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恐怖的,或者大而嶙峋的,
白色和唧唧喳喳的,绿色和黄色的,
花坛在等待呢,跳着轻快的舞步上去吧,
要欢乐地跳舞,因为死亡只是个滑稽的小丑罢了。
死亡和它的心上人在哪里?我们要开始了。
——《死亡笑话集》
星期四,六月十八日
当杂货店老板告知哈丽雅特的电话接通了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十五分。不算途中的走走停停和去伯灵纳顿农场的时间,在大约三小时内,她在磨刀礁林和威利伍康伯之间一共走了不少于四英里的路。满打满算,甚至有六英里之多,但她还是觉得一路上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不过,她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了,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你好!”她疲倦地说。
“你好!”一个职业性的声音说。
“这是威利伍康伯警察局吗?”
“正是。你是哪位?”
“我现在是在达里村赫恩先生的小店给你打电话。我想对你说,今天下午大约两点的时候,我在磨刀礁林一带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哦!”那声音说,“请等等。好了。磨刀礁林那一带有具男尸。还有呢?”
“他的喉咙被割了。”哈丽雅特说。
“喉咙被割了。”那声音说,“还有吗?”
“我还发现了一把剃须刀。”哈丽雅特说。
“一把剃须刀?”那边似乎对这一细节非常满意,“你是哪位?”
“我的名字叫范内,哈丽雅特·范内小姐。我是在徒步旅行的途中碰巧发现这具尸体的。你能不能让人过来接我,或者我……”
“等一下。姓范内——V-A-N-E——好了。你说是在下午两点钟时发现的,那你汇报得可有点晚,是不是?”
哈丽雅特解释了一下在联系他们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麻烦。
“我明白了。”那声音说,“好了,小姐,我们会派一辆车过去。你就待在那里等着我们。你得跟我们一起去,把尸体指给我们看。”
“恐怕现在尸体已经不在那儿了。”哈丽雅特说,“要知道,那尸体离海挺近的,在一个大礁石上,潮汐……”
“我们去看看再说,小姐。”那声音自信满满地说,似乎《海员年鉴》也得听从警察的例行规章,“车大概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听筒里传来了咔嗒一声,然后沉默了。哈丽雅特把她的听筒和话筒放回电话机上,犹豫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机拿了起来。
“帮我接拉德盖特六〇〇〇——尽量快点,是个紧急新闻电话,五分钟之内必须接通。”
电话台开始操作了。
“听着,这是《晨星报》的电话号码,VIP电话。”
“好吧,”操作员半信半疑地说,“我尽量。”
哈丽雅特等待着。
三分钟过去了——四——五——六分钟。然后电话响起来了,哈丽雅特拽下听筒。
“《晨星报》。”
“帮我接新闻室——快点。”
嗡的一声——咔嗒。
“《晨星报》新闻编辑部。”
哈丽雅特立刻打起精神,简明扼要地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用最简洁、最能表达意思的词句:
“我现在在威利伍康伯附近的达里村。今天下午两点钟,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尸——这新闻不错吧。可以继续吗?——在海滩上的男尸,从左耳到右耳,喉咙被整个割开了。发现者是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侦探小说家……是的,对——两年前曾因谋杀案被指控的哈丽雅特·范内……是的……死者看似二十岁左右……蓝眼睛……黑色短胡须……穿着蓝黑色的休闲西装,还有棕色的鞋子和麂皮手套……尸体旁边发现了一把剃须刀……可能是自杀……是的,也可能是谋杀;或者干脆说是详情未知……是的……范内小姐此时正在徒步旅行,为她的下一本小说《钢笔谜案》积累素材。为了寻求帮助,她不得不走了好几英里的路……没有,警察暂时还没见到尸体……尸体现在可能已经在海水下了,但我想退潮的时候他们应该能找到……我会再给你们打电话的……是的……什么……哦,我就是范内小姐……是的……不是,是我给你们的独家新闻……我想不久以后这条新闻就会到处都是,但我会把我的故事独家发布给你们……当然了,如果你们能刊登一张我的照片的话……好的,当然了……哦!我想我会待在威利伍康伯……我不知道;等我知道我会住哪儿的时候再给你们打电话……好的……好的……再见。”
就在她放下电话的时候,听到一辆车开到了门口。她从小店出来,遇到了一个穿灰色西装的高大男人。那个人立刻开口说:“我是昂佩尔蒂侦探。这是怎么回事?”
“哦,侦探先生!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刚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赫恩先生;我不知道这得花多少钱,但我先给你一张十英镑的钞票,下次再来拿找零。我跟朋友说,我得在威利伍康伯待上几天了。侦探先生,是不是这样?”
