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胜跟着媳“妇”跑了, 他的弟兄自然是呼啦啦跟上。
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挪到炕柜边上,自以为隐蔽的又藏好银饼,才坐好了,她就没什么事情发生般的抹了下脸,怪不好意思的正“色”对成先生说:“哎!小孩儿一样, 给您添麻烦了!您瞧瞧, 好了坏了的, 一对混账东西,这是都嫌我活的长呢!”
成先生看看孟全子, 孟全子看看成先生,就合伙了低头闷笑起来。
不过心里也真是服气了, 老太太这样的,从来都是宁割肉不舍财, 今日小娘子算是抓对了软肋,孟万全再也不担心营儿里的粮草车被老太太拦下, 马料也要揪两把的糟心日子了。
成先生还好心劝老太太:“老太太, 您家从此以后改换门庭,往后来来去去也必不是一般的人家, 贵府孙媳才将一番良苦用心,老太太该当细细思量,万万不敢如从前一般了。”
可惜成先生这番苦心算是白糟蹋了, 老太太听不懂,就去看孟万全。
孟万全今日也学了新技能,他没听懂, 大概却是知道意思的,就跟老太太俗着说:“大胜他吧,如今是个正经官身了,也算是一步登天有鼎食的贵人了,以后您去地主老爷家吃席,您都是坐上席当间吃席面的人了。
阿“奶”从今往后,好歹也得想想他的脸面,再说了,阿“奶”您也是皇上承认的老夫人,那以后婆娘扎堆,说长道短的您就甭去了!那羊也最好别放了,转明日,我让下面的每天来牵羊帮您放,没得朝廷的六品老太太成日子放羊的。”
老太太那是放羊么?她是闲得慌。
这,做了贵太太,就连羊都不给放了?
老太太闻言心里便寂寞起来,她摊开手,搓着手里的老茧微微叹气说:“哎,你们就说吧,这是我念阿弥陀佛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就,就是个种地土里刨食的老太太,这刨吧刨吧还让皇爷知道了,给了我那个……可我哪儿会当贵太太老夫人啊,还不让出门子了,不让放羊去,那我干啥啊?”
她看着成先生与孟万全说:“我十辈子没见过贵太太啥样,我就是假装,那,那你们也得帮“奶”找个饼模子,我也好抠抠样儿啊!”
是呀,跟谁学呢?
这两人坐在那边想了好一会,忽就听到成先生一拍手笑说:“有了!”
这时孟万全也抬头笑说:“我也有了!”
如此,他们便一起对老太太说:“就学陶太太!”
老太太听了身体不由得一仰,嘴巴里那是嫌弃万分的说到:“啥?学她?就她?那刻薄鬼?我学她?那一肚子坏水冒的五百斤井石都盖不住流脓的老货,我学她?”
孟万全认同老太太的说法,却继续劝她学:“阿“奶”,你不必学她刻薄媳“妇”女儿,你也不必学她的心眼儿,你只看她怎么跟人交际就成了,反正吧,我看她端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成先生也认同的点点头:“是这话,老太太您往后看人,不要看坏地方,也不要出去议论她们的坏,您只看好地方学就是。不是说?陶太太她家从前也是在县衙里做官的,想是有些家风家韵,行事作风到底是……”
“什么啊!你听她吹牛,谁不知道谁啊!”老太太抬脸不屑的“插”嘴:“还是前年她家大媳“妇”说漏嘴了,我听了一耳朵,说是陶太太她爹,哼!那是从前做牢头的,就是看大狱的!呸!每天装的什么样子似的充官家小姐,下九流出身,还看不起我们种地的……”
老太太这话其实没错,俗世看人上中下流,农人在哪个圣人嘴里都是上流,而那师爷,衙役,中人,媒婆,娼“妓”,戏子,盗窃,神婆,商户就是累世不得翻身的下九流。
成先生不爱听坏话,也不入耳闲话,就扭头就看向窗外,心里却想,您都忘记了,从前您家满门男丁还是不入流的卖身奴呢,人都不算,这就看不起人了?
