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丽穿着一件宽大的套头捕鱼衫坐在草坪上,从这里可以俯瞰特拉华州。她听见河面上拖船隆隆前行的声音,还有浪花扑打在船舱壁上的声音。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很暖和。岸边,有人在放音乐,欢笑声一阵阵传来。快乐的人们哪,她好想也和他们一样,能拥有快乐的生活。
对于她来说,她的生命开始于五岁时。一个看门人在费城医院外面的台阶上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时间是清早,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透着阴冷。后来医生推断,她当时头骨紧挨着水泥地面,长时间受到冰冷的侵袭,所以造成了她后来那些不幸的后遗症。雪丽的脸当时已经完全被冻住了,一边脸颊冻的粘在了水泥地上,当时她被人们抱起来的时候,把脸颊的皮肤都扯破了。她当时身上仅仅套了一件红色的套头捕鱼衫来维持体温。因为这场灾难,雪丽的双目失明了,也忘记了过去的所有记忆。
一段时间里,雪丽成了费城关注的焦点,来自全国的慈善人士捐来了钱财,这些钱大都用来为她支付了医药费。警察在媒体上刊发启示帮助寻找她的亲生父母。医生们也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帮助她从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损伤中恢复健康。不过,所有的努力都没能成为现实。她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眼睛也永远的失去了光明。
那个发现雪丽的看门人给她取名叫雪丽·摩尔,这个名字是他死去的女儿的名字。随后,雪丽被送到了一家市属孤儿院。在孤儿院里,在雪丽十一岁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超常能力。
一年春天,树木开始发芽变绿的时候,孤儿院里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得了急病,然后很快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四天后,她和其他的孩子们参加了小女孩的葬礼,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支康乃馨放到棺材里面。雪丽的手一直是扶在她前面的同伴的肩膀上的,轮到她时,她想把康乃馨放到小女孩儿的手心里。当她的手和小女孩儿的手相触时,她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她从未经历过的画面。眼前是一个褐色的铁制壁橱,里面放着一个玻璃瓶。地面上铺着黑白相间的瓷砖。她一阵眩晕,开始呕吐。接着她看到一只绿色半透明的瓶子在她的头周围绕着圈,瓶子上有这样几个字:可口可乐。
当她清醒到现实世界中时,她发现自己跪卧在棺材前面潮湿的台阶上。有人在拍着她的肩膀,她吐了一身。
后来,她把她所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报告给了孤儿院的护工。护工听说后,就把她送到院长那儿,要她为自己的撒谎行为道歉。院长对她说,她都不知道绿颜色到底是什么概念,她都没见过绿色,更别说读到上面的字儿了,不管是中国字还是英语字。
几年后,一个费城警察局的侦探到孤儿院去注销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儿的档案。他在孤儿院里偶然发现了一只装有原绿色浓缩碱的软饮料瓶子,孤儿院的护工用浓缩碱来灭杀老鼠,瓶子就放在一个没有上锁的壁橱里。后来听说那个小女孩儿的死被验尸官重新认定为一起意外事故。院长也因此事受到了起诉。
在雪丽二十三岁的时候,她有了第二次与死人“通灵”的经历。这一次的经历才使她的特异功能受到权威人士的注意,不久,她也变得世人皆知。
事情发生在十一月末,是一个暴风雪天气,所有的汽车都装上了防滑链,城市里到处充满着铁链撞击的叮当声。雪丽在华盛顿大道下了公交车,准备穿过一座桥去街道的拐角处换车。她边走边在想着和她一起上班的一个男孩。突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人地尖叫,接着一个人狠狠地撞到她的后背上,然后她跟着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也拖着滚到了人行道上。四周一片嘈杂,叫喊声和零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她还未回过神来,只听见有人在高声叫着要救护车。
她转过身面朝着拉住她的那个人,他的手还紧紧的攥着她的手。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眉心和头发上。旁边有人忽然扶着她的胳膊说:“他停止呼吸了!已经没气儿了!您没事吧?救护车马上就到。”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叫嚷声和救护车的警笛声。雪丽突然感觉握着她的那只手变软了。一会儿那只手开始变凉,松软无力。这时,离奇的幻觉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先是看见一个女人,接着看见桌子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旁边还有一辆卡车,车里立着一只鼓形圆桶。圆桶上有许多小孔,小孔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来,手指扣动着小孔,圆桶滚落到地上,然后滚过桥面,跌落到了河水中。圆桶在河面上漂动了几下,就沉下去了。然后,幻觉消失了。