“是的,小姐。我们得请你在这一段时间协助调查。最好上车谈吧,现在就赶去那个你看见尸体的地方。这位先生是芬切奇医生。这是桑德斯警官。”
哈丽雅特向他们打了招呼。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那警医心怀不满地说,“如果尸体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在低潮线下面,那今天晚上我们不可能看到他。现在潮汐都已经涨到一半了,风吹得多强劲啊。”
“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侦探也同意这个说法。
“我知道,”哈丽雅特难受地说,“但我真的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她再次叙述了一遍自己奥德赛般的艰难历程,包括在礁石那里所做的一切,并拿出了鞋子、香烟盒、帽子、手帕和剃须刀。
“这个,”侦探说,“你似乎干得不错啊,小姐,简直有专业水准。拍了照,还干了这么多事。但是,”他苛刻地加了一句,“如果你早点出发的话,就能早点到这里来了。”
“我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哈丽雅特自我辩护说,“而且我当时想,如果尸体被水冲走,或者有任何意外发生,我最好留下一点证据。”
“这是正确的,小姐,我不应该质疑你,你做得是对的。大风就要刮起来了,潮汐会被卷得更高。”
“从西南方来的,”开车的警察说,“这样看来,再来一个浪,就会冲到那个礁石了。看海浪的架势,想找到尸体可要费劲了。”
“是啊,”侦探说,“海湾旁边的浪太大了,完全不可能划船去礁石那边——除非你想让船翻个底朝天。”
是的。当他们达到“死亡湾”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见礁石的影子,更别说尸体了。“死亡湾”是哈丽雅特在心里为它起的名字。大海已经盖住了一半的沙滩,正强有力地扑打着。在海浪喘息的小小瞬间,可以微微看到一点礁石的顶端,它的确消失在海里。风更加强劲了,太阳在厚重的云层中间转瞬即逝地透来了微弱的一瞥。
“小姐,就是这里,对不对?”侦探问。
“哦,是的,就是这里。”哈丽雅特很确定地回答说。
侦探摇了摇他的头:“现在在那礁石之上已经有十七英寸的水了,”他说,“半个小时之内,潮汐将达到最高点。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必须等到退潮的时候,也就是凌晨两点钟左右。那时候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找到尸体,如果要我说的话,还得看天气的脸色。当然,尸体也有可能被冲下去,又冲回岸上来。桑德斯,我开车把你送到伯灵纳顿;你去那儿发动些人在海岸上找找,我就先回威利伍康伯了,看看能不能找条船出来。小姐,你得跟我一起走,去录供词。”
“一定照办。”哈丽雅特说,感觉有些虚脱。
侦探转了个身,看着她。
“小姐,你现在有些难受吧,”他温和地说,“肯定会的。要一个年轻女士来处理这种事,肯定会很难受。在我看来,你对这件事的处理简直是奇迹。大部分的年轻女士都会选择立刻跑开,才不会关心尸体会不会被水冲走。”
“呵,要知道,”哈丽雅特解释说,“我知道面对这种事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我是写侦探小说的。”她又加了一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又想侦探一定觉得这是个很愚蠢的职业。
“那就是了,”侦探说,“我得说这可不常见,你现在有机会亲身体验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小姐?我只是偶尔看看埃德加·华莱士,除此之外不是很喜欢侦探小说,但不管怎样我也得知道你的名字,对不对?”
哈丽雅特把自己的名字和在伦敦的住址给了他。侦探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想,我以前听过你的名字,”他说。
“是啊,”哈丽雅特冷淡地说,“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我就是——”她讪讪地笑了,“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哈丽雅特·范内,两年前曾卷入菲利浦·伯耶斯被毒死的案子。”
“哈,果然如此!”侦探回答说,“是的。他们后来抓到了真正的凶手,对吧?是砒霜毒杀案。是的,没错。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案子涉及到一些化学毒品的证据,诸如此类。案子办得很巧妙。彼得·温西勋爵和这件案子有关吧,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哈丽雅特说。
“他似乎是个能人,”侦探说,“经常听说他跑东跑西的。”
“是啊,”哈丽雅特表示赞同,“他总是到处活动。”
“我猜,你大概和他很熟吧?”侦探问道,哈丽雅特觉得他的好奇心太重了。
“哦,是的,当然是很熟。”她忽然觉得这个回答挺没良心的,就算不说温西把她从耻辱的绞刑架上救了下来,至少也让她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呀。于是她继续违心地说,“我对他非常感激。”
“那是自然。”侦探说,“不过(职业的忠诚),伦敦警署最后也会抓到真正的凶手。但是(在这里他的地方自豪感又占了上风),他们可没有我们的优势。他们不可能认识所有住在伦敦的人,而我们却认识所有住在这里的人。就这个案子来讲,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这个年轻人查得清清楚楚,你说对吧。”
“他可能只是个访客。”哈丽雅特说。
“是很可能,”侦探说,“但我想,这儿肯定有认识他的人。桑德斯,你就在这里下车吧。尽量多找些帮手,等你办完事让卡芬先生开车送你回威利伍康伯。我们继续走,小姐。你刚才说那小伙子长什么样?”
