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离小镇不远,大约六英里的路。
半小时前我被几个大汉扔进囚车,脑袋重重地撞在车内的铁栏上,痛得我眼冒金星。熬过了一段颠簸的土路,我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来法庭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第一,霍兰和他的小分队去了哪儿?第二,我将以怎样的时机返回未来?
由于卢克·凡尔曼不是普通的角色,所以法庭破例将原先的小案子往后延期。
当我被四名警察带下车的时候,所有看热闹的民众都在为我喝彩,仿佛我的所作所为解除了他们的心头大患。就连那两位目击者也到了现场,他们纷纷向我致歉,并表示敬意。
爱德丽·维尔登小姐特意从市区赶来,她将手中的鲜花抛给我,还没开口就被警察推进人群。还有那名清洁工,他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没剩几颗牙的大嘴含混不清地说道:“我真是瞎了眼,要知道死掉的是卢克,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同样的话被他重复重复再重复,仿佛这次的指认是他一生中犯下的唯一错误。
再看聚集在法庭两边的民众,他们一个劲儿地为我呐喊、助威。有些人和警察争辩起来,他们底气十足地表示,我这么做一点儿都没错,我是为民除害,得到的应当是勋章,而不是审判。
一时间,我糊涂了,我有点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凶手还是英雄?
随着警卫往里走,我在走廊上看见了霍兰·谢姆斯,他正站在律师办公室附近吸烟,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看着。我也没说话,我们俩就这样盯着对方,直至擦肩而过。
继续跟着警察走,他们带我向左拐,上了二楼,我们在过道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停下了。毫无疑问,这是法官的办公室。其中一名警察上前敲门,门开了,另外三个抓住我的双肩,带我进入屋内。
办公室里面有两个男人,都背对着我,站在一尊半身石膏像前。他们在交流,说话声音很小。我定神一看,这尊石膏像不是别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两名警察退了出去,办公室的门被关上。直到这时我才听清他们的谈话,先前我还以为他们在讨论大侦探,可事实压根就不是这样,他们说的是案情。
“老伙计,你太草率了。”胖子说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宣判可不是好主意,这才刚刚立案呢。要我说,你现在应该关心一下,一下——”他拿出夹在腋下的《泰晤士报》,说完了最后一句,“伦敦桥附近的无头男尸。”
“我等不及了,菲尔。”瘦子满心欢喜地说,“全欧洲都清楚,卢克·凡尔曼这个杀人魔王。我倒要看看谁那么有能耐,竟把他给宰了!哈哈,你不用再说了,老朋友。我等了整整六年!六年了,我做梦都希望看到有谁能杀了卢克,为民除害!”
“是我。”我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两人这才意识到罪犯已经被带进来了,瘦子转向我,他的脸色没先前那么好,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再看另一个家伙,他……他竟是在别墅不请自来的小老头!老天,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我回忆在别墅里的一些细节,对了,他好像认识苏格兰场的什么人。
“科林·韦斯德?”瘦子上前两步,和我握手,“我是帕西斯法官。”
菲尔又开口了,他站在法官旁边说道:“老伙计,你的态度告诉我,你已经宣判这位小伙子无罪了。我说,咱们认识这些年,你一直是个客观保守的老顽固——当然,也是个国际象棋俱乐部的二流棋手——瞧你刚才的姿态,像是见到了女王陛下。你那法律至上的精神飘哪儿去了?这位小伙子,科林……科林·韦斯德,是这名字没错吧?啊,这不重要,要紧的是他很可能是个杀人凶手,而你就因为他杀的人叫卢克·凡尔曼,这个早就该下地狱的恶棍,你就决定轻饶了他——别不服气,你是这意思——法律是严谨的,它更是公正的,对一名杀人犯来说,不管他杀的是良民还是恶棍,只要他是凶手,就必须依据刑事条例处决。当然,如果你要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泼点污水,我并不会阻拦,对,我不会。”
“你言重了,菲尔博士……”法官笑了笑。
这时,我插了嘴,因为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菲尔博士,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就是杀害卢克·凡尔曼的凶手,瞧,我招了。法官大人,我不得不说,我活到现在只触犯过这么一次法律,但我并不后悔。”好了,我按照另一个自己的意思去做了,我对罪行供认不讳,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就像另一个我说的那样,顺其自然,静观事态的发展。
帕西斯要说点什么,却被菲尔博士的大手挡住了,他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板,“你说,你是凶手?”
