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 七茜儿并不清楚自己入宫之前,陈大胜让她来刑部大牢是做什么的。
然而她转了没多久,仿佛是懂了。
她看到了许多人, 许多的男人,许多的曾经富贵的男人,许多的握有权柄的富贵男人,许多可以主宰他人生死握有权柄的富贵男人……
这群人打进了刑部大牢似乎是没有人审理的, 皇帝指的那些衙门随意一划拉, 从边角划拉的罪过就够这些人去死的了,而随着窟窿越来越大,结果就是,不管那个衙门, 都不想查了, 也查不过来了。
甚至有超品的老大人都说,就到此为止吧,不能审了, 也不是包庇谁,就国力物力人力抛费不起。
鬼背后有整个的地狱, 地狱十八层,层层有满客,便是你不是鬼, 只看到那些罪孽下半生也不会舒坦。
刑部有位老大人说了一句大实话,原以为这世上自打有了礼法,自打废除了人祭有了替代的牺牲, 最残忍的事儿就过去了,感情,它还升级了。
那就不要审了, 牵扯太多,反倒让卷进去的无奈人也不得活了,便该杀杀,该斩斩,能绞都绞了,该流放的远远打发了甭让她们再回来了。
也不止旧朝老世家,老邵商派能支持的起陛下造反的,家底历来厚实,为了保证累世富贵,他们向来首鼠两端,遵循礼法有道德的老大人们却不知,家底越厚代表造孽多,更有从龙之功后,恶人就成了恶魔。
从前他们殿上一直劝君仁义,到了现在,君王便把让他们来看看“仁义”,真真是羞愧无比。
也算是大梁臣也上了一课吧。
黑暗的石墙上火把摇曳,七茜儿越走越烦,预备出去,却被一个人犯喊住了,对方不认识老刀,老刀更不会与这样的人有过交集。
然而对方显见是憋的狠了,又多少天没人与他说话,他迫切需要发泄发泄。
如此他叫住七茜儿,嘴里含着一根草,开始半躺着跟七茜儿吹牛。
“我听说过你们,老刀么,从前跟着谭二那个傻货,后来运气好被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看中,就牵回家里看大门了,是也不是?”
七茜儿没说话,就安静的看着这人,搞不懂他要做什么。
这人却吐出咬烂的草根,又从烂草里扒拉出一根含在嘴里继续说:“头年那些人跟爷说你们头儿走运,成了那阉货的继嗣子,嘿嘿,就以为是从此平步青云了?呵呵呵,哈哈哈……哎呦,一群契约奴儿,见过什么好东西?甭说佘青岭,就是杨藻他爹来了,又算得了什么?给你们一块肉,你们会吃么?”
这就奇怪了,一块肉有什么会不会吃的。
七茜儿依旧不说话,却听住了。
这人往前爬了几下,把脸塞在栅栏里,“露”着一双看上去还算清明的眼睛打量七茜儿,七茜儿也在打量他。
这么看,这人倒是养的非常不错,不在这里,在外遇到,凭着品貌也像是正人君子,他年纪三十出头,五官端正,世代富贵养出的气息是与众不同的,虽人在牢狱,可偶尔不脏的地方,肌肤细腻宛若婴孩儿,坐卧之间,姿态也是漂亮飘逸的。
这人看着七茜儿啧啧几声,便又躺回去道:“……说起这个吃肉,这可是大学问,你想必是不懂的,咳,闲着也是闲着,爷就教教你,如何啊?”
七茜儿不说话,他嘴巴一松,草根掉落,又揪出一根叼起来继续道:“这人啊,钱儿多了,权势大了,这吃肉么,就要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入口了,首先要说吃肉的意境,那须得五官从听到看,从闻到嗅都要照顾到了,你懂么?”
七茜儿摇头,这人不屑,抬脸看着火把不屑道:“哼,就知道!爷家的园子便是前朝赐第,今朝欠我们家人情,又给补了两座,爷就修了几个园子专门吃肉,懂?这吃肉呢,首先要看器,什么器呢,牙,漆,瓷,陶,琉璃,玉器,这要看心情调整,单看牙器一科,就要看是骨牙角,还是鹿羊牛犀,我家是用犀的,我说狗儿,你知道何为犀么?”
七茜儿摇头。
这人盘坐晃悠笑道:“这世上,有“毛”犀,南犀,番犀,其中番犀最好,身材够大,独角够长,能成大器,扣之声清如玉,嗅之有香,虽宫中御医多珍用其消肿,辨毒,清热,可我家就只是拿它做了个酒杯子,爷心情不好,还不太想的起来那玩意儿……”
他颇得意的看着七茜儿嘲笑问:“如何,听说过么?”