哈丽雅特再次描绘了一下那具尸体。
“胡子,嗯?”侦探说,“听起来像是个外国人,是不是?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会是谁,但想查到他肯定不会是难事。我们到警察局了,小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来坐一会儿,警长想见见你。”
于是哈丽雅特走进了警察局,把她的故事对格莱谢尔警长再次讲述了一遍,这次叙述详细到每一分钟的细节。警长全神贯注地听着,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她把从尸体那里得到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还有胶卷。警长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番,问她今天在发现尸体之前和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顺便问一句,”警长说,“你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他到哪儿去了?”
哈丽雅特环顾四周,仿佛觉得珀金斯先生还在附近。
“我真不知道,完全把他给忘了。我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定已经跑了。”
“真奇怪,”格莱谢尔一边说,一边把珀金斯先生的名字记下来。
“但他不可能知道任何尸体的事,”哈丽雅特说,“他受惊不小,都快吓坏了,所以才会跟着我回来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调查一下他,这是我们工作的流程。”警长说。哈丽雅特正准备说这只会浪费时间,突然意识到她口中所有的故事很可能都在“调查一下”的范围内,所以一句话也没说。然后警长继续说:“好了,范内小姐。恐怕我们得让你留下来住几日,好方便找到你。你怎么想?”
“哦,我完全理解。我想我最好在威利伍康伯找个地方住下来。你完全不用怕我会跑掉,我十分乐意参与办案呢。”
警察们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谁都愿意在一宗谜案上起到哪怕是微弱的作用,但一位女士难道不应该假装对此漠不关心吗?昂佩尔蒂侦探谨慎地提议说,克莱格的温暖旅社挺好的,又便宜又舒服。
哈丽雅特笑了,突然想起她这位小说家还身兼新闻报道的差使呢。“哈丽雅特·范内小姐在克莱格的温暖旅社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对温暖旅社没兴趣,”她坚定地说,“镇上最好的宾馆是哪家?”
“辉煌大酒店是最大的。”格莱谢尔说。
“那我就住辉煌大酒店,要找我的话就去那儿吧。”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拎起她的背包准备走。
“昂佩尔蒂侦探会开车送你去那里。”警长说,然后冲昂佩尔蒂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哈丽雅特开心地说。
几分钟后,车把她载到一个美丽的海边广场,看上去像是德国儿童玩具制造商的杰作。宾馆的玻璃门廊上都是热带植物,接待大厅上的穹顶很高,被镀金的柱子撑了起来,下面则是海洋般的蓝色地毯。哈丽雅特走过这片光彩夺目的布景,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对接待人员说,自己想要一个大床房,要有私密的浴池,还要能够在一楼看到海洋风景。
“恐怕,”接待人员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包和鞋子,“我们所有房间都住满了。”
“不可能,”哈丽雅特说,“这才是早夏呢。把你们的经理叫来,我要跟他说话。”她心意已决,在最近的沙发椅上坐下,招呼来一个侍者,向他要了一杯鸡尾酒。
“你也来一杯吗,侦探先生?”
侦探谢绝了她,解释说警察的职业让他对此有所约束。
“那就改天吧。”哈丽雅特笑着说,在侍者的托盘里放下一张一英镑的票子,并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鼓鼓囊囊的钱包。
昂佩尔蒂侦探看见前台人员在招呼侍者过去。他微微咧嘴笑了,然后轻轻地走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不久,前台助理就过来找哈丽雅特,笑得非常谄媚诚恳。
“尊敬的女士,我们可以给您安排住宿。一位美国先生刚刚告诉我们,他在第一层的房间今天空了出来。那房间可以看到海滩风景,我想您一定会很满意的。”
“有私人浴池吗?”哈丽雅特无动于衷地问。
“哦,有的,女士。还有阳台。”
“好极了,”哈丽雅特说,“房间号是?二十三。我想,里面应该有电话吧?好了,侦探先生,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了,是不是?”
