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黄昏临近的庭园中,内心却早先一步,日落西山的栂野浩介,这时忽然发现,篱笆对面,站着一位女子。
栂野浩介觉得“寸劲儿”,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毫不起眼的小事,会因为寸劲儿,演变成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后来还会留下祸根。大到国际争端,小到家庭争议——甚至闪了一下腰,无一不是“寸劲儿”在从中作怪。
一切都源于一个小小的寸劲儿。三岁的儿子,晃晃悠悠地向浩介走来,他没有多想,就要把儿子抱起来,然后髙高举起。就这点事儿,也不是什么髙难度的动作。
当时,浩介正好一只脚,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儿子的位置稍稍偏右,所以,他的身形有些扭曲,姿势不太稳定。而且,当时邻居养的鹦鹉,发出了以往的尖锐叫声,浩介正在心中琢磨:这个声音,肯定会吵到街坊四邻,而心不在焉,这也成了不利条件。
然而,就算如此,谁又会想到,仅仅抱起一个顶多不过十五公斤重的孩子,竟会让一个大男人的身体,发生异常呢?
就在浩介用力的瞬间,腰部某处突然“嘎巴”一下,感觉犹如合叶松脱一般,身体顿时僵在半途,动弹不得——准确地讲,他只要想动一下,腰部周围,就会感到无数爆竹炸裂般的疼痛。
“赶紧地,快把你妈妈叫来!……”
儿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脸上渗出黏糊糊的汗液、扶着眼前的花盆支撑身体、痛苦呻吟的父亲。须臾,他匆匆喊道:“妈妈、姥爷、姥姥、姐姐,你们快点来呀。”
儿子一边嚷着,一边跑进了屋里。也用不着把家里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吧。
可是,闪了腰这件事,为何会引得别人的笑话呢?……岳母、妻子和十岁的女儿,看到弯着腰,呆立原地不动的浩介,母女三代全都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其中只有一个人一一过去同样闪过腰的岳父,是真的在为他担心。当看到浩介因为痛得太厉害,而折断了盆栽的小树枝时,全家人这才把女婿闪到腰的可笑之处,暂时放到一边,开始乱作一团。
“这就是家人之间的羁绊吧!……”栂野浩介忍着疼痛,不禁感叹着说。
妻子开车,把浩介送到了最近的矫形外科医院——当然,在移动的途中,他不断发出哀号——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儿子可能是想安慰他,带来了自己每晚睡觉,都会抱着的大玩具熊。
“还是你关心我啊,启介。”浩介刚要伸手,去摸儿子的头,腰部却仿佛被巨大的手指,狠劲扭动似的剧痛不已,害得他再次发出了哀号。他曾听说有的国家,把闪到腰称做“魔女的一击”,没错,这肯定是蛇蝎心肠的魔女干的好事。
栂野浩介没有办法去学校讲课了,在家里歇了三天。昨天,他终于能在家里缓缓走动了。今天他下定决心,穿上庭园木屐,从檐廊下走到了庭院里。
他慢慢地向门旁边,盛开的红色夹竹桃树走去。漫漫夏日的太阳,此时终于开始西斜,刚刚下过的一场雷阵雨,让空气变得格外凉爽。尽管如此,栂野浩介在深呼吸的时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所幸的是,疼痛没有袭来。
魔女一定在悄无声息地,寻找攻击的机会,浩介这边,也丝毫不敢放松警锡。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只鹦鹉,毫无意义的尖叫,心中更加惶恐。比对面的两、三户人家,略远一些的自家还好说,要是紧邻的人家,在这个季节,计划着要把那只鹦鹉烤熟,当成小菜配上啤酒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闪到腰真是要命啊!……虽然医生曾对栂野浩介说“之所以会闪到腰,不光是年纪的原因,还与腹肌和背肌,因为缺乏锻炼而衰退有关”,可即便如此,闪到腰这种异变,也不会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吧。不光是年纪的原因……医生强调这一点的同时,已经说明浩介岁数不小了。
身在黄昏临近的庭园中,内心却早先一步,日落西山的栂野浩介,这时忽然发现,篱笆对面,站着一位女子。那是个身穿色调正好,与夹竹桃相同的吊带背心,大胆地显露白晳肩膀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美貌与衣着,同样引人注目——身上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艳媚之气。
她似乎有话想问,也向栂野浩介这边看来,二人随即四目相对。
她的眼眸犹如镜子一般,栂野浩介这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把手叉在了腰上,擦起了背。这副样子,不正像是欣赏庭园花朵的隐居老人吗?他不由得想直起腰来,这样做却并不明智。
“好痛!……”
对面的女子,似乎听到了他轻声的呻吟,脸上蓦然一亮。
“啊……老师!您还认得我?”
