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总有几条律法世代不改。
就是皇帝想惩罚惩罚哪个,想挫骨扬灰了谁,他都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人把罪过铺排好,方敢掘坟盗鞭尸的。
常连芳听过史书,听过奇闻,然,找人掘自己家坟的,简直闻所未闻。
七茜儿看他为难,就宽慰他说:“真没事,你挖吧,这是我家坟。”
小将军常连芳闻言就有些气急败坏:“便是嫂子家自己的坟!也没得我们去挖!嫂子想挖自己挖!!”
七茜儿被他顶的一愣,又看看前后左右皆是人,便明白了。
嗨!真真是被屎“尿”屁那件事糊住脑袋了,是个清醒的也不能来跟自己挖坟啊!
甭管是谁家坟儿,是个坟儿就不能挖。
那县太爷想做青天,给谁伸个冤,他还得选个黄道吉日,请阴阳摆个法阵祭祭天老爷才敢挖坟开馆勘验呢。
再看常连芳那张小白脸上“露”着垮山的迹象,七茜儿便摆手笑着巴结道:“叔叔莫急~莫急,实实在在这是我家坟地,只是这几个新坟头里埋的,的的确确不是人!”
不是人?
常连芳脸上总算返了红,却依旧疑“惑”的看七茜儿问:“不是?”
七茜儿点头:“真不是!这里是我家霍老爷……嗨!就是这地方的庄头,霍家庄的霍员外,他从前跟家里的人藏的一些家私就在这下面呢,那种人聪明的很,把东西埋了做成坟茔专门骗你们这样的君子呢,你当他们是啥好人?”
“你家?霍老爷?”
“哦,叔叔别误会,我不是家仆出身,不瞒你,那霍老爷是我亲爹,他走了背运……恩,那不是破城之前被他家亲戚连累哄的入了城,正巧庆丰城天罚,他就被人稀里糊涂的砍了脑袋,现在还挂在城头呢!”
可怜常连芳被打击的魂魄都飘飞了。
七茜儿还在那边自顾自的唠叨:“你别觉着他是余孽,霍老爷他吧~其实他啥也不是,就是个傻乎乎的庄头儿!不瞒叔叔,虽他是从前皇庄管苦奴重犯的庄头,可这不能~算余孽吧?”
常连芳不由自主点头,跟自己交战的前朝旧将多了。皇爷遇到那愿意招降,还不是弄回来爱若珍宝,好言好语,好吃好喝的哄着。要是这种算得上余孽,新皇的天下就甭治理了,旧臣都要用多少呢,何况一个庄头。
可常连芳困“惑”的却是,小嫂子说她亲爹脑袋挂在城门顶,怎么看着脸上还有些欢悦呢。
他疑“惑”道:“嫂子~这是在孝期吧?”
七茜儿点点头:“什么孝期啊,孝期之前我还有个杀母之仇呢,您说我可得随着那边儿?这事儿你就甭深问了,问的多了脑袋瓜儿崩疼……霍老爷死了是不到七日,咱就说守孝,礼法上我这算是热孝出门子已经是老霍家人了,何况~我还是我那嫡母做的主,太太拿我换了十贯钱五十斤粮,我这才有了跟你哥哥有了婚书的~。”
竟是这样啊。
可是这也是说不通啊,你只说了你怎么到了陈家的,可你没说这底下的东西是你的啊?
再者,万一挖错了名声出去了,他自己无关紧要,上面的阿爹阿兄要恨死他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如今万不敢有一丝一豪的纰漏。
常连芳细想下,便小心问询道:“可嫂嫂,若明日你那嫡兄回来?”
瞧这人这股子烦人的腻歪劲儿,今儿也是倒霉,竟遇到这一种人!呸!还是男人呢!
七茜儿眼珠儿一转:“叔叔不知,我家霍老爷带着全部口粮,抢了太太的细软入了庆丰城,嫡母他们怕被连累,就带着全家回老家去了。
我老家离这边三千多里呢,这没有粮食支撑,他们回不去的!
这不,幸亏遇到阿“奶”,老太太最是慈悲,她心地良善就出面接济,如此就成就了我与你哥哥的缘分,这不是我家太太也被老太太感动的不成,临走就非要告诉我这件事,说地下的东西,便悉数做我的嫁妆,一来算作给我撑腰,二来也是感谢老太太救我霍家几十口人的“性”命……”
你骗谁?还几十口“性”命?还你家太太感谢老太太?就阿“奶”那个抠搜劲儿,她还最是慈悲?
常连芳眼睛眨巴着,寻思了好一会儿忽然他就乐了,他看着这小嫂嫂要笑不笑的说:“竟是这样!”
