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团头姚春风他媳“妇”娘家姓丁, 名叫秀谷,她家祖上不算燕京城内人,住燕京城北门外三斗嘴勾, 再往前十五里又叫三须子勾,燕京老人都清楚,只要带三的地名儿,这人都挺难斗的。
比起燕京一城半壁是匠户出身, 三斗嘴勾这边的人, 人家才算是燕京本乡本土,后是那贵人猛龙扎土看准地方了,这三斗嘴,三须子, 甚至三家沟那边就成了京里贵人的私自役。
怎么个私自法子呢, 就律法不认为你是奴隶,可是你好好的家业土地忽然就被皇家分封出去了,那住在人家的土地上, 就得给人家干活。
如此,燕京周遭便有了各“色”的, 菜户,茶户,庙户, 酒户,酱户……总而言之你得给人家主家做点什么。
丁秀谷她家就是这样的菜户,许是跟东家相处不好, 后来这个菜地,主家就不许她家种了,还赶了她全家走。
老丁家便没了祖业。
没办法, 丁秀谷她爷就一咬牙带着她的爹入了燕京成了比游手无赖好丁点那类人,叫做拿讹头。
啥是拿讹头?
这类人在燕京街里平常就是一般百姓,住十几户的大杂院,有一般的营生糊口,看上去像个好人,凡举谁家有了点祸事,譬如婆婆把媳“妇”儿“逼”死了,拿讹头的买卖就来了。
人家巧嘴八舌先去死了的媳“妇”家拱火出主意,最后集结一群拿讹头,呼啦啦几十人,扶老携幼,有男有女抬着尸体去婆婆家起哄,叫屈,撒泼打滚,把对面的日子搅合的天翻地覆,最后弄来银钱,他们与苦主均分,这还算好些的拿讹头。
那拿讹头的种类多了去了,欺负外地人的,假装被富贵人家马车撞伤的……简而言之,便是都属于拿讹头。
燕京这地方不好不坏的人遍地走,无赖,光棍,喇虎,泼皮,帮闲,市蠹,把棍……这些人住在燕京的时候比当官的长,比做贵爷的安全,便是换了谁做皇帝也杜绝不了他们存在。
就跟阴沟里的老耗子一般,都扎堆成群的混着。
丁秀谷打小就被他娘背在身上出去充人头赚钱,这一来二去也就学成与她娘一般无二的人,那一身的拿讹头的本事,除了脸不要,她是啥都要。
她这个胖,就是她娘带她出去混拿讹头饭食,生怕吃少了亏的慌,给崽子使劲塞,吃一顿当做五顿的塞,生就给养出来的一身作孽膘。
不然嫁不出去,最后跟了个克死三房媳“妇”的姚春风。
人家团头家世世代代饿不着,在街坊里外也受人喜爱尊重,她这算是高攀的婚事,然而也挡不住丁秀谷张嘴,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跟了你……
偏她长的又胖又大,姚春风还打不过她,如此就成了家里一霸。
姚春风每月都要休她一次,每次都休不了。
这媳“妇”唱念做打,滚地撒泼,披头诉惨,闭眼装抽,是有八十套家传手段等着姚春风的,这就白日里苦不堪言,黑夜里鬼他妈知道咋回事,反正来来去去休不成。
这日一大清早,丁秀谷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一身两截的衫裙,上粉下红大花花,窄袖圆领肥肉肉。
单层为衫,挂里为袄,无里不挂浆,那衣裳便不体面,叠的多齐整出来都是皱巴巴的,可挂里几钱,换洗又要使钱补浆。
单衫就便宜,满大街的百姓一年到头,除却寒冬便穿衫,而非体面整齐的袄。
丁秀谷这身虽是从前的旧缎所制,可颜“色”鲜亮,也薄,她胖,便挤的薄缎子横崩肉,行走间断断续续颠簸,加之那圆领小,就如衣裳是从脖子肉长出来的般,还长的颇为委屈,就生一段衣衫,从肉里贴补点料子,就一层一层,一咕噜一咕噜的相当的奥妙,她还挺美。
这也不能怪这胖媳“妇”,人家会过会成,就只从当铺买旧衣,这就不合适了呗……嗨,百姓人家都一样,谁也甭笑话谁。
姚春风又不是手抠的,是丁秀谷不买。
丁秀谷从家里出来,是瞒着姚春风的,出门她就回了娘家,一进院子,她老爹便将她六个侄儿,下台阶般的安排在院子里给她挑选。
而她三个嫂子,就各自拿着礼品,有鸡子儿,有细面,还有家织家染布。
丁秀谷巡视一圈儿,看大嫂子给了两筐能有六十个鸡仔,她就领着大嫂子家二蛋走了。
临出门她娘还跟身后喊呢:“谷啊,娘的贴骨肉,你就跟亲家“奶”“奶”说,她要分里外人!你也要考虑自己,你要不把你侄儿安排好,以后姚春风蹬腿儿了,你就等着过你的好日子吧,你还吃肉,还想回娘家让你侄儿伺候你,你可等着吧……”
丁秀谷也觉着母亲说的话有道理,她从前是看不上霍九郎的,可是架不住人家那亲戚可是做官老爷的,听说还是皇爷家姨表的亲戚。
娘的,她家咋是个菜户?
