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沉几乎无法维持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像是内敛的一张画。
用最好的云缎作为衬底,用天上冰河水研出细细的金枝墨,再由千百卷故事绘出的光风霁月的一张画。
可焚毁他冷静心智的,可能只需要一把污泥上的火。
蒋麓抓住他的手腕正要说话,林久光眼尖看见有几个工作人员要进来看样片,跟蒋麓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迎身过去,以惯用的甜甜腔调跟他们搭话。
“快走。”蒋麓拽着苏沉离开这里。
他觉得他在破碎。
裂痕源自最深处的弱点被击中,像是冰川或瓷器在破碎前的那几秒,有裂隙蜿蜒向上,蛛丝般铺张打开,要瓦解少年人的全部心防。
蒋麓走得很急,如同带着苏沉逃离这里。
一时间门根本找不到最近的庇护所,用肩膀撞开消防通道的厚重铁门,带他躲进不见天日的防火通道。
少年直到再度抵着墙角都没再吭声,像是在发抖。
他一寸寸地顺着墙滑下去,任由外套被摩擦出白灰的痕迹。
再说话时,像是大病一场。
“我不想演了,麓哥。”
“我真的不想演了。”
苏沉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此刻再看蒋麓时眼睛里都含着滚烫的泪,又在笑又在痛苦。
“麓哥,这都算什么?你说这些都算什么?”
“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我难道还保护的不够好吗?”
“你知道卜导要是知道这样的事会发多大脾气,”他声音哽咽,拿手背擦眼泪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卜愿会直接撕了这个人,把烟头砸到他脸上,让那个混蛋直接滚。”
蒋麓蹲在他的面前,解下外套披在苏沉身上,像在照顾一只受伤折翼的鸟。
“那些条例规定我都忍了,被挤兑谩骂我也不想管了,我为了这部剧,这些都可以忍,麓哥,你什么都看到了。”
“你不是在为这一个情节痛苦,我知道,”蒋麓俯身去抱紧他,哑声道:“你已经尽力了,沉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把一部可能被毁掉的剧强行拉了回来,这已经是奇迹了。”
哪怕有外套将苏沉完全笼罩,他还是觉得冷,冷到十指冰凉,像是置身在雪窟里。
“可是已经被烧掉了……样片也全都在出来……”
少年用手捂着脸,深深的吸气,在崩溃状态里语无伦次。
“我救不出来了,真的救不出来了。”
蒋麓不知道该怎么办,用尽全力抱紧他,用脖颈抵着脖颈,竭力把自己的温暖渡给他。
苏沉完全脱力地跌坐在那里,像是陷在一张网里那样陷在蒋麓的怀里,喃喃道:“可你为什么能做到呢?”
“麓哥,你像是不会痛,不会崩,什么时候都能撑得下去。”
“我一样有彻底绝望的时候,时间门比你更早。”
苏沉不信,觉得他是试图安慰自己。
“别骗我了,只有我会这么脆弱,为了这样的事哭成这样……”
剧烈的抵抗感随后变化成自我厌恶,和更加深厚的谴责。
“哪怕我在开始的时候拦住姜总,拦住这个导演不让他进组。”
“不,还要更早一些,如果我能拦住颜姐留下来,或者想办法找更好的医生救卜爷爷……”
“你已经做到全部了,苏沉。”
蒋麓掏出纸巾擦他睫毛上的泪,声音低缓:“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这样说。”
缺氧状态让苏沉后脑勺烧灼般发痛。
他仰着头,像是暂时失去反抗能力一样怔怔地看着蒋麓。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居然说,我不想演了,真的再也不想演了。”
“蒋麓,我居然想逃离这里。”
蒋麓再面对这句话的时候,像在照镜子。
他前段时间门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只是被两位母亲用最温情的方式拦下了。