七茜儿理直气壮:“啊,就是这样!对!也就是这样了,还能如何呢,叔叔说是吧?!”她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叔叔不知道,我出生没几天,我娘就被卖了,我娘不愿意就投了河,我三岁就给霍老爷家看蒸茧子的笼屉,四岁就抱着比我高的柴禾看丝锅,而今霍老爷死了,太太又拿我换了粮,我不挖点什么,我这下半辈子心中一口郁气,能憋死我,你信么?明白么?”
明白是明白,什么都无干系的,只要这地下是东西不是人,常连芳跟谁都有话说。
可万一是尸骨呢?
如此他也压低声音实话实说道:“嫂子,既不是人,是东西,这第一个坟头儿,我们不能挖……还~只能您挖!”
七茜儿满面委屈:“叔叔不能宽容些?”
常连芳笑着摇头道:“不能!我自己没关系,可今儿来的这些兄弟还没落了实封,我回家有地儿管饭,他们回去却要养家糊口,我说这些你懂么?”
七茜儿瞥了他一眼忽轻笑出声,接着咬牙道:“明白,明白!不就是我自己挖么,叔叔这小心眼的劲儿啊,一步迈出您三探头儿的!就您这份温吞,到了前面也吃的是剩饭的!嘿!我看啊~您这辈子至多就是个上将军的意思了,我原本还以为您能得个冠军侯呢……”
七茜儿说完,对着自己的左右手心便是两口吐沫,吐完她便找了边上的一根硬木树杈子,上去就一脚踹断!
常连芳眉角蹦跳,十分同情自己傻哥哥,那可是大碗口粗的硬木杈子啊。
就看这小女子,轻易左右一掰,就收拾出一个尖头的棍儿,也不管干净埋汰,人家便跪在地上开始一顿倒扒拉,整的身上全是灰。
她在这里忙活的欢快,却没看到常连芳表情已然是呆了。
无它,这话他爹说过。
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不是他爹么?这……这个丫头,她……她非常人也。她说的这是啥啊,都是爹话啊!
也是,一二般的小娘子也做不出挖自己家坟的事情来。
常连芳反复腹诽,心里来回揣测的当口,那边七茜儿没挖得几下,便惊喜的抬头说:“挖到了!”
常连芳吓一跳,走过去问:“这么快?挖到了?挖到什么了?”
七茜儿趴下,用袖子扒拉开浮土,指着里面的东西道:“能有啥,反正不是人!这是我家太太放在正房的的红木顶柜儿,这上面是天官图的纹路我都看了十来年了,你看看这是不是老寿星……没骗你!。”
常连芳闻言想过去,却一脚迈出又收回去了,他对那边看热闹的下属歪歪嘴道:“都去看看是不是家具,这万一是棺椁,就让她原样给埋了!”
他这话一出,听的七茜儿直歪嘴儿。
那几位得令,便一起过去探看,只一看便笑着抬头道:“将军,就是家具,小嫂子说的没错儿。”
如此,常连芳这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着那边下属无奈的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哎……”
也是倒霉了,遇到这样一桩事儿。
这群人就这样呼啦一拥而上,用木木仓挑,用月牙铲铲着,没多大功夫,一尊红木天官顶柜便轻易的“露”出来。
常连芳背着手慢慢走到七茜儿身边,也没看她,就保持距离,双眼前面瞧着道:“你家人挺有意思的,埋东西就是挖个浅坑,随便盖点土?”
七茜儿也不看他,就讥讽着笑说:“那有什么,这面前这三堆儿,一看就是我那嫡兄两个做的事儿,他们哪里做过这个!人家啊,是读书人儿!哼~能埋进去就不错了,哎哎哎~叫他们小心些!这柜儿可是描金的,别把我那金粉磕了,哎!哎哎!慢点儿……这应该是一对儿,这下面应该还有一对成套的三屉桌儿,也是描金的,别给我磕了~还有一对气死猫柜,恩,炕柜也应该有……我说你这家伙,啧!你这破要饭铲子往哪杵?”
常连芳听的嘴巴直抽抽,正腻歪间,这一只好大的红木大柜子便被人挖了出来。
那边远远看热闹的难民呼啦一下就都站了起来。
“将军!这柜好重,咱们几个都抬不起来。”
那边军士喊了一句,常连芳便走过去低头看看。
这军士对他嘀咕:“将军,这里面有东西,还是挺沉的东西呢。”
如此,他们便一起看向七茜儿,人家的东西,人家说不开柜他们就得受难为,谁让他们答应了呢?
这军士嘀嘀咕咕的跟常连芳小声说:“这里面别是埋的金子吧?”