她家老头子就是个傻子,他是做干爹的,那长辈安排事儿,霍九郎敢放个屁?又何苦难为死她?也不知道端着有啥意思,最后还不得早晚依从了她?
瞧瞧她现在养的那丑货,能跟自己的侄儿比?
还是他爹说的好,霍九郎的孩子,她亲妹妹能看她到老了受跌落?那肯定也是要靠着家里的关系,早晚官府里安排个位置做小老爷的。
她与老头子又没孩子,若是她的侄儿成了老九的养子,往后做了官,凭着她的恩情,就敢不给她养老?
再说了,别的不说,她的几个侄儿那是机灵又乖巧,模样也是三街六巷数一数二好瞧,亲家“奶”“奶”看到了就一准儿喜欢。
为九郎好,也不能要那个丑货了。
这些话语发自丁秀谷肺腑,她是真心考虑周全的,把三家养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想到这,丁秀谷就觉着有些吃亏,如此带着侄儿,提着两篮子鸡子儿折身回家放下,又换了小筐,将六十个鸡蛋选小均匀的,满满就放了一小筐,后才骑着家里的壮驴,抱着大胖侄儿往庆丰府去了。
这胖媳“妇”从小到大,跟着她爹学一个习“性”,世上有难事,最怕无赖人,你要想舒服省心,就最好答应这些事情,不然……哼,兜桌子,砸锅子,鼻涕泡子,无赖子,咱就都别过了。
又打燕京东门出来,走到半道,驴不干了,就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喘气儿。
丁秀谷也分外心疼家里的牲口,便把侄儿地上一放,让他跟着跑。
这人求大富贵,你就得吃苦受罪,世上哪有白来的便宜啊?
如此,这一路,庆丰府人算是涨了见识了,
就一喘气驴,拉着一个前所未有的胖婆娘,那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就边跑边嚎……
如此热热闹闹,姑侄打听到了泉后街,一入街里,这丁秀谷便有些惊着了。
无它,便是这大胖媳“妇”是燕京里长的,可真正的富贵官老爷家,人家住的那地方,一般入巷口儿,就让人拦住了。
再者,打小见多了爹娘叔伯买卖做的不好,失了手被拉到衙门打板子,丁秀谷心里是畏惧的,她就躲着老爷家大门走,一般都不敢抬头看。
这街口一站不要紧,好家伙,就纵深整齐的巷子,户户大门都成楼,还是那种五六层的挑檐斗拱下,最少也是一大一小双卧蚕脸,再下才是府名,她也不识字,就觉着富贵老爷家的牌匾刷金粉,这门儿造价就大了。
心里啧啧着,丁秀谷就牵着驴,挎着鸡子儿篮子,走几步骂侄儿一句:“你跟紧点儿,甭一会见到你姨“奶”“奶”!再把你丢了!!”
