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庵内, 头裹孝髻,身着麻衣的胖“妇”人正在一块牌位前认真的念诵经文,虔诚的超度亡魂。
每天九十九遍《白衣观音经》就是这十多日来的功课。
郑太后薨之后,这位就是大梁最虔诚,最心无旁骛的诵经人了。
江太后要念经, 作为私下里早就被皇室洗了一遍的青雀庵上下, 自然也是虔诚的跟江太后一起念诵。
超度便超度, 反正平日做功课也是这样的,可自打前日江太后“露”出要出家的意愿, 这庵堂的尼师便个个大祸临头,经文难免就念不到心里去了。
若说心计, 若说眼“色”,江太后不输任何人, 她能从尼师们的经文声里听出不虔诚。
便轻轻合起面前的经书,她双手合十的唤过邱乐吩咐道:“让尼师们回去吧, 明日只我自己念便好, 她们心里有事,就是念上千遍, 也抵不住我念一遍的功效。”
邱太监道了一声是,不出去,却小心翼翼道:“老祖宗, 宫里来人了。”
江太后表情淡漠,问了一句:“谁呀?”
邱太监看着江太后小心翼翼道:“景福堂。”
大梁后宫从皇后到几位主殿娘娘都有属于自己的私印,萧贵妃那枚叫做景福堂, 皇后下懿旨那枚除了皇后宝印之外,还有一枚寿安堂。
江太后常年在外面住着,偶尔还会下山与烧香团的姐妹儿住上一段时日,这说话不方便,也不能一口一个皇后,贵妃什么的,如此在外便以私印称呼。
江太后不愿意见萧贵妃,包括她最爱的亲生儿子,孙子,她都不惦记,从此也不愿意见了。
人家死了,死前把身后事安排的明明白白,除了为后辈血脉求了一门婚事,便什么都舍了。
无欲无求到江太后万念俱灰,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在争什么?
人家不把老都督放在眼里,要求自己独葬,也不把权势放在眼里,生前财皆悄悄卖了给皇爷做了军资,直到她断气后,皇儿才发现,他的母亲没有余财,一贯钱都没有。
甚至那个太后位置她都不要了,要求以一般嫔妃的方式葬了自己。
这就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空出来的大梁宫她回去么?回不去了!
偏她死了,皇儿便看她什么都是好的。
前几日倒是有宗里的老人过来劝说,这辈子就再委屈一回,便她是皇帝生母,这也是有礼要守的,她该在人家面前持妾礼……最后送一送吧。
江太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十五天,那边才觉察,她这个皇帝生母也有了事儿。
大概还会如从前一般,私下里嘀咕自己不上台面,不懂事吧!
江太后对邱太监道:“让她回去。”
邱太监磕头:“可是娘娘若是不想走呢?”
江太后淡笑道:“你跟她说,人家这辈子就死一次,也就最后这孝可以尽了,她来不来,无关紧要!我总也是个不听劝,人家都在前面哭灵,独独缺了她算什么事儿?又何苦把刀子送到旁人手里?跟她说,回去吧,好歹一场婆媳,有始有终方是最好。”
邱太监出去片刻,回来禀报景福堂回去了。
江太后念了一声佛,再次翻开经文虔诚的开始念诵。
老祖宗几乎自我惩罚的在折磨自己+,就把邱太监急的团团转,那按照往日的习惯,他早就跑回宫里送信了,他不顶用,人家老祖宗的亲儿子可是天下之主……又给他嫡母郑太后守灵呢,谁又敢惊动?
怕,就怕陛下半月后从皇陵回来,老祖宗已经落发出家了。
邱乐伺候了江太后这么些年了,太后是真心想出家,还是随口说说吓唬人,他是最清楚的……
就怕陛下回来,一怒之下不会涉及尼师们,自己这个首领太监,怕就是不好过了啊。
邱太监站在庵堂外面急的团团转,该当说,自打郑太后死了,他团团转了十五天了。
今儿是郑太后起灵日子,他的魂魄也有一种被起了的感觉,就简直不得活了。
晌午,尼师送进去一碗薄粥,一条咸菜。
佛家讲究食存五观,老祖宗不让往里多送,十五天了,也靠这些东西续命呢。
想想老太后的年纪,再看看那斋饭,邱乐想,也不必等皇爷从皇陵回来了,再这么下去,这个月,怕是大梁会折损两位太后了。
许是在佛前,许是跟着老太后拜神仙多了,邱乐心里讲究多,他起了一点恶念,想想不对,便回身对着庙宇磕头,对着自己脸左右开弓开始打巴掌。
正打的痛快,就听到身后有人诧异的,用略嘶哑的声调问:“呦,这不是邱管事的,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在庙门口大巴掌抽自己?”