“对。”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间密室是怎样形成的?”
“呃……”我该怎么办,直接告诉他时光机器的事情?我愣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这老头子,我的谎言没法往下编了。
菲尔博士静静地看着我,那对小眼睛藏在眼镜后面,闪着智慧之光。他态度肯定地说道:“帕西斯,我能和这位先生单独谈谈吗?”
“我不同意,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毕竟是罪犯,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法官昂着头回答。
“别担心,他身上没武器。”
“那也不行。”法官真的很顽固。
“作为老朋友,我得提醒你,你已经走错了棋,我不想看你再错下去。”
“呃,”法官犹豫了,“只给你十分钟。”
“二十分钟,咱们各退一步。嗯?”
“真不明白你又想干吗?”帕西斯赶走屋里的警察,甩手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抛下一句,“基甸,你最好悠着点儿……咳,这算哪门子事儿,人家都招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的双手戴着手铐,确实不能拿他怎样,可问题是,现在我想知道他要拿我怎样。
基甸·菲尔博士挺起胸膛,目光准确地落在我的戒指上,他毫不吝啬地赞美道:“真漂亮,像皇室的宝物。”
“呃,我真的是罪犯,菲尔博士。”我坚持按自己提供的方向走下去。
“很少有罪犯会留在现场。”菲尔博士挠了挠乱糟糟的鬓角,“你杀了人,干吗不离开?”
“我……”我再次语塞。
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死者躺在封闭的密室里,脑门中了一枪,现场只有一把手枪。枪内没有多余的子弹,可是枪管散发的硫磺味又充分说明,它确实是凶器。手枪离尸体有几步之遥,跟着警察破门而入,却连罪犯的影子都没见到。韦斯德先生,这是我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有什么错误吗?”
“没有。”
“如果你能告诉我事情全部的经过,我也许会替你想想办法。”他自信地说。
“想办法?”我不屑一顾地看着他,“菲尔博士,难道我的英语不够地道吗?我说了,凶手就站在你面前。”
基甸·菲尔借助拐杖的力量挪向办公桌,三根手指像抓玩具一样夹起桌上的茶杯,瞅了一眼,“奉上帝和酒神之名,本案绝没这么简单。你认了罪,却对犯罪手法守口如瓶,杀了人却不离开犯罪现场,被带到法庭你倒表现得像个大英雄。好吧,韦斯德先生,假定你真是凶手,那咱们就来聊聊那个密室,你是怎么完成的?噢,不,不,你不会告诉我,因为你刚才的表现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坚持认为你是这案子的凶手,唯一的凶手,嘿嘿嘿。有趣的是,你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伙子,有本事在上锁的房间陪警察玩捉迷藏,却没能耐回答我的问题,嘿嘿嘿。”
“行行好,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呀,博士?对于犯罪方法,我只是不想说。”我把头歪到一边,“求你别烦我了。”
他重新坐下,这一回的表情严肃得多,“我研究密室有些年头了,通常它们被分为两大类:A.案件的确发生在绝对密封的房间之内,没有凶手从密室中逃出来,因为凶手根本就不在密室里;B.案件发生在看起来像是密封的房间内,但的确有某种办法逃出。”
我接过话茬儿:“还有C.凶手就站在你旁边,可你却选择胡言乱语。”