她本想找个路人打听,可这泉后街来去都是坐车马的,坐轿子的的,呼啦啦好大一群人出去,就把她吓的如燕京一般,贴墙站着回避。
等到人过去了,她这才继续在心里骂着,走着,就安安静静在这街里前后走了三次,才鼓足勇气跟入口一个大户的门子打听。
“好老哥儿,跟你,打听个事儿呗?”
天热,这门子本躲着饮茶乘凉,被人打搅,上下看一圈,便撇嘴,起都没起来的问:“哪儿来的啊?”
丁秀谷忙道:“哦,哦,啊!燕京,燕京双曲巷子您知道吧就是挨着北匠三坊五城兵马司离我家不远我爹丁四墩儿你去那头一打听谁都认识我男人是老姚团……”
这门子压根没听明白这大胖媳“妇”说啥,就坐起来打断:“得得得,我问你家大门往哪开么?我问你找谁?”
丁秀谷满脑袋汗,连连点头道:“哦哦哦,我男人干儿子亲妹妹就嫁到这边我也不知道她夫家姓啥就知道亲家“奶”“奶”姓霍家里行七她男人是给皇帝老爷扛活的。”
这话便把这门子听乐了,道:“你这大婶话有意思,住在这边的哪家不是给万岁爷当差的,就问你找谁?你既是亲戚就总该知道那位“奶”“奶”家里,是在那个衙门的,又官拜几品,又住在六部哪个巷子?”
这从哪里知道呢?丁秀谷又是一脑袋汗珠,想了半天才一拍手说道:“吖,想起来了,亲家老爷是个猴!”
就给那门子整一乐,笑道:“还,还猴儿,还狗儿呢……”
他脸“色”忽一变,利索坐起来问到:“哪个候?”
丁秀谷又一顿想,终于说:“就听我家那个老东西说什么城猴城猴的……”
那门子蹭的起来,就满面带笑的说:“哎呀,哎呀,这,这,这怠慢了,怠慢了,竟是陈府贵戚,失礼失礼,您看你也不早说清楚,陈侯!知道!
那是未来的郡王爷啊!你,哦,“奶”“奶”是他家亲戚啊。这就清楚明白了,他家当家“奶”“奶”可不是叫个,嗨,不敢喊人四“奶”“奶”尊名儿,您跟我走就对了,没多远……就在眼前了。”
这门子越说脊梁越弯曲,到了最后竟然把她的篮子,驴子都伺候着给她提拉起来了。
丁秀谷本心虚,然而被奉承的那个圆润,便舒服极了,舒服到仿若前二十几年那都是白活的。
她模糊的哎了几声,就拉着已经要虚脱的侄儿,跟着这门子入了巷子街,这一拐弯,便看到靠西边的山墙下,坐了好大一排门子。
其实这里转圈那会子她来过,就看着齐整整严谨着坐着一排人,她就害怕,没敢过去问。
黑头黑脸跟衙门里打板子的衙役老爷一般,吓死人了。
那门子看到那些人,便远远的打招呼喊到:“小得哥,小得哥,您家四“奶”“奶”贵亲找不到路,寻到我们门上了,还不来接着。”
静坐的一排人站起,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半长不长青缎薄袄,眉清目秀的青年,他笑眯眯的迎过来,先是对丁秀谷施礼道:“呀,“奶”“奶”可是姜竹来的,也没有提前打个招呼,让我们赶车接您一下,这大热天的……”
丁秀谷已经被震慑住,就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的,什么姜竹啊,我是燕京来寻你家四“奶”“奶”的。”
小得哥依旧笑着接了东西,还从口袋里取了一串钱给门子。
那门子接了钱,笑着正要往袖子里塞,就听这个胖媳“妇”道:“吖,没几步还给钱那,给我吧。”
这就尴尬了,当没听到吧。
好在家里这样的人不少,小得哥只是笑笑,却弯腰抱起丁秀谷的侄儿道:““奶”“奶”是燕京哪个府上的?从前也没听他们说过四“奶”“奶”燕京里有亲?”
五姨“奶”“奶”家里都认识,这肯定不能认错,常府更不用提,没这样的。
丁秀谷心里揪疼,边可惜那钱,边笑着说:“咋没有呢,咋没有呢!再正经不过的亲戚了,我家老头子是霍九郎的干爹,就做团头那个,知道么!”