这一刻,邱太监焦躁无助的内心仿若是吹到了春风,他满面惊喜的回头,看着婢仆扶上来有些憔悴的陈家老太太。
是呀,怎么忘记这一尊菩萨了?老祖宗便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却不包括这位呢。
两行眼泪刷的就从这老太监橘子皮般的沟壑上冲刷下来,他蹦起来,迎接过去道:“哎呦,菩萨保佑!老,老祖宗哎!您老人家怎么来这儿了?不是命“妇”都去送那位了么?”
老太太扶着一月的手,表情颇为骄傲的说:“可不就是去送了,这小半月把老身累的,得亏皇爷怜贫惜老,起灵那会子下了圣旨,说为给老太后积福,凡持杖的老人家就都可以回去了。”
邱太监点点头,奇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那,那您咋不回家歇着去?”
老太太奇怪的看看邱太监,这老鳖孙甭看是个管事的,往常那鼻窟窿就恨不得仰着接雨水了。
今儿咋这样?从前她也没少撅他,今儿照撅。
老太太摇头,一脸你是个傻子我不跟你计较的样子道:“回家?这会子谁敢回家?甭说别的地方,我亲卫巷子多少崽子不满三周岁,根都没稳住呢,从那么大的丧事回来,人老太后归天呢,谁知道要带走多少文臣武将小鬼前面探路去?我还回家,看你人模狗样的,咋啥人间道理都不懂呢?巴掌挨少了……”
邱太监今日极乖顺,扶着老太太往里走,等入了庵堂,还不许人家老太太自己固定的禅房休息去,非要带老太太去她老姐姐那边坐坐。
老太太挣开邱太监的手,拿起自己的杖就敲了上去骂道:“好大胆子,我去哪儿还用你管着?”
这几天人家也是台面上跪过哭过的人了,那前后左右都是超品命“妇”,大家哭将起来,就咱老太太那词儿一串一串的,她心里有十本苦经,不敢在家哭,怕儿孙亡灵看到不肯投胎。
现下好了,可算给她逮到机会了,那就撕心裂肺的嚎吧,诉说吧,她悲怆起来能感染的周围男男女女跟她天崩地裂的一起嚎啕。
起先人家是后面哭的,后来好些贵“妇”嗓子嘶哑,老太太便莫名成了人才,被人恭敬的扶到前面领哭去了。
真出一回大风头,皇爷还连着赐给饭食,生怕把陈家老太太累坏了。
老太太拿着的这根拐杖乃是御赐,她打邱太监就得跪着受,挨了几下后,邱太监苦求道:“老太太,求求您劝劝我家老祖宗吧,她,她老人家非要出家呢……”
老太太愣怔,眼睛瞪的溜圆。
邱太监眼睛使劲睁着,使劲点头:“真要出家呢。”
江太后吃了斋饭,小歇一会继续念经,却听到外面忽有人嘶哑的喊她:“哎呦~老姐姐,这些天给你老妹子我累的,快开门!就可怜可怜我吧……”
这声调熟的很,江太后关系圈子小,江妹妹是她少有发自内心喜欢的人。
便是如此,她依旧认真念完经文,合上经书,这才站起来开门。
“这是咋了,让我可怜……呦,怎么瘦成这个样儿?你这嗓子也劈了呢?”
“呀!老姐姐,几日不见你咋成了柴火棍儿了?”
这两位一起说话,开口便是心疼对方,说完静默,又一起笑了起来。
老太太笑完,探头闻闻香堂的味道就摇头哀求道:“老姐姐,我这十五天就成日子被这香火熏着,您好歹出来陪我透个气,容我吃个舒服饭,成不成?”
