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年对大梁人来说, 是一场巨大的精神折磨。
只一夜之间,京中高门频频坠损,昨日大户舞乐笙歌, 奢靡龙城精致客,物物阔绰皆不缺,便成日演淡薄,焚香, 抚琴, 品茗,听雨,赏雪,侯月, 酌酒, 诗歌,富富与富富,权权与权权, 圈圈与圈圈,昨日还思报国死, 今日油锅沸腾客。
偏这一茬又多泥腿子出身,他们跟对主公,顺势的国财来得容易, 高官厚禄做着,又有满库的金银,偏未曾生出护住权财的脑子, 手段更是没有,更不通眉眼高低,就随波逐流起来。
为附和富贵身份, 便有人莫名就开始玩耍,他们玩珍禽,玩瑞鸟,玩怪石,玩奇花,看双勾填“色”,还频频点头觉着自己富贵风雅,在行家里手瞧,却是一群只会耗费钱财的大傻子,偏还说自己这是怡悦“性”情。
钱财来的易,去的更易,翻身玩出心得了,手头却没银钱了,花阔绰的手更回不来了,就开始在差事上下死手。
总不少这样的蚂蚁,也不缺这样的蚊蝇,国之脊柱尚虚,这群傻子就开始啃咬根基,不单数咬,国贼禄鬼喜成群结队。
从工部工官行刺皇帝的十恶不赦之首“谋反”案起,继而工部内查翻天覆地,不经意便又掀出工部右侍郎柳曦使用劣料修建皇陵一案,此又是十恶不赦中的谋大逆!
柳曦正是忠勇公柳浦长子,忠勇公府世子。
那么,柳曦贪墨出去的那些名贵建材,如云母,青金,朱砂这些又去了哪里?
再一查,都送到宫内曹皇后处,被她供养给了丹鼎道士道姑,甚至废后曹氏还在内宫一废弃地方,修建了一座小观以作她修炼法身之用,如此随即引出今年小儿瘟的“雄黄案”。
废后要成仙,宫妃想生子,偏偏燕京“妇”儿科多出庵堂,由尼师道姑诊脉配“药”方是妥当。
这便是为什么宫内忽抓出一群尼师,道姑的原由。
只是这求子求的蹊跷,最后就成了各门各派宫中展出手段互斗“药”,便把偌大一个大梁宫折损的六年没有皇子出生。
而这些“药”材又是如何流入宫内的,是郑太后去世之后,掌印太监翁尽忠失了靠山,他又想左右逢源,便明投废后,暗地依旧为郑家送进宫的恭惠美人郑氏当差。
郑氏在辈分上,算作郑太后的曾外孙女,郑家吃过过继子的亏,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们必要一个有着郑家血脉的皇子出生。
人家也是狠人,便开始动用从前郑太后留下的关系,在郑美人诞出皇子之前,竟做到一座大梁宫少有婴儿啼了。
从一根线头折进去,就倒了一座公府,三座侯府,四五位宗亲,大小官员更无数……
恍惚间,满燕京老鸹遮顶,遍地哀哭,眼见着就得血流成河了。
那一日事发圣驾震怒,满朝皆惊,群臣惶恐,有人怕出大事,便跑到福瑞郡王佘青岭面前求情。
福瑞郡王向来是个心“性”淡薄,禀“操”清贞之人,又何苦把人家好人牵连进去,可又不得不牵连进去。
除却他,谁敢在震怒的天子面前开口。
所以说,这世上的俗世道理,总是欺负的正人君子欲生欲死不得挣脱,待回头事了又是好人落寞。
武帝从来都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在有些问题上他对老人是十分包容宽泛的。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在长信殿内与福瑞郡王到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用皇帝的话来说,朕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们?他们要毁朕皇陵,动朕的国本,绝朕的子嗣……朕给你们高官厚禄,累世的富贵,这等忘恩负义之徒,诛尔十族都不足以蔽其辜……
臣子当时细细思量,便无比内疚,更愧对圣颜,皇爷不好么?皇爷太好了啊。这是活活把一个仁义君子“逼”迫到了顶点了。
福瑞郡王倒也没有替那些罪人求情,他就一个意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十恶不赦便做十恶不赦处理,哪有一下子诛杀九族的道理。
大国刚起,民心将稳更不可大肆制造杀戮,看在先太后的养育之恩,看邵商旧臣多年的功绩,看在前朝旧臣弃暗投明的情分上,请君切切三思,十族?九族?三族都不要有,便一族都是可怕的……
这前朝新朝,这门当户对,这连宗干亲,一扯一串儿,大梁朝受不得这样的颠簸……
他们兄弟争吵声很大,殿外臣子听的更是心惊胆战,皇爷要打福瑞郡王四十鞭,福瑞郡王什么脾气,那也是祖传八代铮臣的硬骨头,人家就是要皇帝依律处理,且不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爷要打死福瑞郡王。
福瑞郡王十分坦然,直接来到殿外,跪于殿院脱去冠服,坦然受刑。
这一次,是真的打了。
宫鞭三丈,油浸三年,鞭尖破肉,凛冽过风。
那一下重重下去,满殿院的臣子罪人就看到那清俊人闷声低哼,一道血痕就从雪白的里衣上透出一道血花。
这是从来嘴上刻薄,心就软如豆腐的老祖宗,这是受了半辈子苦,才有几天清闲日子的福瑞郡王,他做什么了,要替这些恶心人吃这样的苦?
