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克斯重新回到了怀尔德伍德,不过这次他没有受到当年他从这里被警察带走时人们的热忱欢呼。甚至在《爱国者报》上连个副版新闻都没有。想当初,在1976年秋他被抓时,各家报纸上头版连续报道了五个星期才罢休。
几乎没有什么人还能记得他的名字,也几乎没有人还认得出他的相貌。他的脸已不再是二十五岁时那般年轻朝气和充满野性。现在的他,面带疤痕,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乱蓬蓬的苍白头发,脖子上还长着颗肉瘤。人们大多看到他就会马上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当他走在人群附近时,人们要么低头看着地面,要么把眼睛瞟向一边。就像榆林里养老院里的老太太们一样,每次赛克斯走进去时,她们就会拿着拖把在绿油布地面上,一圈一圈的绕来绕去,以此来阻止他往里走。
不过安德鲁·马科应该对他的印象还挺深的吧。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面貌已经变了,不过马科肯定还记得住他的名字。苏珊当初故意让她的父亲知道她跟一个进了大牢的家伙混在一起。她故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跟一个垃圾在外面胡作非为,让他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却无能为力。苏珊总是想尽办法来故意气她这个伪君子的老爹。而马科肯定也恨透了赛克斯。
那么如果马科的女儿被发现遭到谋杀后,他肯定会把怀疑目标放到赛克斯身上来。所以在杀苏珊之前,他的目标是先除掉安德鲁·马科。
塞克斯被释放之后面临的首要困境就是工作问题。他不再对毒品和酒精感兴趣了,所以就打电话给了特伦顿监狱的假释官员,请他帮忙给他的工作开绿灯。找他们帮忙,比他个人去求人要管用的多。
他在俄克拉荷马州监狱里服刑时,服刑人员的工作会得到一些报酬。他在服刑期间总共工作了差不多三十年,一小时按48美分计算报酬。出狱后,用这些钱,他买了一辆旧房车和一辆吉普车。他的房车是品蓝色的,停放在一堆煤灰上。在屋顶上,一堆易拉罐中间支着一根三脚电视天线。拖车后面的小溪里散发着污水的臭味,冬天还好受点,七八月间老远闻着就臭气熏天的。房车小屋外面,到处都是压扁了的拖车和报废的汽车,旧车胎,还有些丢弃的弹簧床垫等杂货。垃圾袋子都被牛和野狗撕的到处都是碎片。
风从破窗户里灌进来,窗户用破木板和管子修补过,不过还是不挡风。他又习惯性的把手伸到了脖子后面,使劲的抓擦着那里的伤处。
赛克斯从小生长的地方离这儿只有几百英尺远。他的父亲名字叫奥伯林,在二战结束后带着他的妈妈来到这个地方过着偏远的郊外生活。奥伯林并不是作为一个士兵从战场上回来的,而是刚刚从内瓦克监狱里被释放出来的。他料想在郊区,警察少,更好混些。但是乡村生活并没有比城里生活给他带来更多的机遇。一次他在阿瓦隆郊外的一个加油站试图抢劫时,被人开枪打死了。
厨房的桌子上有一本电话本摊开着,本子上用黑色笔在吉姆·林奇的名字上划了个圈。吉姆·林奇从前是怀尔德伍德的警察局长。赛克斯开车到大西洋大道26号去探听消息时,才发现林奇已经退休,吉姆·林奇的女儿奥肖内西现在在这个警察局工作。电话本里也没有记录到马科一家的联系方式,也就是说苏珊也许已不在人世,或是嫁人了。
赛克斯点了一支烟,打开已经褪了色的窗帘。邻居家的拖车就停在三十码外。透过窗户,能清晰的看到她家客厅墙壁上钉着的杂志彩页。有几十幅的摇滚歌手,还有全美汽车比赛协会车手的图片,以及一些从《花花小姐》杂志上撕下来的裸体插页。
赛克斯打开包,把东西都扣在餐桌上。然后把啤酒、芥末、面包和腊肠放进冰箱里。彩票和香烟被他塞进了口袋里。