那有啥不成的,也不看是谁求着自己。
江太后自然点头,特顺畅的就迈出十五天不出的佛堂,跟着老太太去了一边儿斋堂,安静不吭气的人家给上了两套斋饭,这端上来了,能不吃么?
身边又有个狼吞虎咽最会吃的,江太后被迫又吃了点,主要一点都不敢剩着。
俩老太太吃了斋饭,老太太又拉着她去了个烧大炕的屋子歇着,待半躺下,人家也不问老姐姐为什么要出家为尼,便开始吹牛皮。
“嘿!一样是死,人家那可不是白死啊,是喘口气的都给惊动了,那人,数不清的那人……灵前这么大的长明灯铺了一大片啊,数不清啊……到底是皇家,有钱儿!伺候灯都伺候的好呢,我就悄悄盯着几盏看,就想着那么一大片呢,他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嘿!真人精扎堆儿了,只要剩半指灯油,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出来几个小太监,就悄悄给补上了,真的,丁点人家都不待错的,啧啧啧……皇后这家管的好,可真贤惠啊!从前我觉着,咱家七茜儿最能,嘿嘿,回去我得把这事说说,好好臊她一下,死丫头那嘴不饶人的……”
江太后挺想知道这个热闹的,她也不能回去看,旁人也不会跟她说这样的闲话,这一听就听进去了。
她故作不在意道:“那,还还挺好的,也不算白死了……”
老太太般过软垫给她垫在后腰,扶她舒服的躺下之后才开始翻白眼儿。
“老姐姐你这话说的,啥叫挺好,菩萨面前不妄言,我到也觉着多活一日是一日,死了谁苦了谁,如今倒是威风,死人~哪儿知道去?那都是给活人看的。
好家伙,几百人跟那哭嚎,这话您出去不敢跟旁人说,我就觉着吧……哼,那老人家是个可怜人,连我算在内,就没有个真心实意给她掉眼泪的人……”
江太后惊愕:“不会吧,老太后心思端正,不提在燕京,从前在邵商得过她庇护的人不知凡几,如何没人真心哭泣?”
老太太可不惯着她,在她眼里这就是个贴心的老姐姐,她肚子里的话都能说的姐姐。
她拍拍江太后腿说:“嘿,别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身边好几个帕子上抹东西的,大冷天的,灵堂就那几眼火,真又冷又“潮”气,那罪受的,就是心里有哀伤,也给“逼”回去了,哎……
她郑家人我都看一般般,你还指望外人真心实意的哭?我那干亲家指给我看,就帕子上抹生姜那几个?嘿呦,没良心的黑心贼,啧~连个骨血都是抱旁人的,心不剖在菩萨面前给她老人家法眼看,你知道黑的红的?是吧?”
江太后手指抽动,眼角便红了。
老太太看她哭了,就赶忙给她擦泪道:“呦呦,姐,你看你,这是多大心事儿啊?这世上若心软的人考状元,你必是个头名,人家是可怜,可你没看到人家那陪葬呢……”
老太太放开自己的手臂,用极其夸张的语调道:“我,我他妈的,呸!这话您当没听到!从前听我茜儿说给我穿十三层,我就觉着当下死了都值了,好么,人家老太后,睡在金子玉器堆儿里,有瓷器一屋子,钱儿一屋子!绫罗绸缎各是各的一屋子,人家睡的那不是坟啊,人家地下睡的是个大镇子啊,哪像咱,随死随挖坑,提着脚丢进去都要感谢老天爷赏了我个窟窿眼儿……”
老太太被她逗的又哭又笑,抓住她的手就拍了两下道:“哪有你这样说的,这又是想起她们了?”
老太太却摇头:“没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就哭了她们十五天了,可算舒服死我了!”
江太后看看屋外,咳嗽了一声,才指着老太太笑骂:“说话不注意。”
老太太不在意:“这不跟你身边么?我家茜儿说的好,多活几年,咱不缺吃不缺喝,就甭,咳……对吧,吃到肚里,穿到身上,那死了也不悔,老姐姐,您说对吧?”
