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一转,最后几个追兵也猝然倒地,寂夜竹林再度无声无息。
少年手执飞索,几抛几越绕了竹林大半圈,终于看见小池塘旁安详嚼草的老青牛。
他悬身一沉,把那牛背上的牧童掳走。
“属下来迟了,殿下恕罪。”
元锦直至被安放回轮椅上,才终于抬眼看向姬龄。
自年幼起,废太子母家倾颓,双腿又形同虚设。
他身上有很强的一股排斥与戒备,像是拒食的雏鸟,不肯接纳任何人。
姬龄早已习惯了他这副自闭的性子,在寂静里推着他缓步向前。
如今已是深秋,松软竹叶犹如薄毯,踩上去会有轻微的脆裂声。
他们路过血泊尸首,两人的目光皆未停留半分。
“快到了,”姬龄脚步轻快,并未被他的沉郁气息影响:“饿不饿?等会吃碗热元宵怎么样。”
元锦不语抬头,刚好目睹有暗紫淡雾自远处弥漫开来,略有不安地往后缩了一些。
后者嘴角一勾,笑道:“太姥姥,孙儿来了。”
只见少年用指节轻叩紫竹中节,两人一椅于雾中消失。
幻雾不声不响地随风消散,千倾竹林随风摇曳轻响,如从未有人来过。
“CUT!”
直到听见导演喊停,苏沉才在轮椅上咳出声来。
好呛人!!这是什么烟!!
“是加了点料,不然也不会紫的这么漂亮。”蒋麓松了手,困得像大猫一样伸了个懒腰:“你是拍完了,我还要补两场打戏。”
苏沉没想到他突然松手,轮椅刚好又放在一个斜坡,吓得叫了一声。
远处助理忙不迭跑来,但蒋麓已经伸手抓稳了,半信半疑地看他。
“你知道你没瘫对吧?”
苏沉每次从角色里走出来需要好一会儿,皱着眉点了下头,像重新适应双腿一样慢慢走了出去。
不远处,卜老导演在看他们的背影。
“还不错啊,”闻编剧捂紧毯子道:“大半夜的真冷,早点收工呗。”
“有两个镜头被群演挡了身位,要补。”老导演终于把目光收回来,念叨道:“我总觉得那孩子,这么小就入戏这么快,不是件好事。”
闻长琴笑道:“你不是找这样的好苗子找了几十年?听说过叶公好龙,可没听过卜导好苗。”
“但他现在才十岁,还得在咱们这剧组里泡十年。”老爷子拧开保温杯,闻了闻里头一股中药味儿,对助理怒目而视:“你又往里头加什么了!!”
“师母说您嗓子早哑坏了不喝点罗汉果不行啊!”
“罗你个腿子!倒了!!”
闻长琴还觉得不够暖和,又揣了个热水袋,正色道:“戏里戏外有什么分不清楚的,假发套一摘,回城市里过段日子,到处都是电脑电梯电视,还真觉得自己活在古代不成。”
“是这么个道理……”卜导仍有顾虑,但不再往后说。
他没法解释自己的那股直觉。
苏沉回酒店时已经是上午四点,虽然困得要命,但头发带过假发套以后总有股怪味,洗洗涮涮天就已经蒙蒙亮了。
小孩贪睡,第二天又排了夜戏,索性一觉睡到下午四点,中间醒了两回,吃点东西继续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偌大套间里仍是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苏沉在大床上翻了个身,神情有点落寞。
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日子。
如果在寄宿学校,至少每天能和好多朋友说话吧。
今天刚好是星期六,苏沉试探着给商朝阳打了个电话。
“歪?”对面传来动画片的背景音,以及好友特有的大大咧咧招呼声:“谁啊?我爸不在家。”
“朝阳!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接电话!!”
“是我,苏沉。”
“啊!!你终于记得跟我打电话了!!”商朝阳激动起来:“你那边是美国时间吗?白天还是晚上啊?”
“不对啊,你座机显示还是在国内,区号我不太认识……”
“嘘,”苏沉想了想保密协议的范围,小声道:“我不能说太多,你那边还好吗?”
“好啥啊,天天作业又多,张老师还是那么凶,”商朝阳也不多追问,懒洋洋道:“你要是跑出去哪儿玩了,带我一个呗,我天天盼着不上学。”
“朝!阳!”
“哎哎哎知道了。”
苏沉隔着电话听他闲聊家里和学校的大事小事,听着怀念又失落。
他好久没被爸妈训了。
也没有见过老师,见过同学,或者去荡会儿秋千。
新的生活就像是被隔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吃穿住行都开始和同龄人截然不同。
商朝阳聊了半天,倾诉欲得到极大满足,一口气干了半罐汽水,终于想起来关心下好朋友。
“你呢?你还好吗?不会是生病住院了吧?”
