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拜见师父（8）
车停下来，李重重隐隐约约醒了，她瞥眼窗外，已经到酒店，揉揉眼睛下车。
一路东倒西歪，梦游般乘电梯到六楼，临出电梯时，她还记得打招呼，挥挥手迷迷糊糊：“师傅晚安。”
邹城走到走廊尽头，确认她进房锁上了门，这才开自己房门。
微微摇头。
毫无戒心。
进房李重重就趴床上睡死过去了。睡了个好觉。
前天晚上她因为“偷东西的羞耻感”钻进被窝里蒙着头在床上撅屁股埋头，假装鸵鸟，辗转反侧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
邹城要求高，跟个机器人一样安排时间，她不敢怠慢，昨天五多点就又醒了。
加上这几天在剧组，搬东西扶灯还做了不少体力活。昨天一演戏，又有帮了小夏的充实感，一坐进车里没多久就靠着窗口睡过去。
好在她年轻，经过六个小时的睡眠，状态恢复如初。
——就是迟到了十分钟。
好在邹城也没有跟如常般六点半准时出门，而是在房间里，等她敲门才出来。
乘电梯下楼时，邹城突然：“以后你要是不舒服或太困了，不要跟陌生异性同乘电梯或一起回房间。”
李重重愣愣，才反应过来邹城说的是什么：“那应该怎么做？”
“去一楼大厅的厕所。在里面睡着了，也比状态不清醒的时候单独上楼好。大厅监控也多。同理，醉酒也是如此。”
“哦。”李重重明白了，“那他要是一直在门口等我怎么办？”
师傅都让她注意安全，大概率是男的他。
“就算他在门口等你，也会因为不好进女厕所，让酒店服务员帮忙，或者等其他女性出来问。很多人心思的活络在意一次次察觉到无危险和无成本，多一个见证人多经过一次摄像头，都可能遏制。”
“我明白了。”李重重点点头。
她瞥瞥邹城冷淡的外轮廓，第一次觉得他还真有个师傅的样子，语重心长。
到片场又开始干杂活的一天。
休息时间，小夏专门买了个杨枝甘露给她喝，开心地八卦道：“今天好多人都来问我你为我出头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回答？”
“当然是真的。导演都没说什么，就是在赞同你做得对。”
李重重咯咯笑起来。
小夏捧着一杯奶茶感叹：“真好啊，我看接下来三个月有你在，他们应该不敢再开玩笑了，终于清净不少。”
李重重就是这么想的。
夏绵的名字不仅是群演开玩笑，剧组男工作人员也有不少。
自己走后这种事可能还会继续。
但有这三个月清静，总比没有好。
夏绵问：“新出了一部剧，你看吗？”
李重重立马回答：“看。”
她是很喜欢追偶像剧的，轻松娱乐，也顺便摸摸现在市场的风潮。
小夏有个ipad，用壳子顶起来放在桌上，两个人凑在一起边喝饮料边看。
李重重说：“男的演得太不好。细节不到位。”
小夏：“我也出戏。女的也不行。装可爱！”
李重重笑了秒。
看来观众还是不太喜欢女演员用日式夸张的方式演古偶。
“不过这剧估计热度不低。”
“你怎么知道？”小夏意外，“这是我平台的朋友安利我看的，说是营销都没做就这么高热度，吓了他们自己一跳。”
“因为刺激啊。节奏真的好。”李重重回答，“开局就是灭族重生复仇，简单明快，半个小时就完成一轮打脸了，紧接着就遇到男主。男主是她的目标。但是男主又非常讨厌她。剧情线感情线都是攻略模式，跟游戏一样，有进度感，每次完成目标都有收获感，一点都不给观众气受。”能让观众看完整个人都舒服了的剧就是好剧，待会儿要记一下编剧是谁。
“你真厉害。”小夏赞叹。
“我起码也是传媒大学毕业。大学业余时间不是看小说剧本就是看网剧。”李重重喝了口饮料，“看久了套路总是懂的。”还上过专门的剧本分析课呢。
“他……你师傅，会有意见吗？”小夏小心翼翼地问。
整个圈内圈外好像都看不上偶像剧，包括电影的工作人员，包括她爷爷，李重重心想，都认为偶像剧上不了台面。
“不知道。”李重重诚实地回答，“不过我一直认为没有什么题材差别，只有好剧烂剧的差别。偶像剧拍好了也是会给人带来感动和治愈的。”
“也是。我最喜欢的是台剧《我可能不会爱你》，现在心情不好了，还会拿出来重温。”
“是啊。”李重重点点头，她小时候被排挤就是看林中雪那些元气少女认真努力决不放弃的偶像剧收获力量，“偶像剧不丢人，丢人的是拍得又low又烂。我觉得近几年很多电视剧拍得很好看，很多电影反倒是真难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还流行演员转型当导演，拍得一部比一部烂。”
话音刚落，邹城刚好从她们身侧路过。
“额……”李重重尴尬了一秒。
“这番话不会被你师傅听到了吧？”小夏把李重重内心的声音问了出来。
“或许，应该，可能吧。”
这集播完，李重重点下一集。
上一秒：没什么，她只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又没有说他。
下一秒：等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应该不会认为是故意扫射他吧？
“尴尬”两个字每天都能被她玩出新花样！
李重重偷偷回到片场。
她超大概率笃定邹城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小概率……有点忐忑。
明明午休，他还在看监视器的回访。只要一坐在摄影棚里就是专注状态。
李重重打量他拉半天也没察觉到他的半分情绪。
应该是，没在意吧？
邹城放在座位上的手机收到一条新微信，他拿起来查看。
尚敏：[照片]你的小徒弟刚刚一直在偷看你。她不会每天在片场都这样吧？
邹城：做你自己的事。
徐封被关了两天。
与其说关也不太对，就是跟着剧组正常流程的拍戏时间，别人拍戏，他就待在封闭的化妆间里，除了三面镜子、剧本，一套桌椅，别无他物。
