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作为主演,早在进组时苏沉就收到了来自闻编剧的亲笔签名全套书,而且还是限量金装版,据说现在早就被炒的翻了好几倍。

虽然闻长琴早年接受采访时说从故事大纲来看将有九本,但现在实际出版刚刚到第六本,还有三本暂未问世。

苏沉想了又想,晚上临睡前把那几本还没拆封的小说拿起来,最后还是放下。

他其实有时间看完这些书。

剧组安排戏份时间不一,有时候赶上密集的文戏或者武戏,他可能三四天都呆在酒店,上上课跑跑步一天就过去了。

套间里预留给爸妈的房间暂时用来拼图,助理姐姐特意买了一大堆给他,还会陪着一起给拼好的整图刷胶水,把他拼的白孔雀卢浮宫一样一样装进画框里。

最初那个房间空空荡荡,后来被填装了各式各样的画,像一个小型美术馆。

苏沉很久没有回学校了,但每次看见那几本没拆封的小说,就像是看见高年级的课本。

如果他提前读完那些情节,脑子里会无时无刻地琢磨未来几部会怎么拍,怎么表演,哪里可能卡到拍三四天都过不去。

想了又想,小孩还是决定再整理一遍自己对全部剧本的揣摩问题,找个合适的时间找导演编剧答疑。

他心思敏感细腻,早已发现很多只属于自己的殊荣。

卜愿和闻长琴作为核心主创之二,经常忙到前一天奔赴各地开会应酬,后一天赶回来监督拍摄。即便是停留在片场里,他们身边也总是电话文件不断,有数不完的事情要定夺确认。

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苏沉为了角色塑造的事情找他们,他们都会暂时推开手头的繁琐事情,予以绝对耐心认真的解答。

闻长琴年近五十,体力并不算好,熬夜几次都会显得脸色苍白。

即便如此,她也一再坚持让苏沉随时找她问问题,不用写在纸上托人转交。

“这是应该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别的。”

苏沉明白,他们的这些举动,皆是对元锦这个角色的郑重,也或许是对整部剧的珍重。

唯有以更真实的表演作为回报,也作为一个小孩对大人们的感激。

剧情终于推到谲蛇窟处,在那里他们即将收入第一个天幸师跟随身侧,为后面的刺杀埋下伏笔。

绝大部分要吊威亚的镜头都由蒋麓完成,但苏沉也免不了要上天飞个两回,因为太瘦的缘故,威亚师傅还得多绑两圈,防止意外滑脱安全衣。

威亚的本质是钢索被武术师傅们人力拉动拖拽,再由滑轨控制转向等,将绳索另一端的人拽到高空以完成各类表演。

蒋麓身形轻巧,在半空中执剑厮杀都形意具备,看着好像并不难。

苏沉并不恐高,但第一次试威亚的时候骤然升空,还是没忍住。

“喔噢噢噢啊!!”

下头的人笑成一片。

“合着小殿下还会怕啊。”

“难得听他这样叫哈哈哈哈怪可爱的!”

苏沉努力保持着平衡,还没按着台本做出规定动作,双胯肩胛都已经被勒的生疼。

他忍不住想蒋麓你难道是野猪吗,怎么就没见过你喊一声疼,此刻找镜头位置都有些吃力。

一上一下飞完,肩膀都压青了一块儿。

“行吗,”导演简单确认,嘱咐开拍:“来第五十六场第一次,准备!”

蒋麓带着他骤然升空,单手执银索渡河而过,身下皆是蜿蜒流动的银蛇。

苏沉完全没法融进角色里,按着剧本把台词一一说完,头一次觉得被他捉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蛇是真蛇,暗河也是真河。

在昏暗光线里,连呼吸声都会被清晰录入,他演得很勉强。

但这一场的主角是身轻如燕的姬龄,在黑暗环境里苏沉都不会被过多拍摄表情,一场下来没有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机位调一下,有几个地方太黑了什么都没拍到,灯组导演过来一下!”