孟万全嫌跟老太太说话费劲,便提高声音道:“您说这么多没用的做啥?人陶太太的儿子在四郡那边的千户所,还算是有牌面的,人早就是官身了。
您也甭说人家不是,陶太太家再咋样,那也是人家自己家的事儿。反正出来进去,我从没听陶太太说过左邻右舍一句不是,也从不议论旁人半句不好,就这一点,我就觉着人家不错,您老,不然?就学学?”
老太太呆坐半响,仔细回忆半天才无奈的长出气说:“哦,学!那老陶婆子啊……哼!”
巷子口陶家暂住的院内,十几双女子的手在捻杆,线旋椎,纺车,织车上来回繁忙。
织机的踏板声与缫车架下的铁锅咕嘟声汇集在一起……偶尔,有“妇”人抬头警惕的看看帘外,见安全,便将发红的手伸进热锅,捞出个熟茧,掰开迅速取出一只蛹子,没回头的塞到后面七八岁,正在绕线小姑娘的嘴里。
小姑娘一口咬住,看看娘的后背,眼睛眯起来便悄悄笑。
帘子那头,陶太太正在虔诚拜佛。
一口老缸上面架石板,石板上面放着一尊粗糙雕工的木菩萨像。
陶太太不会念经,便虔诚的跪下念一句阿弥陀佛,磕下去念一句阿弥陀佛,起来再念一句阿弥陀佛。
三个动作,一连拜了九套,陶太太才扶着有些酸苦的腰站好,她先看看帘子那边的媳“妇”,孙女,女儿,见俱都勤快,正在无声的忙活,便点点头,这才弯腰解下膝盖上的布垫子,又念一句阿弥陀佛,把垫子放在菩萨边上。
她走路无声的来到门口,又无声缓慢的掀起门帘,又无声的从这所不属于她的大宅后院走到前院。
一直等到脚迈到前院的门槛上了,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看一眼后院,这才回头,一边抿头发一边往正堂走。
正堂里什么都没有,周继宗就靠着一根光柱子,看着屋外初冬气象,想起自己这一段的遭遇,他不由心情败坏,颇感聊赖。
陶太太慢慢的绕到门口,看着自己几年没见到的小儿子,不知过了多久,她噗哧一声就笑了。
周继宗看见母亲,便立刻改坐为跪,趴在地上唤母亲:“母亲。”
陶太太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晒着阳儿老爷,扯着袖子上的线头嘲笑:“怎么,舍得找你讨饭的娘来了?”
周继宗趴在那边安静少许,方抬头解释:“子不言父过,当初父亲要带我们走,他要给子改姓,我们不敢不走,也不敢不从。”
陶太太继续讥讽:“别往他身上推!你们二哥就没跑。也是,道理都在你们嘴上,我也说不过你们,你们总有理的。
娘算什么呢?丢也就丢了。
可他周兴发若有骨气,当初就不要花我们陶家的钱,来我家入赘啊!哦,国“乱”了,家没了,陶家指望不上了,他转身就跑了。
你们跟他跑了就不要回来,我也当你们死了!好么!在外享福自然是想不起我来的,现下你们倒了霉,我便又是那个讨饭的娘了,周继宗,做人不能这样,做买卖的还要讲究个两厢情愿呢!你跟老三找你们爹去啊!”
周继宗趴在那里好半天,终于抬头说:“我爹……他说他帮不上。”
陶太太闻言冷笑:“他都在南四郡做了那么久的百户了,你们跟着将军也当了三五年的亲卫,百十两的损失填补不上,这话我不信。”
周继宗:“实不是百十两的事情,是三哥现在关着,我们都被停了差事……倒是有从前的故交给我们想了几个法子,也都可行,只是,娘!”他使劲磕头道:“我们没有敲门的砖,没有体面的贿赂,还望娘看在母子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跟三哥吧。”
陶氏看着把脑袋当成葫芦瓢往地下摔的儿子,好半天才苦笑着说:“我说呢,我就说呢!眼巴巴的来寻我,这是惦记我们老陶家那尊鎏金佛呢吧。”
周继宗抬起血淋淋的脑袋苦求:“娘!救救我们吧,娘!”