“有时候也要感谢寸劲儿啊!……”
栂野浩介深思着。因为这股“寸劲儿”,而不小心说出口的呻吟,似乎让这位女子误会了。
“老师您还好吗?……志穗老师和小梓都还好吧?”
栂野浩介回了句“都很好”,若非二人的对话这样开始,浩介恐怕就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了吧。这个女子,是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学生,他当然不会忘记,只是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她的样貌、气质,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相田史香……从那时起,她就是个面庞娟秀、老实稳重的少女。当她兴奋地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不时地露出比实际年龄,较为幼稚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栂野浩介怎么也想不到,长大后的史香,竟能有如此美丽的气质。回想起来,那时亡故的史香的母亲,也拥有这般引人注目的美貌。
“你变得真漂亮啊!……和你的母亲很像。”
栂野浩介有些犹豫地,把这话说出口后,史香的表情,霎时变得苍白,回应道:“所有人都这么说,连老师也是啊。”
看来,栂野浩介还是失败了。相田史香还没有豁达到,能够坦然面对,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只留下对亡故之人的思念的程度。
相田史香上初中时,曾到栂野浩介在自家开设的“旭日补习班”上课。说是自家开设,准确来讲,这个补习班,应该是从妻子的娘家——岳父旭贞则手里继承下来的,专门以初、髙中学生为授课的对象。
从贞则这代起,这个补习班的教育方针,就是补习重于升学。贞则现在也在补习班教授国语,栂野浩介教英语,妻子志穗则教算数和数学,甚至岳母幸世,也把小学生招进这里,学习书法,俨然成了一个家族企业。
虽然在如今这个少子化的时代里,旭日补习班的业绩说不上兴隆,但也不至于遇到经营上的危机,所以,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今天。这种力求让学生,透彻理解学校课程要点的教学方法,令旭日补习班在悠闲、宁谧的地方城市,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评。
栂野浩介每周,也会到补习学校去教两次课,但无疑,还是在旭日补习班上课,更让他感到轻松。浩介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优秀的老师,只因自己,曾是一个理解能力较差的学生,所以他非常了解学生,容易在哪里栽跟头。只要把绊脚石的位置告诉学生,学生就能自己跨越障碍,成绩突飞猛进了。
看到学生的成绩节节攀升,栂野浩介自己也很快乐。
教员录用考试三度落榜后,栂野浩介便到当时正在交往的志穗的娘家,开办的补习班任教。虽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但结果还是令他非常满意的。值得庆幸的是,栂野浩介并不是那种,过分矜持和拘泥于世俗成见的男人。
相田史香在这所旭日补习班,上到了初二那年的秋天,之后便离开了。那年夏天,她失去了母亲,以及几个原本能组成新家庭的人。而且,在那前一年的冬天,她的父亲刚刚遭遇到意外事故身亡。
由于栂野浩介失察不当的言语,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就算对方是自己以前的学生,和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子,默然对视,也不是一件能够让人舒服的事情。
“滨冈现在如何了?……”栂野浩介想这样问她,却没有勇气提起这个,和过去那场悲剧,有着直接关系的名字。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点,相田史香突然用令人惊讶的平淡语气,对浩介说:“对了,老师您知道吗?崇哥哥在一个月前死了。”
“不会吧?……”
志穗的眉宇间,挤出了几道纵纹,那是心中无法原谅,却又不知该谴责谁的纠结表情。如果操纵人类命运的神灵,站在眼前的话,志穗肯定会上前,狠狠地揪住对方的前襟,出口痛斥吧。
晚上十点,一家人才吃完这顿迟到的晚饭。晚间授课结束,便是这个时间了。坐在饭桌旁喝茶的栂野浩介,低声附和道:“真是的,只能为他感到惋惜吧。”
“小崇可不是那种骑着车子,横冲直撞的人呀,怎么会出事呢?”