她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是的,小姐。”昂佩尔蒂侦探也笑了,他的笑容另有原因。如果说哈丽雅特的钱包为她赢来了在辉煌大酒店的一间房,那他的一小声“彼得·温西的朋友”则为她赚来了海景、浴池和阳台。这最好不要让哈丽雅特知道,不然她会不高兴的。
奇怪的是,在她给《晨星报》打电话,告诉他们地址的时候,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彼得·温西勋爵的样子。甚至在她享用辉煌大酒店的奢华晚餐时,这个形象也挥之不去。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一层关系的话,她现在应该打电话给他,把割喉而死的尸体一事告诉他才对。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一举动可能会被误解。而且,这个案子很可能是那种最无聊的自杀,不值得让他来费神。这个案子一点也不复杂有趣,比如说,像《钢笔谜案》的高潮部分那样有趣。在那个扣人心弦的小说里,坏人马上就要在爱丁堡作案了,不过他还得制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在场证明才行。为了伪造这个不在场证明,他得动用一条蒸汽游艇,一个无线电报时装置,五个钟表还有夏时制的转换。(那个被割喉的先生显然是从威利伍康伯方向来的。从公路还是火车呢?他从达里关卡走过来的吗?如果不是的话,是谁开车带他去的?)说真的,她真得把全部精力放在这个不在场证明上。市政厅的钟是个难点。找什么来替换呢?要替换得有技巧,因为整个不在场证明的重点就在于,让人们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听到午夜的钟响。能不能把看管钟的人写成是帮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看管市政厅的钟?(为什么要戴手套?她有没有在剃须刀上留下自己的指纹呢?)而且,到底有没有必要在爱丁堡?也许那里根本就没有市政厅,也没有钟。教堂的钟倒是也可以,但教堂的钟和钟楼里的尸体最近一段时间已经被写烂了。(珀金斯先生是挺古怪的。如果真是谋杀的话,有没有可能凶手在水下走了一段路,然后才上岸?那她应该顺着海滩走才对,而不是顺着海岸线边的公路走。不管怎样,现在反正也迟了。)而且她对蒸汽游艇的行驶速度一点概念也没有。彼得勋爵肯定知道,他一定坐过很多次蒸汽游艇去远航。当个很有钱的人一定感觉很好,当然,不管是谁,嫁给了彼得勋爵一定会很有钱。而且他很迷人,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跟他在一起生活会无聊。但麻烦的就是,如果你不真的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话,你不可能知道跟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样子。这就不值得了,就算为了了解一切关于蒸汽游艇的知识也不值得。一个小说家不可能跟所有能给她提供专业信息的人结婚。哈丽雅特一边享用着咖啡,一边回忆起一个美国侦探小说家的故事。她每写一本书都要结一次婚。要写一本关于毒药的书,她就会嫁给一个化学分析师;要写一本关于遗嘱的书,就是律师;要是一本关于勒杀的,那就是一个——一个绞刑手了。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故事,哄骗,当然了。而且这个女魔头说不定会用她手头书中正描写的方法,来解决她的丈夫。太惹人注意了?也许吧。
她从餐桌起身,去了一间很大的厅堂,厅正中间的地方空出来让人跳舞。平台的一边被小型交响乐队占据着,房间的四周摆满了小桌子。访客们可以在那里喝咖啡或是喝酒,并可以观赏舞蹈。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杯咖啡。舞池里显然是一对专业的舞蹈演员,正在表演华尔兹呢。那个男人很高很英俊,顺滑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他的脸看起来不太健康,嘴巴很宽很忧郁的样子。那女孩穿着一件夸张的印花绸缎礼裙,胸衣很壮观,长袍也同样壮观。随着“蓝色多瑙河”的节奏,她在她舞伴的手臂里旋转着,脸上写满了伪装出来的维多利亚式的羞涩。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风俗。”哈丽雅特想。她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长裙子和十七世纪的服饰——甚至还有鸵鸟毛和屏扇。就连羞涩的样子都有人模仿,但那明显仅仅是模仿而已。那看起来纤弱的腰身是女装设计师昂贵的杰作,而并不只是靠狠心的束带勒成的。明天在网球场,宽松的外衣就可以揭露一切,揭露出没有一点束缚时那些年轻妇人粗壮的腰该是什么样。还有那向侧面的温柔一瞥,那忧伤的眼神,那惺惺作态的谦恭——只是伪装而已。如果这就是时尚大师们呼唤的“女性气质的回归”,那这可是完全不同的女性气质——它的基础是这女人手上得有钱。男人们真的会愚蠢到相信,美好的旧时光里那顺从的女性气质会因为制帽商倡导的时尚而回归吗?“几乎不可能,”哈丽雅特想,“他们清楚地知道,只需要把胸衣和长袍解开,里面就是短裙,然后就得手了。这就是你需要做的,而钱就在口袋里。游戏就是这样,他们每个人都应该知道游戏的规则。”