录音组导演匆匆跑过来,说有几句录的不清楚。

卜导跟他们简单开了个小会,吩咐再拍一回。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到最后都成了机械行为,好像和表演没有什么关系。

苏沉始终都只有次要戏份,每次找准时机把台词说完就OK,剩下的全部交给蒋麓表演。

他忍不住去观察这个哥哥。

蒋麓平时也许话很多,真的做事时一句废话都不说。

像积蓄力量的猎豹一般,目光专注,气息收敛。

不会开玩笑般抱怨威亚勒着可真疼啊,每一分力气都只留在刀刃上。

导演要再拍一次,就一言不发的去拍。

起起落落间汗水都已经浸透了戏服,只默不作声地接过毛巾擦一下,然后继续。

他原先觉得自己开始了解这个人了,又好像完全没有。

这种对自己的狠劲是默不作声的,没有人点出来,就不会有人夸奖感慨,他们全都看不见。

可苏沉始终离他很近,无论是剧中还是戏外。

他看得见他用力时脖颈绷直时的青筋,也看得见没被戏服保护的,被磨出紫痧的后肩胛骨。

卜愿拍戏一向尽善尽美,最多只给三十分钟的体力恢复时间,然后吩咐再来一镜。

蒋麓点点头,再次穿好安全服,准备上绳。

苏沉深呼吸着在一旁同步穿好,和他一起暴露在镜头前。

“三,二,一!”

打板声啪的响起,长剑挟着风声刺破洞穴里的寂静。

群蛇引颈欲咬,远处忽地传来幽怨笛声。

苏沉突然听见了什么轻微的裂响。

“咔嚓。”

他不安地抓紧蒋麓,在半空中神情戒备。

“嚓……”

“轰!”

别轨器猝然迸裂断开,蒋麓直接失去提力急速往下砸去!

“麓哥!”苏沉恐惧到失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力气并不足以留住他,吃痛到不得不松手:“麓哥!!!”

“咔。”

“咔嚓。”

最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近的像就在头骨里细细的钻破了一个孔。

威亚支撑不住受力失衡,瞬秒里轰的崩断一根,苏沉直觉天旋地转,双肺都要从喉间涌出来。

他在下坠时尖叫出声,但下一刻直接砸在地上,听见有什么断裂破碎,冰凉湿滑的绳子在缠绕他的胳膊。

不是绳子,那不是绳子——

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四肢说不出的痛。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远处有人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苏沉努力睁开眼,但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挡。

好亮……怎么回事。

“沉沉,你醒了?”小京姐姐守在他身边,忙不迭帮忙递水:“先缓一缓,你没事啊,不用怕,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

小孩有点坐不起来。

他太累了,累的只想蜷进厚实温暖的被子里,哪怕在医院里多睡一会。

“咱们等会回酒店休息,卜导也给你们放假了,先好好调整一下。”

小京帮着喂了点水,习惯性伸手碰一下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

苏沉扛着困意看她,终于回过神来,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

“麓哥!”他猛地坐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睡觉:“他有事吗?蛇有没有咬到他?”

小京手忙脚乱地帮他盖上外套,快速道:“你没摔伤,内科医生检查过了,只是有轻微脑震荡,睡几天就好。”

洞窟狭窄低矮,没到会让人摔骨折的地步,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麓哥在哪里,”苏沉抓住她的手:“他出事了吗?”

“他没事,你不要紧张,”小京努力安抚道:“他虽然……摔在蛇箱上面了,但都是无毒蛇,只是被咬了几口,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沉匆匆问了病房号,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由于别轨器脆化崩开的缘故,蒋麓被失控的威亚甩出布景外,直接砸到了道具存放区的蛇箱上。

苏沉摔在一旁的软垫上,皮肤也有一定擦伤,但内科诊断后没有其他问题。

苏沉听清楚了事情经过,仍然四处在找蒋麓病房的位置。

他共情能力太好,几乎能在脑中模拟出尖锐蛇牙扎进皮肤的瞬间。

不是一条蛇,两条蛇,麓哥是砸在一铁箱的蛇上!

他看清名牌时根本顾不上敲门,像是撞进屋子里一样快速冲进去,看见坐在床边等护士打绷带的蒋麓。

少年脸上多了两抹血痕,已经被涂了黄褐色的碘酒。

他伸出一只手任由护士拽着,怀里还放了本翻到一半的杂志。

“你来了?”