再开口时,蒋麓觉得自己也有些发疯。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才高一,你还可以过正常人的任何生活。”
“高一,高二,高三,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去喜欢的大学里过四年,不一定是时戏院。”
“你不是必须要演元锦,苏沉,你不欠任何人,真的不欠任何人。”
苏沉听这每一行字,都觉得他们在说最疯狂的话,像是要把这七年时间门都尽数打入泡影里,让它们变成半途而废的马拉松。
“我们像在讨论逃狱一样。”他喃喃地说:“不该是这样。”
“可迟早是这样。”蒋麓深呼吸道:“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爱这个剧吗。”
“任何导演之后再来这里,都只是接手一份暂时性的工作。”
苏沉用力摇头,像是不愿意接受这些真实。
他被保护到极限的天真在破裂,像是入门时被压进完美主义的世界里五年,然后再面对蜂窝般缝隙漏风的现实。
“你只是目睹被忽略的一个细节,”蒋麓加重声音,执意把他梦境般的幻想都击碎:“你看不到外包美术的初稿有多糟糕,有些直接抄了个游戏场景就敢交上来。我清点库存时已经有上百个瓷器漆金器被倒卖,到现在都没有追踪到下落。”
“不,不可能,你——”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蒋麓单手按着他的肩,凝视着问:“你竭力保护的到底是什么?苏沉?”
苏沉一时失语,再望着蒋麓时,笑着流泪摇头。
“我们不会逃离这里的。”
我和你都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会走,我们也会死守在这里。
哪怕目睹它走上辉煌巅峰,又目睹它骤遇低谷,不管未来最后指向哪里,我和你都会守在这里,绝不会放手。
他在说我不想演的时候,心里同一时间门也洞察,知道这是他在剧组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说这样的气话。
全都是气话,甚至在说出口的那一秒就已经后悔了。
蒋麓仍半跪在地上抱着他,像野兽般连尾巴都想卷起来为他取暖。
“快结束了……”
他把下巴抵着他的头,如同等待末日结束般呢喃道:“都快结束了。”
苏沉在他的喉结旁深呼吸了几口气,直到心跳驱回平缓,才终于从临时的巢里出来,有些脚步不稳地重新站起来。
蒋麓跪的膝盖发痛,起身时仍在望他红红的眼睛。
“哭完好点了吗?”
“我在你面前的形象算是毁光了。”苏沉用他的纸巾再度擦脸,情绪又有点瘪:“像个爱哭鬼。”
蒋麓伸手抚平他的乱发,噙着笑说:“我不是你的前暗恋对象吗,也没好到哪去。”
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坚定的人。
哪怕是哭得红鼻子了,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他们再走出逃生通道时,像是都长长松了口气,有所释怀。
没过多久,新的请假事宜跳入日程——高考。
在传统观念里,这算是人生里头等要紧事,所以当半个月的请假单提出来时,即便是海导也没有办法拒绝。
好在剧情都已经拍到后期,基本都在收尾阶段,人不在也没事。
但蒋从水隔着电话跟周金铃叮嘱了几句,后者有点头皮发紧地跟海导说,苏沉也要请半个月的假。
正式决定好好回归家庭的蒋教授,决定给儿子和干儿子同时补课半个月。
蒋麓算高考前抱佛脚,苏沉算旁听生一起补进程。
她做这个决定的时间门大概花了三分钟,然后自己用了五周时间门把高中考纲兼课本精读了一遍,写出六科对应思维框架可要点,正式做好兼职补课老师的准备。
苏沉没想到自己也有一份,有点开心又怕自己拖后腿。
“麓哥高考要紧,我就不过去添麻烦了。”
“她特意点了,要你一起去。”经纪人对老板的任何话都不敢怠慢,小声补充道:“她还说,你不用来回跑,直接住在她家就可以了,有多的房间门,吃饭有酒店送餐,也可以一起做饭。”
蒋麓努力挤入话题里:“等一下,你们没有人咨询下我的意见吗?”