七茜儿从边上飘过来,闻言便笑了:“金子?想的美!开柜吧,我想,我知道是啥,老霍家八辈祖宗的,这~就是……一些盐包儿。”
盐?!
挖东西的手都停了下来,众人一起看向七茜儿。
那金子出门打仗未必用的着,可是这盐巴,是他们现在最稀缺的东西呢。谁上杀场不抛费力气,少用一分的劲儿命都没了。
现在盐巴在军营可是好东西,那是比上等战马还稀缺的玩意儿了。
一直端着的常连芳闻言便有些失态,他疾步走过去,一伸手便打开柜往里一看。
好家伙!里面可不是一包包的用油纸扎的纸包儿。
他伸手撕开一包,那里面黄白的盐粒子便“露”了出来,他捏了一点放在舌头上,心里便立刻评估出这是最好的井盐了。
虽然海盐从来比井盐好吃,可是如今哪儿去找海盐去?又谁能有这么多盐巴?
看着柜子里整整齐齐包着的纸包儿,这随便一包也在五斤上下,面前这一柜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呢。
常连芳站起来,回头往七茜儿那边看,此时,他的嘴巴就难免就上了一点儿蜂蜜,他知道自己要对不住这小嫂子了,这么多盐,别说他吞不下,他爹也吞不下!
他语气发软的唤七茜儿:“嫂子……”
七茜儿面无表情的摆手:“我知道你问什么,是!我家霍老爷是庄头,可庄头跟庄头不一样,这庄子里有些劳役却是从前的重犯,这些人送来就没预备让他们活着出去,就因这井盐。”说到这里,她指指不远处的山峦道:“这百泉山它有九十九眼甜水,也不知道咋了,偏有一地方打出来的却是苦涩的卤水……霍老爷家几代人一直就守着这盐井呢。”
常连芳闻言嘴唇就抽动起来,肩膀也有些抖。
七茜儿心里算不得高兴,只是暗骂王氏,又恨自己到底见识不到,修炼不够。
她说:“我没想到太太会藏这个,人家那惯常就是个胆大包天的,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且让人挖吧,待东西归拢了,我再与你详谈。”
七茜儿说完,便站到一边儿不吭气了。
她想,王氏好大胆子,那山上下来的盐包儿自来有数,从来都是点好了夜都不过便被拉走,谁能知道太太竟然藏了这么些,她是怎么动的手脚,瞒着霍老爷藏下这么些的呢?
这可是盐啊……她还以为太太藏的是后面织坊里的好料子呢。
常连芳看看左右,他拉住一人,又晃晃下巴,那人点头上马,调转马头便往那庆丰城那边去了。
七茜儿只当没看到。
又没过多久的功夫,那边便呼呼啦啦就来了好些官兵,一起将远处难民全部驱赶离去。
这一次来的人倒是带足了工具,也不管是谁家的祖坟了,这小百人便围着这一圈儿新坟头卖力的挖掘起来。
那边上还有十来个卷着成堆的席子,在边上围着……两个时辰之后,七茜儿跟常连芳一人坐了一个炕柜,开始一起发愁。
他们面前,各种材质的柜子放了十七八个,那柜子里面全部都是五斤的盐包,目力估算这边能有小万斤的井盐。
这是太太后来带的人埋的,才两天功夫啊,那母子三人到底迸发了什么样子的劲儿,这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
除了太太埋的这些,霍老爷这些东西,倒也能够理解了,人家藏的东西是为子孙复兴,也不算太过被忌讳,庄头儿便是庄头儿,他就藏了大量的铁犁头,铁锄头,铁耙子……还有镰刀,菜刀,柴刀,七八抬的铡草刀,除了这些铁道具,霍老爷还埋了二十多个熬卤水的大铁锅,还有庄子上日常用的大小不一的各种铁锅,锅铲……总而言之,人家埋的全部都是铁料。
常连芳深深叹息,慢吞吞的说到:“小嫂子,您家是这个!”
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七茜儿无奈的点头:“可不是,我家太太就整了万斤的盐巴,我家霍老爷就藏了几千的铁器……呵,真真新朝新气象……”
她说着,说着忽然就乐了:“也对啊,今儿黄道吉日,带着叔叔来也是这个意思,其实~就想请您做个中人,这些,我就献了吧!”
常连芳眼睛一亮,立刻又竖起大拇指来,凭着这份割舍机敏,小嫂子这气魄就是男人都不能比的。
他客气道:“哎~也不能白拿嫂子的东西……”
七茜儿不等他说完便道:“就知道叔叔心疼你哥哥!也是,你哥哥再笨,那也是提着脑袋给咱皇爷卖命的,咱们是一家人对吧?”