苏沉冲到他面前才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去抓他的手,双手抓着床尾的被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蒋麓被他吓一跳,条件反射想帮忙抽张纸巾,被护士重重抓了回去。

“别乱动!”

苏沉看着他都说不出话,呼吸起伏大到如同坠落时的心情,哭的像只下雨天的小羊。

“你别哭的这么惨……”蒋麓艰难地想说点人话:“你醒醒,我是被咬了,不是被砍了。”

小京姐姐后一步才赶过来,手里还提着苏沉的鞋,又急急忙忙地去拿纸巾,把苏沉抱在怀里哄。

蒋麓看在眼里,有点烦躁,把脸别到一边。

他烦躁的原因是,他从来都不习惯苏沉身上这种过分的细腻。

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如何回应。

就好像飞鸟不会游水。

从来没有人为他留过眼泪。

更不会为了屁大的伤表现到着急坏了,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蒋麓小时候身体不算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

但他妈妈认为发烧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地对症下药,然后在旁边给他科普化学小常识。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破孩,脑袋顶着冰袋在旁边被动地听些有的没的,自己迷迷瞪瞪地觉得好像要死了,但是一看亲妈冷静的很,又隐约觉得好像不会死。

“所以你可以在感冒发烧的时候吃冰棍,”蒋女士挪开书,语气平淡:“来一根吗?”

“……不用了。”后者完全没觉得高兴。

父亲从记事起就不存在,母亲又一向是副冷淡面孔。

反而是会生气会揍人,会催他练功教他读书的舅舅更来得生动。

蒋麓深呼吸一口气,想跟苏沉说声谢谢,嘴巴都张开了说不出来。

好像几个音节天生发不出来一样。

他没法像这个家伙一样哭笑闹着表达感情,他做不到。

还好有个助理姐姐能抱着哄几句,不然就得留他一个人盯着他哭了。

护士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有点看不过去。

“你倒是说声谢谢人家啊。”

蒋麓如蒙大赦:“谢谢谢谢。”

苏沉光是擦脸就废了好几张纸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较真地看着他。

“你疼吗。”

“不疼。”

“伤口多不多啊?”

“没。”

“你打针了吗?”

“昂。”

护士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在关心你。”

“我知道,”蒋麓艰难道:“谢谢啊。”

“……”

算了,教不动了,让他爸妈教去吧。

护士叹口气,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对了,我舅呢?”

“他刚才在医院,确认你们两没大问题以后回剧组骂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这回剧组得腥风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换好些个人,把腹诽按下不表,笑着安抚道:“老天保佑,你们两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伤风血清,这段时间都不能吃辣的,饮食清淡小心着凉,之后我来负责给你换药。”

蒋麓点点头,倒回床上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只说休息两三天,没想到后面会延长到一个星期。

苏沉连着几天没戏,闷头睡了两天就睡不动了,又留到组里去看其他人拍戏。

这次再去,之前面熟的道具组几个叔叔都消失了,气氛也变得更严肃一些。

卜老爷子跟蒋麓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太多关心的话,看见苏沉说了声你来啦,再无他话。

但苏沉就是能从短短几个字里感觉到很多。

他早已觉得,剧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样,与自己有说不出的羁绊和感情。

他很喜欢这样。

谲蛇窟里住着一位蛇骨婆婆,传说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了错才被赶到这来。

她被当地髓族的族长收留,跟着学会识百草医邪病,渐渐为众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来临。

她一夜间被众蛇视为同族生命,后来被窝一掀开都随时有细小青蛇追寻而来,被当地人视为天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旁人恐惧厌弃,当作不祥之人远远躲开。

重光夜的赐福,对她来说等同诅咒。

命运的几起几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渐渐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谲蛇窟内。

而元锦只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祸首吗?”

若不是他父亲那夜贪杯醉酒,掷壶破了贵妃的面,她又怎会被迁怒?

老婆婆癫狂大笑,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无妨,无妨!”

