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回门, 亲卫巷余家摆满了上席招待女婿,甭看咱过来没几年,可一条亲卫巷加上左右六部巷,那也是常来常往坐满了前后宅子十六席。
这还是回门走的近的人。
大妞出嫁那天,靠余家这一溜儿的宅邸, 都把屋子收拾出来了, 整整摆了八十多席才把客待周全了。
来了这么多人, 光是礼账就上了八本子厚,亲卫所打过照面的, 那都给脸面来了,还上的礼钱都不低, 柳大雅一人就上了百贯的大礼。
老刀们吓一跳,七茜儿更吓了一跳。
闺女嫁出去那几日, 余清官感觉还一般,可这人不能静, 安静下来他心里便开始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了。
据说三天暗自掉了两回眼泪, 私下里喝了几杯闷酒,就一人坐在闺女屋里自己在那叨咕半宿。
大妞是个存在感挺不强的孩子, 可这孩子走了,就在他心里掰出一块肉。
嫁闺女就是面皮子喜,心里就不用说了, 想女婿如自己一般,让她,容她, 疼她……可是不能啊。
谁家日子没点难处呢?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余家正厅开了一席大桌,除了因郑太后的死不能来的郑阿蛮,还有陈大胜,那该来的都来了。
常连芳坐下就找人,看了一圈问孟万全:“哥,大胜哥咋没来?”
孟万全嘿嘿笑笑,侧身在他耳朵边上嘀咕:“那就是个干亲亲戚,也是个亲戚,那头老郡王爷的意思,帮忙可以,酒桌子就不必上了,这世上什么牙疼人都有,如今顾不得,往后闲了看你不顺眼了,他们就有的是办法恶心你。”
常连芳想想,点头:“那倒是,我一会儿过去看他……”
这话没说完,身边忽伸过一条胳膊,搂住常连芳的肩膀低声问:“听说,你这婚事也不远了?”
常连芳好稀罕的看人:“呦,你丈母娘消息灵通啊!”
啥时候老刀们也开始堕入凡尘,管人间的事情了?
童金台“摸”“摸”下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丈人家近两年因他在外走动多,这还是他建议的。
他可不怕老丈人家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四处交际,主要是老张家上下三代闲人多,人品他是考验过的,尤其是第三代,又一口一个姑父喊着,难不成孩子们因是前朝旧臣后人,就没了前程?
自己丈人家把自己当儿子,那孩子们就是自己晚辈儿,再说了,婉如一年一年生着,等到自己的孩子大了,张家第三代都长成了,这亲亲骨血里的姑表亲戚,靠的住的。
他现在看孩子越亲,想法就与从前不同。
用茜儿嫂子的话,那么多实实在在的好亲戚不提啦,还指望跟外人慢慢相交,再花十几年考验人品,才能托付事情?那不是傻么?
张家几代人都是饱读诗书的,他这个做姑父的轻轻拉巴一下又怎么了?好比这孩子有出息,有人管着关照着,少走多少弯路?一年能办完的事情,又何必花费十年去。
像管四儿他爹国子学做先生,那自己悄悄照顾两个亲戚孩子进去附学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孩子进去未必能科举出来,兴许以后走的是荐举,也许是跟寿田一样熬资历,那玩耍的朋友也不一样啊。
都有家有口的,该是一代关照一代的。
就像因为常连芳认识了郑阿蛮,认识了李敬圭,还有小七跟小六爷,咱也不图人家什么好处,就心里诚恳换个诚恳朋友。
阿蛮最近心情不好,老刀们也觉着憋屈,还悄悄去郑太后陵那边看了看,哪怕就是说闲话,那也是亲密朋友才会跟他一起看坟地呢。
阿蛮圈子好,他在那边就过的滋润,今儿小花儿去陪伴几天,后儿二典看天气不好了就送点东西,陈大胜也常让人送些庄子出产过去……
这都是以心换心,人家郑阿蛮人做到了,遇到难处就有朋友。
听到常连芳嘲笑自己,童金台就轻笑:“我丈母娘把你当成自己人,才注意这些闲事儿,你看旁人家事儿我们老太太稀不稀罕打听?咋了,你这亲亲的侯爷家小姐就要进门了,还不许做朋友的替你高兴高兴……”
常连芳立刻捂住童金台的嘴,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儿说:“刚定下的事儿,还不稳当呢,你可~别外面瞎说,早呢,好歹等阿蛮出孝,你懂吧?”
