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认亲, 自是一切人嚎啕悲痛不绝,又因族里人太多,陈大胜他们也都带不回去,便临时在姜竹山附近的县城,找了车马大店暂且安置了族里的亲人, 后只带着大大爷, 二大爷回了泉后街。
陈大胜老家的规矩, 比自己父亲大的同辈长辈,可唤大伯爷, 二伯爷,也可叫大大爷, 二大爷。
老太太见到宗亲,自受的刺激与陈大胜同等, 人家家里是齐齐全全出去,又完完整整回去了, 可她家呢, 一目看过去刚好一巴掌。
疼啊,心都疼的裂了。
从前家里什么声势, 几代人都是满屋子壮劳力,老太爷当初就提过一嘴说,咱老陈家是穷也没啥本事, 难得却是人丁兴旺。
她是患得患失,等人走了便大病一场,养了半月多才好。
待老太太痊愈, 马二姑便把潘八巧娶进了门,眨巴眼睛四月清明终至,老陈家也在姜竹山下立起了新的陈家祠堂,七茜儿做主,拿她在庆丰附近置办的一处庄子,换了人家福和县主的庄子,不说吃亏讨便宜的事儿,终两边各有所得都是满意的。
三百里是个微妙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只写家里新族谱那日,一直很安静的老太太也不知扭住了哪根筋儿,她死活不让乔氏的名字上族谱,便是陈四牛多次恳求,头回把脑袋都磕破了,老太太都没松口。
乔氏受惊过度,软成一摊泥儿,又来泉后街跪在老宅门口,真心诚意的哭了三天,她来回提喜鹊庭哥儿,老太太也是冷心冷肺不为所动的样儿。
那年初乔氏便与陈四牛有了衙门里正式婚书,可在宗族这边,老太太这个做婆婆的不承认,她便只能是个妾,死了也不许与陈四牛合葬,牌位不得入陈家祠堂正位,从此再不能穿正红,也得不到交际里各府掌家太太的帖子了。
无人知道乔氏是不是后悔,反正当日她私下里作恶,许她想不到一生的命运,竟把握在她曾看不起的乡下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是不能对外言,我的媳“妇”私下里殴打我,但她豁出去脸面不要,就要做一个刻薄婆婆,旁人也没有办法的。
甚至陈四牛都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恨他,恨到拖累他下一代都成了妾生子,老太太也在所不惜,这便是宗法的厉害之处了。
此事,便是典型的宗法大于律法。
陈四牛在建祠堂期间上蹿下跳,想做陈氏族长,他是掰着指头怎么盘算,都觉着自己当做。
恩,权势便是这样欺负人的,接族亲,修建庄子家学他是不“露”面更是一文钱没出,那合家上下就无一个男丁愿意,最后大家便推举了长房的陈大忠做了族长。
这也说的过去,照排序,长房做族长,却也是名正言顺。
可叹他与乔氏又卖了泉后街这边的宅子,搬到了燕京,现下就是想和好,想求情也没有从前便宜了。
七茜儿可不管老太太与陈四牛的官司,清明来这日她也忙的很,上午要祭拜陈家的祖先,下响却要去瘟神庙给廖太监烧大大的纸钱,足足烧了两簸箩。
烧完纸,还要去霍家庄那边给母亲上坟,若不说陈大胜是个好女婿,他媳“妇”分不清丈母娘埋在哪儿,他就端端正正给两个坟头磕头烧纸。
待清明过去,柳絮飘飞起,一直没有收到帖子的七茜儿,终得了一份体面的帖子,那开国伯府常家在小仙苑的《离草苑》摆了赏花酒,请了亲卫巷所有的“奶”“奶”都去热闹一下。
离草便是芍“药”。
清明一过,春水将涨,正是踏青看芍“药”的好时节。如此这日一大早,七茜儿便换了新做的蓝织金璎珞春衫出行。
亲卫巷如今有六位掌家“奶”“奶”,却只能去两位,七茜儿与潘八巧,至于旁的,丁鱼娘春日正在服“药”保养,成师娘从不出门应酬,张婉如与卢氏又都是大肚子,最忌去花香缭绕之处,那万一冲撞了便不好了。
如此,圆嘟嘟的新媳“妇”就跟小嫂子上了一辆车。人家新婚燕尔人家还娇羞,便只细碎的吃了一路,却甚少说话。
亲卫巷的日子那叫个美,想吃啥都能随意跟后厨点。
七茜儿忙了整整一月,今日才得几份清闲,潘八巧不说话,她就眯了一路,直到了小仙苑下车,她还有些恍惚呢。
小仙苑外车马云集香风缭绕,那常府太太身边常来的赵婆子也早就候在门口,单只接亲卫巷的“奶”“奶”们。
看到七茜儿,这赵婆子就喜滋滋的上来行礼,引着七茜儿往里面走,一边走还一边问:“哎呦,“奶”“奶”可算来了,老太太在那边可是眼巴巴的等了您一早上了。”
七茜儿闻言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这两年里,她跟常府上下所有的掌家“奶”“奶”都没有见过面,一来她身上定了个孝期,二来么,她跟包氏常起纠葛,是谁也不让谁的。
若是这次常府不在小仙苑赏花,又连着派赵婆子来家里请了三次,她也是不来的。
待进了小仙苑,又换了两架小竹轿,妯娌二人便被婆子们抬着,一路便往那纵深里去了。
常府是开国勋贵,算得一等的贵门,这包的院子自是最大最阔绰的,不说左右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单芍“药”一种花卉,这里面就有万株。
轿子沿一条特开的宽敞□□直通《离草苑》,行走间就只看到这来来去去的常家婢仆,引着各家的年轻小姐四处赏玩,不看花却也是满园俏“色”。有春风吹过,便是一鼻幽香,两耳的青春正好。
可惜下不去啊,凡坐竹轿的,却是各家执掌中馈的太太“奶”“奶”,这种不“操”心不费力,四处自由的日子便没了。
又不大功夫,七茜儿与潘七巧被抬到一处精巧的三层木楼之下,方下了轿子,她们便听到有人高声招呼道:“亲卫巷的“奶”“奶”们来了!”
