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也不懂得绘画技术,但是,他也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间的那道纵折线,那就更美了。
淡淡的天空,仿佛是用蘸饱了水的毛笔描绘而出的。阳光怯生生地在河面上嬉戏着,对面的堤岸上,种着一排排花朵半开的樱花树。
一位女子经常坐在这边的堤岸上写生,其身影,至今仍然时时浮现在眼前;而风景本身,则是一幅让人忍不住要冠以“春天”之名的画卷。
那幅画,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此际的天空,颜色比那时候更深。阳光旁若无人地洒在地上,道路两旁的樱花树,被一片绿色的沉默所笼罩。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风景,则荡然无存,再也无法恢复原先的模样了。
那天,三浦信也刚要下桥,忽而驻足向扶手的对面望去。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在傍晚慢跑途中,必然会进行之事。
尽管樱花锋线,几天前就通过了这里,但信也这朵樱花,将先一步凋零飘散,从四月开始,即将步入复读生活。
时值春假,他难免会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但今年的春假,要比起以往来,更让他有种在髙空中摇曳不定的感觉。凄凉寂寞、不知所措,被一种奇妙的解脱感所包围着。这感觉,令他的身体感到颓废。
于是,他开始了慢跑。然而,这样做的缘由不止于此——他认识到,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个缺乏认真干劲的人。虽然他曾对家人说过“三月,我会把松下来的发条,慢慢拧紧,以应对大量考试”这种远远够不上辩解的话,但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干劲”,则是几天前的事。
桥位于略高的位置,站在桥上,可以俯瞰绿草覆盖的堤岸。相隔二十多米远,那天那个女子,也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拿着像是彩色铅笔的东西,正在画板上涂涂画画。信也想,就让旁人以为,自己一直远远望着堤岸和整条河面好了。春天变幻无常的风,时而拂过他的身旁。
这时,女子冷不防地,把画板放在身旁。只见她站起身来,背对着河面,弯下腰,从两腿间看向对面的河岸。接着,她张开双手,撑在地上,敏捷地把脚伸向空中倒立。头上的白帽子,顿时掉落到了地上,梳成马尾辫的头发,也顺势垂落下来。
之后,她蜷缩身体,柔软地躺在地上,时而还会表演轻轻摆动四肢的哑剧。她那活泼的身姿,让信也想起了以前不知是在电影里,还是电视动画片里看到过的“精灵”。
她把身体摆成“大”字形,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须臾,她起身捡起帽子和画板。也许是因为太阳西斜,河面上吹来的风,渐渐变冷了的缘故吧?
恰是这时,一阵风突然拂过,将她手里的图画纸吹上天空,犹如小鸟飞起一般。
画纸在空中翻转,随风改变方向,一边露出淡淡的颜色,一边向这边飞来,转眼间便飞过了三浦信也的头顶。
信也无暇多想,身体便抢先而动,沿着堤岸,追逐渐渐远去的图画纸。
风势一时减弱,画纸几乎是在地上爬了。本以为它会停下来,不料,又一阵风带得图画纸再次向前飞去。
信也穿着慢跑鞋,在草地上奔跑着,觉得那张纸仿佛在戏弄自己似的,嚷嚷道:“有本事来追我呀!”
他恼羞成怒,看准了那张纸,奋身一扑,总算是成功抓住了它。
这幅画,主要画的是对岸那排樱花树,以彩色铅笔勾勒出柔美的线条,巧妙地表现出了那些仿佛在春天的喜悦中,茁壮成长、颜色朦胧的树木。
树木的对面,是灰色的屋顶。
信也不懂得绘画技术,但是,他也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间的那道纵折线,那就更美了。那是刚才他扑向这幅画、将之压在身下时所造成的。
信也刚刚抬起上身,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女子,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干什么呢?”
她里面穿一件粉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外套,下身穿着白色牛仔裤。
她高挑的身上,披着春天的风景固有的颜色——嫩绿,年纪颇轻,似乎是个学生,但其实——不,信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兴许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奔向三十了吧。
“啊,对不起,我把你的画弄坏了。”
信也的道歉,似乎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她一只脚踩在草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用不着道歉,反正这幅画到头来也要扔掉,用不着为它这么胡闹。要是再为它而受伤,可就太愚蠹了。”
“你要把它扔掉?”
