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总算是拍完这个了,明后天剧组搬回渚迁,也不会用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渚迁听说也下了场小雪,但肯定没有北东这么冷。”潮哥说到一半,像是蓦地被什么卡住:“但是……”
隋姐开着车,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异常:“可是什么?”
潮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沉,犹豫了半天道:“可是沉沉要回去拍溺水的戏。”
前头刚好黄灯转红,隋虹差点没刹住车。
“几号?”
“今天是1月14号,我看看,”潮哥翻看着手机里的备忘录,补充道:“飞机是明天的,然后溺水戏在1月19号。”
隋虹忧心忡忡地隔着后视镜看苏沉,不太赞成。
“他刚打完针,护士也说了要养养,虽然只是手上有小伤口……”
“你还是关心下气温比较好。”潮哥插话道:“现在北东市是零下八度,到处都是大雪,渚迁没好到哪里去,天气一直在三四度徘徊。”
这个温度下水绝对会出事。
隋虹不假思索道:“那我们找职业替身来演,沉沉还小,经不起这么折腾。”
潮哥没再接话,只和她对了个担忧的眼神。
“替身演员的表格我都看过了,”苏沉平静道:“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十二岁,都是为了配合我的身高体型。”
“我怕受罪就花钱让同龄人替我受罪,这不公平。”
隋姐应了,保养精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
汽车再启动时她又开了口:“用热水。”
“多放几个加热棒,整缸水都用热水和温水,附近多开点暖风机,一出戏就拿厚毯子裹好,这样保险吗?”
“那场一直是室内戏,回头我多加几匹空调进来,”潮哥跟着松了口气:“沉沉你可得快点拍完,不然我跟你姐的心都得悬着。”
“咱说点开心的事情,”隋虹想起什么,表情和缓很多:“昨天我看了粗剪的样片,导演把你们骑马的花絮给剪进了正片里。”
“哎?!”
蒋麓喜欢骑马,特别是带着狗子们在雪原上飞奔。
烈风一吹,马蹄声迅疾欢快,猎犬们跟着追逐吠叫,很有小霸王般的迷之豪横。
他一个人玩着不过瘾,后来开始带着苏沉一块儿玩。先是缓速散步,然后是快走,渐渐就开始追逐奔跑,感受比骑摩托飙车还要来得奔放张扬。
有时候演外景戏,演一半要等调度调整很久,蒋麓就骑着马过去撩苏沉,拿马鞭一戳就跑,逗他过去追,两人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撒欢玩闹,幼稚得不行。
苏沉被戳个一次两次还沉得住气,后来也是恼了要回戳他的脸,两人像是羊追着狼一样满剧组闹腾,玩得戏袍上都溅得一身雪。
这些个花絮居然被剪进正片里了?
苏沉一回酒店就冲去看了粗剪的片段,发现导演真把蒋麓爪子欠抽的那段放进去了。
拍戏间隙里,他独自靠着马在调整手套,被蒋麓拿狗尾巴草挠脸。
葱绿的绒草逗猫似得晃来晃去,他刚开始瞪了一眼没管,后来烦了。
蒋麓得了趣,扭头骑马就跑。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跑到雪原里,正是日光和煦的正午,连荒原上暖融融的日光都显得衬景。
虽然背景里时不时地闪过稀稀落落的电线杆,但那些统统都可以被电脑滤掉。
镜头里只有他们在马上打闹欢笑的样子,和战争朝廷,乃至和全剧都没有任何关联。
姬龄在放声大笑,元锦在拎着狗尾巴草抽他。
马蹄在雪上踩出纵横交错的蹄痕,如无序又恣意的画。
好几个副编剧也跟着看了这一段,感叹导演剪得真好。
演戏最高境界就是自然到与角色浑然一体,他们那时候玩起来根本没有演,笑容都比平日要真很多。
元锦偶尔能有苏沉的几分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麓哥看了这段没有?”有人打趣道:“可别让他瞧见,不然之后又要撩得你烦。”
苏沉还在看屏幕里其他的粗剪,跟着咦了一声:“对了,麓哥呢?”
这两天没怎么见他出来晃悠,人去哪了?
蒋麓正在导演的套房里,帮舅舅收拾搬回渚迁的六个大行李箱。
老导演东西实在太多,光是随身带的几个版本的剧本摞起来都能有半人高,公司相关的各类合同和文书也一刻不停地寄过来找他核对签字,还有衣物和常用药之类的又能装满一整箱。
偏偏老头儿还喜欢买特产,碰见晾肉觉得好吃要买一捆,碰见杏干好吃要买大半盒,再大的总统套都住得像招待所的小标间。
蒋麓粗枝大叶惯了,愣是被老爷子磨得没脾气。
“明天就要飞回去了,”他拿着标签枪又从乱糟糟的一堆东西里翻出个纸箱子出来:“您这东西乱的……草,玉米?舅你认真的吗?玉米??咱们家缺玉米吗???”