那声音一叠一叠的送进去,便吓了潘八巧一跳,七茜儿回头看她惶恐,便伸手拉住她往里去。
又一重门,与满园芍“药”的热闹不同,这木楼里却是安静的,也不知那建园的匠师使了什么手段,进这木楼,花香便换了淡雅水流香,而那些热闹的声儿也奇妙的远远去了。
走不几步,便听到几下拨弹,悠远的丝弦竟是一下一下的揪着心肝,拽着你往楼上引。
七茜儿接过婆子递来的一把香扇舞弄几下,就笑道:“这个味儿,却比外面的好,是什么香啊?”
那赵婆子便过来笑着说:“回“奶”“奶”话,不是咱惯用的香料,是家里的几位爷在外面捎回来的大食香呢。”
赵婆子引路,带着这妯娌上楼,待走到拐口处,那半掩的花窗就传来一阵委婉清脆“吟”唱诗歌之声,隐约听得一两句,却是东君艳红千朵,仙宫枝头第一春什么的,想那下面的院子里,有才的姑娘就做了应景的芍“药”诗,姑娘们可爱,便娇娇悄悄一起念诵“吟”唱,待唱完就挤在一起赞美道好,好啊,真是好的莫名其妙,听声就醉了三分了。
潘八巧到底才成为掌家“奶”“奶”,听到这声音便站住了,她扶着手里的扇子侧头往下看去,也不知道看到啥,眼睛就亮晶晶的。
七茜儿看她这样,便笑了起来说:“就~别想了,从此这样的场合,你便挤不进去了,怎么?羡慕了?”
潘八巧闻言轻笑,附耳对七茜儿道:“嫂子不知,这样的风流别致的地儿,她们可从不喊我的,偶尔我脸皮厚去了,也是贪那几碟子她们不吃的点心,人家都有文采,我是没有的,就好点心不吃~就可惜了。”
潘八巧是亲卫巷嫁妆最少的“奶”“奶”,马二姑给了多少聘礼,她家便原样陪嫁来多少东西,多一文的压箱底钱儿都没有。
可马二姑照样爱她,尤其是她在家里拨拉算盘珠子,那傻汉子便满眼痴相,能看的口水都溢出来。
就如七茜儿所说,论盘账的功夫,潘家无人能敌,甭看这是前世不出名的潘八巧,亲卫巷其余五个“奶”“奶”合起来计算家生,都没这小妯娌快,自打她来了,七茜儿跟张婉如便入了仙人境,从此日子便美哉起来。
伴着楼下莺啼,七茜儿的心情就格外好,她与潘七巧又往上走,终看到一面偌大的云纹石屏风,赵婆子退下,由婢仆引路打开竹帘,往里就说了声:“老太太,亲卫巷的“奶”“奶”们到了!”
片刻,那里面便传来一老“妇”的洪亮声音招呼到:“赶紧进来!老婆子今儿倒要看看这爆碳生的什么样子?”
七茜儿闻言,当下就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她摇着扇子慢慢走进去,经过层层烟“色”的轻罗纱帘,终探头看到好大一群老太太,太太。
而那里面的众人便看到一位白白净净,素素气气,甜甜美美的娇俏小“妇”人,将两只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
她就轻笑着说:“就是这样儿啊!”