一辆救护车把雪丽和这名男子送到了拿撒勒医院。她只受了点轻伤。在医院里,警察告诉雪丽,这名男子已经当场死亡,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雪丽想告诉警察她所看见的圆桶里的那个人。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个瞎子,要让别人相信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另外,她回想起那一次在孤儿院时,院长和护工们对她的指责,便放弃了。
不过深夜的时候,她呆在家里,又想,也许她所“看到”的这些场景就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要是警察正在找那个人呢?要是他们相信了她所说的话呢?那样会对他们破案很有帮助的。
于是雪丽拨打了911,然后在电话里说服接听人帮她转接给警察局侦探组细说案情。一个叫约翰·佩恩的年轻警官接的电话,他听完后,同意到雪丽家里来和她见面。
约翰到之前,她还是在犹豫是否该对警察讲出她所“看见”的情形。不过,约翰的到来完全打消了她的顾虑。他很有礼貌,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他坐在旧沙发里,仔细的听雪丽描述她所看到的。接着,他问了雪丽一些她被那名发病男子撞倒时的详细情况。他也很好奇的问到雪丽的头是怎么受伤而导致失明的。当雪丽讲到卡车上那只有很多小眼儿的桶时,约翰提醒她回想一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桶,桶上面是否有什么记号或者印了什么东西没有。另外还能不能记起圆桶落水的位置。雪丽回想起了桥底的水泥墙壁上有一盏红色的灯,一闪一闪的。也许是一盏导航灯?
约翰告诉雪丽,他会回去查一下本市的失踪人员报告,并承诺如果有情况一定会告诉她。雪丽相信他来之前肯定给她当初救治的医院打过电话,确认过她的病情。会不会是他看了《调查者》杂志上登的关于她的那片文章引起了他的兴趣,才来听她讲这些话的。当然也许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第二天下午,约翰带着一份报纸再次来到了雪丽家里。他告诉雪丽,报纸的头条上写着“卡车司机神秘失踪”。新闻里说,卡车运输司机约瑟夫·帕斯罗斯基据传正被法院调查团指出其涉嫌养老金欺诈。谣传他失踪前正要前往法院接受调查。帕斯罗斯基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大市场的基督教堂附近。
那名突发心脏病撞倒雪丽的男子名叫弗兰克·利斯克,是滨水地区比较出名的小混混。利斯克有抢劫和杀人的犯罪记录。
佩恩很留意一条纯金的拖车图案的挂件,它是警察在医院里从利斯克的领带上取下来的。雪丽不确定那所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戴了一个这样的东西。不过卡车司机帕斯罗斯基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这种挂件。他的挂件是在彼得金饰店专门定做的,他几乎每天都会把它戴在身上的。包括他最后一次被看见的时候还戴着这个饰品。
警探们组成搜索小组驾驶小船在桥底下水面上寻找线索。另一拨人潜入水底寻找。最后他们打捞上来一个装橄榄油的圆木桶,桶身上凿着半英寸大小的小洞,桶里面装着帕斯罗斯基的尸体。雪丽却被当作嫌疑人带到费城法院接受审讯。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审问,由法院调查人员和著名的犯罪专家组成的调查团最后终于对雪丽的回答表示满意。他们确信雪丽之前并不认识帕斯罗斯基和利斯克。他们在事发地点的不期而遇也纯属偶然。关于雪丽到底是怎么“看到”那些她所描述的情形,调查团也不敢妄下定论。事实上,案卷里所有关于雪丽·摩尔的证词都被划掉了,法院声称是一个匿名电话帮助他们找到了受害人的尸体。
调查团的态度和调查结果是让人寒心的,不过,对于雪丽来说,幸运也正悄然而至。调查团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把雪丽的故事告诉了媒体。雪丽立刻成为了媒体关注的焦点。
《费城察问者》报在头版标题醒目的印刷着“费城奇异盲女与死人通灵”。而佩恩侦探却非常担心雪丽的安全,犯罪分子一定会想办法把她除掉,以免她“看到”他们所犯的罪行。所以佩恩每天都在雪丽的家附近巡逻,暗地里保护她。
之后,雪丽时不时的会收到一些让人气愤的邮件和莫名其妙的猥亵电话。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了了,便更换了电话号码。骚扰慢慢平息了。不过几个月后的一天,雪丽收到了一封来自明尼苏达州一位女士写来的信,这封信也从此改变了雪丽的人生。
这个女人来信请求雪丽帮助她寻找她丈夫的尸体。她的丈夫,是一家业务遍及全国的汽车租赁公司的CEO,他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去加拿大边境打猎去了,然后就一直没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传来,直到几个星期以后,和他同去的那个朋友的尸体在安大略湖的印第安村落里被人发现。
雪丽请乔利特帮她读的信。乔利特·桑普森是她走出孤儿院后的第一个好朋友,她是雪丽的邻居,常常帮她查收信件,付账单等。
乔利特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把信读给雪丽听,等到了后面信上说付多少钱给雪丽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
“信上说的什么啊?快点说嘛。”雪丽就哄着她问。
乔利特接着往后读,不过声音不再像刚才那么流利了。“她说她要付给你五万美元。”她的声音轻的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一样。
“哦,是嘛。好啦,别闹啦,快点说信上到底怎么说的?”