“那不一样。”
卜愿戴着老花眼镜拿红笔改脚本,蹲在沙发被收拾出空位的小角落里继续圈圈画画:“你看看,旁边还有榛蘑呢。”
“原生态的就是好啊,”老头拿笔划掉黏黏糊糊的情话,如是感慨道:“据说这玉米叫蓝莓糯玉米,颗颗粒粒颜色发紫,一看就营养!”
蒋麓略嫌弃的扔了条带洞的毛裤,又翻出一个透明玻璃罐,指尖一挨着就弹开了。
“蚕蛹——蚕,蛹。”大男孩原地炸毛:“你吃吗?你根本不吃!”
“平时我妈在家做干锅泥鳅你都说不吃,蚕蛹你碰都不碰买来干嘛!”
“脾气那么大干什么,”卜愿瘪嘴道:“我钱多了烧的,别管。”
后头有助理打包完一整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闻声幽幽道:“小少爷你可劝劝吧。卜老摆了一柜子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回去藏城还买了壶蛇酒,花了三千多。”
“不许跟他说!”
“说得好。”
蒋麓反手把整罐蚕蛹扔垃圾桶了。
“浪费空间,下一个。哪天我得去你家里搬废品去。”
“喂!”
“不许喂!”
卜愿猛瞪大侄子,把分镜脚本放到一边起身就要去捡垃圾桶里的土特产。
“哎哎哎,”蒋麓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拿出从床头柜里翻出来的药:“这又是什么保健品啊?”
老头扭头喊助理过来抢:“东子!过来!”
“还是外国的药,标签一个汉字没有,你也不怕出事,”蒋麓拦着乱扒拉自己的大舅,拼读道:“Sorafenib……cer?”
他认得这个词,扬起眉毛来:“这是抗癌药。”
“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东子快步赶过来想把药收好,眼看着来不及了,讪笑一下。
老导演烦了:“术后恢复的药,还不许人吃这个?”
蒋麓并看不懂其他密密麻麻的英文词汇,此刻已经冷了下来。
“你当初给我请的英文家教,”他压着气息,沉声道:“每行字我都读得明明白白,我还得谢谢你。”
“肝癌靶向药,是不是?”
“你的病到底好全了没有?”
卜愿把药扔行李箱里了:“少管。”
蒋麓没再问他,继续翻床头柜和旁边文件柜里的杂物,找线索般一溜掀开柜子翻东西。
X光片,医嘱单,来自不同医院的塑料袋,还有形形色/色的外国药。
越看越觉得内心惊骇,心情远胜过第一次听说舅舅背着他做肝癌手术的时刻。
“这些年你什么病都不肯在医院呆满一个月,”他压着怒气道:“非要出事了才满意是吗?”
“东叔,这事他让瞒着你就跟着瞒,你不怕死?”
东子哪敢扛这么大的锅,刚要说话被老头拧了下,痛得龇牙咧嘴。
“到底什么情况。”
“复发了。”卜愿闷闷道:“它不听话,切了又长,这不怪我。”
老头在剧组里习惯了横着走,也就这时候肯在侄子面前耍赖。
“舅舅!”蒋麓完全没法跟他讲道理了:“这电视剧你就非要拍是吗?你撒手给别人管自己去养病行不行?你养好了再拍三十年不香吗??”
“医生查出来,说是血液系统里有癌细胞,所以切完了还是复发,”东子小心翼翼开口:“卜老每天吃药我都有提醒,他现在好多了,已经没有尿血了。”
“那是我辣椒吃多了,”卜老爷子骂了回去:“就去年尿过一回你还跟他讲!”
“这事我妈知道吗?”
“知道。”老头嘟哝道:“不然这么多药你以为谁整来的。”
蒋麓气得牙痒,想把这老头捆去医院里盯着他在里头坐牢。
“现在吃的是靶向药,蒋姐说已经是目前国内最靠谱的治疗方案了,”东子小心翼翼地给两边消火:“卜老你平时也少动气,中医不是讲究肝火郁结啥的吗……”
卜老爷子回沙发的小角落里重新蹲好,继续捧着脚本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谁想死在医院啊。”
“全身开满刀子,哪哪都切得跟毛血旺一样,胃插管喉咙插管尿插管你可算孝顺了?”他骂了句脏话,继续给脚本画叉,又涂了段写得烂俗的效忠台词:“你孝顺了,老子到时候在病床上骂娘都骂不出声音来,被管子捅得只能瞎哼哼,得了吧。”
“人到了年纪该死就死,你自己想开点。”
蒋麓被他这套话说得头大,始终放不下心来,拿起那英文药瓶子看了又看,努力再看懂点别的句子。
后头再帮忙收箱子的时候,他脚步停了很久,还是把垃圾桶里的玻璃罐子拿了出来。
老导演表示满意:“这才像话。”
蒋麓面无表情地拧开罐子,当着他的面把蚕蛹干全倒了。
“垃圾要干湿分类,懂吗。”
老导演伸腿试图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