江太后却笑着说:“一人一个样儿呢。”
老太太瞪眼抬杠:“不可能,吃喝这件事上,人跟人总是一样的,也就是您……,成日子庙里呆着,就想的多了。”
江太后翻白眼:“你可在菩萨屋檐下,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什么话都说呢?”
老太太不承认:“我没说啥啊,我对菩萨很诚实,菩萨最爱我诚实,我就是想吧……我今儿在车上问,这灵都出去,咋没有抬陪葬的,人家就笑我说早放皇陵里了,我这才知道,这人间大富贵那是不同的,可死跟死总是一样的吧?
再富贵,旁人都知道,哦,就她不知道……人都死了呢,啥也不知道了呢。
我家茜儿说的好,那老太太生前为了皇爷是四处“操”持,等到皇爷登基做了圣明天子,人家也依旧要“操”心,她还想管事儿。
这人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能看到多少东西装在心里,看太多,可把自己像是灯油一般耗干了,何苦喽,您说是吧……老姐姐?就想啥呢?”
老太太总能把江太后说住了,她从前见识不多,后来也是被人家杨家养着生孩子的。
顺从,顺服是她一辈子要遵循的东西,一生最大的反抗也只是,我打不过你,我走了,不见你了好不好?
听到老太太喊她,江太后这才从沉思里醒来,她就拉着老太太的手说:“妹啊,咱姐俩出去走走呗?”
老太太笑笑,坐起来点头说:“成,那就走走……”
雪后的青雀庵,四处被无名氏打扫的干干净净。
两个老太太互相扶着,在菩萨面前说着心里话。
“妹啊。”
“哎,姐啊,你这心事大了吧?”
“啊,恩……这几日我就觉着……这辈子,我咋总是输呢,怎么就连生死这件事上,我都输了,我就憋屈难受啊,就想一了百了啊……”
老太太拉住江太后手无声拍拍。
“死了有什么用呢?最没用了老姐姐,什么输了,赢了?没用!钱儿落袋叮当脆响,这是真的,其余狗屁不是,我媳“妇”儿,还有那些女子的事儿,记得吧?”
“阿弥陀佛,记的记的……”
“就死在路边,眼睛睁着,身子晾着,活人的羞臊跟死人没关系,那骨血的,不是骨血的为了活下去,是哭都不敢哭,争都不敢争,那才叫个难受呢。
不是我说,您在意那点真就没啥了不得的……我从前跟我的丁香去打扫战场,凭哪次不是几千的壮劳力躺着,那老兵过去偶尔看到个没断气的,还得补一刀,人都不当人了……
那都是一个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我那会就想,这也是娘身上的肉,孩子趴门头等着的爹,回不去了……死了就没了,可我得活着,我得过了那个冬啊,咋办?他是谁的什么跟我又有啥关系?倒是他身上的那套厚袄子,血淋淋我得扒下来暖自己……顾着自己吧,谁都是假的。”
江太后看看老太太,又念一声佛,跟她继续往前走了一会方说:“过几日,咱给这些孤魂野鬼办场法事吧。”
老太太连连点头:“该着,该着,我这从前也有孽债,我得做点好事,这辈子就是这样苦了,好歹,我能求个下辈子啊,菩萨在那看着呢,对吧?”
江太后看看身后的大殿,笑着点头:“是啊,求个好下辈子,脱身成个男人,早点读书,早点离开家看看这人世有多大。”
老太太拍手:“那可得加倍努力了,老姐姐,我家茜儿说,这冬日里老幼难熬,旧城那些乞丐不好过了……咱俩老太太,这能吃多少?喝多少?我就想啊,我以前也是魔障了,就跟过去的那些气,事儿啊,我就翻来覆去纠缠不清,后我想啊,人家早忘了!
你半截子入土的老婆子,吃点硬的你都没那牙口!那不孝顺的,也就不孝顺了!你能如何?他想忘记你就有千条道理顶着你,你想求的,你求不到,哭死你能如何……好的恶的……”
老太太拉住江太后的手笑着说:“咱就交给菩萨,随它老人家自在安排咱俩成么,就成不成啊?”
江太后看看山下白茫茫一片,后她虔诚给天地跪下,对这个人世,发了她从此普度众生,救助孤老的菩提心。
只那大梁宫,她到死都没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