屋子里的家具都好布置,即使是车子也好说。现在做任何事不用再找担保人了。而且买完东西还可以延期一年支付。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他妈的爽!他这么想着。
赛克斯近来一直想起在詹森里德监狱跟那个女神经科医生相处的事。他在宾西法利亚州的路易斯博格监狱服刑时,正遇上政府推行的联邦资助改革计划,租用私立监狱关押犯人也作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推行。赛克斯作为一名非暴力犯罪的服刑人员,将有资格获得自由释放。所以他和其他囚犯共750名被转移到得克萨荷马的詹森里德监狱。
私立监狱一点也不像赛克斯之前所见过的和想象中监狱的样子。这里的监狱走廊里墙壁上雕刻着艺术画像,每间屋子地上都铺有地毯。大厅里的喇叭流淌出优美的音乐。消遣室里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电视早间栏目里推荐的矿泉疗养俱乐部般豪华。
“欢迎你来到这儿,赛克斯先生。”他还记得那名医生这样对他问候的。她说话的时候,同时伸过一只小巧干净的手,“我相信你一定会感觉这里比路易斯博格的那些家伙住的好得多。”
赛克斯打量着她,在时髦的金黄色短发下,她戴着一对红色的泪珠状耳环,在赛克斯看来,它们就像两滴鲜血挂在耳边。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着的昂贵的脂粉味。这种香味很令人舒适,当然也很昂贵。不像他妈妈曾用来涂抹在松弛的脖子上的那种廉价粉末,看上去就像在脖子上洒了一袋子面粉似的。
“要喝点水吗,赛克斯先生?”她从不锈钢的大水罐里倒了杯水。冰块在玻璃杯里撞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响。
窗外的防弹玻璃上挂起了霜珠,空气里还在飘落着零星的雪花。赛克斯盯着她胸前隆起的部位,透过纽扣间的缝隙,他看到她的腹部平坦白皙。
“很喜欢看吗?”她停了几秒钟然后问道。
赛克斯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没有作声。他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
“我会给你每一次表露自己想法的机会,赛克斯。在詹森里德监狱也有很多规定,不过从不反对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的话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就像杯子中的冰块一样传入心底。她把胳膊伸向窗户,然后伸出手指窗外的世界,对赛克斯说:“你有想过出去吗?”
他还是静静地盯着她看,没有作声。
“从你年轻时的教育背景上来看,你没有什么机会成就自己了。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得了你。你的家人,老师们还有那些警察,他们把你塑造成他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你倒没让他们失望。”她换了个姿势,交换了一下叉着的双腿,接着说,“所以说要拯救你自己,你必须学会如何容忍你的情绪,赛克斯。你必须学会冷静的宣泄愤怒。你也应该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不要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这也是社会生活的法则。做到这些,你才能获得重返自由的钥匙。”
重获自由?真的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吗?