他说起阿蛮,坐在那头的胡有贵便嘿嘿笑了起来:“人家能燕京了,前几日我宫里去寻老柳,你们知道么,我看到阿蛮提着个大盒儿往里溜达,我问他干啥去,你们知道他咋说?”
余寿田站在一边给叔叔伯伯们执壶,他的那些兄弟坐院里的席面,也不敢叫他,就是站在门口偶尔路过对他使眼“色”。
这是想看他叔叔伯伯们这次练兵,带回来的几匹马呢,那几匹马就是燕京王爷家都没有的好货“色”,六骏马场最好的马王也就是这样了。
爹说,明年若是配好了下了崽,就给他一匹。
然而他不也敢动,这时候敢跟那帮混蛋出去,几个小叔叔直接大鞭子抽他,用他七叔的话说,那些都是什么人?斗鸡走狗耍钱儿,他是要给姐姐妹妹还有娘亲顶门户的。
哎,也是那些混蛋不争气,三不五时在就庆丰城里闯祸,总有庆丰府衙来人寻到兵部巷告状去,一个个都多大了?赶紧找个衙门混着,月月钱儿落袋子得多得劲啊?咋恁想不开呢?
这孩子活干的利索,然而倒到五叔面前,就听他五叔说:“人阿蛮提着一盒护国寺的点心跟我说,小媳“妇”在宫里吃不好,总哭,他看媳“妇”儿去~!”
余寿田忍俊不住,就把酒倒歪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崔二典就拍着他的肩膀,接过他的酒壶指指外面:“得了,早就坐不住了吧?玩去吧!那啥,嘴巴收紧点儿。”
余寿田笑着摇头,并不想出去。
他在家听到的,看到的,接触到的事情,跟六部巷朋友们的是不一样的。
刚进城那会他还是希望交朋友的,可是现在不这样想了,他想早入金吾卫,想继承爹那把刀。
他也想款款的坐在凳子上,一脸忍耐烦躁的样子对小伙伴说,哎呀,心累啊!兵部的刘大人不洗澡,每次看打他板子都膈应,里裤上爬着好几个大虱子,脚臭成那样儿,他媳“妇”啃他的时候也不恶心么?
听听,这话多上等啊。
正热闹间,余清官就从外面带回来新女婿牛助进来了。
老丈人要把自己的关系介绍给女婿,让大家都认认脸,以后好照顾起来,这小伙子模样中等,难得是眉眼带笑,是个喜滋滋的年轻人。
能不高兴么!媳“妇”带了极好的嫁妆,二百亩上田,一处临街的铺面,杂七杂八实实在在三十六台,还有一万贯压箱银子过去,他就吓傻了。
这是个机灵孩子,并不敢招惹是非,当天就打发了念嫁妆的先生,箱子都不敢给开的就让人抬屋里了。
自己知道自己家的事儿,嫂子们人不坏,可是就怕“露”财入了小眼儿,再说了丈人爹是个刚发起的官儿,也别给丈人爹找麻烦。
他是想的周全,谁能想到,正拜天地呢,宫里萧贵妃派人送来一对玉簪,他一根,娘子一根。
这就是天大的体面了,就是屋里那些嫁妆一点儿没有也足够了。
这孩子娶对了媳“妇”儿,心里如意的不成,谁敬酒都很实诚的陪,这一圈桌子下来,已经晃悠起来了。
可怜见的,先一圈叔叔伯伯认下来,他才知道自己一步登天了,人家亲卫巷真的活的这才叫个稳当呢,真一点都不显山“露”水的。
那从前旁人说起他的媳“妇”儿,都说,哦,亲卫巷的那些新贵,给皇爷看大门的呗,就那个刀头有出息,可再有出息,跟你丈人家啥关系,还,还不是个契约奴出身……啧啧。
契约奴怎么了?总比前朝旧臣强万倍吧,好歹人家算邵商派呢。
