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发烧

浴室里,小苍兰的气味氤氲成雾,潮湿、温热、迷蒙。

加了浴盐的水呈现出莹润的绿色,江染银整个人浸在水里,闭着眼,仿佛沉睡在了剔透的玉里。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忽近忽远的——“And she’ll never know your story like I do.”

刷地一声,江染银从浴缸里坐起来,溢满的水翻涌,潮汐拍岸般荡开,哗啦啦淋了一地。

沾了水的睫毛眨了眨,像是薄雨中透明的蝉翼轻颤。她睁开了眼,露出琥珀一样的眼瞳。

然后,琥珀里沉寂的蝴蝶苏醒了。

她回了神。

果然,还是我的沐浴露的香味更好闻。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这般想,意识到这一点的江染银立即又捧了把水泼在脸上。

“江染银,你发什么疯。”她轻嗤,低头,水面反射着白炽的灯光,倒影模糊,看不清自己的脸。

这样未免有些狼狈。

即使在回国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设想过各种重逢周岐征的场景,但现实还是打得她措手不及。

刚开始的那戒断般的一年半,江染银就像条脆弱的毛毛虫,自救一样的本能逼迫着她成长,用仅剩的自尊武装自己,成为保护自己的茧。

只有她的狭小世界里,过去的自己一点点溶解,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蝴蝶破茧的过程注定痛苦,但她最后获得了新生。

后来江染银确实很少会想起周岐征了,除了和干妈联系时不可避免的提及,就连逢年过节的问候都变少了。

渐渐地,他成了她和家人固定通话时偶尔说起的哥哥,那暗无天日的单恋时光里的某某,随着那挣破的茧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她开始接受新的恋爱,虽然结局都不怎么美好。

比如在写生时邂逅的第一任的意大利帅哥浪漫又会疼人,可惜是个爱情骗子,说不清他更喜欢她的钱还是她的人还是随时可能的下一个“命中注定”。

比如在参加某次留学圈子的聚会时不期而遇的crush,那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斯文男人,看起来矜贵又禁欲,可惜真的是个败类,没隔几天就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他是院里哪个女同学的sugar daddy。呵,玩得还挺花。

比如换房子后的脾气古怪的雕塑系高岭花,好看是真好看,但比起自己,江染银觉得他可能更喜欢他的雕塑,那股子艺术家的狂热劲起来时不分场合的旁若无人,约会放鸽子次数更是数不清,虽然自己灵感来了也同样的鬼德行……有时候江染银会觉得他们比起恋人,更像是一起交流艺术的合作伙伴。所以同行互斥,即使是四舍五入勉强能算的办公室恋爱也要不得。

再就是汤铖。

细细数来,江染银命里的桃花树长得多少有点歪。

但即便如此,她也勇敢地接纳每一次毫无预兆的怦然心动,并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热恋。她希望再毫无保留地爱一个值得爱的人。

是在踏上回国的飞机的那一刻,江染银才久违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深埋已久的懦弱。她迟来地想起了那个人,无奈地承认自己这些年,其实就是个鸵鸟。

她想,即使不喜欢了,但毕竟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她不可能真的不在意他。只是这点在意,比不上她那一刻的勇气。

当时江染银看着舷窗外的晴空,一碧万顷,阳光盛灿,真的以为自己这只蝴蝶,飞进了美丽的新世界。

然而所有的设想,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在昨晚朝她驶来的引擎声里溃不成军。

只有在真正重逢的时候,她才深深地明白,在那漫长岁月里,她从稚童到少女,所有剪影里都有另一个抹不去的影子,这样的牵绊根本抹不去。他可以不是她的肋骨,也可以是被剔除的骨中刺,但他仍然无处不在。

这一点江染银是可以接受的,她毕竟长大了,懂得接纳曾经的自己,而他是她所有过往的一部分。

现在,他只是哥哥而已。

可那件衬衫,那残留的香水味,毫不留情地把她自以为是的催眠给扯了下来,赤.裸裸,血淋淋。

她好像又有点……

江染银伸手用力拍了下水面,将模糊的倒影打碎,自言自语:“你必须看得比谁都清,记住自己的位置。”

“必须。”

她已经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然而精神并没有放松下来,心潮越来越乱。

失去了水的阻隔,断断续续的歌声清晰了起来,控诉般唱着——

“Oh I remember you drivin’ to my hous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I’m the one who makes you laugh

When you know you’re about to cry

And I know your favorite songs

And you tell me about your dreams

Think I know where you belong

Think I know it’s with me……”

“天猫精灵。”江染银突然出声。

“你好主人~”歌词在质问即将升级时戛然而止,被温柔又冷静的女声取而代之。

“闭嘴。”

“好的主人~”

发着蓝光的音响乖巧地安静下来。

耳边骤然清静,浴室显得有点空。

江染银忍不住庆幸,还好老妈品味挑剔迟迟没选定浴室音响,还好她手机摔了,还好她拿的天猫精灵凑合。

它能闭嘴真好。

还好……

烦死了,脑子里还是那些歌词!

