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几场雨,地面被冲刷得极干净。
百里息随意走着,也不知想去哪里,一个白色的团子却从草丛中冲了出来,是只雪白的小豹子,那小豹子抬眼看他,神色戒备。
接着便从草丛里又追出一个少女,她身上沾着几根草叶,气息也不太稳,“平安你别跑,你等等我!”
她上前抱住小雪豹,又顺着小雪豹的视线看见了百里息。
瞬间她脊背僵住,抱着小雪豹的手紧了紧,快速蹲身行了个礼,声音也没了之前的活泼:“大祭司。”
给畜生起名叫平安?
百里息“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殷芜浑身都透着“想走”的意思,和之前求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也不会叫人“息表哥”了,也不看他了。
“大祭司……我先回去了。”她僵了片刻便告辞欲走。
天上却忽然乌云密布,眨眼下起雨来,远处的雨云逐渐逼近,肉眼可见的雨丝连接天地,殷芜不想被浇成落汤鸡,忙找地方躲避,转眼看见个亭子,百里息已经站在里面了。
她硬着头皮快步进去,在离百里息最远的地方坐下,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她没想到今日会碰上百里息,也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如今两人都在亭中,这样好的机会,若什么都不做有些可惜。
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形成一片雨幕,雨幕将小亭和外面分隔开来。
殷芜今日穿着窄袖衣裙,披帛缠在臂上,纤足藏在裙下,只露出一个足尖。
“大……大祭司,”她忽然开口,脸上带着些不安,却怯怯抬眼看他,“大祭司殷芜不想做圣女了。”
她说完,眼中隐隐有泪,唇角轻轻抿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不做圣女?不做圣女,百里家便会将她当成一个血袋子,逼着她不停生孩子。
百里息微微颦眉,不知她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便听她又道:“殷芜无才无能,不配受百姓崇拜供养,殷芜坐在圣女的位置上,日夜害怕,求大祭司成全。”
她抿唇,神色悲戚,“求大祭司成全殷芜。”
小亭中沉寂片刻,百里息才道:“神教是殷氏建立的,旻国也是殷氏的,圣女受百姓供养不必惶恐惊惧。”
殷芜颤颤抬头,眼中都是绝望,“可殷芜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想做这个圣女,不想被逼着做不愿做的事,日日如临深渊。”
殷芜眸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忽然,湖水一样的眼底又划过一抹决绝,她看着百里息,声音又软又柔:“如果殷芜无法生出殷氏血脉了,殷氏的血脉断了,是不是就没有圣女了?”
百里息皱眉,殷芜却已起身冲进了亭外的雨幕里。
“辰风。”百里息觉得头疼,他揉了揉额角,吐出来一口浊气。
“属下在。”
“暗中看着灵鹤宫,若有事及时回报。”
“是。”
很快,百里息便知道殷芜想做什么了——她让人去寻了寒丹。
寒丹是一种秘药,吃了可绝育。
人蠢笨,脑子也不好使。
“给她假药。”
辰风应下,随后出去安排。
几日后,邬池再次送来一叠候选男子画像,殷芜翻了两遍,都没看见一个百里家的人,忍不住问邬池:“没有百里家的人?”
“大祭司算了百里家选送几人的八字,与圣女的八字很不合适,便没有入选。”邬池垂眼道。
殷芜“嗯”了一声,又低头去看那叠画像,发现不止没有百里家的人,就连天枢长老所在的孟家,也只有一人入选,天玑长老所在的孙家,入选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一个叫孙泓贞的,还是天玑长老的嫡出七子。
殷芜对这个孙泓贞有点印象,前世孙家叛教被镇压后,全家下狱,孙泓贞本已逃脱,却想设计营救,结果也被抓了,后来流放途中伤病交加而死。
她的手指摩挲着画像边缘,邬池见她模样,忙介绍道:“孙家七郎,自小聪慧,谦顺仁义,大祭司合过他和圣女的八字,是天作之合。”
“那便选他吧。”殷芜放下画像。
消息传到天枢耳中时,他简直要气疯了,本来以为打残了百里永,至少孟家还有几分机会,谁知殷芜却又选了孙泓贞!
简直就是为人作嫁!
既然不能为孟家所用,神教也不需要这劳什子的圣女了!