他也知道自己娶了个乡下姑娘,谁能想到,大妞那么好啊,是真的好,大早上起来,人家就把家里支应起来了,牛助长到现在,还是头回不用“操”心费力,就坐在那吃了一口送到手里的热乎饭。
这是啥,人过的日子啊。
有爹有娘却没人管的小可怜,进了堂屋就抱住余清官哭了起来:“爹~呀,我总算有人管着了,嗝!我要给给榆树娘娘还愿去,呜呜呜……”
余清官哭笑不得,怕他丢人,就揪着他脖领子对余寿田就吩咐:“赶紧的,背你姐夫后面睡去。”
屋内顿时大笑起来。热闹事儿,有人笑就对了。
前院男丁热闹,那后院女眷聚集便又是一个样子。
七茜儿跟江太后她们不过来,便有老太太带着全家占领了余家两席面。
人家旁桌一席十人,到她这里不成,她家礼大必须一席八人,人家为了多吃几口,上席都不坐了就霸桌面儿。
咱老太太觉着可亏了,她上一份礼,下面孙子孙女都顶门立户,这是六份儿礼,他祖宗的,老余家下面还有三呢,可怜自己家孙孙才多大点,还都是垫“尿”布满哪儿爬的货“色”,等回本她早死球了。
今儿务必是要带着孩子们吃回来点的,如果吃不完,食盒子也拿来了,拿了三套!
恩,一滴油也不会给老余家剩下,祖宗皇天马勒了的蛋儿的,她是事后才知道,陈大胜这帮子兄弟,一人给大侄女随了一千贯做嫁妆。
老太太自打知道这事儿,就睡不成了,第二天起床那是一嘴大水泡,想死的心思都有了,还十分想要回来。
然而人老了,就慢慢随和怯懦了,她谁也不敢得罪,只能暗自痛苦。
成为女人的大妞含羞带怯的坐在主桌,她也不好意思吃,心里……如果阿“奶”不在边上唠叨,兴许能更快乐些。
余家老太太愤恨急了,吃上几口,她就歇歇气儿,哭唧唧扭脸问余大妞:“大丫头,那么些钱儿,那么些地……你花不完,你花不完吧?”
大妞想,我花不完,还有我子孙后代呢。
丁鱼娘拿着筷子照顾俩闺女,把鸡鸭鱼肉给孩子们的碗里堆了高高的,偶尔抬头,就一脸虔诚的对孩子们说:“吃~吃!”
她知道老太太记仇了,就是埋在土里这个疙瘩也解不开,哪能咋?她是个聋子哩。
众人正吃的热闹,那余家的婆子便从外面来,低头在老太太耳边说:“老太太,您家四太太在门口寻您呢。”
老太太收了筷子,把嘴里的油水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左右看看,给兰庭哥儿,喜鹊照顾了高高的肉块儿,三个孙媳“妇”的碗里一人照顾一圈实在菜肴,看都有的吃了,这才扶着一月的手,学着她老姐姐的样子往外走。
走到门口,这老太太脚步一停,扭脸看看丁香跟她婆婆那一席,她咳嗽一声,看丁香看她,就撇嘴支应桌底。
丁香一笑,探手从桌底提出自己带来的食盒,还扬扬眉。
好孩子!不亏是她带大的孩子!再看丁香婆婆,哼,真是一头老母猪,还官太太,啥好吃的都没见过呦,看这吃相,就啧啧啧……
老太太心里满意,总算是肯离开了。
乔氏没敢在余家门口现眼,她托人带了消息,就回老宅门口等着。
老太太看到她便不高兴了。
这个饿狼心不是个好东西,想一出是一出的,说回来就舍了汉子,自己带着个婆子买了泉前街后面点的一处寒酸宅子住下了。
这就是个脑袋不对路的,有那钱存着多好,去买个泉前街的小破房儿,最可气的是,自己那混账东西就听之任之了?