赛克斯此后分别在一个五金车间和一个挤奶厂工作过。他学会了小型机械的修理,也通过了普通教育水平测试,在他所在的班上,没有一个人考试未通过。他们明白自己需要学习一些技能,以后才有出路。获得假释者将会有机会被安排工作。毫无疑问,他们都将成为机修工和修理工,工资不会太高,但有一技之长也可以很快安定自己的生活。
日升月落,岁月如梭,七十年代步入八十年代,又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新的世纪就要来临。某年前的一天,女医生用十五分钟的时间影响和改变了他的一生,那些年里他一直安静的呆在詹森里德监狱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那个女医生成全了他人生的转变。
赛克斯抓起他的香烟盒,大声哼着歌朝吉普车走去,惊跑了一只在附近觅食的野猫。他驾着车行驶在那座俗气的纪念碑下,这座纪念碑是用生铁锻造而成,为了纪念公园的奠基人而建。纪念碑由麦穗状图形和一个小天使雕像组成的拱形建筑。一个个家庭聚集在这里,游泳,夜餐,或打羽毛球。在州级公路旁的天堂乐园没有成为游人的夏日露营场所和休闲地,倒是以飞车簇,吸毒者和妓女闻名遐迩。
公路向前顺着内斯哈哥河蜿蜒着通向格拉斯桑德。过去通往这里的公路主要承担着货运服务。而现在它成了海鸥觅食的地方,也是一些模样奇特的蛇和龟晒太阳的场所。
老人们还能记起这块地区原来的样子。1942年的一个酷热的夏天,一队建筑队开着起重机等重型机械进驻了此地。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在新泽西这片沼泽地上建立一个大的有害垃圾掩埋池,来处理来自纽约市和新泽西北方城市的实验室,化学研究设备,医院门诊等单位排放的危险性废液。建立这项工程将可以为新泽西州带来新的税收收入,而且政府也承诺不会对海域造成危害。
政府以每天18美元的报酬雇用当地居民帮忙从沼泽地里把污水排放到内斯哈哥河中。老一辈的人们都还记得当时夏日里恶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沼泽地里到处是毒蜘蛛和有毒的常春藤植物。此外,还有由热毒引发的疾病,抓破了蛀虫叮咬的伤口引起的感染,饮用河水引起的痢疾,还有狼蜘蛛和水腹蛇带着的令人痛苦难忍的毒液,等等。他们在充满恶臭的沼泽地里没日没夜地挖着深坑,他们挖这些并不是寻找水源,或是探测石油或天然气,而仅仅就是挖出些深坑。
到了1944年,他们终于把沼泽地里的水抽干了,然后一辆辆的卡车不断的开来,拉来了许许多多的袋子和桶状物,全部倒进了数百英尺的深坑里。
没有人想到过了数十年后,在这里陆续发现了致癌物质和生物危害。那时才知道这个沼泽地里存放着医药,人体器官,有害纱布,血浆,X光片,致癌废液等危害物质。沼泽地里的水也渐渐变成了黑色,并渗入了附近的水域,将内斯哈哥河完全污染。这个区域因此也得名为“黑沼泽”。
政府在六十代早期中断了这项工程,卡车不再往此运送化学废液。政府还派来了钢铁工厂的工人为这些洞口加上了铁盖儿。高速公路施工人员在沼泽地周围搭起了安全防护栏,将废液坑围了起来。然后,将堆放在内瓦克地区的垃圾全部运到这里,掩埋在洞口上。最后,将各种报废的警车,公交车,校车,保险箱,铁柜,高速公路标志牌等,凡是钢铁类的东西,都堆压在洞口上面。
一时间,环境学专家们纷纷赶来,他们对当局的做法提出了严肃的质疑,并对沼泽地周围的居民健康发出了预警。他们甚至提出,要求政府帮忙解决,将沼泽地附近的居民全部迁移到其他县居住。
据说,这里生长出了体形很大的盲鼠,还有双头蛇,无壳龟和不长毛的浣熊等奇特的变异物种。还听说,鸟类在空中飞过沼泽地时,也会被地面上升起的毒气所毒死,然后从半空中掉下来。此外,据报告,此处还生长有茶碟大小的毒蜘蛛和长有毒牙的虫子。所以,多少年来,即使是最胆大妄为的小伙子,也不敢靠近贴着印有交叉腿骨和人头骨图形警告标志的护栏。
不过对于赛克斯来说,这儿是个完全自由的个人享乐场所。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这儿就变成了他窝藏走私物品的地方。成年后,他常常把受害人带到这里,杀害她们之后又藏匿在这里。
他把吉普车停在护栏外,然后下车翻过护栏钻了进去。护栏外面除了原来的头骨标志,还加了一块环型标示牌,上面写着“生物危害”字样。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银光闪闪的霜。地面下被污染了的土里散发着臭味,即使是在冰冷的空气里气味也没有减弱。穿过一大排废旧汽车,他来到几辆二十世纪早些年代生产的校车前。其中有一车的车轴和轮子都没了。他停下,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朝打开的车门走去。