有人受住不了,常连芳跑了出来,后来的二皇子,五皇子都扑倒在御前哭泣求情。
武帝终于迈步出殿,一步一步走到佘青岭面前厉声道:“收回你的话!”
佘青岭神“色”没变,还是那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梁既有律令,便依律法处理,天子之言九鼎重,怎可因怒而背国之律法。”
武帝震怒,双目赤红,指着那个单薄的后背大声道:“打!给朕打!!”
那凛冽的风又起,就击的佘青岭单臂支撑在地,满头冷汗,殿院一阵哀哭,却无人敢劝。
那么重的罪,便是求情,又能从哪儿求?大家唯一的指望就是福瑞郡王,他不抗,谁又能抗?
喊不打么?
那,谁又为无辜的就要牵连进去的九族乞恩。
鞭子又抽一会,皇爷都掉泪了,就走到已经趴伏在地的佘青岭面前说:“你,收回你的话。”
佘青岭却摇晃的又支撑起来,嘴里的肉都咬破了,就满嘴是血的说:“国有国法,依律,依,大,大梁律……”
武帝恨的倒退,咬了半天牙,道:“打,打死!”
那鞭子又挥了出去,只这一次几鞭之后佘青岭完全趴下,双目紧闭,口吐鲜血,这真是要打死的趋势。
曹皇后开始还疯癫,她都跪下,膝行至武帝身前,拉住他的袖子求情了。
却被皇爷一脚踹开。
曹氏发冠掉落,头发狼狈敷面,她求子不得,便心灰意懒想求个后世,求出生在普通人家,嫁个门当户对夫唱“妇”随。
也不行么?
正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殿外冲来,猛的抱住福瑞郡王。
又一鞭过去,却是破风触铠甲之声。
众人皆静,举目看去,却是佘郡王的承嗣子陈大胜。
陈大胜拦了一鞭,先是看看早就昏厥的父亲,接着缓缓脱去铠甲,最后也“露”了里衣匍匐在君前道:“父债子偿,我父有过,子愿偿之。”
武帝心里缓缓呼出一口气,脸上依旧是震怒的大骂:“难不成,你也要逆了朕?!”
“这是我爹。”
陈大胜说完,紧紧跪搂住父亲,承受住一切鞭势,爷俩样子到是一模一样,都是挨打不管多疼,都闷闷的一声不吭,就是粉身碎骨都有他们要坚守的东西。
一为国家律令,一为人子孝道。
这世间,总有什么东西能触动魂灵,不管那朝堂之上活的是人精还是人鬼,此刻众人就觉,那二人受的刑,他们在肉,他们却疼在魂魄。
便觉一身羞愧,满腹愤怒。
如何这样的君王,这样的铮臣要为那等魑魅魍魉终成灰。
就眼睁睁的看着么?不该这样啊!
却原来史书也不是杜撰的,这世上真就有人为了一种精神而去以命扞卫。
而所有的官吏也清楚,佘青岭如他先祖般,他就用自己残缺的身躯,为大梁律令扎下了千古不变的根骨。
如此,群臣有智慧者,便沉默不语愿成就此事,为大梁律法钉一根铁柱脊梁。
那鞭起破风,又开始抽打不知是魂还是灵的什么东西,已有很多的大臣趴伏哀哭不止,更有武将使劲捶打憋闷的要炸开的心口。
期间佘青岭醒来一次,武帝又问他,你看!你好不容易得的儿子也要死了,受你的连累你的孙子就要没了父亲,那话,你就收回去吧,咱们还如从前……
殿院全部人都崩溃了,常连芳被自己父亲按在地上哀求嘶吼,皇爷你打我吧……
老刀们脸上都是泪的一动不动,他们守在天子不远处,就个个都把嘴唇咬破,满嘴是血,眼里都是血泪。
二皇子五皇子求情无用,沉默不语,手里的拳头都是颤抖的。
谁是清白的?