那里面当下就笑了起来。
一位眉眼疏朗头发花白,穿应节的菱纹花罗春衫,年纪不小却抹了宫粉,头“插”了新鲜的芍“药”花儿的老太太就对着七茜儿招招手,笑着说:“好孩子,你赶紧过来,让阿“奶”好好看看你。”
两年多了,这小媳“妇”就跟包氏来回挤兑,就时时带累这老太太做中人转圜。
如今看到人家慈祥,便总算唤起七茜儿的一些良心来。
她走过去,就有婢仆端来垫子,七茜儿便舍了潘八巧,过去跪下,接了婢仆端来茶盏高举过头,叩首道:“孙媳叩请阿“奶”金安。”
家里的老太太早收了人家常连芳做干孙子,那臭头与常连芳还是结义弟兄,头都受了人家无数,从哪儿论,这常家老太太,也得是七茜儿的干“奶”“奶”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接了茶盏,低头认真的看了七茜儿一会,到底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哼,今儿我且受了你这茶,转明日我家老三回来,咱还有一场热闹,到那时,这样的好享受,老婆子却是还要受一次的。”
她说完喝了几口茶又道:“你啊,就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是老婆子最喜欢的爽利样儿。”
常陈两家结契成为正式的亲戚,必是要等当家男人回来主持才是正理,今日也只是后宅“妇”人先见见面,认识认识,私下里亲香亲香也是可以的。
只礼不可费,头回见到七茜儿就得给人长辈扣头。
老太太喝完茶,就让身边的婆子捧了一个描金嵌螺钿的两层妆匣过来。
七茜儿双手接过,回手递给四月,又接了一盏茶,抬眼去看这老太太。
老太太一笑,便从身边拽过一个身穿淡青罗衫,身材娇小,福眉福眼,二目天真,唇边含笑的“妇”人过来坐下对七茜儿道:“我的儿,这就是你干娘!”
七茜儿端着茶,认真的打量柴氏,恩,怎么说呢?这太太在燕京出了半世风头,皆因她时常提着真刀将自己男人砍至房顶,能追杀半条街,踩烂无数顶瓦。
偶尔常伯爷做事过分了,开国伯府还会上演婆媳联手殴打常伯爷这样的事情,轻易就给常伯爷个鼻青脸肿也不在话下。
柴氏噗哧一乐,“露”出一对大酒窝,这太太就是个没心眼的直肠子,从前在家她跟大儿媳“妇”积怨已久,因其婆婆身份也不好跟人为难,便暗自生了不少闷气,殴打常伯爷也皆是她的好儿子,被丈夫送出换来一头猪。
这大媳“妇”没娶好,二儿媳也是一般,二媳“妇”夏氏旁的“毛”病没有,就是有话不直说,她腻腻歪歪哭着,忧愁着,为难着让你猜!
这又拿二儿子换了一条曲线蜿蜒的小河沟,柴氏就觉着活不得了。
老常家三代掌家媳“妇”,本身就未必是有多坏,皆是人间朴素“妇”人,就是没有搭配合适,就针尖对麦芒了。
不然,这老常家也不能成为燕京唯一的一门三户,早早就分家了。
冤家成为婆媳,老常家日子就惯鸡飞狗跳,各自都是世上第一委屈,其中大“奶”“奶”包氏因其得瑟的,招人厌恶的小心眼儿,小心机儿,小盘算儿,小算计儿便荣登常家膈应榜第一名。
高门贵“妇”,心里有了疙瘩也不会“露”出来,就都各自憋死了。
一直憋到老三在庆丰有了棋盘院,憋到包氏把手伸到七茜儿身边,被她三不五时照着脸啐,照着面皮不客气的大巴掌开始,常家的春天便来到了。
这世上小心眼小算计,最怕当面打脸,如此常家三代掌家太太都在这一年里饭都多吃几碗,胖了足有五斤,又因包氏吃瘪,夏氏忽然就成了与老太太,太太分享私密事的挚友,如此包氏便在常家地位一落千丈,说话渐渐不算数起来。
这世上,就没得□□亲妯娌见天收拾的。
柴氏表达善意,七茜儿就笑眯眯的奉茶道:“干娘金安,干娘万福。”
她便是长成个猪样,柴氏都爱死她了。
柴氏利落的接了茶,也不只吃一口,是一饮而尽,吃完飒爽一拍巴掌,便有四个小丫头齐齐抱着三层的妆匣子进来。
这种声势就把七茜儿都吓了一跳,心中暗道,老太太才给了一匣子许是头面的东西,这做儿媳的给个镯子,脑袋上拔根簪子才是不越礼,这家人能过到一处,真真就是奇迹了。
柴氏才不觉着错了,她就豪爽的一指那些匣子对七茜儿道:“儿媳“妇”,这些阿娘早就给你预备下了,今日只给你一部分,转明儿咱家走正式的礼,干娘再给你多多的……”
七茜儿可不敢听她说完,便赶紧站起来笑着道:“多谢干娘,却不知道我两位小嫂嫂何在?”
柴氏犯了鹦鹉肠子的“毛”病,人家是顶点不遮掩,看七茜儿这样便笑了起来道:“你这孩子倒是小心,且安心吧,你二嫂子生了老二没几月,这边在城外,花啊朵儿的就怕冲撞了孩子,至于你大嫂子,我跟她说,她今儿牙疼,便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