万风集的关系打通,让他们拥有了财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护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规避任何形式的下药毒杀,深夜里有刺客钻开窗户纸风意欲迷烟相困,刚抹开一点小缝,就有银环蛇冷不丁钻出来,张嘴就是一口。

还有比蛇更警觉聪慧的守卫吗?

姬龄虽然不太敢和它们接触,但也终于敢放心睡个好觉,渐渐在卧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觅宝揽才,队伍关系都不断壮大。

眼看着日子变得顺风顺水,洪党的铁骑追杀而来,在夜市里当众斩杀了扮作菜贩的十二皇子。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锦被按在瓜筐里,连呼吸都一瞬消失。

这幕戏需要拍得凄厉血腥,前一秒欢声笑语不断的夜市,下一秒变成人头滚地的屠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没想到却要亲眼看见手足咽气。

……十二哥曾经还和他放过风筝。

屏幕外,观众看到的是导演和剪辑组的精细安排。

但其实在拍摄时,近远景的切换需要被反复设计。

元锦躲在瓜筐里,在菱纹缝隙里只露一双眼睛,要怎样才能拍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

副导演试着把摄像机怼到苏沉面前。

“……我看不见外头了,”苏沉蹲在西瓜筐子里,脑袋上还放了几只小瓜,被压得头大:“你放这么近,我只能看见黑洞洞的镜头。”

“那就假装你看得见,”副导演乐呵呵道:“发挥你的想象力!记得不要直视镜头哈!”

等一下!镜头怼脸我连别的都看不见啊!!

余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条,那边发生了什么全被你挡住了!!

卜导在一旁晒着太阳,闲闲点头:“是要这么拍,等会蛇骨婆婆给他盖盖子的时候,记得再往筐上面放几颗白菜。”

“那可够重的,当心压着孩子。”

苏沉哪里还顾得上白菜,眼看着镜头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视野,试图求助:“咱们不能只拍远景吗?”

“近景也得来,还得换好几个角度拍中景,”副导演帮忙洒了把土:“情绪酝酿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苏沉已经炸毛了。

你们讲讲道理!!

这怎么想象!!

他等会会被西瓜压得都没法完整抬头,景棚混乱味道还像是还掺杂了鸡鸭的臊味,强行共情也共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着那边已经在倒数了。

“各部门准备,三——”

苏沉伸手揉脸,临时找了个借口。

我瞎了,对我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追兵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佘婆婆当机立断把他抱进瓜筐里,盖盖时不忘放上两根青瓜白菜。

他的视野猝然转黑,来自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头逼近的一瞬间,苏沉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对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镜头里的机械构造,捂住口鼻去听官兵杀人的混乱动静,再度拥有元锦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是皇子,俺家两口都是卖菜的,官爷您抓错——救命啊!!”

“快跑啊,官爷杀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杀了。

皇宫里仅剩不多的,会为他笑容满面的,同他真心亲近的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里,他看得见。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头都好像涌来发甜的血,又想作呕又想喊叫。

疯了,都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

人头只在躯干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双眼仍然睁着。

元锦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绝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过风筝的哥哥——

“卡!”

几个导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竖大拇指。

“不错不错!是那个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会演!”

老婆婆笑骂一声,把苏沉头顶的西瓜挪开,扶着孩子出来。

“疼不疼啊?怪沉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拍这种戏,不耗体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现在饿的能猛吃两碗饭。

自从月初下过雪之后,大伙儿饭量和气温都成反比。

剧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还没亮,剧组都有工作人员出来除雪除霜,再通过补光营造盛夏的感觉。

冬天天冷,演员说话时会因为口腔温热喷出热气,暴露实际拍摄的季节,让观众脱戏。

所以剧组还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冰块,让大家含过之后再去说台词,保证在寒冷天气里不会哈出白色的气。

天这么冷穿的还少,还得时不时含着碎冰说话,不来点大鱼大□□力根本撑不住。

进组之前,苏沉饮食清淡,喜欢吃芦笋虾仁之类的小菜,油焖蹄髈之类的尝一块子就行。

来剧组三个月了,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盘红烧肉,外加两碗米饭。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够快速充电。

自那场谈话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过为元锦做个什么的念头。

一旦写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都会舍不得烧掉,那样不好。

可直到这场窥看杀戮的戏拍完,苏沉才真正动了这个心思。

他一直留着蒋麓给他的打样发冠,但没有完全悟透。

这顶血珀发冠,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剧组一直在商量着是否用真金和真宝石来打造一顶足够诱惑世人的华丽发冠,到现在都只是画出几个模样出来,反复做模具进行确认。

但苏沉要面对的问题是,权力到底是什么?