七茜儿只能摇头,她就认识个金银玉石,穿衣也知道个绫罗绸缎。
这人哼哼了几句词儿,笑道:“这喝酒的器皿有了,还得有张好桌儿,前朝那会我祖父去张七德家斗虫,那张七德输的红眼,最后只得送了一张他亲做的小桌儿给我祖父,那桌儿楠木所制,长二尺二寸,宽一尺四寸五分,高五寸半,也没啥稀罕,稀罕是翻过桌儿,有张七德亲刻的借据在上面,有趣不,哈哈哈哈……”
这人笑的癫狂,可七茜儿一动不动。
咱是不知道这个张七德是那个,为啥要笑。
其实回家问爹,她爹会告诉她,前朝皇帝政务大殿,只要有匾额的地方,有一半出自张七德之手。
只听这人又继续说:“你以为,有了好器,好具,爷就要吃这块肉了?早呢!煎炒烹炸烧烤炖溜,爆煸蒸煮拌泡涮,这是爷家传承四百年的食单子,一材百工,多少种烧制法子,随随便便四五十道菜肴,那都不算做好好吃饭,算作应付,懂么?应付!便是杨藻他也就认个烹煮炒的乡下狗玩意,他还想咱们这些人服他,就他“奶”“奶”个腿儿……”
这人骂完,咕噜站起,一伸手打了自己两巴掌道:“嘿,几辈子祖宗玩剩的东西,就叫爷玩塌了,到底是瞎了眼养了一条疯狗,嘿呦,这可才六年就开始咬人了,妈的,还给他咬出血了,啧~我说不能信,一群悖晦玩意儿,还说没事儿!”
他显然不想说自己失败的事情了,打完自己又爬到栅栏口,就笑眯眯的对七茜儿道:“嘿!爷们,咱继续说肉,你可别走啊,多好的缘分啊……你还真以为是单单吃肉的事儿啊,啧啧,真是老实孩子,我给你讲点有意思的事儿,这吃肉啊,得打这香肉的娘怀他开始,就得根据爹娘的模样预备着了,这爹娘好看,来年香肉落草,这模样那不能丑了……”
这人竟是吃人的么?七茜儿猛的握起拳头。
这人极机灵,立刻指着七茜儿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以为我是吃人的吗?哈哈……真是个见识短浅的贱奴子,吃人,那么多好吃的,我吃人?哈哈哈……”
他笑完,这才打着滚来到七茜儿面前笑道:“想什么呢,我说的香肉却是说小戏呢,呵呵~那小肉肉生出来,我的人便去看模样,若是他生的差强人意也就罢了,若是真得了爹娘老子的好处,这香肉就怎么得,也得到我的府上来精细的养着,你说是吧,他们出生就是给爷预备的肉!”
黑暗的牢狱,七茜儿不是伪装,嗓子是真干涩:“养着?”
这人白了她一眼:“乡下了不是,我们这样的,谁家没几块香肉,三五岁给他们绷腰,羊“奶”护皮子,六七岁开始调理,要教他们南北丝竹,昆山曲律,这个时候就有小肉肉慢慢开始跑偏,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长了,这可不成……”
又是一声嘶哑:“不成?”
这人天真而又纯粹的对七茜儿道:“啊!那怎么成?回头攀比起来,岂不是要输?养废了自然不成,嗨,谁还没有个少年不懂事的时候,年少轻狂手段低端我也有一段,我那会子就让他们去埋了去,你说傻不傻,哪怕是让那些小肉肉改学杂戏呢,也是个乐儿啊……”
七茜儿不想听,也不愿意听了,她转身想走,这人却大叫起来:“嘿嘿嘿,走什么啊,我还没讲到吃肉呢,就到了,就到了!”