圣女成亲之前,需要前往乌华山祭天,乞求神明庇佑,早日诞下子嗣。
只是乌华山在蛟州,蛟州近十年秘密兴起新教,新教所信奉的不是神,而是一个名叫“宗宥”的人,据说此人可以呼风唤雨,活死人肉白骨。
神教虽一直在搜捕宗宥,却一直未能找到其踪迹,更糟的是新教的势力在日益壮大。
历代圣女婚前祈福都必须去乌华山,教内虽有人担心此行危险,最终还是要遵从神教历来的传统,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前世百里息曾教过殷芜卜卦,临行前她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上说:生死一线。
她到宫门时,百里息已在骑马等候,旁边站着谢澄和乌璧。
谢澄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殷芜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孙泓贞,才想起祭天他也是要去的。
队伍启程,很快出了城门,如今四月初,春草发芽,也不算冷,路上倒也不难熬。
殷芜怀里抱着小雪豹,困了便睡一觉,醒了便吃些东西,天快黑时到了雍城。
雍城主官早得了消息,已在城外等了一天,将一行人迎进一处气派的民宅。
殷芜由茜霜搀扶着下车接受众人的参拜,随后进入内院。
她有些疲累,在浴桶中多泡了一会儿,终于洗去一身的疲乏。
茜霜进来,手中端着她的寝衣,低声道:“圣女,孙泓贞求见。”
殷芜不知孙泓贞见她什么事,想了想,让茜霜告诉他稍等。
她自浴桶中起身,皮肤白皙若腻,因才沐浴过的缘故,身上带了一层淡淡的粉光,似神女圣洁。
她穿上细纱寝衣,外面又穿了柔软的中衣和外裙,用棉帕子绞干了湿头发,才去了前厅。
推开门,殷芜见灯下坐着个年轻男子,身材颀长高挑,眉目舒朗,见她进来,男子起身行礼,声音也很好听:“子湛唐突,还请圣女恕罪,只是有几句话实在想问圣女。”
殷芜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缓声道:“孙公子请问。”
孙泓贞鼻间闻到一股异香,像是兰花香,又像是梨花香,却又不太真切,他抬眼,见座上圣女一身素衣,身段窈窕,头发披散着,更添几分娇媚,定了定神,道:“子湛感念圣女垂青,只是好奇圣女为何选我?”
“因为……你或许是那些人里唯一能帮我达成心愿的人。”
孙泓贞之所以今夜会来,是担心天玑长老暗中逼迫了这位圣女,才让她选了自己为婿,他不想强迫一个女子,若殷芜表现出不愿意,他便会再去周旋,只没料到殷芜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香气越发浓郁,殷芜的声音已在耳畔:“我的心愿,和孙家的心愿是一样的。”
孙泓贞愣住,不知殷芜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神教从世上消失。”殷芜又道。
孙泓贞悚然一惊,抬眼看去,见少女双眸中神色坚定,容貌迤逦,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天上仙子。
是孙家做的事被她知道了?不可能,她没有这样的能力。
是在诈他?也不像。
“旻国百姓以为圣女是最尊贵的存在,你我却知道,圣女不过是个幌子,孙公子是孙家嫡子,却肯入宫,应该也是想借我圣女的身份,做事方便些。”殷芜再往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我也想借孙家的力,等推翻神教那日,我只要自由。”
见孙泓贞不说话,殷芜也不逼迫,她退了回去,双手再次交叠放在膝上,“想来这事公子还需同天玑长老商量,我便先拿出些诚意,三日后,京城东门有一个商队入城,商队运送的是私造的兵器。”
这批兵器会被送到孟家去,接着孟家会占据京都谋反。前世孟家倒台后,殷芜曾在百里息那里看过奏报,所以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
孙泓贞已震惊得说不出话,便听殷芜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孙公子可传信回去,让人跟着商队,看看最后东西送到了哪里。”
孙泓贞离开不久,殷芜也走了出来,她乌黑如软缎的发披散在背上,显得一张小脸越发柔白,在皎洁月光之下,犹如山间走出来的精魅。
殷芜想着孙家的事,有些心不在焉,鼻间却忽然闻到青竹的气息,神思一敛,抬眼便见百里息站在眼前。
殷芜屈膝行礼,垂着眼,“大祭司。”
百里息闻到一股甜香,又想起方才她就是这样见孙泓贞的,忽然心生不快。她会叫孙泓贞什么?泓表哥?还是贞表哥?
殷芜只看见百里息冷着一张脸,却不知他此刻所想,只是孙泓贞前脚才走,两人必然是见过了,于是解释道:“孙公子来见我是因为——”
“圣女不必同我解释,”百里息打断殷芜的话,“孙泓贞是圣女所选之人,出入圣女居所并无不妥。”
听了这话,殷芜眼睛却红了,她别过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了又忍,声音里却还是带了哭腔,“大祭司,殷芜不做这个圣女了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蝉蝉:干够了,想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