常连芳一口顺气儿顿时憋住,耳边就听到那七茜儿道:“明儿叔叔家里来,我再把那盐井的位置画给你,你放心,除了你,我可谁都不认!明日叔叔出去怎么顺溜这事儿,那也随便你,我只当不知道这事儿。”
常连芳闻言便站起来稳稳鞠躬:“给嫂子赔礼,到底是我没本事……这东西我也护不住。”
七茜儿端坐不动,受了这礼轻笑:“知道!其实这是好事儿,今晚叔叔回去就与亲家伯伯商议一下,亲家伯伯见识多广,他做事总要比你稳当。”
“正是这样想的,嫂子一会便能见到我父亲了……”
七茜儿闻言捂嘴就笑着打岔:“说什么呢,我男人不在家……亲家伯伯什么人,我什么牌面上的人!我可不敢见亲家伯伯,我啊~就是回庄子拉了一些从前的杂物回去,别的我可没见到,明儿出去我也不认这事儿!”
这样是最好了。
常连芳慢慢呼气缓缓道:“嫂子可有要求?但讲无妨!”
七茜儿毫不客气:“有!”
“嫂子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倾尽全力。”
“我信叔叔,叔叔什么人?那是响当当的破城将军,我这点事儿在您这里不算个事儿。”七茜儿看看左右,挪过去一步低声道:“我知道叔叔一定心里过意不去,可我家小门小户日子也艰难是吧?”
有要求就好,常连芳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他道:“嫂子安心,我父亲那边,还有兄长那边……反正到了后面,几千两的意思我总能……”
他这话没说完,七茜儿便打岔了:“这么多银子,我可不敢拿!”
常连芳困“惑”:“那~嫂子要甚?”
要什么?七茜儿看着天上的云儿想了半天才说:“碎银子给上个二百两便妥,盐巴好歹给我剩个一百斤,那院子里制饭的灶具我要两套,铡刀菜刀这些你也得给我预备齐了,还有大号的盐卤锅子我要一口,这些家具自然也是我的……恩,老太太如今也不想走了,转明日庆丰城那边要是修城,若有临街的敞亮带后院的好铺面,叔叔要是心疼老太太,就给找上几处……三五套就成……”
常连芳呆呆的听着,好半天没吱声,看他这样,七茜儿就有些着急,又提高声音道:“哎~我说叔叔,你想什么呢?这可是小万斤的数目的盐巴,虽从前官面上一等盐才五十五文,可谁按照官面的价格去买到过?后来“乱”起来,你去打听下,一斤上好的一等盐卖上个几百文是轻易的事儿,现在你去城里一两银一斤你去找找一等盐?你想啥美事儿呢?
咱不提这盐巴,就说我家这些铁料,好时候那会也得二十五文一斤,然则这东西只官卖交易,还是有钱你也买不到!
您现在问问哪家铁矿开了给你家好大脸,赊你家几千斤的铁料,还是你家管的军器监有几千斤给你们预备着?这两样东西,你们走行伍的打仗要卖力气,手里还得有好利器,而今什么时候,人人都要战功,我送你个青云路要你几间铺面我是便宜……”
七茜儿这张嘴巴啊,说的人家常连芳满头冷汗,开始是尴尬的,到了后面就是吓的,他也觉着这女子好可怕,满嘴都是他爹的话。
听不得了,他赶紧双手举着告烧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嫂嫂误会我了,我才将还在心里想呢,好歹也给嫂子整上个几百亩上田……”
这话又被利落的打断了,七茜儿一摆手:“我就要铺面,不要田亩。”
常连芳“迷”“惑”,他们这段时间可都是在计算谁家最后能弄多少封邑,多少上等田亩才不枉拼杀一场,这小嫂子为何不要?
“为何?”
七茜儿翻翻白眼儿指指自己道:“叔叔可真高看我。”
“我实实在在不敢小看嫂子。”
“我谢谢您了,给我几百亩上田?家里就我跟老太太俩人~好耶~这下烧了高香了!别的我不懂,这庄户上的事情,你还真没我知道。
你好心好意几百亩丢过来了,家里可是一个男人都没有,谁给我们支撑门户,谁隔三差五去看地里的情况?谁给我们管着护佃户是不是认真耕种,旺年倒也好说,可遇到个天灾什么的,就凭我跟你阿“奶”?我们能想什么办法把庄子稳住了?”
常连芳眨巴下眼睛就笑:“嫂子不是惯能够的么?”
七茜儿眉“毛”一扬:“对呀,我能够啊!我能够就不要你这几百亩香地儿!我就要几间好铺面,从此以后,凭它什么天灾,我也能跟着老太太在后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也消耗不完月月几十贯的意思,这便知足了,你想想!你不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