七茜儿背对着他不动弹,便听这人狂笑道:“嘿,我就知道你想听,好吧好吧,告诉你,谁让爷爷虎落平阳,哼,那初入小班三十婴,待到七岁走一批,你可不敢小看这个代价,爷对他们多好啊,出来进去都得寻了人抱着来去,就怕阳儿老爷烤黑一丁点儿就不能要了。哼!就是个教习,大教习一月一百二十贯,教头六十贯,这钱到活好,等到他们八九岁就都学了几本《三元百福》《五福五代》……
爷喜欢喜庆的东西,嘿,待他们扮上登台,那眉眼,那韵味,那香,便是人间难寻,等他们初登台,唱罢一整本,正是香汗淋漓,浑身“毛”眼子都打开了……”
他忽然不说了。
七茜儿到底扭过头,就看到这人满面扭曲的对她笑道:“哈哈哈!此时吃,味最美!哈哈哈哈……”
这人笑成个傻子,就拍着大腿指着七茜儿癫狂道:“你以为爷说的吃肉是什么,哈哈哈……”
他笑完,托着下巴叹息又怀念道:“那是人间绝唱的滋味啊,又有几人能食得……呵~呵呵……”
一只手从栏杆外伸进来,猛的抓住这人的下巴。
这人嘴巴张开,两眼开始掉泪,面目扭曲,七茜儿便捏起他的衣角入口,生生把他的舌头拽了出来。
扑通……
这人满口是血的开始打滚,牢房外,有个女子声轻笑道:“真好,此刻起,便是什么肉,你也吃不得了。”
竟是个女子,这人又疼又惊恐,瞪眼看向外面,却见那人獬豸面具在火把下闪着诡异的光,她又猛的一跺脚,一股子地气升腾,这人便猛的倒飞,直接撞击到了结实的岩石墙壁上,双眼一翻就此晕厥。
这下,他手骨全部都碎了,多好,别说不能吃,碗都端不起来了。
七茜儿往外走着,边走边想,原来,这里关的都是这样的人么?
她又从男狱去了女监,跟这边情景不一样的是,这边堪称凄惨,曾经如废后那般尊贵的女子这里也不少,情况比庆丰马场牢还要凄凉,却些许有了些骨气样儿,一路过去竟有吊死来不及收尸的……
她就这样看了一圈,又麻木的出去。
刑部大牢外,那个叫潘伯庄的早就被抬走了,外面一片安静,只有宇文小巧虔诚的抱着一匹布在等着她以为的小叔子。
谷红蕴拿着出册,让七茜儿画了个押。
待写画完,他到底没忍住说了句:“您……您我仿佛是认识。”
这小巧玲珑劲儿,这揪着人挂起来的劲儿,这按着脑袋入墙的劲儿,也是熟悉极了。
七茜儿吸吸鼻子,点点头,回手指着牢狱道:“是我,仿佛是闯了一点祸事。”
谷红蕴闻言倒吸一口冷气,看看左右,才压低声音道:“还,真是您啊?”
这是,胆大包天了。
七茜儿今儿心里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现在看这人世心里都是拐弯的,她依旧很沮丧,便点点头:“啊。”
好端端谁爱来地狱啊。
谷红蕴看看大牢,一咬牙道:“什么祸事?”
七茜儿撇嘴:“我,我拔了一个人的舌头。”
谷红蕴脑袋后仰,舌头不由自主的往喉管缩缩,连续咽三口口水。
七茜儿又道:“我怕他写出去,就把他的胳膊也震碎了。”
谷红蕴微楞,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最后便笑了起来,语气很是轻蔑的说:“没事儿,这里皇帝陛下已经随意了,最近日日都有人抬出去,有人心里畏惧律法,自知罪大恶极怕千刀万剐,自缢的也有的是,反正最少也是三族,就不能再坏了。”
闻听没事儿,心里总算放松下来,七茜儿认真看着谷红蕴道:“他不能死,还要多多照顾,给他上酒上肉,就让他干看着!”
这小“妇”人最大的恶,也就到这儿了。
谷红蕴认真点头应允:“好,能让您这样仁义大度的人这般生恨,此人定然千刀万剐都不足赎其罪过。”
七茜儿点头,很认真的问谷红蕴:“这里面的,就都是这样的么?”
她再有本事,一整晚也就遇到这一个剖析心声的,其余那都是各有鬼胎,狡辩的,装疯的,痛骂的……
谷红蕴这次神情严肃的点点头道:“皆为大梁跗骨之蛆。”
七茜儿有些惊愕,便问他:“我记的,你好像是前朝的。”
谷红蕴却认真道:“恩人,我的前朝已经被一模一样的蛆腐蚀干净了,若从前那人舍得这样来一刀,他也就不会是幽帝了。食民血算什么,腐国骨才该千刀万剐,最可笑,这些人把骨头都生吞后,一翻身他们又成了大梁臣,您说好不好笑?”
七茜儿点头,看着谷红蕴说:“如此你便来了?”
