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麓再见到亲舅舅,是在多鄂的草原上。
老爷子近期养得气色好了许多,对剧组的动向也了如指掌。
当时葛副导演带着大家去雪原拍片子的时候,每天都会把片子尽快传回时都,两方再电话会议。
蒋麓听到助理说‘卜导换灯泡摔了’这句鬼话的时候,眉毛跟着一跳,还好潮哥还在絮叨旁的事情,没有发现其中端倪。
这样的谎话,勉强能解释拿命在拼工作的舅舅为什么没有去雪原。
他妈妈不会轻易解释,舅舅有事更不会说。
碰到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剧组本身出事了,总导演必须留在时都找关系摆平,要么就是他舅舅出了什么严重到必须耽误工作的事情——譬如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私生子,或者病得实在去不了高原。
按蒋麓对他的了解,大概率是后者。
小少爷特意挑了个时间,单独进了舅舅的帐篷。
“你骨折了?”
卜老爷子在翻剧本,瞥他一眼,含糊一声。
“石膏打哪儿了?”
“别问。”老爷子又翻一页,心不在焉道:“你知道我脾气,不想说什么都不会说。”
蒋麓嗤了声,转身就走。
“你去哪?”
“别问。”
他看着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敏感。
一预感到有事情不对,绝不会轻易忽视。
闻编剧刚好也在自己帐篷里休息,听见敲门声是蒋麓,很快让进。
“闻姐,我舅舅病了么?”少年目光锐利道:“你们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闻长琴也没想到这小孩说话这么单刀直入,失笑道:“你们家的事,要问我啊?”
蒋麓看着她,目光执拗。
老编剧叹了口气,心想卜愿你是了解他的性子,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先前查了个小肿瘤,已经动刀子活检过了,没事。”
“但你也知道,但凡开个刀是得小心养着,也肯定不能冒险去高原。”
蒋麓皱眉道:“真是这样?”
“你自己看他肚子,我骗你干嘛。”闻长琴本来还在笑,此刻也严肃了神情:“但你别往坏处想,没事咒你舅舅可不好。”
“再一个,说句不好听的,我和你舅舅作为主创核心,是剧组里最该保证健康的人,你和苏沉也一样。”
“遇到任何事情,你们都要保护自己的安全,以及自己的脸面。”
蒋麓将信将疑,低头喝茶时还在咀嚼她说的每一句话。
闻长琴把话题成功岔过去,见他犹有怀疑,笑了下又开了个话题。
“都聊到这里了,我也不用多对你瞒着什么。”
“你知道吗,每个人进组的时候都要签三到五份合同,里头有劳动雇佣关系,项目保密,三方关系责任界定等等。”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比你们任何人都多了一份。”
蒋麓从未听说过这件事,皱眉时有轻微的不安。
“什么?”
“我需要给出保险。”闻长琴淡然道:“也就是自第一部至第九部的全部设定和大纲。”
在《重光夜》还未彻底火爆的时候,第一部到第四部的出版速度都非常稳定,速度自影视化的决定出现起被无限拖慢。
大家都以为是她写作速度变慢了,又或者有很多商业活动,时间上自顾不暇。
其实她自从确定要当编剧以后,写作时间比往常要更多。
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长时间埋首案牍之间,对体力和精神的消耗都不可小觑。
“我必须要把未来几部的故事发展都提前给到,并且在剧组的见证下交由第三方银行保险代为保管。”
她看着他,声音理智而平静。
“如果我重病,遇到车祸,或者因为任何意外辞别人世,这个作品也必须要完整呈现。”
“如果你能理解这其中的寄托和承诺,你和沉沉作为最核心的两个角色,要学会爱自己,以及照顾对方。”
蒋麓突然间得知这件事,只觉得荒谬到难以言喻。
他在记事起已穿梭于各个剧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存在。
《重光夜》比起像一份工作,一个作品,更像是一个无形的契约,在绑定他们所有主要创作者的工作。
他们已经签下名字,必须要把一部分情感和年月都永久付出于此,不可背叛,不可逃离。
他的人生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郑重的选择,惊觉时自己已经置身其中。
“苏沉知道这件事吗?”他回过神,第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那孩子一直对这部戏很认真,我们没有跟他说过这些。”闻长琴轻捏鼻梁,平淡道:“但你可以知道一件事。”
“明里暗里,一直有许多人在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们的安全。”
“原本这些保卫力量只用于你们离开剧组的时候,但是从捉迷藏出事之后……剧组也增加了对应的隐藏配置。”
蒋麓声音有些干涩:“我听完并不觉得高兴。”
“我像是被姬龄这个角色绑架了。”
“那倒不会,他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他。”闻长琴笑起来:“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们会完全融合,在对方身上找到足够珍贵的意义。”
“再说就太哲学了,”蒋麓打了个哈欠,随之起身:“我回去了,你保重。”
“嗯,你也是。”
剧组自藏城飞到多鄂草原,像是穿梭在任意门之间。
昨天还处身于白雪皑皑,今天又能看见草长莺飞,野蛮生长的牧草能蹿到人的胸前。
视野一下子变得平坦而原始。
取景地没有高楼,没有公路,甚至连电线杆子都依稀难见。
时间和科技的存在都被淡化。
万里草原是一片奔放摇摆着的旷绿。
山峦碧野绿得深浅不一,翠色蔓延至天际水边,还有野马群奔驰往来,雄鹰翱翔于云端。
众人抵达扎营的时候,训犬师傅已经在临时基地里呆了三个多月,手里不仅养了一批小细犬,还有成笼野兔、野鹿黄羊之类的在精细养着。
苏沉本来在吉普车里晕了一路,下车时听见有小羊的叫声,水都顾不上喝就奔跑过去看羊。
驯兽师先前看了两遍电视剧,瞧见他时很是开心:“小殿下来了?来来来,给你一把草。”
苏沉很脆生地说了声谢谢,抱着一小捆牧草隔着栏杆看这些动物。
“那只是什么?羚羊吗?”