江染银猛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汹涌的潮汐泛滥成灾,到处都湿淋淋的。

一片雾气里,她随手扯了浴巾围在身上,赤脚踏上冰凉的地板,冷与热刹那间碰撞,正如她脑海里迸发不断的闪光。

她顾不上吹头发,急急走出浴室,径直往阁楼去,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楼上是独属于她的画室,回家这几天,她还没进去过。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抵达那里。

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疯狂,比起桑菲尔德庄园里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也不遑多让。

伯莎梅森为什么疯的她记不清了,是因为爱吗?

她自己呢?

打开画室门的瞬间,午后的阳光从阁楼的天窗洒进来,空气里铺开一束光的轨迹,轻盈的尘埃如精灵漫舞。

江染银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她有四年没回国,也就有四年没回家,然而她的画室,还是和当初一样。

妈妈把这里照看的很好。

指尖抚过架子,江染银嘴角渐渐挂起了笑。

画材应该是定期清理过的,因为油画颜料的日期很新,如果是自己囤的那批,应该早就过期了。

不过今天暂时不需要它们。

江染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雕花的木箱子,打开铜制的插锁,露出其中方格布局,而每个方格里都放着矿石。

这些矿石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颜色却瑰丽得仿佛星星坠落人间。

江染银的头发还是湿的,皮肤还晕着未褪的潮.红,整个人的装扮可以说是放浪形骸,再大胆一点甚至能当作行为艺术。

但她不在乎。

那些混乱的、晦暗的、深藏的、被遗忘更不被承认的情绪在她开始研磨矿石时都跟着被慢慢碾碎。

不是消失,而是冷静地被当成了原料。

这个下午变得很漫长,光束的轨迹从一侧滑到另一侧,从灿金到赤橘到昏黄,再一点点消失。

最后满屋的月色。

江染银浑然不觉时间流逝,赤脚站在画架前,不知疲倦地画着。

纯白的浴巾染上了零星的色彩,就像外面的星空。

她整个人都仿佛入了画。

一直到午夜两点,她才完成了这幅心血来潮的画作。

江染银忘记了自己最后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坠入一片混沌的深海,不断下沉,下沉。

她好像做了个梦,又好像梦到了谁,隔着湛蓝的海水,是谁在朝她伸手?

“再再,醒醒。”

朦胧的声音很好听,仿佛九天之上传来的梵音。

啊,怎么神仙还知道她小名啊。

江染银忍不住想睁眼,然而眼皮很重很重,她睁不开。

这让她急切又难受,那囚禁她的深海轰然沸腾,将她当成了鱼虾烹饪,她整个人都快要被煮熟了。

很难受,难受得委屈。

就在她委屈得想哭的时候,一道清凉的触感覆上了她的额头,带着熟悉的味道,很舒服。她忍不住靠近,然后蹭了蹭。

恍惚中她又听到那声音在唤她,轻轻的,唤她小名。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发生过,隔得不久,但她脑子昏沉,实在记不起。

算了,不记得的事都不重要。

江染银稀里糊涂地又睡沉了。

凌晨五点,天色依旧黑得像是深夜,一点也没有盛夏时节的影子。

江染银先是由远及近地听到窗外连绵不绝的零碎稀落的雨声,她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感觉有点不舒服。

然后她就被手机连环轰炸的消息提示音震醒,脑袋瓜子像是被人用小槌头不停地锤,疼得厉害。

她顶着疼得发胀的脑袋,憋着杀人灭口的心思点开手机。

江染银眼睛还半睁着,碎屏了的手机黑了一小块,视野到处都是盲区。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她勉强辨认出来信——

【霸气桃桃七分甜:对不起!我才看到消息啊啊啊!】

【霸气桃桃七分甜:我是猪吧,我午睡怎么睡了十六个小时!!!】

然后是一连串的滑跪、讨好、亲亲表情包。

大概是因为一直没等到她的回信,孙恬恬又接着弹语音。

“银宝你还好吗?现在烧多少度了人还在吗???我马上来你家给你收尸!”

“家里退烧药还有吗?算了我都给顺路买了。”

“你一定要撑住啊,等我!!!千万别撅了!”

一连串的轰炸终于将江染银的思维炸回脑子。

她发烧了?

