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下新雪,但寒风将人行道边缘的积雪冻成危险的几堆冰块。莱西浑身发抖,小心翼翼地从波特兰街道上的人潮中穿过,用厚衣领把脖子围住,她真希望自己有条围巾。斯图尔特·卡特,她的一名牙科学生,在一家小型画廊中展出了一座自己的雕塑作品,她已经答应去顺路看看。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没有打算完全将自己隔离于日常世界之外。
每月第一个星期四会在波特兰市区举办例行活动,市民聚集在珍珠区欣赏艺术作品和艺术家们。当地居民在人行道上搭起粗糙的展台售卖自制的小创作,画廊敞开大门,引诱市民慷慨解囊,品尝有机开胃菜。
就在她出发前往市中心画廊的几秒钟前,杰克通过办公室电话找到了她。她接电话时,他听上去松了口气,却没有在她问起时详述警察的问话,他还是想今晚和她亲自聊聊。莱西没有在电话里提到警察昨天的来访,她突然觉得迈克尔那些含沙射影的文章令她难堪,也还没想好如何解释自己和这位记者的关系,但她知道,杰克一定会过问这个人。
莱西告诉杰克她答应了别人要去市中心,他提出和她碰上一面。她同意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
这不是一次与杰克·哈珀的约会。她又把这句老话重复了一遍。
他只是想和她保持接触,告诉她警察问话的内容,仅此而已。莱西的思绪飘向昨天听说的那起谋杀案。杰克认识约瑟夫·科克伦吗?
究竟是谁在杀害德科斯塔案的控方人员?苏珊娜尸体发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指向德科斯塔案——苏珊娜、逮捕他的警察和地方检察官。
我的处境是危险的吗?有多危险?莱西的手指逐渐麻木,仿佛供血突然中断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庆幸人行道上人潮涌动,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时,她是安全的。
寻找和杰克约定碰面的街角时,她停下脚步,透过窗户端详起一副丑陋的水彩画,画面上不协调的棕色和灰色颜料让她的思绪倒退回十年前。戴夫·德科斯塔是个恶魔。闭上眼睛,她还能看见他在庭审时懒洋洋地仰靠在椅子上,在被告席的桌子下面伸展着两条长腿,一双漫不经心、百无聊赖的眼睛观望着审判的进行,就好像是周末午后观看一场没有进球的足球赛。
她看见他的眼中不曾有过任何情绪,仿佛灵魂缺失了一块。他的家人缄默不语,坐在他的后排,那些脸孔都面无表情,他们的精神状态与思想在庭审观察员眼前隐藏起来。
她在法庭上度过了许多漫长的日子,听一长串证人作证,发现受害者尸体的证人们给出的证词令她不寒而栗,还有那些酷刑、性侵、虐待尸体的图表和照片。德科斯塔坐在那儿不为所动,游离世外,莱西却正竭力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她想象着苏珊娜被他抓在手中,作为逃脱者的强烈负罪感令她精神崩溃。
她的心理医生把这种现象称作幸存者负罪感,这在同伴牺牲的幸存者中相当常见。
呼吸的节奏变快了,莱西睁开了眼,视线落回水彩画上,想要分散注意力。
心理医生管这该死的情绪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这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出院后会一连在床上躺上几天甚至几周,对抗着玩弄她理智的梦魇。
但她根本没法摆脱这场梦魇。她只想入眠,一场没有噩梦的安眠,可是那些惨状却会在睡梦中复活。镇定剂虽能赶走噩梦,却会影响睡眠质量,榨干她的精力。踏出家门需要超乎寻常的努力,哪怕只是去一趟杂货店都需要好一阵精神斗争和心理准备。
倘若没有父母、朋友和医生们鼎力相助,她差点绝食。食物变得无足轻重,她不进食,因为她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饥饿。
因为她放手了,苏珊娜再没有回来。
负罪感把她渐渐拖垮,她开始大量囤积维柯丁。每晚,她盯着逐日增多的药片,神经兮兮地用手指拨弄它们,数出数量,分成几堆,再放回瓶中,拧紧瓶盖,藏到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个月,哪怕生理疼痛已经消失。出于某种原因,哪怕是抵制药瘾都能让她感受到些许对生活的掌控。
苏珊娜失踪后一年,莱西站起身来盯着马桶,仿佛站在远处一般,看着维柯丁被自己倒进马桶冲走。一颗不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得坚强了起来。她被赐予了第二次机会,而有些人却永远得不到它。
她不再回首那段黑暗时光。直至今日。
这一次,她努力保持镇定,尽管黑夜依旧煎熬,但牙医学校的忙碌生活有助于分散注意力,享用冰淇淋或和迈克尔简单聊聊天也能起到些帮助。她虽渴望得到母亲的安慰,但又觉得有这样一群密友已足够幸运,有些晚上她很想请求迈克尔睡在她家的沙发上,但却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依赖。她能靠自己挺过难关。
德科斯塔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再接近她。
莱西抬起了下巴,她不会再活在受警方推测或预感支配的恐惧中要想打乱她的生活,这些还远远不够。她没有逃避,她直面生活,不会任由千篇一律的恐惧胡作非为。她在每一个大衣口袋里都放上了辣椒喷雾,时刻保持警惕。
当她终于明白这画的内容是一片墓地时,不禁转过脸去,胃部发紧,喉头灼烧,她两手抱在腰间,保护自己免受寒风和记忆侵犯。
“你很冷吗?”