周金铃一想起新任老板之一蒋从水冷冰冰的样子,痛快摇头:“没有。”
“……服了。”
像是突然就多了两周假期,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箱子坐飞机回时都。
苏沉感觉自己是去参加什么高考速成训练营,虽然目前刚刚读高一下学期的内容,但也有些期待。
蒋阿姨学术造诣很深,在国内外都上过新闻报道,如今是顶尖大学的物理系教授。
可以听到她讲一讲基础课程,真是超幸运。
他上飞机时心情很好,一半是因为能放假休息,一半是因为那个破导演准假的时候脸都绿了。
如今已是五月,在各大高校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蒋麓一直有私人教师定期盯进度,虽然稳过文化线,但学一段空一段,不算特别连贯。
苏沉在这方面更自觉一些,即便私教不说也会定期复习功课。
眼看着飞行逐渐平稳,少年想起什么,看向侧头听歌的蒋麓。
“阿姨上次来看你的时候,是不是送你了什么卷子?”
蒋麓第一句没听清,摘下耳机又听一遍,陷入迟疑。
“有……这个东西吗。”
“有。”苏沉完全想起来了:“好像叫《高考金卷300套》还是什么,很厚几沓,你带了吗。”
蒋麓看了一眼只装了电脑漫画的背包,显然没有。
“她去机场的路上还说,之后会检查你写了多少。”
蒋麓努力扬起笑容:“我现在邀请你跟我一起抄作业还来得及吗。”
苏沉摇头:“不要!”
“沉沉——”
“自己的作业自己写!”
-2-
当天下午,梁家夫妇开车接到两个孩子,送他们和蒋从水一起过去。
梁妈很不好意思,不住感谢蒋从水上课还记得自家孩子。
“梁姨,您先不急着谢她。”蒋麓在前座侧头道:“她讲课很恐怖的,我怕给苏沉整出心理阴影。”
蒋从水坐在中间门,慢悠悠开口:“真有这件事吗?”
“沉沉,机会难得,而且听说你蒋姨押题特别准,蒋麓当时中考抱佛脚也是她帮忙来着!”
苏沉回到家人身边显得活泼多了,笑起来暖得很可爱。
两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苏沉带着衣物课本正式搬去蒋麓家里,开始体验全新的寄宿生活。
临别之际,梁谷云给小孩打气:“听不懂也没关系!妈妈给你加油!”
苏峻峰在后面探头:“要是太难了就跟阿姨说,多问问题是好事!”
夫妇两难得遇到这种事,也觉得新鲜。
等送别他们,蒋从水关上门,给他们分配床位。
“两个侧卧靠在一起,都是坐北朝南,睡哪你们自己挑。”
“书房最晚可以自习到晚上一点,卫生间门需要时刻保持干净,厨房里随时有牛奶果汁和速食披萨,缺什么自己下楼补。”
“高考补习期间门禁烟,要抽出去抽,不要让我发现。”
“我的大学课程表贴在门口了,空余时间门会给你们上课,每天都会布置预习课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沉听得眼睛亮亮的,很开心地点点头。
蒋麓拎着行李箱面无表情:“有,去渚迁最近的航班是几点。”
蒋从水象征性给门反锁一圈,表示拒绝。
“来不及跑了,好好补课。”
碰到作风严谨的蒋教授,很多事情一旦被体系化规划,压力感会扑面而来。
她这次是真的认真了。
客厅一整张超大长桌被收拾干净,所有文献和草稿都被打扫干净,改放高中课本与参考书目,还有她写的计划安排表,每一科目都被清晰划分知识块和时间门栏,方便对照着一行行划掉。
哪怕是完全没有读过高中的学生,在这种系统化补课里也可以从头开始,度过颇为充实的一天。
苏沉坐在长桌旁仔细看过一遍时间门计划表,感慨不亏是蒋阿姨,思路规划都好清晰。
他拿过参考书和参考卷签上名字,一抬头发觉桌上还有两个闹钟,可能是做题计时用的。
今天早上,他还在片场里,在黑脸导演的注视下演了一场戏。
飞机一转,时空转换,他居然现在坐在蒋麓家里,重新准备读书学习。
蒋麓突然回家住都觉得不习惯,拿过门口蒋从水的购物清单,招呼苏沉一起出门买东西。
“走了,超市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关门。”
苏沉快速嗯一声,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出去。
再换鞋时,他把两人拖鞋放回鞋架上,觉得有些好笑。
蒋麓拎着钥匙在按电梯,闻声看他:“笑什么?”