若顺了父皇的意思,若是牵连九族,他们身后的外家都逃脱不过的早晚会牵连进来。
可他们也不敢说,父皇,那些人毁了咱家的皇陵,你看在是我们近人外家的情分上,就绕过他们吧。
心内惶恐,他们便无声的看向唯一的支撑,小,小叔叔,真要被打死了啊。
这又是何等的硬骨头。
五皇子受不住心里的折磨,他终于一咬牙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不管这个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他觉着,他今日也该走到那二人面前,该死就去死,该说总要说,谁的罪过,谁受着。
他承认他首鼠两端犹犹豫豫,那就请父皇也把他打死吧。
小叔叔说的没错,这个国家有律法,该受的就谁也别躲。
只是他才拦在陈大胜父子前面,那殿外跌跌撞撞就跑来六皇子杨谦,也不知道这小胖子如何出去的,反正人家现在来,手里却捧着江太后的一串随身佛珠。
到此刻,一直没动的二皇子这才猛的站起,扑倒武帝面前大哭道:“父皇,你就饶了青岭叔叔吧!”
武帝眼睛微微闭住又睁开,他看拦着鞭子的五皇子,又看向胖脸满是泥泞,膝盖都摔破渗出血而不知的神仙儿子。
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杨谦猛的拦在御前,双手举着佛珠大哭道:“父皇开恩,父,父皇开恩啊!阿“奶”说,阿“奶”不让打!阿“奶”说老佘家就这一条根,你要打死青岭叔叔,明儿她就吊死地下赔罪去。”
武帝身躯摇晃,看着那串佛珠,眼泪唰就流了下来。
他就一步一步走到六皇子面前,拿起那串佛珠,抬脚就把六皇子踹倒质问:“谁让你惊动老人家去的?”
六皇子爬起,膝行拉住武帝衣摆哀求:“父皇开恩,阿“奶”,阿“奶”说,恶人做了错事,自有他们的旁生六道等着,你是仁义君王以后要千古传诵的,就千万莫要震怒之下做出冲动之事,她就是下半辈子跪一万本经书,都无法见佛主了……”
不知道谁起的头,群臣齐齐跪下,又高呼圣上开恩……
常连芳猛的挣扎起来,几步跑到义兄面前,伸手也想搂住他哥。
只是,这二人心里一口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的。
就轻轻一推,一起跌倒在地。
而他们身下,血已经凝固了。
常连芳撕心裂肺搂住人大哭,看着皇爷大哭哀求:“皇爷开恩,皇爷救命呀……”
也不知喊了多久,武帝终于摆手,自己就捏着那串佛珠要折身回去,却听有人断断续续,气息都不稳的对他道:“国,国有国法……便是天子,也要……也要……”
常连芳都要疯了,都没深想的刚想抬手,可有人却比他快上一步。
太师李章猛的拦在佘青岭身前,抬袖子遮了他的脸,对他轻声说:“郡王身体一向孱弱,今日,就,就到这里吧,你,您若出事,后世提起我主,该当如何评价?您安心,有老夫!有邵商旧臣!这大梁律令必不能“乱”,现下,就让我那不孝孙,背您下去看下伤势如何?”
佘青岭满眼昏花,他抓住李章的手,看看自己的儿子,嘴里喃喃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手却重重垂下了。
李章想找李敬圭背人赶紧走,看了半圈人,却看到臭孩子是满眼心疼的盯着帝王。
是了,这是人家养的孩子。
实在无法,李章不敢大喊,只能脱了鞋子丢出去,待李敬圭看向他,他才无声喊了句快过来。
李敬圭跑过来,弯腰背了一个,常连芳背了一个,就啥也没想的往太医局跑,太师李章在佘青岭身后展开双臂护着,却不想,路过宫柱的时候,佘青岭猛的伸手,闭眼抓住一截龙爪死也不放开。
众人心里滋味难耐,又看向那个被福瑞郡王“逼”迫欲疯的帝王,他也看着最器重的弟弟,又看手里的佛珠,半天,终于对满院群臣道:“朕,比起历朝历代君王待尔等何如?尔等又是如何待朕的?如何待这个国家的?!”
无人敢答……
帝王眼神回到福瑞郡王那满是血污的手上,终于冷漠肃然说:“便~依卿所奏,着,宗人府,刑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依大梁律协同调查,审理,判决此案!”
佘青岭的手终于垂了下去。
帝王缓步上阶,迈步进殿,当长信殿门缓缓关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争执谁也没赢,他们集体谋杀了过去那个仁义开朗的皇帝,也愧对了多少年苦读的圣人书。
史官站在角落,满眼肃穆的记录。
这一幕,千秋万代!
始终没有得到帝王一眼的曹氏目送自己丈夫离开,殿门关闭,她却笑了起来,一头撞向长信殿柱……
而,帝王,他却背靠殿门,大口喘气,缓缓滑落身躯坐在地上,捂着心口,“摸”着佛珠,喘了半天气才艰难道:“诸有地狱在大铁围山之内,其大地狱有一十八所,次有五百,名号各别,次有千百,名字亦别。无间狱者,其狱城周匝八万余里,其城纯铁,高一万里,城上火聚,少有空缺。其狱城中,诸狱相连,名号各别。独有一狱,名曰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