他作为苏沉,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作为元锦又难以揣摩。

类似权力的争夺,三十多人的追逐厮杀,他一度有个朴实的想法。

——不参加不行吗?

——不做皇帝不行吗?

他心思纯净,对权力毫无欲望,面对今天这样的剧情只觉得困扰。

但这种东西问导演编剧不一定有用。

权力理应是诱人的。

可它看起来一点都不诱人。

苏沉在房间里吃完饭,叼着糖又去翻剧本。

翻来翻去,决定去找许爷爷。

妈妈说过,许爷爷之前演过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为影视学的经典。

电话里确认过可以拜访之后,小朋友抱着笔记本下楼敲门,虔诚求教。

这些天里,他进过很多演员的房间。

有的香水缭绕,里面每日插花不带重样的,多坐一会儿都让人直打喷嚏。

有的放满了名贵包包鞋子,又或者是珠宝戒指,他不认识那些牌子,也不感兴趣。

也有的扔满了餐盒,到处都脏兮兮的没法落脚。

但许瑞平的那一刻,苏沉看见他身后的书柜。

大家基本都在酒店里要住个半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搬了过来。

“好多书……”他回过神来,忙不迭鞠躬:“前辈好!”

刚入组的时候,卜导让他去找指定的三个人采访,题目是‘他们对元锦的看法’。

许前辈当时说要演了才知道,苏沉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这一次私下碰面,苏沉不敢浪费他半点时间,很快把困惑讲了出来。

许瑞平年纪大了,听什么要反应一下,思考了很久。

他该怎么跟一个十岁的小孩解释权力是什么?

“你等一下。”

苏沉担心自己问了什么蠢笨的问题,给别人带来困扰,小心翼翼道:“您要是不方便回答,我也可以先回去自己想想。”

“不,这是个好问题,”许瑞平站起身,去书架上翻翻找找,又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自己老花眼是远视,临时找眼镜放在哪里了。

苏沉立刻在旁边花瓶上找着乱挂的眼镜,拿绒布擦干净了双手递给他。

“噢,谢谢。”

老爷爷翻翻找找,终于抽出来一本书,重新坐下。

他在章节之间选择不定,舔了下手指继续翻阅。

苏沉看着封面上的《1984》,隐约觉得这是本数学书。

“哦,在这,听我读。”许瑞平扶正眼镜,慢慢地读给他听。

老人的声音有些浑浊,但沉淀着岁月的气息。

“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

“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

这是苏沉第一次听别人给他读这样的书。

他听过老师读课本,父母念散文,但第一次听到这样凝重的声音。

像是透过声音本身,都可以咀嚼出许多苦楚和记忆。

以至于听完之后怔了很久,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内容本身。

“这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许瑞平放下书,平和道:“有些事,也许我没法和你明白解释,抱歉。”

“我是不是该看看这本书?”苏沉觉得也许这里面的内容可以解惑,低头把内容记到本子里。

“时间到的时候,你会忍不住自己去看的,”老人笑了下:“现在显然还没有到。”

“我觉得很矛盾,”苏沉难过道:“权力不是可以用来做好事吗?”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我不会让大家互相厮杀,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流血痛苦。”

许瑞平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和元锦很不一样。”

“但在拍戏的时候,你必须要把自己放进他的生命里。”

老人俯身向前,如同催眠般缓缓发问。

“假如你是元锦,你觉得从一睁眼起,你生活在什么样的情绪里?”

