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姜韫转入普通病房后,周陶想办法解锁了她的手机。APP不多,按颜色陈列的整整齐齐,点开通讯录,最开头的字母A有四个人。
A—爸,A—江遮,A—妈,A—小柿。
她简单翻了翻,最后选择了江遮,打通电话。
“鹭鹭?”对方几乎是秒接,声音压的很低,“怎么了?”
鹭鹭是谁,姜韫吗?周陶没想更多,飞快将姜韫的事情一股脑交代了,说的太紧张,有些语序混乱。
听完她的话,对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件事,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复从前的平静。
“我这就赶过去。”他在电话里说。
“你不用太紧张!姜韫已经没危险了,医生说今天差不多就能醒。”怕对面着急,周陶赶紧补充,“我怕她害怕,想着还是找个人陪她,又不好惊动她爸妈……”
“我知道了,谢谢你。请把医院定位发到短信里,我立刻赶过去。”
偌大的会议室,围着长桌一圈,黑压压坐满了人。向主位上的人浅浅颔首,江遮拿起文件几乎冲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余下的人闻声抬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小副总的脚步声密如雨落,匆忙的往前跑。
能让他如此着急的事情,得是多大的生意?
一桌人面面相觑。
周陶的地址发过来了,江遮让助理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唯一的行李是小柿。
去姜家接小家伙的时候,她刚刚睡醒,还在吃早饭。慌里慌张坐上车往机场赶,她发现一向淡定的江爸爸今天似乎格外着急。
“去哪呀?”她问。
“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小柿想不想妈妈?”
“想!”
“就是过程会有些麻烦,可能也会累。”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要坐如此长途的航班,江遮几乎开始犹豫带上她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了。但姜韫最痛苦的时候,最想见的也一定是小柿,想到这里,他摸摸小柿的头,“小柿忍一忍好不好?”
“好!见妈妈!不怕!”小家伙兴高采烈,对接下来的旅程一无所知。
姜韫知道自己在旅游的运气上一直不太好,却也没想到会接二连三地在雪地碰壁。
她受过专业培训,考过证书,有多年滑雪经验,但遇到不负责任的导游和鲁莽的同行者,因对方技艺生疏而无辜被牵连的事情,也只能暗暗吃了哑巴亏。
“姜韫,姜韫!”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西西……西西莉亚?Wake up, wake up!”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她的脑子一片混沌,疼痛和眩晕夺走了一切感知。风雪灌进口鼻,鼻腔里尽数是寒凉的空气,没有可以借助的外力,不受控制的翻滚,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异常可怕的体验。
有人慌乱地靠近,扶起软绵绵的她。
感受到身体被轻轻摇晃,姜韫恢复了一些神识。
听不清来人喊着什么,记忆似乎因撞击出现了短暂的交错,回忆和现实纠缠在一起。一会有人喊她姜韫,一会又是英文名。语气忽高忽低,却是一样的惶然焦急。
她仿佛进入了空白的世界,像是坠入柔软的云端,不知道是不是梦境。
雪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地间静的一丝声音也不闻。被凌空抱起的时候,那人的围巾扫过她的脸。姜韫记得很清楚,浅棕色的围巾,金色的头发。
那人总是笑眯眯的喊她的简称,西西,西西。记忆里这张脸总是温暖和善的,像春天和煦的颜色,将寒凉的气息全部覆盖。
姜韫熬夜织过围巾,两条,是那个人点名要的,一条棕色,一条金黄。他接过去,兴高采烈地围上,拉着她说,西西手真巧。我的围巾是棕色,正好是西西头发的颜色。
姜韫就笑说,正好我的围巾是金黄,也是你头发的颜色。
他的手轻轻地摩挲姜韫的脸。
这双手是如此熟悉,在刮着风飘着雪的夜里暖暖地将她的手合在中间,睡着时拨开她的乱发,亲吻时浅浅扣住她的肩。这双手做过太多太多美食,画过一张又一张画。
她跟他都很笨拙,不善厨艺,每每做饭,总是弄得到处乱糟糟。有时候他们会蓬头垢面地相视大笑,达成共识去外面吃,也有时,他会轻轻推开姜韫,接过她手里的炊具,将她哄出厨房。
某天,姜韫炒菜时不慎碰倒了油瓶,倾倒进炉子的油给火焰提供了充分养料,顿时在不大的小屋里燎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也正是这双手,护住了她。
他冲过来,将姜韫搂在怀里,用后背抵挡炽热的火苗,自己被烧伤,住进医院。
火舌舔舐过的地方生出硕大的水泡,皮肤因高温而红肿蜷曲。姜韫对着他的伤口掉眼泪,那人却仍浅浅地笑,说,“西西,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几乎成了一个魔咒,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
“我会保护你。”最终这双手的主人又一次地搂住她,却渐渐在雪里冰冷。铺天盖地的寒意从四方来,只有那人的怀抱还残存着温暖。
风雪绕过这小小的空间。
他一直践行着诺言,这几乎成了茫茫荒野里吊着一口气的信念。碎裂的挡风玻璃一块块往下掉,车内仪器吱吱作响。连时间都被冻凝,生与死的界限在无限宽广的空间里被拉的老长。寂寥无人的荒野,花钱派车来此,都少有人愿意接单,却偏偏……是车祸。