“就是觉得……很罕见。”
苏沉关好门过来,注视着电梯道:“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们戴着口罩,去超市批量采购清单里的各类杂货。
牙刷、毛巾、文具套装、咖啡茶包,还有早晨吃的果味麦片,几袋应急的方便面。
渚迁的封闭式生活里,事物变化速度很慢,慢到小超市里像是一直一成不变,可以买的零食迟早都会吃腻。
他们再推着购物车逛大卖场时,像是从鱼缸重新回到海洋,能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里逛到关门。
蒋麓同样不太习惯,像是认知终于被扶正,咖啡居然有几十种牌子,十几种不同口味。
他在酒店里喝速溶的都快喝吐了。
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生食区里还有活虾游来游去,长长的带鱼瘫在冰面上,帝王蟹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
烘焙区依旧能闻到面包烘烤后的香味,还有导购小姐端着酸奶杯,邀请所有路过的人来尝最新的北海道草莓酸奶。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真的超好喝哦,欢迎大家免费品尝!”
苏沉在麦片区绕了一圈,找到蒋姨喜欢的牌子,再转回蒋麓身边时半开玩笑道:“我像是能在这里泡一天。”
蒋麓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又看了一眼只完成一半的购物清单,陷入沉思。
……我感觉也没怎么买,怎么就满了。
他得出结论。
估计是购物车太小了,压根不够装。
导购小姐的声音甜美可爱,他们一开始虽然会放慢脚步,但借着购物清单的指引往远处绕了好几圈。
等到买的差不多了,苏沉用眼神往酸奶区示意了一下。
去不去?
蒋麓还在挣扎。
蹭酸奶?你认真的吗?
苏沉睁大眼睛表示坚持。
可以先尝一尝!如果好喝就买!
蒋麓很动摇,还没继续用眼睛对话,已经被苏沉爽快地拉了过去。
“两位帅哥!!”导购小姐看见他们两好久了,瞧见他们过来时声音立刻提高:“来尝尝看!糖分很少的你们放心!”
蒋麓比了个嘘的手势,导购立刻配合着放轻声音:“还有芒果味和蓝莓味!”
她动作麻利,很快倒了两小杯递给他们。
两人下意识接了,对视一眼。
“记得摘口罩呀,”导购小姐忍俊不禁:“你们戴着怎么喝?”
苏沉轻咳一声,拉下口罩,快速喝完。
还是好小的时候,他在超市里这样喝过。
这几年一直呆在渚迁,都快忘了还有这样的体验。
草莓酸奶清润可口,味道非常浓郁。
蒋麓见他很是放松,这才摘下口罩,随之试探着喝了一口。
导购小姐眼睛都圆了,先是条件反射关了扩音器,然后压低声音道:“真的是你们吗!!”
“是秘密哦。”苏沉笑道:“味道很好,我买两盒。”
啊啊啊啊啊是他们两个!!他们居然在一起逛超市还在跟我说话!!今天是什么日子!!
导购小姐大概脑海里有五百字急速飘过,强作镇定:“欢迎下次再来!我们的酸奶保证新鲜哦!”
“嗯,下次再来。”蒋麓伸手拉回苏沉的口罩,把人带走:“别傻笑了。”
“我就是觉得……很幸福。”苏沉心甘情愿被拽走,和他一起推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幸福过。”
蒋麓心下感叹,苏沉只是对外人看着很冷,私下就是个很好哄的可爱小孩。
苏沉又拎了一袋橘子,像是想起什么。
“好像买的东西太多了,要不我再去推一辆车过来,我们分开装?”