人住下,她也不说接孩子,就每天天不亮来老宅门口问安,偶尔也送点吃喝,并不进门,就天天磕头膈应你。
这都俩月多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呦。
“你来干啥?”老太太语气很不客气。
乔氏今儿穿着半旧的布衣,除了日子不如意,她还面目苍老了,却依旧是一副从前干净利落的样儿,那从前逃荒她还带个首饰,现在却是拿着青布裹头,跟守寡的没两样了。
老太太不计较她这个,她也是当陈四牛死了的。
乔氏看到老太太就赶忙站起来,她陪着笑的从身边取出一个包袱,双手捧着递到老太太面前说:“老,老太太,给您添个麻烦。”
老太太坐在一月搬来的凳儿上,拒绝她的包袱道:“甭添“乱”,你在我这里没份量!”
乔氏不介意老太太数落自己,就陪着笑脸说:“我知道,也,也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是给余家的随礼。我这布早上才成匹下了机,赶紧布庄换了一贯钱就给您送来了。”
“随礼?”老太太心里一抽,又撇着那包裹讥讽:“人家老余家办事儿,你随什么礼钱?人家认得你是是谁?你敢“乱”攀附,信不信回头茜儿敢大巴掌抽你,到时候你可别觉着委屈!”
余家不能看得起四房,也不可能跟他们有来往,谁还不知道谁是个什么东西。
乔氏却陪着笑脸道:“我知道,可,现在我若不做这事儿,明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这几块肉办事儿,谁来给孩子们脸面,那会子哪怕人家贵人不到,礼还回来给撑撑礼账子也是好的。”
她没哭,就眼巴巴的哀求老太太道:“我知道您恨我,我做的孽,我当牛做马还您十辈子,可我的喜鹊她们总要体体面面的出门子吧?好歹这俩孩子是您抓大的……”
说到孩子,老太太到底软和下来,看了下一月,一月上前接了包袱。
一贯钱,如今就是吕氏她们都上十贯的礼钱儿,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老太太心眼简单,也没憋住,就问:“四牛,就这样让你出来了?”
乔氏想开了,便笑着道:“哎!就出来了,您儿子又抬了一房回去呢,以后啊,我们四房要人丁兴旺了。”
老太太不接这话,就淡淡的看着乔氏。
乔氏在她面前无所遁形,索“性”抹了一下鬓角,认认真真的磕了头,道了谢,又沿着外墙跟低着头走了。
亲卫巷外,货郎背着扁担吆喝着路过,穿着锦缎的小胖子推着风车,吧嗒吧嗒的从乔氏身边跑过。
那孩子跑的很快,后面婆子撵的急躁,就顺手把乔氏推到墙上。
乔氏生受了一下,好半天才缓了一口气,扶着墙挣扎站好。
又几个婢仆跑过来,看到乔氏,又往亲卫巷里瞄瞧了一眼,有个不大点的小丫头就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抓了一把铜钱,对着乔氏脚下就丢了过去。
一群人呼啦啦的撵小少爷去了。
乔氏呆呆的站着,安静的看着地下的几十个钱儿,好半天儿,她伸手抿了一下鬓角,没有低头捡那钱的离开了。
这女人……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到底对着地面就是一口吐沫,刁眉刁眼的呲呲牙。
她今儿要是敢弯这腰,喜鹊兰庭哥儿从此就在这泉后街不能呆了,她若是敢捡这个钱,老太太觉着,她能蹦过去扯住她打。
到底有了做娘的样子了!
老太太也扶了一下鬓角,语气淡淡道:“走着,给人上账,欠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