他在雪原死里逃生,却没能躲过突如其来的车祸。
到死,他也没有松开护住姜韫的手。
病床上的人挣扎了一下,插满各种输液管的手臂剧烈颤动,引起头顶悬挂的玻璃瓶一阵摇晃。
这几声轻响吵醒了床边守候的人。
楼逢川睡眼惺忪地抬头,正巧看到她眼角涌出一大颗泪,飞快地划过额角,没入发间不见了。
他愣了愣,立刻伸手去擦那道泪痕,谁知这么一碰,姜韫的泪水就如同开了闸般,顿时汹涌而出。
她紧紧皱眉,苍白的脸没什么血色,无意识地小声哼唧,第一次在人前显出无助仓惶的情绪。
楼逢川摸摸她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就好像压抑已久终于找到突破口,她人还是昏迷的,却忍不住大哭起来,紧紧抓住楼逢川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保命的稻草。
“不哭了啊。我在呢。”
楼逢川不止一次因为姜韫产生这种痛苦无措的情绪,想她,也怨她,怨她毫无理由地开启俩人的关系,又撒手离开。他甚至会带点报复心地想,如果姜韫在我面前也这么流泪就好了,至少他知道不是一个人难过。可真的看到她潸然泪下,楼逢川却感觉有人揪住了他的心尖儿,疼的攒成了一小团。
在那之前,从未有人能让他又哭又笑,对着捉摸不定的情感着迷。
遇到姜韫之后,他沦陷了。
就这么沦陷着也挺好。楼逢川的目光落到她泪痕未干的眼角,那里正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
继续沉沦吧,他认命了。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来。
楼逢川奔出病房接起,是父亲。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语气里居然带着慌乱,字字如雷,“不管你在哪,在做什么,现在立马放下一切,回家来。”
“你奶奶走丢了。”
楼逢川的奶奶上了年纪后记性一直不好,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吃没吃过饭。每次体检,医生都特别强调说要注意,这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病前兆。一家人格外上心,从不让她单独行动,却不曾料到防不胜防。老人家自己偷跑出去玩,监控捕捉到了她开门的身影,显示方向是去公园。
随后就消失了。
刚刚因为姜韫脱离危险而放下的一颗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楼逢川握着电话,回头看了病房一眼,立刻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恩里克和雷顿去和罪魁祸首交涉事故相关责任归属事宜,周陶赶回去拿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深夜的医院空旷而寂静,姜韫这里只有他。
面对两难境地,楼逢川闭了闭眼,只消一瞬就做好了选择。他边看机票边试图联系周陶,希望她快些赶回来交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接送的车和机票都买好,楼逢川急得站起来在房间踱步转圈圈,周陶的微信才发过来,“我还有十分钟到。”
望了一眼姜韫的输液瓶,瓶里的液体就快要流光。他正要伸手去按铃招来护士换药,心思回转,突然收了手。
冬季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隔着窗全是雾气,楼逢川的眼也随之蒙上一层阴霾,他俯下身,轻轻蹭了蹭姜韫的鼻尖,极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
然后起身,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铃。
他请护士在这里照看姜韫一会,很快就有人来替他守着。那护士本就是值夜班,没什么其他事做,闻言答应了。
楼逢川最后看了姜韫一眼,拿起手机和外套奔了出去。
江遮终于找到了这间医院,漆黑的夜里,大红的医院标识格外醒目。他怀里是蜷成一团的小柿,睡的正香,时不时哼唧一声,是长途之后沉重的疲倦。
他走不快,一手护着小柿,一手推开了医院的大门。
夜诊人不多,长长的走廊联通了门诊和住院部。远远的似乎有人朝这边跑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个高个子男人,步子匆匆,神色焦急。
江遮抱着小柿,同他擦肩而过。
就在碰头那一瞬,小柿毫无预兆地醒了,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江遮怀里探了个头出来。
鬼使神差地,楼逢川也回头看了一眼。
白嫩的小孩子在肩头趴着,头上别了个蝴蝶发卡,无辜的大眼睛四处乱看,葡萄般黑而圆,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姑娘。
楼逢川着急的脚步倏地慢了。不知怎么,他心底突然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停下来,停下来,多看几眼。
长长的走廊似乎望不到尽头,却总是有走完的时刻。来不及想更多,他飞快掏出了手机,按下拍摄键。
就在那一刻,小姑娘的视线落到楼逢川的镜头上,歪着头甜甜一笑。
楼逢川心头剧烈一颤,手一抖,照片随之失焦,只有那双笑眼,异常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