她跳起来,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护住钱包,抬起眼睛看向那双质询的灰色眼睛。是杰克·哈珀。一阵暖流穿过她的身体,赶走了凶险的阴影,比一杯超大杯咖啡更快见效。死亡和墓地淡去了。她端详着这个高挑的男人,他看起来挺帅,好看的便裤和厚夹克也无法掩藏一件事,那就是他……该用什么词恰当?健美。相当健美。他的黑头发修短了,头顶有些头发轻微竖起,惹得她想把手指穿过它们感受那触感。她把手插进了大衣口袋。
简而言之,这个男人相当性感。
在他身边时,她的全身都暖和起来,内心激荡起愉悦的漩涡。而他看着她的样子……仿佛他也有这种亲密的想法,想要在二人之间再添一把火。
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完全不适合她!他肯定会要求女人们都拜倒在他脚下,那篇关于十大单身汉的文章已经暗示过他用情不专,从不做出承诺,她可不愿成为他身后那条长队中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何况他只是想和她聊聊,他想得到信息,而不是小酌怡情和烛光晚餐,甚至更多。不是吗?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我不太冷。”
他伸出手来抓起她的两只手,用力地搓着,皱起眉头。
“你简直冷得和冰块一样,我们应该在里面见面的。”
他的温度渗入她的双手,跃入她的肚子,引燃了一阵小火花。她惊诧地抽回双手,不想沦陷在他的魅力之中。“我没事。不过我们先从这么冷的地方离开吧。”
他紧紧拉回她抽开的一只手,往橱窗里挂着丑陋水彩画的画廊里走去。她站着没动,看着那副诡异的水彩画,把他们握紧的手往回拉。他皱了皱眉。
“别去这间画廊,咱们往前走走。”
几乎一整个晚上,杰克的手都紧紧抓着莱西。
是她身高的原因,杰克想找个原因。即便脚踩高跟靴,她也只勉强到他肩膀的高度,这激发起他心里的保护欲,他已经用肩膀把一个微醺的马大哈推到一旁,以免这个白痴将她撞翻。又或许是因为寒冷。一开始,他发现她站在人行道上,衣领护住脖子,抱紧自己,好像快冻僵了似的,突然感受到短暂的歉疚,他本应坚持在一家餐厅或酒吧碰头的。
莱西停下脚步,查看画廊门上的名字。“该死。斯图尔特告诉过我他的雕塑在哪个画廊展出,但是我现在不记得了。”她看着一块小型的绿色路标,沮丧地叹了口气。“这条街是对的,希望我们能碰巧撞见他,因为我答应过来参观他的作品,但我不知道原来这儿有这么多画廊,一个城市需要多少个画廊啊?”她喃喃道。
这对于杰克来说却是个大好时机,他不介意多逛一会儿,这让他有更多时间和她攀谈、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了解她。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彼此之间的一个共同点:艺术盛会不适合他们。推搡拥挤的人群、高谈阔论的画廊主人和买家,摧毁了单纯欣赏原创作品的乐趣。他还没有聊起警察的问话内容,想把这件事尽可能地推迟下去,他拖延得越久,就会有越多时间留在她身边。
她说话时,双手打着手势。她的眼睛也会说话,当她高兴时,棕色的眼睛配合手势有节奏地闪光。他想让她一直讲下去,随便说什么都好,她的声音温暖,总像快要大笑出来。他喜欢这一点。
他们推开咖啡店的门,跺掉鞋上冻起来的融雪。他看到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用一只手顺了顺头发,而不像其他女人那样,穿过大风后总要疯狂地寻找镜子。她看起来美极了。冷风在她的两颊吹出红晕,棕色的眼睛明亮闪烁。今晚她的头发松垮地披在了肩上,在此之前,他只看到过它们朝后束成一束马尾的样子。她的秀发纤长,微卷,金发上的光泽从深蜜糖褐色过渡到亮金,他忍不住想伸出双手抚摸。
“我太想喝杯咖啡了,不管味道如何,只要是热的就好。”她打了个寒颤。
他带她挤进队伍,很高兴又需要等上一阵,从队伍的长度可以看出,波特兰的其他市民也需要咖啡。
他站在她身后,悄悄将双手搭在她肩上,读着菜单板。他稍稍直起了身,一股周六早上闻到过的香气朝他袭来,但那并不是拿铁或摩卡的气味。他少许弯下身去嗅着莱西的头发,闭起双眼,她身上有面包房的味道,肉桂、香草和蜂蜜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很好闻。这香味与她很是相衬。
她的双肩猛地一抽,他赶紧睁开了眼。难道她发现他正在嗅着她头发的香气?
