尽管这是个凶杀案现场。
萨克斯放慢脚步,看向地上的那具尸体。
桑尼腹部朝下,躺在脏兮兮的鹅卵石地上。他的眼睛微睁,双手手掌落在肩膀两侧的位置,平摊撑住地面,摆出一个准备做伏地挺身的动作。
萨克斯愣住了,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蹲下身去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这些年来,她在莱姆训练之下已走过不少次格子,但这是她第一次碰上被害人是自己的朋友。
他也是莱姆的朋友。
然而,她还是强忍住这股情感的冲动。毕竟,现场就是现场,不能有任何差别待遇。而且林肯·莱姆也经常强调,污染犯罪现场最严重的人,往往是那些不小心的警察。
把头转开,不要再看死者了。想想莱姆的忠告:忘掉死者。
这还真有点困难。他们两人都该忘掉,但要林肯·莱姆这么做恐怕更难。萨克斯发现,在过去两天,莱姆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和这个男人结成了好友,亲密的程度超过以往她所见过的任何人。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悲哀:还有太多话来不及聊,太多笑声来不及分享,而这个人便永远地沉默了。
但是,她接着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宝儿,想到她可能即将成为继这起凶案之后的下一位被害人,如果他们再不抓住他的话。想到这点,萨克斯便强忍住了悲痛。
“我们照你说的做了,”一位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员说,“没有人进入现场,除了一位紧急医疗小组的急救人员之外。”他朝地上的尸体点点头,“他的情况是DCDS。”
这是警察惯用的缩略语,毫无情感地形容了眼前的事实:被害人死于命案现场(Deceased Confirmed Dead at the Scene)。
阿兰·科探员缓缓走到她身边,“真遗憾。”他搔着头上的红发说,但语气里的悲哀却不怎么诚恳。
“是啊。”
“他可是个好人呢。”
“他的确是。”她难过地说,同时又想:他比你好不知几百倍,昨天要不是你搞砸了那场行动,我们早就逮捕了“幽灵”。这样桑尼就不会死,宝儿和张家的人也就安全了。
她对那群警察说:“我要开始做现场鉴定了,请你们都离开这里好吗?”
天啊,她心想,极不愿意开始现在该做的事——尽管她已预料到这个现场并不难处理,真正困难的是在情感方面。
她戴上耳机,把插头接上无线电。
好,快开始吧。做就对了。
她呼叫总部,请总机把无线电转接至莱姆家中的电话。
耳机传出咔嗒一声。
“喂?”莱姆接起电话。
她说:“我抵达现场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停了一下,然后才又传出:“情况如何。”
她察觉到,莱姆正努力压抑话语中的期望情绪。
“他死了。”
莱姆一语不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了。”
“很遗憾,林肯。”她轻柔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才说:“别用名字叫我,萨克斯,你忘了这样会招来噩运。”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好了,快开始吧,做现场鉴定,我们已没有多少时间可去找张家的人了。”
“好的,莱姆,我正在做了。”
她迅速换上鉴定防护服,开始处理现场。萨克斯刮下尸体指甲缝里的残屑、收集土壤样本、研究弹道、采集脚印、弹壳与弹头。她一一拍下照片,采集了上面的指纹。
然而,她感觉自己只是一步步按照程序在处理现场。不行,她提醒自己,你这副样子简直就和新手没有区别。我们没时间只是搜集证物而已,想想宝儿,想想张家的人,提供莱姆一些他可以判断的线索。快点思考!
她回头走到那具尸体前,再一次仔细检视,脑海中列出她刚才找到的所有证物,一一加以判断和解释它们生成的原因,思考它们可能代表的意义。
一位穿制服警察走过来,但一见到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便又很快退了回去。
半小时后,她已把所有证物都装进证物袋中,在保管单上签了名,分类整理完毕。
她又通过无线电对讲机呼叫莱姆。
“你说吧。”莱姆淡淡地说。他语气中潜藏的悲伤,让萨克斯一听便觉得心痛。多年来,她听到的都是毫无情绪、毫无感觉和毫无生气的指示,她知道其实莱姆心里也不好受,但那些都无法与此时的伤痛相提并论。
“他胸部中了三枪,不过我找到四个弹壳。有一颗弹壳是五一式手枪,也许是我们见过的那把。其他三颗都是点四五手枪,看来他是被这把枪杀的。我没有找到桑尼身上的沃尔特手枪。他的腿上沾有一些痕迹——黄色纸屑斑点,以及某种晒干的植物。在鹅卵石上有一堆这种东西。”
“你推断出案发经过了吗?萨克斯?”
“我猜桑尼发现‘幽灵’从一家商店走出来,提着一个装有某种东西的黄色袋子。桑尼跟踪他,在这条巷子抓住他,夺下‘幽灵’使用的那把点四五手枪。他以为他身上就只有这把枪而已。桑尼放开他,要‘幽灵’趴在地上。但‘幽灵’掏出备用的五一式手枪,通过购物袋射击。子弹没打中,‘幽灵’便扑向他。他们打了一架。最后‘幽灵’拿到点四五手枪,开枪杀了桑尼。”
“因为,”莱姆说,“那黄色纸张和植物碎屑是留在桑尼的腿上,这表示‘幽灵’将那把枪放在小腿枪套上,从很低的角度开枪。”
“现场情况正是如此。”
“那么,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案发经过?”
“不管‘幽灵’买了什么东西放在袋子里,一定有店员知道他,也许还知道他住的地方。”
“你希望派访谈员调查附近所有商家,查看看谁有黄色购物袋?”
“不,这样太浪费时间了。最好是先查出那植物是什么东西。”
“带回来,萨克斯。梅尔用色层分析仪分析它。”
“不,我有更好的做法,”她说,瞄了一眼桑尼的尸体,又强迫自己把头别开,“这种植物也许是草药或香料。我把样本带去约翰·宋那里一下,他应该能马上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他住的地方就离这里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