陶太太厉声问到:“你不是有爹么!?你不是孝顺么!你爹呢?周兴发呢?找他去呀!”
不提倒好,一提满眼是泪,周继宗心中酸楚,就颤抖着说到:“爹他,他早几年就有家了,儿子都有两个了,我去了,我爹说,你们都大了,他也负担重,叫我们,自己想办法,还说……还说您有个鎏金佛……娘!救救我们!”
陶氏心里猛的就针扎一下,她吸吸鼻子,慢慢走到屋外台阶上坐下,嘴巴里喃喃的说:“也对,人家早晚是还要有个家的……至于我,我也早就没有金佛了,你们想什么呢?这些年,我们就假装不知道你二哥没了,死皮赖脸的跟着老营子存身。
人家别人家,都有丈夫儿子,孙子寄来的军饷养活妻儿。你们各自抛下妻女,在外自在的又是成家,又是享福,倒给我这可怜老太太留下一身累债!
我们有谁,只有满门的孤寡……还不能当你们死了,还要假作你们都在,还时不时要假意你们捎回来这个了,那个了!
呵呵,造孽啊!甭想了,那金佛我也早就卖了,买了牲口,买了大车,买织机缫车,这一路我们靠着织布纺线过日子,咱们现下也是强活,你走吧,我帮不了你们了,我爹也没了啊……”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陶氏知道,这是儿子起身了。
对呀,这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没了金佛,她这个娘也就不必跪拜了……
陶太太正想着心事,那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陶太太抬起头,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这才问到:“谁呀?”
大门外,七茜儿的声音传来:“陶太太,是我呀,陈家大胜屋里的霍氏。”
陈大胜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憋不住笑意的看七茜儿。
七茜儿捧着锦,脸都不扭的问他:“笑什么?”
陈大胜摇摇头,反正就听到是他屋里的,就莫名的高兴。
听到是七茜儿来了,陶太太便愣了下,她看看门口拴着的几只羊,立刻就站起来说:“哎呀,贵客上门,来了,来了!”
说完,对着院子里半截水缸里的水端详下自己,拍拍灰,扯扯衣裳,这才急步走到门口,最后两步稳重下来,慢慢的开了门,一脸笑的迎上去,却呆了。
屋外,七茜儿跟陈大胜并列站着,七茜儿手里捧着一轴颜“色”绚丽,贵气无比的锦。
阳光一照,就像她手里捧着金宝贝般。
这两人身后还体体面面跟了六个亲随。
呀!这就呼奴唤婢的抖起来了?这是来她这可怜家户面前耀武扬威的?还是怎的?
陶太太并不知道,那边六位也是七品老爷,她看他们穿的衣裳却是家下才穿的半截衣,甭管这些衣裳新不新,好不好,体面人在人前不穿短衣裳。
心里腹诽,陶太太却热情无比的说到:“哎呀,哎呀!这不是我们经历大老爷再临门么!赶紧!家里坐,屋里请,快!快!”
嘴里是这样说的,陶太太却难受的在扭肠子,她怕极了,就怕这些人说要进她家里坐,这妮子不好招惹,眼睛从来都刁毒的很。
再说,她家实实在在是待客的椅子都没的一把啊。
得亏七茜儿立刻拒绝道:“不了,陶太太,我身上还有孝,不好进旁人家门。”
松了一口气,陶太太便说:“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我把这事儿忘记了,你是个孝顺知礼的!”她扭脸对陈大胜夸奖道:“咱们这群人里,要说里外一把抓,那是你媳“妇”儿!要说孝顺,不是我吹,那还是你媳“妇”儿!你有福气呢,我的经历大老爷!”