小老头不理会我,接着往下说:“发生命案的房间,门窗都处于封闭状态。没有机关暗门,也没有烟囱壁炉,它就像个坚固的堡垒那样严密。所以本案更接近于A这种类型。现在,开启脑中的智慧仔细想想,我们会得出这样几种结论:一、卢克的死是场意外,但看起来像是谋杀。是意外?不。卢克玩弄着一把枪,子弹射入脑门,他把自己给打死了?或者,他的枪走火,枪内唯一的一发子弹碰巧射穿他的脑门?一个杀人魔王拥有数不清的仇家,他竟会这么不小心?这不是意外,绝对不是。二、卢克自杀,但我们以为是谋杀。且不说这种人是否会自杀,咱们来看看作案方式,他用了某种方法,确保自己死了以后,手枪能丢出几步之外。是的,有这可能。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动机何在?卢克死了以后,谁也没受到任何牵连,不是吗?别这么看我,我刚刚分析到他自杀的目的,而不是他杀——接下来,三、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提到的那种设想,远程控制的谋杀。嫌疑犯设定了机关,只需坐在家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安静地等待卢克进房间后,机关被打开,子弹就会听话地射入他的脑门。我见过这种情况,可在这案子里,就我打听到的情形来看,这绝对不易实现。能进别墅的人里,几乎没人见过卢克本人。凶手要想设定机关,就必须了解他,了解他哪时哪刻会在哪儿做哪件事,子弹的数量和卢克闭门接客的方式,只能让我去想第四种可能……”
我被他说得有些晕,但我非常愿意听下去,菲尔博士每说一句话,就让我们之间的距离靠得更近。
“四、被某种动物所杀。蛇、昆虫、猴子什么的。不,这案子里没动物,直接排除。五、卢克被密室之外的人杀害,但看起来凶手像是在密室里边作案。这一点比较接近真相?不,如果真相就是如此,那么室内的凶器就没法解释了。不过,我确实遇到过类似的案子,我记得有一回……啊,算了,还是说说第六条好了。六、凶手当时就在现场——你得意了,韦斯德先生?别着急,听我说完——凶手杀害卢克之后,躲在某个地方,比如门后或者暗处,也许是大一点的柜子附近。当警察看见尸体,凶手再趁乱跑出来,就好像凶手出现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间房一样。就我听到的描述来看,你是和警察一起进去的,对吗?当时房间内只有两个大活人,而且当时警察在你之前就确定卢克已经死了。别泄气,听听下一种可能。七、被害人卢克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也就是说,他是诈死的。不过很可惜,警察检查了尸体,确认卢克·凡尔曼已经死了。”菲尔博士大手一挥,“密室的作案方法我还在整理之中,目前对应卢克案子的就是这七条,有趣的是,真相似乎不在这七条之内,有趣,真是有趣。”
“还有第八条。”我低下头,然后慢慢地抬起,“我知道你是谁了,博士。”
他抬头看着我,一言不发。
“有个朋友和我提到过一个侦探。他是密室专家,没有他破不了的密室事件,也没有他解不开的密室之谜。”我彻底记起了W博士曾对我提过的侦探,“基甸·菲尔博士,你就是传说中的密室之王。”
“我不喜欢这样的称谓,韦斯德先生。这太让我受宠若惊了。不过,你刚才说第八条?”
“我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谈到将要说的话题,我的兴奋完全写到了脸上,“我是个时间旅行者。”
“时间旅行者?”他把拐杖的把手贴在眉心之间,苦苦地思索,“我编写的字典里……我说,如果有这个名词,我不会错过的。再说一遍,时间、时间旅行者?科林·韦斯德先生,这是你自己造的生词吗?又或者,你们家乡的土话?”
我露出微笑,看见名侦探总能让我兴奋。W博士通常不许我暴露时光机器的事情,但遇到名侦探时,我总是会破例。“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来自21世纪,尊敬的博士。”
“你还不如像刚才那样,告诉我你就是凶手。啊,我明白了,你是个喜剧演员。”
“瞧这戒指。”我打开显示时间的凹槽,把它靠近菲尔博士,“瞧瞧。”
他瞥了一眼。“我倒是认识一位魔术师,他卖的道具不比你的差多少。第八条,科林,你想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从21世纪过来,靠这枚戒指——耐心一点儿,你会知道第八条是什么的——但是当我被关在牢笼时,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就是未来的我。呃,我看你是越听越糊涂了。这第八条就是,未来的我在房间里杀掉了卢克,然后通过时光机器消失了。房间里留下的只有死者,以及那把杀人用的枪。密室,独一无二、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密室就这样完成了。”把话说完时,我踏实多了。
菲尔博士坐直身子,心不在焉地填着烟斗。在这之后,他用手把肩膀上的斗篷向后甩去,“你刚才说,你看见了自己?”