“没有,”苏沉叹了口气:“估计再过个大半年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听说预告片会预先剪出来,方便广告招商。到时候他想瞒着,大家估计也都知道自己去拍电视剧了。
“那你开心吗?无不无聊?身边有新朋友吗?”
“朋友?”
苏沉第一反应是那个坏哥哥,表情很犹豫。
小孩儿生得根红苗正,从小是爸妈老师眼里的乖学生,上课讲话都会有点负罪感。
但蒋麓与他恰恰相反。
正如旁人所言,蒋麓身上有股江湖气,是自幼跟着跑剧组混出来的。
他基本没在学校里呆过多久,还在襁褓里就开始出镜,然后一直演到现在。
父亲身份成谜,母亲醉心学术,也就一个舅舅看管着,把他抚养到大。
所以显得世故,老练,甚至有一点点人堆里混出来的小滑头,以及缺乏细腻教养的痞气。
苏沉并不了解太多,但觉得如果说一个新朋友都没有说不过去,还是应了一下。
“认识了一个大哥哥,十四五岁,很会打架。”
“哇,酷。”商朝阳听得很向往:“十五岁都要读高中了吧!还有呢!”
“我有点怕他,”苏沉小声道:“我觉得他已经有一米七了,再过几年肯定有一米八几。”
“那家伙虽然经常抽烟,嘴巴很毒,但是……心眼不坏,一直有保护我。”
“那很不错啊。”商朝阳听得很心动:“一般来说,遇到这种大佬,要嘴巴甜点,多叫两声哥哥!”
“像我六年级的朋友,基本都是初中生哥哥的尾巴,让干嘛干嘛,还主动帮忙递东西,这样人家才愿意罩着!”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小朋友被灌输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社会小知识。
直到蒋麓过来敲门。
“醒了没,等会上戏了。”
电话一直占线,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挂好。
“噢噢来了!”
苏沉高声应了,小声道:“我挂了哦,下次聊。”
“好嘞,白白!”
再打开门的时候,小朋友笑得阳光明媚:“哥哥我马上就好,你先去吧!”
蒋麓定定看了他几秒。
“你笑得好假。”
苏沉:“……”
门啪的关上。
我讨厌他!
最近连着拍夜戏,和剧情有很大关系。
虽然朝廷一直在各地设有兆幸府,每年按光落位置将命定之人登记入册,但相关名录名存实亡。
敢贸然向旁人展示异能的人,要么被捧到高位人尽其用,从此荣华富贵,要么便被算计到分毫不剩,家破人亡。
但凡有点脑子的,最后都会改头换面,重新变了容貌姓名和身份,低调小心地过日子。
兆幸府的存在,一半是为了招安收买,一半是为了常年监视。
双方互相提防着彼此的存在,世人也讳莫如深。
谁都没想到,近在天子身旁的姬家,家里竟然有位太姥姥也是天幸之人。
元锦被接进姬家竹宅的时候,真实的姬家早就在数年前撤的里外干净,空有其表了。
五代老幼、家产田地、藏书兵器,早已一样样移进这万千紫竹之一里,哪怕是追兵上下勘察摸索,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剧组当初买下影视基地里的这一大块儿地,耗了不少时间花在修府宅建皇宫上。
电视里两人是身形一晃在竹林里消失,其实就是在紧靠着竹林的另一片景里继续拍戏。
元锦深夜被接进姬家,一看亡母手书,二拜姬家众人,三备反杀诸乱。
几场戏里情绪变化有许多激烈起伏,很难驾驭。
对于故事里的元锦来说,一切都是他未曾预料的剧变,大悲大痛轮番而来。
但对于戏外的苏沉来说,他一晚上光是哭戏就要演好几场。
秘入竹宅,见其间灯火繁华的戏码,剧组早已拍的轻车熟路,一会儿就好。
哭戏愣是卡了一晚上。
也直到这个时候,卜老爷子的严厉苛求,才第一次显出来。
“你不能哭的太弱,也不能哭的太惨。”
“不能不哭,但同时要显出几分烈性子出来。”
“刚才那一镜拍的很勉强,我跟你说了,他病弱,但是内心非常的狠厉,你仔细思考一下,他这个时候看着先皇后的手书,是因为什么才流眼泪?到底在哭什么?”
苏沉凌晨两点之前还哭的很像模像样,到了凌晨三点往后又困又累,碰到这么哲学的问题已经懵了。
导演叹了口气:“还是没悟。”
小孩很受打击,吸吸鼻子说对不起。
“要不明儿拍,”蒋麓在旁边小声道:“他眼睛都肿了,不上镜啊。”
老导演予以智慧的凝视。
蒋麓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您别瞪我,当我放屁。”
“不,”卜老爷子对着他指了指布景:“你过去,给他示范着哭一个。”
“要哭的傲而不弱,哀而不伤,哭的又烈又痛,肝肠寸断。”
苏沉还在拿热毛巾敷眼睛,听到这话瞌睡都醒了。
蒋麓:“……”
我就该早点回酒店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