只是时不时会给他开门透气。
这次午休过后，邹城终于将徐封放了出来。
之前徐封蛮有精神的，一进组到处打招呼，还敢跟邹城发脾气，这回肉眼可见地颓了。
李重重觉得他之前张扬的发丝都像是垂了下来。
邹城问徐封之前那个问题：“陈娆和刘山虎是什么关系？”
徐封闷闷地回答：“刘山虎之前跟陈娆是邻居。陈娆小时后被他欺负过。”
“陈娆听到刘山虎回来的情绪是？”
徐封抬头，盯着邹城，定定吐出一个字：“恨。”
怎么回事？李重重突然觉得徐封说“恨”这个字的时候，是有对应的情绪的。
邹城：“可以拍了。”
这次徐封拍得就比较顺利，邹城还调整了拍摄顺序，着重拍徐封跟刘山虎对峙的场面。
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徐封就插兜站在刘山虎面前，不说一个字，那种压抑着潜藏恨意的感觉都能被在场工作人员接收到。
包括休息的时候他都要盯着刘山虎，被刘山虎的演员方宇专门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别太入戏。”
回去的路上，李重重按捺不住好奇，她实在想知道邹城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安排刘山虎的演员方宇欺负徐封，她还能理解徐封对方宇的恨意，怎么只是在小黑屋里关了几天，他就会代入感那么强。
“师傅，你为什么要把徐封关小黑屋？”李重重右手撑在座位上，偏头朝着主驾驶位的方向问。
接送他们的剧组司机临时阑尾炎，没找到新司机，邹城决定亲自开车。
“徐封没看剧本。”
“他不是说他看过了吗？”
“他只是随意地看过了。很多演员尤其是电视剧演员会有这种习惯。剧本太长了，先一目十行的浏览一下情节和人设。等到开拍当天戏份的时候再去仔细研究一下段落和记台词。”
李重重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电影剧本不能这样看。尤其是优秀的剧本，需要逐字逐句阅读的能力。”
“逐字逐句阅读？”
“没错。尤其是悬疑类电影。剧本本身也是谜题，开头演员要和观众一起猜。徐封的问题在于，缺少深入人心的能力。”
“什么意思？”
“他九岁就到韩国训练，一直训练歌舞唱跳。十八岁出道。到现在二十岁。公司也捧着。一直生活在粉丝和光环下。简而言之，他不仅是缺少，更是完全对电影主角陈娆的生活没任何概念，进组前也没有做功课。”
李重重回想当初摘摩托车头盔抹发鬓那个动作，徐封拍了二十多次，只要没人说，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那是偶像的动作——时刻维持帅气，不是陈娆的动作。
“所以关他进去就是为了让他看剧本吗？”
“不逼他是没用的。午休的时候他看两分钟剧本，能玩十分钟手机。”
“……”李重重下意识揉揉自己的膝盖，莫名觉得又疼了一下。
“小黑屋环绕镜子也是这个原因吧？”徐封出来吃饭时，她好奇进去待了会儿。
平常化妆都是检查妆容，差不多就会收起来。
三面镜子，前后左右互相照着，就好像无数自己在打量自己，蛮恐怖的。
“人是受不了一直审视自己的。”漆黑天空下了点毛毛细雨，邹城打开刮雨器，正好也红灯了，他略微往后靠，声音在车内也显示出一种与雨天接近的慵懒感，“看久了就会觉得自己陌生。为了逃避这种陌生，就会选择做别的事情。比如看剧本。看剧本到中途，又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他要么在这种安静中去探究自己，要么埋入别人的人生来分神。”
李重重听了许久没说话，这涉及心理学了吧。
“画面构图我都能教。读剧本和深入角色是演员自己必备的功课。对徐封这种新人来说，遇到困难就带表演老师进组更是饮鸩止渴。他会变得只模仿不思考。长此以往，他就算有名气，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演员。”
原来当初邹城说，徐封要是退组“不会成为一个好演员”原来是这个意思。
邹城都知道徐封多少岁出道，又观察他午休时在做什么，显然他是很认真地了解过对方。
而且这样是在训练徐封的基础演员意识，也比为了进度任由他找表演老师进组好。
这算霸凌吗？李重重突然疑惑，出发点好像不差。
可不算吗？徐封愿意这样学吗？他愿意被关小黑屋吗？愿意被逼得不得不审视自己吗？
“师傅，我听说你对合作对象蛮挑剔的。你是进组前知道徐封这样，还是进组后知道徐封这样？”
“进组前。”
李重重意外：“为什么？”
“进这个组和收你为徒弟是同一个目的。”绿灯亮，邹城启动车，“我的表演到了一个瓶颈。教别人是很好的梳理方式，尤其是资质普通的学生，便于我梳理我自己的体系。”
“哦。”原来是这样啊。李重重往靠后，没过一秒，猛地再次坐起身。
Excuse me？你是谁资质普通，我？李重重？
“……”
靠回去，算了算了。
车上的这番话有点说服李重重，两个人坐电梯时，她大着胆子问：“师傅，你……了解林中雪吗？”
到了楼层，李重重按开电梯门。
要是邹城也是为了林中雪好……当然不能就这样原谅霸凌和Pua，但她会犹豫犹豫。
“我小时候特喜欢她的偶像剧，很崇拜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停了秒，邹城回头看了她眼，冷冰冰丢下一句话：“她不值得你学。”
刚升起的一丝好感被这句冷漠的话瞬间打得支离破碎，这样侮辱她已经死去的偶像。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李重重恨恨盯着邹城的背影：你才不值得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