“是啊,千真万确。”
“他和你说什么了?”
“非得我演示一遍你才能相信吗?我倒是没问题,只是怕吓着你。”
“这种情况确实不多见。先忘掉你将要做的表演,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你和你说了什么。你还能回忆起来吗,科林?”
“当然能,那就是一小时前的事情。”我把牢房内的事情一一说明,偶尔会有顺序上的差错,但被我立刻纠正过来。
菲尔博士抽着烟斗,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字,以一种好奇的目光斜视着我。
“就这些?”在我说完的时候,他确认道。
“就这些。”
“科林·韦斯德,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这里面有个明显的漏洞。现在,我不得不要求你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我,从头说起,从你介入这次事件开始说起!”他使劲跺了两下拐杖,地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一位警察听见动静破门而入。菲尔博士脸色难看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能不能出去?现在这里是我在负责!”
“呃,是,先生。”小警察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尽一切可能整理好思绪,将本案的经过从头到尾说给他听。偶尔他会插几句,例如,我是否记错了,或是让我尽量去回忆可能忽略掉的细节。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着,博士偶尔会提起他的拐杖往地上再敲几下,然后打断我,有时又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得像个孩子。
谈话期间,帕西斯法官进来过两次,他们为开庭的事情争执了一段时间。法官既想着早点开庭结案,又不愿和老朋友过不去,最终,菲尔博士费尽口舌,好言相劝,帕西斯才决定再给博士一点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半小时,我终于解脱了。
“就是这样,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只是这些就足够了,科林。”菲尔博士起身走向办公室的书架,从里面挑了几本厚厚的卷宗。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换了一副让他看起来像只猫头鹰似的老花镜,俯身向下,把脸埋进书堆,一边翻着卷宗一边还唠叨着,“我记得是这儿,噢,可能是这儿,应该就在这儿,我记得。”
“呃,出什么事了?”我慢慢靠向他。
“出什么事了?”他学着我的腔调,“科林·韦斯德,为你的好运祈祷吧。”
“好运?”
“是反话,别往心里去。”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机的年轻人。我的上帝,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嚯,终于找到了。别催我……”
基甸·菲尔摘下那副古怪的老花镜,重新戴上先前的一副。他将卷宗摆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坐回刚才的位置上。
菲尔博士抽了两口烟斗,说道:“科林,当你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凶手时,我就觉得里面有问题。能想到用密室犯罪的人一定够聪明,但聪明的人通常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不是吗?当我四处打听这起案件时,人们都在讨论目击者看到的事情,当时我所了解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不过就是这段小小的情节,我就发现了问题。本案有一个很关键的漏洞,你看过尸体,很好,那么我问你,尸体是什么样的?”
“脑门中了一枪,然后,平躺在地毯上。”
“没捆绑的痕迹吗?”
“完全没有。”
“这就对了。卢克·凡尔曼有数不清的仇家,那么我们无须质疑,他在生活中自然是个很小心的人。怎样才能做到足够的小心、完全的谨慎?随身携带武器恐怕是最佳选择,可是命案现场只有一把武器,就是那把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卢克的谨慎去了哪儿?这是一个令人不解的地方。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凶器的主人是谁。凶手?不,对付一个经验老到的杀人狂魔,一发子弹怎么够,凶手凭什么这么自信?接下来,枪主是卢克?如果真是这样,卢克一定清楚里面只有一发子弹,就算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他也会放手一搏。我们知道,他当时并没有被绑着。可他在死前并没有反抗的迹象,这又是一个让人不解的地方。现在问题来了,两位目击者都声称他们看见凶手拉上窗帘,然后开了枪,注意,是先用左手拉上窗帘,然后右手开的枪。”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竖起一根手指,“如果凶手要开枪,他干吗不在进屋的一瞬间就动手?杀人之前,窗帘是开着的,对凶手来说站到窗前非常危险,因为这样会被人看见。老天啦,对面就是间咖啡厅,凶手拉窗帘的目的太明确了,他就是要让别人看见。好好想想吧,科林,如果你是凶手,你会让别人看见你的脸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是目击者说当时咖啡厅没多少人。”
“别墅和咖啡厅的距离太近了,用餐的人往往会欣赏花园美景,凶手只要动动窗帘,立刻就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当然,他不需要太多的人看见,两个就足够了。”
“我……凶手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他?”