陈大胜笑的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陶太太夸完,便面“露”迟疑的说:“大侄媳“妇”儿你们这是……”
她这话一说出来,七茜儿眼皮儿啪就翻了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对视半天。
“呸!”陶太太立刻伸手打了自己的脸,对陈大胜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我这记“性”,如今怎么敢跟从前一样了。”
说完,她端正的下了台阶,正式不正式的给七茜儿扶着膝盖行礼,说拜见经历老爷,孺人太太。
陈大胜从未遇过这样的事情,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想做点什么,却被他厉害媳“妇”踢了一脚,接着挨了俩大白眼,他便不敢动了。
七茜儿笑眯眯的对陶太太颔首,一只手放开锦虚扶一下说:“赶紧!您看您!莫要这样!您多礼了!太客气了!又不是外人,要是被我们老太太知道,回头定要训斥我们,往后……您可不兴这样啊。”
她们都知道,这是客套而已。
有今天这一遭,往后看到,便从此就得这样了。
七茜儿不承认从前的关系,
凭什么?没吃你,没喝你,老太太说逃难路上都是个人顾个人,从没有陶家的晚辈给老太太抬抬东西搭把手的事情,现下也就别提交情,有交情也是你家跟乔氏,从来都是亲亲热热,往后你们还要联姻做亲戚,咱们往后的账目,也要慢慢的盘算盘算了……
现下咱们还没有冤孽,我也不给你机会再让你整出妖孽的事儿来,可是,陶老太太,自今儿起,我面前就从此没有你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如此,七茜儿怎么的今儿也要受老陶太太这一礼。
她心想,我给你脸照顾你家生意,可怜你家“妇”孺日日“操”劳,你却偏偏要拉陈大胜这个傻子垫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脸送上来了,我不打对不起你!
陶太太心里不愿意看她的酸样子,便笑着看陈大胜道:“却不知道经历老爷,又来我这寒门上,可是有事儿?要是还买羊,哎呀,就只管尽数牵去!算作老“妇”全家的孝敬了……”
这话讥讽,还有盖不住的酸气儿。
院门后轻微的响了一下,七茜儿耳朵动动,却没有回头的对陶太太笑笑说:“非是如此,是大胜不会办事,好端端的非要多牵你家一只羊回去。我们老太太一看就生气了,说,老陶太太带着一大家子本来就难,你也好意思受了人家的肥羊?这不!”
她举起手里流光溢彩的锦笑着说:“这是前儿宫里赏下的,是宫里娘娘常穿的彩锦,我们啊,这是给您来赔礼了。”
陶太太看着面前的锦,都有些吓傻了。
这是锦啊!就是想要,市面上也从来没有,这可是花一二百两也买不来宫造的锦,这还是一卷,不是几尺,这东西岂能以银钱计算?
这是给自己赔罪的?这老太太一肚子算计,然而如她是赚五十两的,便不会有五十一两的经验,她前半段人生当中所有的见识合计起来,都想不通为什么七茜儿会送她一轴锦。
然而这老太太也聪明,不把握,她就不要!心里万万想,却能忍耐着拒绝,这就很了不起了。
她摆摆手:“千万不敢,这么好的东西……”
可惜她话未说完,就从院子里冲出一个满脑门是血的人。
这人跑出,扑通就给七茜儿他们跪下了,磕了头,站起来,眼睛就放在那卷锦上瞄,又可怜巴巴的去看陶太太,凄凄惨惨唤了一声娘。
陶太太不愿意要,便道:“就只是一只羊,卖破天不过五两银的事儿,无论如何……”
“娘!!”
周继宗一把抱住了他娘的腿,有了这一轴锦,比那金佛可有用多了,这可是宫里内造的东西。
七茜儿不愿意掺和他家的事儿,看他们母子互相对持,她一伸手便把那锦放进了陶太太的手里。
陶太太接过想跪,七茜儿却伸手拉住陈大胜便快步离开。
陶太太都傻了,一直看到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再低头,手里的锦却不见了。
“老四!”