伴着华尔兹乐曲终止的音符,舞者停下了旋转的脚步。在一阵不那么激烈的掌声掩盖下,演奏者们忙着调弦拧轴,准备开始下一轮的音乐。然后,那位男舞者从附近的桌旁挑了一位舞伴,那个穿印花绸缎礼裙的女孩则顺从了房间那头一个穿斜纹软呢衣服的矮胖子的召唤。一个淡蓝色衣服的金发女孩从舞台旁边的桌旁站起来——她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的——给自己找了一个老舞伴。其他的客人们也都起身了,跟自己的舞伴们下了舞池,随着下一首华尔兹的节奏翩翩起舞。哈丽雅特招呼侍者过来,又要了一杯咖啡。
男人,她想,他们就沉浸于这样的幻觉,幻想女人这一辈子全部的喜怒哀乐都仰仗于他们的欣赏和嘉许。但他们会喜欢残酷的现实吗?不会的,哈丽雅特有些苦涩地想,当一个人过了最初的青春期就不会了。那边的那个女孩,正在一群看上去有家有室的男人中间卖弄性感,而她终究会变成邻桌那个空虚老太婆的样子——除非她现在就开始找点什么东西充实自己的脑子,当然,这是在假设她还有脑子的情况下。可这样的话,男人就会觉得她让他们不安。
那个“空虚老太婆”是个消瘦的女人,化妆浓得让人心酸,衣服时髦得夸张,简直让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都难以穿出门。这位女士早就引起了哈丽雅特的注意,她看起来那么容光焕发,像是个激动的新娘。她是一个人来的,但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因为她一直不停地在房间里张望,特别是冲着舞台旁边舞蹈演员们的那几桌打量。不过现在,她似乎有些焦急了。她那戴着华丽戒指的手正在紧张地发抖,一支接一支地点香烟,不是为了抽,而只是为了把它捻灭。她把香烟吸到一半就熄灭,然后从手袋里取出镜子来,整一整她的妆容,坐立不安,然后再拿出一只香烟把这个过程又开始一遍。
“在等她的舞男吧,”哈丽雅特猜测着,对此有一半的同情加一半的厌恶,“我猜,应该是那个嘴巴像青蛙一样的先生吧。他看起来似乎有更中意的目标了。”
侍者把她的咖啡端了过来,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位女士把他叫去了。
“亚历克西斯先生今天晚上不在这儿吗?”
“不在,夫人,”侍者看起来有一些紧张,“不在,他今天肯定不会来的。”
“他病了吗?”
“我想应该不是的,夫人。经理只是说他今天不会来。”
“他没留下什么口信吗?”
“我不知道,夫人,”那侍者的脚不安地抖了起来,“安东尼先生一定会很高兴……”
“不,不用了。我已经习惯了亚历克西斯先生。他的舞步比较适合我。没关系。”
“好的,夫人,谢谢你,夫人。”
侍者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哈丽雅特看见他跟领班说了几句话,并耸了耸肩膀,眉宇之间有股意味深长的感觉,这很让哈丽雅特生厌。如果一个人不结婚的话,会落到这步田地吗?在侍者面前,让自己沦落为公众的笑柄?哈丽雅特又瞅了那位夫人一眼,她正起身准备离开舞厅。她的手上戴着一枚结婚戒指,但显然婚姻不能挽救一个人。单身的,已婚的,丧偶的,离异的,大家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哈丽雅特有些发抖,突然觉得受够了这个大厅和舞池。她喝完那杯咖啡,到另外一间小一些的厅里去了。有三个胖妇女在那里聊天,谈话内容无外乎是疾病,孩子和仆人,话题没完没了。“可怜的缪尼尔——自从生了最后一个孩子之后,就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话说得很绝,我说:‘你要搞明白,要是一个月没干完就走的话,可别想在我这儿拿到钱’……一个星期只有十二个几尼,医药费就要一百几尼……这两个男孩真漂亮,两个都这么漂亮,罗尼在伊顿,威尔弗瑞德在牛津……他们不应该让这些孩子处理账单的事……我亲爱的,瘦了好几磅,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但我不关心……什么心脏电疗之类的,太神奇了……那还有利率啊、税啊和可怕的失业人口……你可不能跟那些神经兮兮的胃病患者争执什么,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把我一个人丢在挤满了人的屋子里,这些女孩一点感谢之心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