“这正是我们第三个不解的地方。顺着这条路往下走,看看我们还发现了什么?你看见了自己,你非常确信那就是自己,发型、衣服、相貌、声音,按照你的‘时间旅行者’这个说法,那是未来的你,对吗?不过我想请教,按照正常逻辑,是不是只有经历了现在,才会有未来?”
“这个当然。”
“对,这道理谁都懂。如果你看到的那个家伙,真的是未来的科林·韦斯德,那他肯定经受过你现在的局面。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显然不记得你会在什么时候高声喊叫。这是你告诉我的,当时你激动地说‘人是你杀的,与我无关’,他又有何表现呢?低声侮辱了你,还不忘说上一句‘天啊,我头一回发现自己是个蠢货!’听听,科林,听听,‘头一回’是什么意思?这说明他没有经历过你现在的局面,他压根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高声喧哗。当我听到你的这番描述时,我就非常确定一件事,你看见的那个人,那个家伙根本不是科林·韦斯德!”
“什么……”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初这案子差点儿也把我给搞糊涂了,就差那么一点儿。当我听说你看到了自己,我就觉得案件有了眉目。”他说完后,大口地喘息着。稍歇片刻,又继续说道,“这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为你而设计的——别激动,事实正是这样——目击者看见了凶手的相貌,你看见了自己,那个人还要求你认罪,这算什么?有人摆明了想陷害你!而你竟一直像个傻瓜一样,口口声声地说你自己就是凶手,你是我见过的最荒唐的孩子。想想你遇到的霍兰,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他,他说……”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你骗他说你是华生的亲戚?”
“对,他说他崇拜华生。”
“全伦敦都爱福尔摩斯和华生,多棒的借口啊!”他对着烟斗又吸了两口,看着室内那尊石膏像,“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你会消失了三分钟,对吗?那三分钟你去了哪儿?好好想想。”
“我去了……上帝啊,是霍兰,他给我灌了啤酒,霍兰他……”
“请你喝啤酒、听你讲故事、带你去现场,他还特意指明了撒尿的最佳地点,而你就像他手里的宠物那么听话。时间算计得刚刚好,这家伙,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有一套。”菲尔博士摇着头,表情异常愤怒,“现在我们回头再看那间密室。醒醒吧,科林,霍兰是个骗子,你主观地认为他是警察,他碰过尸体确定死亡,你就真以为那家伙死了。其实地上躺的是个化了装的大活人。别问我子弹射在了哪儿,记得门锁吗?霍兰在外面开枪打坏了门锁,可还是进不了大门。他是在为里面的演员做掩饰,从锁眼里张望的人只有霍兰,锁当时就坏了,他是个大骗子!一切都是伪装,一切都是骗局,他们的目的就是想陷害你。”
“卢克·凡尔曼也是虚构的?”