江染银往前划了划,看到自己在凌晨三点四十发在置顶的闺蜜小群里的消息——

【发烧了】

【我要骚死了】

【快来】

【九命】

记忆的拼图一点点拼上,江染银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半夜醒来过,当时渴得厉害,爬起来想喝水,可刚起身就感觉浑身酸软,狠狠栽回被窝里。

头痛得厉害,嗓子干得不行,吞咽时仿佛喉咙里卡了小石子。

这是扁桃体发炎的症状,她发烧了。

穿辣妹装吹一晚山风,泡完澡不吹头裹着浴巾顶着空调画画到转钟,这不发烧就奇怪了。

江染银挣扎不起,最后认命求救。

回忆起这些,江染银很无语,自己是真烧糊涂了,那个点摇人没把自己摇死真是福大命大。还好,自己运气不错,现在似乎烧退了些,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现在大夏天的距离天亮不远了,但麻烦人也不好,还是让孙恬恬别折腾了。

她正要回信,忽然听到动静,是从阳台传来的。

家里有人?!

进贼了?!!!

江染银瞬间警觉,精神紧绷起来,朝阳台看去时手指切到拨号界面准备打110,因为生病脱力关系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屋子里没开灯,玻璃推门拉开时,冷风吹起轻薄的窗纱,仿若潮湿的雾气。昏暗中一道高瘦的身影走近,带着隐约烟味,潮潮的。

他像一阵雾霭,缓缓包围了她。

咔嚓。

江染银脑子里弦断了。

不是紧张害怕的,是她认出了来人。

周歧征。

“你怎么在这?”开口后,江染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声带像被拿砂纸磨过一样。

没等到回答,对方却是弯腰先抽掉她手里的手机。

夜间模式微弱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清冷,遥远,像天上月。

她看着他点了点屏幕,发了句语音,声音缓慢清晰,像泉水一滴滴敲打:“抱歉这个点打扰,阿银有我照顾,你不必辛苦跑一趟。”

说完,他放下手机,在江染银怔愣的目光里,伸手,轻轻碰上她的额头。

强烈的即视感一般的熟悉袭来,江染银想起昏睡时拯救她于火海中的那抹清凉。

他当时……

江染银对上周歧征的眼。

清冷的月亮,照到了她身上。

她匆忙移开眼。

“别动。”周歧征开口,“乖一点,测温度。”

江染银心道为什么不用温度计,摸额头算什么测温度,但她没开口。

不是因为嗓子疼,是心虚。

接受了周歧征半夜来到她家的事实,但她没底气面对他。

不知道他今天都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但是他肯定不知道那张照片是什么。

那被汤铖当成捉奸般的合照,那个汤铖口里的“他是谁”的“他”。

但即使知道他不知道,江染银还是心虚。

那是昨晚两人在重明山顶挤过人潮时被拍到的照片,很正常的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只是因为挤而已。

可今天面对汤铖时,她没解释。

觉得没必要,认为汤铖不配,侥幸有个借口挡箭牌万一渣男死缠烂打可以让凭此让人知难而退……

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心虚。

心思翻涌之际,周歧征递了她杯温水,看来是提早倒好凉着的。

温水入口,嗓子难得慰藉。

“你怎么来了?”江染银又问了遍,“就算你知道我家电子锁密码,但大半夜的不请自入不太好吧?”

周歧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不请自入?”

“嗯?”意识到他玩味的眼神,江染银心道不是吧,她发烧后干了什么?不会吧……

在江染银被盯得脸颊发烫即将爆炸之际,周歧征忽然将另只手递到她跟前。

“接着。”

“啊?”

周歧征无奈地叹口气,声音几乎是带着哄:“不是想吃糖?”

他主动摊开自己的手掌心,上面躺着几颗不知道被他从哪掏出来的水果糖,葡萄味的。

“我什么时候……”江染银实在想不起来。

“不想吃?”周歧征挑眉。

“想。”江染银十分诚实地从周歧征手里抓走了糖。

酸甜的葡萄味在口腔中炸开的时候,因为高烧而发苦的味蕾终于得到拯救。

感谢葡萄。

葡萄是无敌的!

见江染银萎靡的精神好了些,周歧征转身出去,说给她做早餐,垫垫肚子再吃药。

江染银含着水果硬糖,盯着房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印证般查看自己的手机。

点开微信,一看,果然。

除了置顶的三人小群,第二位就是周歧征。

白天时她最后一个说过话的就是他。

肯定是自己烧糊涂了消息发着发着发岔了。

她点开聊天记录——

【03:42】

【嘴里苦】

【想吃糖】

周歧征没有回复。

但是他人来了。

不知道几点来的,但他来了。

嘴里的葡萄酸酸涩涩,紧跟着泛着甜。

江染银忍不住舔了舔。

她盯着虚掩着的房门,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起来,冰箱里好像没什么吃的。而且都四年没见了,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哥哥,江染银也不好意思让人这么照顾自己。

江染银掀开被子,正要起床帮忙,身体忽然僵硬,手指脱力,根本不重的蚕丝被如山岳落下,砸得她脑袋发蒙。

嘴里的硬糖咔嚓一下被咬碎。

等等……

江染银愣了好久,最后伸手又摸了摸被窝里的自己……

像是不信,她低头掀开被子看了眼……

???

她昨晚好像似乎真的是……

裸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