“是啊,可相田说‘摩托车飞了出去,整个人翻倒在地’。具体是怎么个速度,单凭相田的表述,我也不得而知。或许这个速度,对于骑惯了摩托车的人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可是,实际上那个速度,已经造成了车毁人亡的惨剧啊。”
“唉,即便是安全行驶,也可能会因为某种寸劲儿,而发生这种意外。”
栂野浩介的脑子里,又冒出了“寸劲儿”这个词。他说完自己的看法,志穗还是显得无法理解,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嗯”。
滨冈崇比相田史香大三级,也曾到旭日补习班上过课,是个沉默寡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少年。从没有看到他大声嬉闹,也不曾见他大喜大悲,那张端庄得令人惊奇的瓜子脸上,总是露出冷静的表情,就算跟周围的学生站在一起,也很显眼。回想起来,他确实是那种与野蛮行驶,挨不上边的人。
滨冈崇史的成绩虽然处在中等,但栂野浩介觉得,他的头脑,要比普通学生聪明。与其说,他对取得好成绩没有兴趣,倒不如说,他觉得取得好成绩,是一件挺无聊的事。考试成绩总是不高不低,似乎刻意有所保留似的。那种年纪的聪明孩子,总是能看透大人的内心所想。
因为课堂时间的原因,而赶进度时,浩介不止一次地,察觉到崇冰冷的视线,悄悄地投到自己身上,心里很不舒服。有些时候,在他们的眼中,大人是非常愚蠢的。可是,不管头脑再怎么聪明,如果这样小看人生的话,那此人必将固步自封、停滞不前了。栂野浩介不禁对崇有些担心。
志穗也持有相同意见,记得夫妻二人曾说:“如果能认识到,专心学习的乐趣,小崇这样的孩子,一定会有进步的。”
这么一说,相田史香当时也说过“听说崇哥哥对生物社团的活动十分热心”、“我认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植物学家”这样的话。那时她信心满满,眼眸中还闪烁着光芒。
相田、滨冈两家的父母,曾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两家的关系十分亲近,史香就像亲妹妹一样思念着崇,结果崇却对史香,连关心的苗头都没有。
升上高中后,滨冈崇听从父母的意见,进了更有名的补习学校,由此离开了旭日补习班。崇的母亲前来致意时曾说“我丈夫说什么,也要坚持让小崇,朝着国立大学司法系努力,所以,他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并连连低头道歉。虽然浩介这边,没有道理挽留崇,但他十分惦记这个志愿,是不是滨冈崇本人的选择。当时站在母亲身旁的崇,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之后史香曾愤慨地说“崇哥哥说,他不想离开这里”。
“至少史香还是平平安安的啊,我也想见见她了。”志穗说完,拿起了茶杯。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结果,相田史香只是站在外面,和栂野浩介聊了一会儿,当浩介请她到家里坐坐时,她以今天还有事情为由谢绝了,然后就走了。她说自己失去父母以后,被住在邻近城市的姑妈收养。但进入大学的同时,又搬回了这座故乡城镇,开始独自生活。
“从姑妈家上下学,应该更方便些吧……”栂野浩介虽然内心这么想,但这并不是他,应该插嘴过问的事,于是……
“所以我就跟史香说,既然你一个人生活,有空就到我家吃顿晚饭吧。”
“你对人家还挺关心呀。”
“你什么意思呀?”
“就是话面上的意思呀……真让人期待呀,史香是个大姑娘了吧?”
“是啊,还变漂亮了呢。”
“啊?……”志穗瞪圆了眼睛,“变成你喜欢的类型了吗?”
对于妻子的冷嘲热讽,栂野浩介火上心头。
“啊……是呀。看她这么妩媚,我都快要把持不住了呢。”
“呵呵!……”
志穗抓起盘子里的腌萝卜,“嘎巴嘎巴”地嚼着,愉快地应了一声。这位妻子很清楚,丈夫根本没有胆子,打自己以前学生的歪主意。
“你们说什么呢,真没规矩。”
岳母幸世把盘子从桌上撤下,不满地说道。身穿西装,却透出和服气质的岳母,言谈举止全都像书法老师一样高雅。
“啊……是妈妈呀。今天的菜真好吃呢。这道腌水菜真是珍品,咖喱饭简直和名厨做的一样,香菇包肉的味道,更是日本第一!……”
可能也有晚上授课的原因,不善家务、而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母亲的志穗,没有忘记对母亲做的菜肴,大肆吹捧一番。
“少来啦,就你嘴甜。”幸世说着广岛故乡的方言,呆呆笑着,往女儿的茶杯里倒上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