“当然不。他是有名的大魔头,他的藏身地点也确实是那座别墅,只不过霍兰那伙人抢先一步,他们杀了卢克,割下他的脑袋,把尸体抛到了伦敦桥那儿。这下可好,你的案子反倒盖过了伦敦桥的无头男尸。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无头尸的身份,可我认为这应当是最好的事实。”
我有点晕了,我竟参与了事先策划好的阴谋,而这场阴谋直到最后才被揭晓。
“目击者,那一男一女也是他们的人手?”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按照他们的计划来到了法庭。”
我懊恼地抓着两边的头发,“可是当我听到枪声,然后冲进房间只用了,也许……大概只有五分钟,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扮演两个角色。”
“在英国的确没有这样的人,别说是我,恐怕福尔摩斯先生也办不到。”他指着一本刚刚放进书架的卷宗,“可是在法国,有一个家伙,他和他的手下就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们拥有高超的化装术,他们的声音足以蒙骗所有人。这人就是你遇到的霍兰,所谓的谢姆斯队长,他的真名叫做亚森·罗宾。”
我难过得都快哭了。我被亚森·罗宾结结实实地耍了一回——地上的死者还活着,类似的事件我遇到过一回,我居然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
再看菲尔博士,他还在那里继续唠叨:“记者冲进门拍照的时候,霍兰捂着脸,给你感觉他受了伤。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他根本没受伤,当时他的脸部伪装被记者无意间破坏,就是这样,他说有人戳到了他的眼睛,可他却捂着右侧的半边脸。真有趣,原来罗宾也有马虎的时候。还有那些嫌疑犯的照片,这些都是化装之后再拍摄的,你看到的那个老头子,霍兰说他是卢克·凡尔曼的父亲,你却觉得他像福克斯。我的老天爷,科林,那就是福克斯本人!”
我提出两个不解之处:“如果他是冒牌警察,那么遇上真正的警察怎么办?还有,他凭什么认定我会跟着他来到犯罪现场?”
“卢克被杀是件大案子,就算有真正的警察介入,他们也会认为亚森·罗宾是另一个警察局派来的帮手。我看得出来,你对亚森·罗宾几乎一无所知,他是个很狡猾的大盗,花言巧语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对付你这么一个没有心机的年轻人,罗宾自有办法引你入套。”
“可是,可是……戒指怎么办?这枚戒指是独一无二的!”
“类似形状的戒指商店里多得是。别和我扯什么戒指的构造,当你看见‘自己’时,哪还有工夫详细观察什么戒指?”
“天啦……罗宾这个混蛋!等等,霍兰还在楼下,我是说亚森·罗宾,他就在下边!”我高喊起来。
“傻小子,你真该早点说!”菲尔博士跑向门口,地板乃至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他迅速打开门,站在走廊,脑袋伸出栏杆往下探去,“是他!帕西斯!抓住那个家伙!”
毫不知情的法官看着菲尔,他扔掉香烟高声回应:“你说什么?抓谁?”
“该死!”我推开阻拦我的警察,朝楼梯跑去。
当我站在楼梯拐角的时候,下面的民众一阵惊呼,我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下到一楼,所有的人都傻了,两位目击者也张大嘴巴。地上有一套警服,那是霍兰的衣服,我认得。
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了法庭斜对面的小教堂,教堂顶端的钟楼站着一个人。他身穿黑色夜礼服,戴着魔术师专用的黑色大礼帽,右眼贴着一副单片夹鼻眼镜。这就是霍兰·谢姆斯的真面目——传说中的法国大盗亚森·罗宾。
他高声喊道:“嘿,科林,这回算你走运,下次多留个心眼儿,哈哈哈!”
“开枪,快开枪!”帕西斯对着一名持枪警察大声吆喝,“笨蛋,你还等什么?”
“他走了。”菲尔博士提了提鼻梁上的眼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伙计,我希望你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法官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搞得焦头烂额。
“先不忙。科林,”基甸·菲尔看着我,“你自由了。”
“等等!”帕西斯喊道,“老朋友,你可别做得太过火,我是法官,这是我的地盘。在他离开之前,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博士露出少见的笑容,他把大手放在法官的肩膀上,“消消气,老朋友。如果你想听结果,那么你已经看到了。如果你想听故事,那么我建议咱们晚上边喝边聊。”说完后,他转向我,“别那么在意。长点心眼儿不是件坏事,孩子。”
别在意?我看着他的笑脸,有种想揍人的感觉。说得倒轻巧,我被那个混蛋当猴子一样从头耍到尾,他竟要我别去在意?我牙关紧咬,攥紧拳头,恨不得把亚森·罗宾碎尸万段。
对,我会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