“差不多,我们管它叫黄羊。”驯兽师傅走进围栏里洗刷水槽,随口介绍道:“这宝贝可精贵着呢,要专门拿证去领,也就拍戏的时候放出去跑一跑,回头得还给人家。”
围栏里还有老人拎着水笼头洗刷脏污,闻声擤了擤鼻子,把鼻涕甩到一边。
“精贵?”
“三四十年前,草原上漫山遍野都跑着这东西,别说狼赶着吃,我自己都吃过三四只!”
“现在都快绝种了,可不是吃出来的,”驯兽师失笑道:“以前是好几个省都有,现在已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了。”
老人很是埋怨地嘟哝了好几句,去隔壁栏喂兔子去了。
苏沉本来还想摸一摸黄羊修长弯曲的角,听完他们聊天,默默去左边喂绵羊羊羔去了,不敢太靠近这些保护动物。
“你们这批刚赶过来吧?”驯兽师凑过去跟他搭话:“我在这住了三四个月了,你看那边,还有梅花鹿呢。”
“对了,麓哥他们呢?”
“他们的车比你们的快,这会儿帐篷都搭好了。”驯兽师笑道:“你喜欢哪只羊,叔叔回头给你烤着吃,多放点孜然可香了!”
苏沉怀里还抱着只咩咩奶叫的小羊羔,笑容有点僵:“不,不太好吧。”
“那就烤兔子!”驯兽师撸起袖子,已经在挑今晚的食材了:“你这会儿舍不得吃,拍戏一样要吃的。”
剧组早早调了车队,不仅把全套行宫仪仗从时都运了过来,还特意选了好些当地面貌的群众演员,准备跟之前一样来一场壮观篝火,尽可能地多方位取景。
苏沉抱着小羊舍不得松手,小家伙也很温顺地拱在他怀里,估计是图他暖和。
一人一羊正腻歪着,蒋麓在后头笑了一声。
“舍不得走了?那我玩狗去了。”
“哎,你等等!”
苏沉一听见有狗,也顾不上羊,跑过去找蒋麓好几步,又冲回来找驯兽师,十分认真。
“这只不许吃!”
“不吃不吃,”驯兽师乐不可支:“这只是母的,可以留着下崽。”
苏沉:……!!
他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蒋麓溜达到一半发觉人又不见了,又回来拎他。
“不许人家被烤香了撒孜然,还不许人家长大了下崽啊,走了。”
苏沉走了好几步,扭头还在看小羊。
葛导演守在狗栏旁边,一瞧见他们两来了,很乐呵地放了栏门。
“来,跟小家伙们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一群狗崽们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绕着他们晃尾巴舔手,热情到让人无法招架。
苏沉被舔的脸颊都湿漉漉的,差点被撞到跌坐在野草里,声音里满是惊异。
“这是狗?”
这真的是狗??
眼前的一切还真和城里的认知迥然不同。
每一只小狗都细瘦到肚子凹陷的程度,流线型身材以及紧窄的腰腹都相当与众不同。
它们灵巧纤细,高挑修长,奔跑起来犹如马驹般迅疾。
“细犬嘛。”葛导笑道:“还有鞑子犬和牧羊犬,在远一点的犬舍分开养着。”
“但这里的算是皇家御用猎犬,来,你挑一只有眼缘的。”
“要是养得喜欢,它可以跟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