“是呀。我可没有积攒自己排泄物的爱好。”
“这……这可是你辛辛苦苦仔细画的呀,怎么能说是排泄物呢……”
“对呀,因为绘画只是乐趣,所以,画完之后就没有意思了,看着就烦。”
听了这话,信也犹如被她用纤细的手臂,来了招“套索式攻击”,来回看着手中那幅美丽的“排泄物”和对方的面孔。她的眼睛有些上挑,倘若再大个半毫米的话,五官一定会显得更分明。鼻子尖挺,如同小鸟的喙。
从她自然的浅色粉唇间,吐露出的不由分说的腔调,让信也渐渐想起了儿时怀念的影像——没错,那就是《彼得·潘》里的小叮当,那个喜怒无常、傲慢自大、感情冷溴,拥有能让人们在天上飞翔的神奇能力的精灵。
“好啦,赶紧站起来吧。哎呀……”她叉在腰上的手,迅速地伸向了三浦信也,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忽然提高了一度,似乎一眼看到了信也,伸来的手掌上的伤痕。一定是刚才扑向这幅画时擦伤的。
“得赶紧处理伤口。到我家去吧,就在那边。”
可能是做惯了高效率的工作,她一边从信也的手里,拿起这幅画夹在画板上,一边用简短的单词,快速地组织言语。虽然信也吞吞吐吐说“不用了,我没事”,但还是决定听从她,尽管这点儿伤,用舌头舔舔就能好了。
“可是,会不会给您的家人添麻烦呀?”
“我一个人过的。”
“啊,那……会不会影响到您的男朋友呀?”信也试探性地问道。
她却冷淡地一笑,并未回答。
“到了。”从刚才绘画的地方,走下堤岸,没一会儿,她便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
信也讶然抬头,仰望着这栋楼。这里离他家不远,正好在河对岸,所以他知道这里。
这栋楼建了不知几十年了,灰色的外壁上,布满了无数的裂纹。
倘若来一场地震,这公寓一定当先倒下。夜晚时分,几扇窗户里透出的点点灯光,勉强不会让人误以为,这栋楼已经被废弃了。
这栋公寓的名字——“松籁庄”,同样充满了古典韵味。至于这三个字该怎么读,就跟国语偏差值为五十五分的信也没关系了。
三浦信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么一个传言——儿子和儿媳想利用近来的低息政策,把公寓改建成豪华公寓,却被身为这栋公寓主人的老爷子,坚决地以“只要这里还有住户,想都别想”为由拒绝。因之,这公寓就成了他们纷争的根源。
按说这公寓里住的全是老人,儿子和儿媳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哪知这些老人,竟像妖怪一样顽强,弄不好年轻人倒会先他们一步而去。
传言到这儿,便成了黑色幽默。总之,三浦信也觉得,眼前这幢公寓,并不适合像她这样的女性居住。楼梯每上一级,便会有规律地“吱呀”作响。
她的房间在二层。不知是哪位前住户,临走时留下的“礼物”,房门的下方凹进去一大片,门上冷冰冰地,贴着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上面只写了“苏芳”两字。
打开门,里面的样子,和信也从外面看时,产生的预想毫无二致。入口旁边就是厨房,里面有个小水槽和炉子。再往前,是一间附带壁橱的房间。虽然还有扇像是卫生间的门,但信也敢打赌,卫生间里,肯定没有浴池等豪华设备。
三浦信也不禁暗想:若要寻找比这儿更简陋的住处,恐怕只有去禅寺了吧——尽管他根本没见过禅寺。
这房间本来就很狭小,还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件像是家具的物品。厨房里有台小冰箱,房间里有个同样小的梳妆台和矮脚饭桌。窗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和一只废纸篓。目光所及,只有这些而已。
虽然这里,跟摆满了琐碎物件的信也妹妹的房间迥然不同,但应该也能够维持女性的生活。
房间的正中央,铺着一张电热毯,四处裸露的榻榻米的颜色,已经褪成了茶色。
“我刚搬来不久,进去吧。”背后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信也的视线似乎变得肆无忌惮了。他慌忙脱下了鞋子。
虽然贴在公寓门口的“有空房”的告示牌挺像玩笑,但还真有实际效果啊——信也莫名地感慨起来。可不管怎么说,搬家的时候,也该准备几件家具不是吗?
一个想法浮上了信也的心头:孤男寡女共同处于一室,应该开着门吧。然而,对方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地把门给关上了。
把怀里的画板放在书桌上后,她从抽屉里拿出消毒药水,和装有纸巾的袋子。无论是拿出来的东西,还是收放这些东西的地方,给人的感觉,都是应急之用的。
她毫无顾忌地,握住三浦信也的手,一边用力地把消毒药水,喷在他的手掌上,一边对他说道:“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觉得十分奇怪吧?”
“是啊!……”
也许是觉得信也率直的回答很奇怪,她“哈哈”一笑,松开了信也的手,但那纤细手指的触感,仍然留在信也手上。
“我之前一直住在I地,不过我把那儿的住所,改成了办公室。”她说出了从这里坐二十分钟私铁,就能够到达的终点站站名。
“最近那儿变得越来越窄,所以,我想把生活的空间移到别处,于是,偶然间发现这栋公寓里有空房。但最近工作繁忙,所以,几乎都是住在原先的住所。这次好不容易有了点时间,我就白天在那边工作,晚上来这边过夜。”
“晚上你也要画素描吧?”