陶太太一辈子的尊严都没有了,她厉声喊了一句。
周继宗奔跑的步伐就停下,他站定,缓缓回过身却给他娘磕了三个头说:“娘!儿知道,儿又打了您的脸,损了您的尊严!儿死不足惜,可儿有妻小,还有三哥,他还在大牢里呢!
娘!我要拿这东西救三哥,您就与了我吧,我就有个讨饭的娘了……娘!这东西,还能给我们换个前程!娘你放心,我们回去若顺利,明年最多四五月,我们就活动到您身边,到时候,我跟三哥回来!都姓陶!”
陶太太眼睁睁看着儿子跑了,她心中剧痛,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的走到家门口,就扶着墙缓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喃喃的唤了一声:““奶”“奶”?”
陶太太擦干净眼泪回头,便看到那清瘦穿长衫的少年捧着一碗水,还很担心的看着自己。
她笑了,慈爱的说:“是状元啊!“奶”“奶”没事儿,来,乖孙挨着“奶”“奶”坐下。”
来人是陶太太二儿子留下来的孤儿,他大名叫做陶文通,状元是他的“乳”名,陶文通给自己“奶”“奶”奉上水,挨着老太太坐下。
陶太太“摸”着他的头,心里酸楚的说:“我原想,新帝登基必要恩科,从前你姥爷说,恩科是最好考取的,如今咱家舍一只羊换个人情,明儿就去燕京,我再卖个老脸求求他家的新贵人,给我乖孙找个书院……哎!”
陶太太仰脸看看这院子的门楣。
那上面有四个档。
“到底这世上,一山总比一山高。”
这对祖孙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夕阳晚照,老太太才对陶文通说:“乖孙,你去跟你小姑姑说,明儿把那乔氏送来的鸡子儿还她吧,从今以后……家里便不要与她来往了。”
陶文通不明白,便问:“为何?乔婶婶人很好的,“奶”!家里没有别的收入了,乔婶子说一月给一贯钱呢。”
陶太太站起,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她也是来试探的,你小姑姑又没说过她识字,再说了,咱家拿了人家贵人的东西,便不要做让人贵人不欢颜的事情,记住了么?”
“恩,知道,不记得那本书说过了,好像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奶”,孙儿还是想读书的。”
“呵,你太爷从前也总是这样讲,那时候咱家什么日子!算了,不提了!我儿读书!我儿读书!回头,家里存的那些布都与你卖了,怎么的我们都有书读的,完后,咱们手脚勤快,也不缺那一贯两贯,怎么不是活?哎呦,我的状元儿啊……”
夕阳晚照,院子的桂树枝上,悬挂着两只血淋淋死不瞑目的羊头,还有两张没有脖子皮的羊皮。
老太太滔滔不绝的唠叨在院子里回“荡”着。
“哎呀!娘啊!祖宗啊!开开眼吧……可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是砍脑袋的!就没有见过杀羊用大刀一刀砍下来的?你们以为你们是衙门里的刽子手!!
看这半院子血,这不是糟蹋东西么?这都一个个二十来岁的顶门爷们了!怎么羊都不会杀!!”