“不用。”
“昂,好。”
最终结账两千零四十,分装六大包,好似过来进年货。
收银员清点完单子,迟疑道:“购物车不能推出超市门口,你们得自己拎回去。”
蒋麓掂了一下:“还行。”
“……真的吗!!”
苏沉无视收银员的夸张表情,又在货架上拿了一提啤酒:“麓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
蒋麓本来想说是另一个牌子,一看见苏沉拎着啤酒的样子,又不自觉地改了口。
“嗯,加上吧。”
收银员一脸不可思议地又给他们刷了这提啤酒。
“两千零七十,有会员卡吗?”
“办一个吧,以后常来。”苏沉主动道:“用我的手机号!”
夜风习习,他们一人拎着三大袋回家。
蒋从水原以为购物不过半个小时,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听见门响,觉得奇怪。
再看见两人回来时,她凑过去看。
“……是谁买了四个牌子的咖啡。”
“我。”蒋麓痛快道:“都喝一遍试下味道。”
“橘子火龙果草莓葡萄榴莲?”
“……我。”苏沉举手:“但愿冰箱装得下。”
“我不评价这些,”蒋从水深吸一口气,深感带孩子不容易:“但买多少吃多少,不许浪费。”今天时间门尚早,她想起什么,示意苏沉放好东西以后先去洗漱,拉开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监督蒋麓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之前给你买了一套卷子吧?”
蒋麓佯装在专心叠咖啡盒金字塔,没看她。
“忘了。”
“我让周金铃把卷子放你箱子里了。”蒋从水淡淡道:“她替我检查过了,说连名字都没写。”
“拍戏忙。”
“六月就要高考了。”蒋从水不知从哪拎出上个月蒋麓的模拟题卷子:“五百六十分,你认真的?”
蒋麓略心虚地抄过卷子塞到一边。
“没仔细审题,我的错。”
“五百六十分,”蒋从水叹气:“你收收心吧,别让你妈在单位里抬不起头。”
“妈你那是正经单位吗?你那单位都是什么人啊?”蒋麓怼了回去:“我十岁的时候你拿他们少年班的卷子给我做,做得出来才有问题好不好?!”
蒋从水流露出同情而惋惜的表情。
“是妈妈没教好你。”
“……”
第二天早上七点,桌上两个闹钟准时响起,尖锐声响一个比一个吵。
大概五分钟之后,头发乱糟糟的蒋麓才冲出来把闹钟摁掉。
蒋从水在沙发上看报纸。
“先去洗漱,今天轮到你做早餐。”
苏沉晚五分钟探头出来,困乎乎地回去换好衣服,跟蒋麓站在一起刷牙。
一个玩到凌晨两点才睡,一个习惯睡到十点才醒。
蒋麓要去煮水饺,苏沉下意识跟过去要帮忙,被蒋从水摁住。
“你排了明天,今天不用做。”
她伸出手,指甲修得很好:“先做套题醒一下脑子。”
苏沉伸手揉脸,很温顺地点点头,在未退散的困意里做题。
蒋麓起锅烧水,心不在焉地数着水饺个数,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你们吃几个?”
“十个。”
“十五。”
蒋从水吹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道:“等会苏沉洗碗,你把同一套卷子做了。”
说这里是什么高考特训营,一点都不过分。
实际上,蒋从水的课程排的很松,每周只有三天有课,其他科研时间门可以呆在家里进行。
她是理论物理学家,跑实验室的时间门尽量都放在晚上。
以这样的渊博知识给未成年们讲基础课程,有那么一点降维打击的意思。
第一遍知识体系讲完,紧接着就是现场针对性提问。
苏沉面对她时很害羞,总会鼓起勇气回答或提问,学习进度不快不慢,但很有启发。
而蒋麓有点应激,大概是不想被苏沉看到五百多分的试卷单,在她面前绷得很紧,尽可能完整回答每个问题。
很快,蒋从水提高难度,直接给他们亲手出卷子。
她写字在几张a3的纸上,每道题的都写得字迹工整,画图甚至不用尺子。
卷子改完,再针对难点一道一道题慢慢讲。
有时候蒋麓沉默很久,还是举手,说没有听懂。
她予以温和反馈:“哪里没听懂?”