十岁的苏沉,被父母深爱着,生活无忧无虑,没有面对过死亡,连殡仪馆在哪里都不知道。

十二岁的元锦,自出生起就在目睹死亡。

乳母,母亲,兄妹,所有人。

他感受过爱,但爱的来源陨落之后,他得到的爱就很少很少。

他看到过很多人受辱,也包括他本身。

尊严在死亡的困扰前不文一钱。

他常常坐在墨白梨花树下,看凋零的花,看随时可能夭亡的自己。

苏沉从和角色的链接里断开,只觉得后背都是汗。

“太痛苦了,”他忍不住握紧茶杯:“一切都太痛苦了。”

“这个角色很尖锐,”许瑞平温和道:“他后来也做了很多残忍的事,但从他有记忆起,没有什么不是残忍的。”

“所以……”苏沉低声道:“权力让我觉得很悲伤。”

“对,这是沉沉你的感觉。”

“可是对于元锦呢?”

“权力……让我觉得很安全。”

孩子梦呓般轻声道:“当我可以伤害任何人的时候,我很安全。”

“不,不对,”他微微摇晃脑袋:“我可以抹杀任何人的时候。”

许瑞平露出赞同的神情。

“你和元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安全感。”

“你是个很有安全感的孩子,你没有被伤害过,也不会心怀忐忑,患得患失。”

“元锦至少在我眼里,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人,他狠厉是因为他多疑,他会通过伤害别人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安全。”

“我不希望变成他那样……”苏沉小声说:“我还是喜欢我现在这样。”

“那当然,”老人笑起来:“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刻意改变什么,戏只是戏。”

虽然很多戏里角色的命运,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演员本身。

但那些暂时都不用提,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回到最开始你的问题,”许瑞平看向他,眼神复杂:“我眼里的元锦,可怜又可怕。”

苏沉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以为你会说可恨,”他感觉到内心的沉重,有些否定地说道:“我都不敢相信你帮扶他到最后,他却决定杀了你。”

姬将军早在第一部,为了保护元锦就差点死了一次,以命相托,嘱咐姬龄对他效忠。

谁也想不到到后面姬将军被封为定国公,却最终死在白绫之下。

苏沉去试镜时没有看过原著,读到还未出版的剧情时也没有对应谁是谁。

现在猛然发觉被赐死的竟是这个护他至登基的老臣,心里五味杂陈。

“恨当然是会恨,但更多的是怕。”许瑞平给自己又斟了杯茶,淡淡道:“至少作为演员,我读到的角色情绪是这样的。”

“您在剧里六七十岁,他到第七部也才二十几岁,差了很多啊。”

“年龄并不能决定这些。”

“我个人觉得,姬逢山是觉得……自己亲手放纵了一个怪物的崛起。”

“元锦登基之后做了很多事,就像是失控脱轨的马车一样,让所有人都渐渐无法掌控拿捏。”

“每一个重光夜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也在给剧情带来急速的转变。”

许瑞平摘下眼镜,说到这里已有些疲倦。

“你还要感受很多,但不一定是从剧本里。”

“只有你的人生经历丰富到可以媲美他的时候,你才会在最后几部真正演活他。”

苏沉知趣起身,对老前辈致谢道别。

他在回去的路上,决定回房间以后亲手画一画那顶血珀发冠。

感受它的形状,它的颜色,以及它背后代表着什么。

再上楼的时候,走廊里吵吵闹闹,还有人在语气欢快地打电话。

苏沉探头一看,发现是好几个少年组的小演员。

“沉沉你回来了!”他们笑道:“后天是那个日子,卜爷爷定下来了!”

苏沉这两天光顾着琢磨剧情去了,都没有听到别的消息。

“什么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给那个日子起名字,最后哈哈大笑:“就是——那个日子!”

“所有的庆典,宴会,歌舞,戏法,一整天统统拍完的日子!”

“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叫她过来看了!”

“听说晚上要放四五场焰火,跟过年一样?!”

“当然咯,京姐说我们也可以跟着玩花炮!”

“好像会有好多好多人过来跳舞,我跑到仓库去看了,裙子都有几百条!!”

苏沉听了半天,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脱掉外衣钻回被子里。

小孩一下午学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已经消化不过来了。

至于焰火,戏法,宴会,唔……

他像只无暇顾及其他热闹的小羊,呼吸浅浅地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