正堂,两只烧火墙的灶头上,铁锅咕嘟嘟冒着热气,一锅是羊骨头加整幅的羊杂碎,另外一锅是满锅的羊肉块在翻滚。
东屋的大炕上,已经点起陈大胜他们带回来的黄蜡。
今儿奢侈,点了足六根,把个不小的东屋边边角角都晃得明明亮亮。
七茜儿面前放着一个长矮箱,那炕几被她拍碎了,如今就剩下这个箱子勉强用。
这箱上还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堆银饼子,碎银子,零零落落几十个铜钱扑散着发着莫名的铜香。
而七茜儿脚前,竟黄橙橙的摆了五贯麻绳穿的铜钱,还有个大布袋子。
箱子正前,余清官他们就一个挨一个的跪坐着给七茜儿报账。
老太太一听七茜儿不跟陈大胜要帐了,加之乔氏跟他四儿搬走了孙儿的积蓄,她心虚,便搬着小板凳逃出来说是看肉锅。
然,这种看不是好看的,是恨不得耳朵贴在墙上,什么钱数都不漏下的看。
偶尔左右没人,她还会进西屋,时不时拿个粗瓷大碗出来,弄上一碗羊肉,去院子里转一圈,再空着手回来……
谁都看到了,都假装没看到。
院门一响,陈大胜手里就提着一大一小两杆戥子进来。
老太太唰的站起,跑过去“插”门,“插”好还在门上凝神听半天,确定安全,她才小步蹑手蹑脚的进屋。
孟万全进屋,把东西往箱子上一放,又从自己的怀里也是鼓鼓囊囊取了一个银包放在炕上道:“劳烦弟妹,也给我盘算盘算,嘿,我,我这往后的日子要咋过起来……”
自打知道可以白占房子,孟万全便觉着这日子,可算他娘的黄天开眼了,他不是不嫉妒自己义弟的,可有些事儿,到底不能两全了,他舍了胳膊,好歹留了一命,活下来了。
七茜儿笑眯眯的看看他的银包,又用下巴点点队伍后面说:“成!全子哥就跟着四儿,我最后帮您好好盘!”
“哎!好嘞!好嘞!劳烦弟妹,千万给哥哥指点“迷”津,回头,你放心!必重重谢你。”
七茜儿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外人话,快过去!”
孟万全就笑眯眯,喜滋滋的去排队了。
陈大胜依旧话不多,然而就像个小厮般,跟在媳“妇”儿的身后,给她端茶倒水,偶尔还往她嘴里塞一块点心。
老太太的柜子自然是锁了,七茜儿也没给他钥匙。
只是这厮鬼精,他时不时就把身后一整扇的柜门卸下来,鬼鬼祟祟的看着外屋,背着手“摸”索着给他媳“妇”偷渡点心,完了再背着手把柜门装上去。
七茜儿不揭穿他这点,还赞许的对他点头。
着实干得不错!以后最好经常这样!
陈大胜便偷的更加起劲,眼里真真是跟那锦一般,也流光溢彩了。
盘算日子,是七茜儿要“操”的第二份心,她必须给这几个傻子把现有的银子都管理起来,把他们的日子基础打好,要给他们置办家业,给他们找门当户对的媳“妇”儿延续后代,从此他们的后代才不能连累她安儿,说不得,还能给她安儿做助力。
若不然,凭这几个人,就他们的脑子,去了燕京那样的地方,别说拿着六品老爷的俸禄,没人管着,没人教着,他们手里就是有个万两积蓄,凭着燕京那地方的特“色”,有多大钱就有多大的物件等着他们消费,他们的本事脑子加起来都护不住财,有多少都不够他们抖落的。
当然,现下一个个的算作不错了,主要从前都没机会花钱,除了这几年陈大胜存的大部分都上交了,他最穷,这六个手里都有个几百两的意思。
七茜儿拿起面前的大戥子,小戥子给余清官点好份量,又拿起手里装订好的账本写了壹,又黑乎乎,重重的添了一划。
她拿起账本对余清官说:“叔叔,记住,这是一,这是你的账目,你这桌上一堆共计五百三十二两加四十个大子儿。”
余清官认真的看看那一划,便确定的点点头,还假装什么都知道,腹内有万顷良田般的点头道:“没错,劳烦小嫂子了,就是这个数。”
他知道个屁,过了三十他都糊涂。
七茜儿笑笑,拿着他的手,在总数上让他按了个指头印,又把四十个子儿还他,剩下的就支开手边的大布袋子,把那一堆钱儿往里面一划拉。
随着叮叮当当,沉闷的硬银块儿撞击,屋外的老太太就受不住了。
她扶着墙直低头吸气道:“我的心!!”
可这一低头,坏了,一锅羊肉被她偷渡出半锅去,如今表面是只见汤看不到肉了。
这,却也没关系,老太太扶着墙,捂着心骂到:“遭雷劈的老陶婆子坏良心,这羊忒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