“从一开始。”
蒋从水用仁慈的目光凝视亲生儿子很久,像是透着他看当年的另一个笨蛋学生,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抽出初中课本。
“那我们从这里开始讲。”
“倒也没有这么远!我是说从刚才那道题的开始——”
高考不用考体育,但蒋从水早中晚各赶小孩们下去活动半小时,美其名曰换换脑子。
两人默认每天去逛一次大卖场,哪怕不买什么。
第一个混熟的自然是卖酸奶的小姐姐,每天看到他们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
紧接着,超市附近所有的店铺也全都混了个眼熟。
卖枣糕的柜台,炒瓜子的大叔,金店里闷头写作业的小学生,总是在药店门口徘徊的奇怪老头。
苏沉有时候想,蒋从水像是临时补送了他们两周的高中生活。
哪怕听不到上下课铃,没有跑操,没有教导主任在窗户后面凝视,仅仅十几天的时间门,都弥足珍贵。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其他人家里短住,感觉意外的舒适轻松。
也许这才是青春期本该有的样子。
每天只用考虑卷子里解不出来的抛物线,翘着凳子背英语单词,考砸了趴桌子上瘫倒一会儿。
他突然很想很想这样和蒋麓一起度过三年,哪怕明知道不可能。
也许我们如果在校园里相遇,会有更多快乐的回忆,我在你心里的样子会更好一些。
……至少不会像那天在逃生通道里,绝望到快要无法呼吸,对着你泪流满面。
蒋从水不擅长烧饭,但把这件事当作化学实验般的有趣尝试。
虽然成品不难吃,味道似乎总有那么一点……刻板。
蒋麓小时候还抱怨过,亲妈的神奇能力之一是把家常菜烧出工地盒饭的味道。
现在家里多了两个孩子,她索性安排轮流烧饭,没空就一起吃外卖或者烤个披萨。
苏沉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会睡一会午觉。
一般这个时间门,蒋麓在洗碗或者刷题。
蒋从水有意帮他节省时间门,时不时会过来搭把手。
“其实也不一定要带上他。”蒋麓一边洗着碗,一边低声道:“高三的有些题对他来说还是太超纲了。”
蒋从水取出冰箱里的酸奶,随口解释:“我这不是帮你创造机会。”
蒋麓冷不丁差点把盘子滑到地上。
“你别乱开玩笑。”他冷冷道:“不好笑。”
蒋从水瞥他一眼,撕开酸奶包装慢悠悠地尝了一口。
怪甜的。
她又道。“你很古板啊。”
我,古板。
蒋麓心高气傲十八年,第一次被亲妈拿这个词扣在头上。
他缓缓转头看她,像是没法理解这个女人每天都在想什么。
蒋从水说话直戳要害:“你不喜欢他,导完戏还小心翼翼地哄?”
“你要是没那个心思,每次他笑的时候你都看很久?”
她还要继续往后说,蒋麓已经伸手过来捂嘴了,有点急:“妈!”
蒋从水一脸莫名其妙。
“第一,我不古板,你再说这个词,我就在高考前把头发染成夜光七彩的。”
蒋麓转过身继续洗碗,动作粗暴很多。
“第二,我和他是同性,这方面根本不可能。”
蒋从水不吱声了。
蒋麓在等她说点什么,所有碗都洗完了还是没等到。
他洗完手关掉水龙头,转身瞪她。
蒋从水心想养个孩子真的不是一般的麻烦,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
“你说话。”
“……酸奶不错。”蒋从水说:“在哪买的,平时打折吗?”