谷红蕴抱拳笑:“恩,难逃您的法眼,我这也是来看看他们的下场,如皇恩浩“荡”,我还想亲送一些人下地狱。”
七茜儿抿嘴,又嘀咕一句:“那,就万事如意吧。”
她说完,往外,径直走到宇文小巧面前认真点头道:“恩!”
宇文小巧很是激动,手足无措半天,才对等着她下文的七茜儿问到:“那,那您家老五最近可好呀?”
七茜儿想想胡有贵每天那个好吃好喝,没心没肺的样子,便慎重点头:“恩!”
好着呢,就是不咋想娶媳“妇”。
宇文小巧又问:“那,那他最近都不在衙门,又在哪儿呆着啊?”
七茜儿想想,一伸手指指郡王府的方向。
便毫不客气的把胡有贵卖了。
正说话间,谷红蕴牵了七茜儿的马回来。
七茜儿上马,他为她拉缰亲送她出去。
等到了门口,谷红蕴才又认真问:“却不知,恩人今晚要去何处?”
七茜儿想了下也很认真的答道:“我想入宫,看看皇帝今晚是怎么吃肉的。”
说完,她一夹马腹离开了。
留下谷红蕴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皇帝吃肉到底是何意。
大梁宫东明殿内,儿臂粗牛油蜡烛点了不少,就把大殿照的灯火通明。
治国,齐家,平天下。
武帝杨藻只做到了平一半天下,其余两样,他是刚刚开始,做的最烂便是齐家。
如此也上了些心,最近每晚都要亲带几个皇子,一起听听养正课。
养正是一般皇子的启蒙经,可是杨藻没学过,他的孩子们为避嫌,这几年也是大意了,就一直没开。
如今算作是一起打基础吧。
皇子们坐在御座下面的蒲团上,还一人一个小桌儿。
就连身体不太好得玄鹤皇子,今儿都没跑的跪坐在位置上,表情肃穆着掉眼泪。
人家是真不想来,又不敢不来。
今儿主讲这人亲卫巷老老少少都认识,管四儿他爹宫之仪,瑞安先生。
这养正的课开了也没两日,今日正讲到“振贷贫民”,七茜儿一听便觉着亲切,无它,仿佛是她在上辈子听过,那会子位置不对,就绝对不会听懂,也没在意。
可如今她是明白了的,只因这一课的意思是,文王问吕王,治理天下该怎么做呀?吕王就说了,好的国家君王有爱国之心,它的财富就体现在百姓身上,施行霸道的国家广招游士,它的财富就体现在游士身上……
宫瑞安是个好先生,水平颇高,他能将一样的养正之课上的是相当有趣,就若这一课里所说,上天给予的财产是有限的,不在百姓手里,就在帝王势要之家,如果流入势要,那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可不,都在刑部大牢那些人的手里了。
读书声悦耳动心,大殿门口角落,一排食盒子温着,饱受刑部大牢摧残的七茜儿觉着这一刻非常好,尤其是杨藻看到殿外多点了六七蜡烛,觉着抛费,还让人灭了,她就更加欣慰了。
如此就不打他了。
她悄悄溜下去,还提了一个食盒子上殿顶食用。
这一打开却是她也认识的四“色”夹馅,四“色”酥饼,四“色”饽饽外加一碗果汤。
这是小皇子夜里贴补肚皮的饮食,还挺好的。
如此盘腿一坐,摘了面具,七茜儿就吃了起来。
她还想呢,这些皇子一定要把这些课上好才是天下百姓之福,却也不枉她爹,她男人挨了一顿鞭子,也不枉她陈家半门血泪了……
也才咽下两块酥饼,打北边就晃晃悠悠,鬼魅般上来三五个人,都无声无息就奔着这边就来了。
路上有暗卫不断阻拦,兵器碰撞间,便有人从房顶掉落。
杨藻很快知道消息,却不动如山,甚至不许人打搅皇子们的功课。
今晚显见是一场不大不小,还有些规模的刺杀。
其实,自从刑部大牢关了某些人,这种刺杀日日都有。这也是为什么皇爷每天都要把孩子们放在自己身边目的之一。
七茜儿什么耳朵,听到声音看到人,便心里生气想,我可去你们的吧!
真是好大的狗胆子!不知道这里上课呢么?这天下万民多少代才迎来一家正经上课,学君臣之义,治国之道,民生之理,为政之道,修身之法的皇家人。
你们想干啥?那都没有门儿!
今儿大梁的养正之气就由我这个后宅女子来守护吧,但愿下面这些人,能把这些好学问记在心里,这世道,却再也不要有香肉了。
她缓缓拿起面具盖在脸上,风驰电逝一般的纵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