太阳光照在车上的一块碎镜片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一只灰白的大老鼠窜出车门,往旁边一辆倒翻着的车篷里躲进去。他深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然后把它掐灭了,登上汽车。车里一半儿的座椅都被移走了,车的后半部分摆了一张单人垫和一盏煤油灯。车前部的地板上盖着一块夹板。他走到第一排座位处,弯下腰把座位抬起挪到了一边,底下露出一个深坑。
他探头往里看,浓烈的气体只窜入他的喉咙和眼睛里。以前这个深坑是用一大块铁板盖着的,后来在六几年政府改造时,一辆起重机吊起的汽车轴承落下把铁板砸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块掉到了深坑里,顿时,汽车的底部被洞里升起的酸性腐蚀气体侵蚀了个大洞。这是当年他还是个小孩子时亲眼看到的。
没人晓得那个深坑里到底是些什么化学物质,估计是铯137,镭,汞等之类的元素。在监狱里时,医生曾在他的骨头里检测出放射性核和同位素等感染物质。他们曾追问过他所成长过的一些地方,想以此找出感染源。这让他感到非常恐慌,他想万一他们来黑沼泽发现了那些尸体就麻烦了。不过,他们也倒没在意细查究竟,毕竟一个将死的癌变罪犯,谁又会太上心的管他死活呢?
他趴在地上,一只手伸进深坑边缘来回摸着,最后摸到一根插在坑壁上的道钉,道钉上挂着一个塑料袋子。他拿起袋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连发左轮手枪。枪身已经覆盖了厚厚的铁锈。他拾起夹板堵在坑口,然后把手枪别在腰带上。转身出了公共汽车,往吉普车走去。
是时候为失去的一切找回补偿了,他边走边想。
赛克斯放了一枚硬币在投币电话机里,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瑞德雪科公司,找哪位?”一个男人接的电话。
“请问里基在吗?”
“等一会儿,他在后面,我去叫他。”
赛克斯握着电话,用拇指对着手里彩票号码,看着对面商店里的电视屏幕上显示的中奖号。心想,谁想出这个损招来赚钱,真他妈的有才气。抓对一张废纸片就能搞他妈的上百万美元。
“我是里基,哪位?”一个男孩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是我,东西拿到了没?”
“拿到了。”
“我就在外面。”
海鸥在空中排成V字形飞翔。瑞德雪科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满脸粉刺的小伙子走了出来,他们上次在大西洋大道上见过面。他朝路两边望了望,然后朝赛克斯的方向走来。
“给,五十美元。”赛克斯把几张五元和十元的票子塞到男孩儿手里。
男孩又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把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便条递给赛克斯,“你问的东西全在这上面了。都是从网上查到的。”
赛克斯边走向汽车边看便条。她还活着!只是她改了名字,不再姓马科了。他心想她的房子是个什么样子呢?她现在是不是很有钱了?
纸条上写着:威廉和苏珊·帕克斯顿,柯莱大道1515号,格洛斯特海兹,新泽西。
他打开一听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后照纸条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您好。”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传出。是个小孩子?
“苏珊在吗?”他问。
“奶奶上班去了。她七点才回来。”
赛克斯想了想,对接电话的孩子说:“我是教堂来的希金森先生,我来问一下她关于食物捐赠的事。你有她上班地方的电话号码吗?”
小男孩熟练地背出一串号码。
“谢谢你。”赛克斯挂断了电话。然后他拨通了刚记下的号码,在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心想,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道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卡梅拉服饰专卖店,您找谁?”一个声音传来。
声音比他记忆中粗了那么一点点。“您好,我是打电话来询问到你们店的路线。”他用声音嘶哑回答,突然觉得胃里涌起一股痛苦的滋味。他又想起了她胸前挂着的湿湿的头发,上面散发出的草莓味的洗发水味道。她的身边总离不开草莓:草莓冰淇淋,草莓味唇膏,草莓味的口香糖。当初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她是否会任头发变白,还是会去染发呢?他猜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