蒋麓扭头把抹布挂好出去了。
亲妈意犹未尽地又开了一杯,一边舀一边目送他去做题。
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
高中生谈谈恋爱不是很正常……?
苏沉再睡醒的时候,发觉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比约定的时间门晚一个小时。
他有些慌乱,快速换好衣服出来洗脸,看见蒋从水在玩闹钟,蒋麓在黑着脸做题。
“蒋姨不好意思,我睡迟了。”
“小事,”蒋从水温柔道:“喝点水把卷子做了。”
今天她懒得出题,两人拿到的是不同难度的高考卷。
同样是全国高考卷,按地域却能划分难度的三六九等。
苏沉做完一算分数,笑眯眯的很开心。
“今天只有这道题没有看懂答案,”他凑过去分析:“其他得分点以后会注意,我现在写在本子里。”
蒋从水接过看一眼,点头道:“嗯,让蒋麓给你讲。”
蒋麓抬起头,语气不太自然。
“我还在做卷子。”
“你还在卡壳,十分钟了还没做出来。”蒋从水没等苏沉推辞,咔哒一下按停了计时器,示意他换换脑子,从化学题转物理题,给苏沉讲具体过程。
苏沉状态很专注,还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麓哥。
蒋麓拿过卷子在看题目,蒋从水又道:“坐近点,凳子拉过来。”
苏沉不觉有疑,乖乖把凳子拉近,贴着他坐。
一靠近,他们的气息便随之交融。
一方轻浅怡人,一方深厚低郁。
蒋麓又拿眼睛瞪她,脸颊不自觉地有点烫。
亲妈耸了耸肩,起身去厨房拿水果。
苏沉又道:“麓哥?”
蒋麓回过神,短促地嗯了一声,继续同他一起分析题目。
他们很少这样以学生的身份相处。
更多时间门里,都是剧组里的演员,要讨论的都是台词或镜头调度,要如何演,要如何改。
蒋麓像是思路在分散开,给苏沉讲课的同时在想与这道题无关的事。
如果没有重光夜,他们在同一个中学里,会不会也会相遇。
也许在球场里碰见,渐渐混熟。
也许在食堂排队,两个人的耳机都在听同一首歌。
但更多可能,也许是平行线如此交错,然后错过。
脑海浮现这个词时,他的声音刚好也一致。
“然后你在这一行,错过了功率值的计算。”
苏沉此刻才找到题目的要素,专注地重新计算,没有注意到蒋麓的目光。
蒋麓仍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像是不习惯坐的这样近。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在痛苦时,在疲惫时,在双方都不设防的许多个日夜。
但在当下,退避反而成了本能。
蒋麓脑海里像是有什么被这个词钩住,变成一道难解的题。
……错过。
他是否真的甘心,就这样和他错过?
一直往后躲,把所有心绪都压到最深处,假装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就一定是对的吗?
蒋从水洗完葡萄回来,见小的在快速算题,大的一脸凝重,随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和你爸爸有时候真的很像。”
蒋麓伸手摘葡萄,看着她问:“哪里像?”
“有时候顾虑很多,责任感太重,以及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这句话好像更适合你。”
“这样吗?”蒋从水笑起来,像是早知道了他问乔海厦的问题:“你不会以为,当初是他追的我吧?”
苏沉本来在做题,耳朵悄悄竖起来。
他见过乔海厦,在微博也看到过这个人的照片。
蒋麓长得……真的很像他爸爸,俊朗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阿姨看起来比较……守旧?难道不是他爸爸先追的她吗?
蒋麓本来重新拿了卷子在用铅笔改错,此刻停下来,一脸复杂的看着她,像是人生观被冲击。
“你别告诉我……”
“当然是我先开始的。”蒋从水慢悠悠道:“年轻人,主动了才有故事。”
“你不主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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