“雪丽,我没开玩笑。这个女人真的是要付给你五万美元的报酬。”
雪丽跟着大笑起来,然后叫乔利特把信扔掉。她认为这肯定是谁故意跟她开玩笑。不过乔利特却认为信里的话有可能是真实的。
“我不晓得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想法。你就想围着你的手杖,围着你那份学校的破工作转一辈子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所呆的这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我的小姐?”乔利特甩了一下胳膊继续说,“这儿他妈的不是希尔顿饭店。而是个该死的贫民窟,你个傻瓜。你去给那个女人打电话,现在就去打。不去你就是个十足的大笨蛋。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听着,如果你今天不给她打电话,那我们两个以后就各走各的道。我可不想成天跟个傻瓜呆在一起。你的朋友里就不再有乔利特·桑普森这个人,听到了吗?”
雪丽实在是不想去打这个电话,第二天,第三天,乔利特没再过来看望她。还有一点让她为难的是,她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还能跟上次街上一样从死人身上获得幻觉。自己都不确定该怎么去帮忙,还怎么好意思答应收钱去做呢?
雪丽也承认,自己从被发现到长大这么些年里,所活动的空间没有超出过方圆十条街区。能够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对于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瞎子来说,当然是个无法抵挡的诱惑。不过,也许她现在呆的这个地方的确并非什么奢华之地,但这也是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从孤儿院里闯出来的,至少在她看来这是一个飞跃。
她把信扔在一边,一个人无聊的做着些没意义的事儿打发时间。她好希望乔利特能够理解她,过来陪陪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六,雪丽听见有人在敲门。她开门的时候把拴在门上的铁链抖落到地上发出响声,以让邻居们留意到有人到她家造访。乔利特后来告诉雪丽,来敲门的这个男人是从一辆停在门口的加长豪华轿车里钻出来的。
来人自称名叫阿伯内西,专门为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女富人工作,也就是给雪丽写信的那个女人。阿伯内西先生告诉雪丽,他已经得到女富人的授权,如果能占用雪丽十分钟的时间的话,将付给她一万美元的支票。雪丽无论如何也不好再拒绝对方,就让他进了屋。
事情是这样的,女富人的丈夫名叫查尔斯·戈德斯通,他和他最要好的朋友伯尼·伦诺克斯一块儿去打猎旅行。他们造访了加拿大边境的一个军营,然后就进了森林。这之前他们已经去过那儿十多次了。但进入森林后就一直没有过消息。三周以后,伯尼的身体的一部分被冲到了河岸边被人发现,这块地域是印第安人保留地。戈德斯通夫人只是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哪里丢了性命,尸体在哪儿。她对于戈德斯通是否还能幸存几乎没抱希望,但是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死不得其所,就这样抛尸荒野。
最后,实际上他们的谈话都超过了一个小时,阿伯内西解释说,戈德斯通夫人有一些“朋友”在费城,他们曾参与过调查雪丽卷入的卡车司机案子。因为那件事,戈德斯通夫人相信雪丽一定能协助警察找到她的丈夫。阿伯内西说,戈德斯通夫人将付给雪丽另外的五万美元,以作为占用她四十八小时时间的报酬。完事之后,绝不食言,保证她能拿到六万美元并护送她到家门口。
雪丽非常坦诚的说,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帮的上忙。但是阿伯内西不希望自己无功而返。他说服她,即使她不同意帮忙的话,戈德斯通夫人也一样会花重金请别人帮忙,别人可不一定会像她这么谨小慎微的,而且别人不一定能真正帮得上忙。