小得是当初佘府送来的六个小厮之一,如今亲卫巷门口十府的门子都归他管,是正儿八经的外门管事儿。
这家里的事情,他是自然清楚的。
那这样的亲戚,这孩子他也不抱了,就客客气气的将人带到亲卫巷,请她门房边的倒坐房接待着。
又问了吃了饭没有,那自然丁秀谷不能说吃了。
便又先招待了一桌素餐,家里有孝呢。
趁着吃的当口,那后院便来了伶俐的管事婆子,边给夹菜侍奉汤,捎带几嘴便把丁秀谷的底子是探查的一清二楚。
丁秀谷是理直气壮的显摆自己的侄儿,多么的伶俐,多么的聪明,还举了几个孝顺的例子。
这婆子穿金戴银,长比甲都是轻纱的,她就觉着,恩,这个说话能顶用。
等到这位吃饱了一抹嘴,这管事婆子便笑着说:“亲家太太莫怪,我们“奶”“奶”说,家里有孝,这上下都守着大功呢,今儿便不方便见您,若亲家太太有事儿,不若两月后再来?”
丁秀谷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可她不是不聪明。这一院都没进去,就来个倒坐,怎么?这是看不起自己?
看人家有送客的意思,她就畏于阵势,更不吃门里亏,就随着这婆子出门,等到来到巷子口光天化日之下,恩,那拿讹头的手段就抖出来了。
就见她在亲卫巷口,先是把一篮子鸡子儿往地下一小心丢,接着席地一盘坐,抓了两个鸡子儿就糊打在脸上,又揪了个蓬头垢面,这才“哎呀!!”一声,开始唱念做打。
“左邻右舍乡亲父老,南来北往明眼人,您看看吧,都来看看吧!!长辈亲戚几十里地到门上,这不孝的子孙面儿都没见到啊,是水都没喝一口,就一巴掌赶出来了,天老爷,您耳聪目明有神有灵,就看看这做人的胎相吧……狗眼看人低,不讲个道理,就不能活了啊,不能活了啊,欺负死人了啊……”
鞋都飞了老远……她侄儿也有经验,就晃悠几下,沉默的躺在姑姑膝盖上,有气无力的开始装死。
恩……也是很可怜了。
要是在燕京城,只要这样一折腾,那,里三层外三层,肯定没片刻就能召集起人来围观,等到她哭诉清楚事情,那出主意的,愤怒的,要替她做主的,问前问后的亲人帮衬总会有好些呢。
然而这是泉后街,从丁秀谷开始撕心裂肺,不断提高声音嚎叫起来,这本安静的街巷,就更加安静了。
原本附近还有几家门子探头探脑,没片刻,都回去了,就把各家宅院大门关的咣当作响。
表示我们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到,都回避了。
嘿!这泉后街住的是六部巷的官僚。
甭说这个点儿,各府做主的老爷不在屋里,便是在,后宅那么深,谁能听到,听到了?同朝为官,都是同僚,好家伙,你家恶客上门,我看了个热闹?
没那回事儿!
回避都来不及,多尴尬啊!
如此,这大胖媳“妇”哭吼了一炷香,使出了祖传的力气,都没喊出一个看热闹的。
期间有老爷回府,看到这个阵势,人家是调转车头,折返了?
这就气死个人了。
南来北往的,你们是瞎了么?
就这样,丁秀谷从大晌午哭一会子,滚一会子,骂一会子,歇息一会子,她口渴难耐,生鸡子儿都啄了四五个,就快到晚夕了……也不知道哪个狗日出卖人。
他男人便带着一群人,赶着驴车急慌慌的就到了。
姚春风人到亲卫巷,都不敢看人,直接就让雇来的婆子,抬着丁秀谷就上了驴车,呼啦啦一大堆来了,又呼啦啦一大群去了。
这般折腾,泉后街就跟没发生这事儿一样。
回去的路上,丁秀谷就声音嘶哑的哭诉道:“娘嘞,这地方住着鬼咧,就把老娘饥渴死了……”
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