莱西此时正在关注一对队伍前头拿饮料离开的夫妻,他们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穿着厚实的衣服。妻子金发,骨瘦如柴,表情刻薄,和她同行的男性和她一样高,但从他焦虑的神色不难看出他很多年来一直得看老婆的脸色行事。杰克发现,男人发现了莱西,便放慢了脚步;他的目光移向她的头顶,与杰克四目相对,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莱西猛地倒吸一口气,杰克搭在她肩上的双手感到一阵颤抖。他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回应着另一个男人挑衅的眼神。
真见鬼,这个人究竟是谁?
莱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波特兰的三百家咖啡店里,他偏偏走进她在的这家。好吧,说实话,是他先进来的,但这句改编过的电影台词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碰上过这个男人了。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杰克把手抓得更紧了,她感激上苍让他出现在这,在这场交锋里,她太需要这样一个有血性的男人站在她背后了。一个高大而热血的男人。她肩上这双意欲将她占为己有的双手是最完美的选择。
“坎贝尔医生。”弗兰克的语气充满嫌弃。
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虽然心里燃起怒火,但她只是冷冷一笑。
“弗兰克。”她转向弗兰克身边闷闷不乐的女性。“西莱斯特。”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地无视了莱西,抬头看向杰克,脸上那副尖酸表情逐渐变成谄媚、倾慕的微笑。做你的美梦吧。莱西不知道在这对夫妻中,她讨厌谁更多一些。
眼角的余光里,她瞥见杰克先是短暂注视了一会儿西莱斯特,又将目光转回到弗兰克身上,但什么也没说。
太好了。莱西吸了口气。“哦,这是杰克。”她用宠溺的眼神望着杰克,用眉毛对他使着眼色,他的脸上掠过短暂的困惑,但很快领悟了,他朝着这对夫妻礼貌地点点头。“杰克,这是弗兰克和西莱斯特·史蒂文森。”
没有人伸出手。杰克的手仍牢牢抓着莱西的双肩,让自己的身体紧贴上她的后背。弗兰克的脸上阴云密布。
“你觉得今天这些艺术作品怎么样?我们在这儿逛得很开心……”
“莱西,闭上你的臭嘴。”弗兰克粗暴地骂道。
她感觉到杰克开始把她往一边推,自己走到矮个子跟前,但她把他的右臂拉到胸前握住,死死把他拽在背后。弗兰克面色发白,稍稍挪向西莱斯特背后。懦夫。
莱西真希望看见杰克脸上的表情,弗兰克的反应已经说明杰克看上去恨不得把他剁成肉泥。
“好了,弗兰克,没理由这么粗鲁。”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中激增,这个混蛋曾经都对她做了什么……
弗兰克把盛怒的西莱斯特推向门口,在莱西和杰克之间留出一大片空间。西莱斯特双眉间的纹路加重了,表情扭曲,她已经深恶痛绝。
“没理由吗?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你这个狡猾的婊子。”弗兰克留下最后一句响亮的咒骂,摔门离开了。
人声鼎沸的咖啡店突然安静下来,队伍里、柜台后、座席间,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莱西。
莱西闭上眼,倾听自己的心跳声。事情还不至于太糟。
“哇哦。那人是谁?”
她差点忘了杰克就在身旁,他的一只手臂还紧抱在她胸前,体温透过大衣传到她背上。她尴尬地放开他的胳膊,转过身面对他。她应该让他给弗兰克点颜色看看的,从杰克的神色看来,他再乐意不过了。面对如炬的双目,她挤出一丝苦笑。
“那人是我的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