她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用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三浦信也的脸,说了句“是呀”便站起身来。信也似乎说漏了嘴,把经常在这一带,看见她的事告诉了她。不……到底是说漏了嘴,还是有意为之,三浦信也自己都不清楚。
“您说以前的住所,被改成了办公室,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嗯……苏芳小姐。”
她打开冰箱,刚要拿出什么,闻言登时讶然回首。
信也急忙接着说道:“您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看到门外是这么写的。”
“是啊……名字这么古老,你竞然也会念。”对方似乎完全理解了信也的话,继续说道,“我叫苏芳红美子。红色的红,美丽的美。名字全是红丝线的颜色,听上去很闷热吧?”
“哪有,哪有,很好听啊。”
对信也这个平庸得要死的回答,红美子报以轻轻的蔑笑。
“冰箱里只有这个了。”说着,她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咖啡,放到了信也面前,“我是自由设计师。”
“哦?……怪不得你这么喜欢画画。”
“我的确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可我的工作,可不是画画哦……”
“你不是设计师吗?”
或许是经常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红美子习以为常地说:“是呀,要说设计师的工作嘛,比如……”说到这儿,她突然语塞,就像是没有了可举的例子,“总之,我有时会想,把画画当做纯粹的兴趣。你呢……”
话题变得太快,信也赶忙把咖啡倒进嘴里,以争取时间,同时思索着,对方是要问些什么。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肯定是问我的姓名。”
“我叫三浦信也,就住在附近。”
“你是髙中生?”
“四月起,我就是补习学校的学生了。”
苏芳红美子用三浦信也不太爱听的口吻说“要好好学习啊”,同时把消毒药水和纸巾,收回了书桌的抽屉里,又从画板上摘下了画,断然撕成四半,扔进废纸篓。看来,她之前的话毫不夸张。
和信也四目相对时,她皱起鲜明美丽、犹如画出来般的眉毛,冷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与其扔掉,还不如送给我呢。”
“那可不行!”
信也本打算假装开个玩笑,不料却得了这样一个不留情面的回答。无奈之下,他只好言归正传:“不过,这栋公寓,嗯……有很多不便之处吧?”
“是呀。这里只是我回来睡觉的地方,虽然开始还没有太在意,时间长了,或许就会觉得不太方便了。”
听到“回来睡觉”这种表述,信也顿觉胸腔有些躁动不安,赶紧大量喝下在这季节里,还很凉的咖啡,以抑制这种躁动。
“这么说,可能会对房东有些失礼……但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呢?”信也觉得自己,可能太执著于这个问题了,但红美子并未显出特别怀疑的样子。
“路过这栋公寓的门前时,偶然看到了有空房的贴纸,也算是跟这里有缘吧。而且……这窗外的景色,我也十分喜欢。”红美子伸手打开了书桌前的窗户。
三浦信也起身走到窗边时,红美子错身回到矮脚饭桌的旁边,坐了下来。腿长的人盘腿而坐的样子,真有型啊——信也暗想着。
窗户外面,有一小块晾晒衣物的空间,如果把这块地方称做阳台,肯定要受到JARO的斥责。
那里并排摆着四个花盆,看着与这间连最小限度的必要家具,都尚不齐备的住所,有些不太搭调。花盆很小,是塑料做的,用两只手就能围起来。
可能是因为把很重的素烧花盆,放在晾衣服的地方很危险,所以,她才放塑料的吧?盆里也许种着什么,却没有东西从黑土表面露出来。
外面已然笼罩上一层淡紫色的夜幕:堤岸、河水、道路旁的樱花树,全都静静地沉浸在,夜晚的黑暗之中。风景并不新奇。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风光,竟然让人的心中,充满怀念和畅快,这也许就是春天日暮的魔力吧……这不就是很多日本人,儿时经常看到的原始风景之一吗?
“樱花树对面的灰色屋顶,就是我家……”此时,三浦信也却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还有呢,这间公寓的租金,出奇地便宜。”信也身后像精灵一样的女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充满现实感的话。虽然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但让信也想到了一个主意。
“这栋公寓现在还有空房吗?”
“好像有吧,干吗要问这个?”
“要是这么便宜,我想暂时在这儿,租借一个房间学习。我姐姐快要生小孩了,所以回到了我家。家里本来就很忙乱,要是孩子再一出生的话,肯定更乱。我想保证有个自己的空间。”
三浦信也说话时,眼睛依旧盯着外面的景色,所以不知道此时红美子的表情。
“是吗?那正好啊。”她说这话的语气,虽然让信也感到意外,却并未让他觉得当中蕴有不悦。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让她如此髙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