雪丽不晓得穿什么衣服去最合适。她有三套装束,跟她的眼睛一样,全黑色的聚酯布料职业套装。可是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离开费城,第一次坐飞机,坐豪华轿车,住高级酒店……所以应该把自己打扮的好一点。
第二天,她从明尼苏达州的罗切斯特乘坐四座专机前往安大略湖边界,然后将坐车前往一个名叫福特弗朗西斯街上的一个家小医院。阿伯内西前一天晚上告诫雪丽不要吃什么不稳定的食物。她开始不明白阿伯内西所说的“不稳定”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她明白了。“不稳定”意味着任何会让她反胃的东西。
这次她要面对的尸体是只剩下一半的躯体,在河水里飘了好几个星期,才被人弄上来,天知道他的身体都被什么东西啃食过。
他身上会发出什么味道?她的皮肤碰上去会是什么感觉?雪丽对于死去的人了解不多。她当然知道尸体肯定已经腐烂,不过到底都过了多长时间了?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了?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集中精力去完成和尸体的接触了。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或许都不可能成功的对接上了。
小飞机在降落时,被大风刮的不停地颤动。雪丽非常庆幸自己早上没吃早餐,要不,得全给抖出来。一个非常年轻的警察在机场迎接她。她们步行走出机场跑道,地上落下的雪片结了冰,踩上去很滑。一个女医生在大厅里和她们会合,然后带领她们乘电梯到地下室。雪丽不知道这儿的人是不是对她很冷淡,反正感觉不怎么热情。毫无疑问,他们都同她一样,对于能否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失踪者很是怀疑,觉得她是个骗子。同时,又觉得那个女富人花重金做这样一件事情,简直太愚蠢了。
在太平间里,女医生把雪丽带到一件满是药品的屋子里,并招呼她坐在一把坚硬冰凉的椅子上。
“我会把装尸体的铁床推到你旁边来的,”女医生对雪丽说,她说话带着一种雪丽没有听过的口音。
“尸体已经被消过毒,不过没有细致地清洗,只是做了消毒处理。”她接着说,“除了那个胳膊外,其他的都封在塑料装尸袋里。”她的意思是说只拿一只胳膊过来?
“碰到皮肤的时候请不要太用劲,不然会把皮肤和腐肉都弄掉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个面罩来。”
雪丽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让自己吐出来。那只胳膊上的腐肉碰着像橡胶手套一样的感觉,而且散发出一种她从未闻到过的恶臭,那么强烈的气味。不过,在她抓起那只手的一瞬间,她从她的脚下“看到”了升起的影像,就像从投影机上投下来的一样。
什么东西在泛着微光……是一条河……血淋淋的手……还有湍急的水流……一排岩石群……一条被血染红的胳膊在水面上扑腾着,头和身体在水里若陷若现,还有一截露出水面的皮衣领子漂在水面上……水中的人挣扎了几下……慢慢的沉到水底了……
整个过程就持续了几秒钟时间。雪丽把手收回来,然后把她的椅子推离尸体。听见有人把门打开,她说:“我现在就出去。”
如果这个女人要问什么的话,她不会理她的,也不会告诉她什么。在她看来,这对于付费给她的女富人来说,完全是个人隐私。她只对女医生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跟着年轻警察离开了,出去后她首先去了厕所把双手都仔细的洗了一遍,上车后还把胳膊放在外面让风把臭味儿给吹走。
“我身上是不是闻起来很臭?”在回机场的路上,她问那个警察。
警察笑了笑,说:“您说什么?”
“我是说,我身上是不是闻上去有股臭味儿?”
“您是说尸体的味道?”她点点头。
“呵呵,是您意识里的残留味道。”他告诉她,“字面上讲就是在您脑子里留下的臭味。这个味儿进入到了您的感知细胞和味蕾中,可能要过些天才能完全忘的掉。”
“那就是说实际上我身上没有臭味儿。”
“是的。”他笑了起来。“您身上一点儿也不臭。”
雪丽把头靠在车座枕头上,感受着身体里两种交织的复杂的情感。一种是,为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所经历的痛苦的无助的折磨心怀恐惧;另一种是心痛他无望地挣扎之后的放弃。太难以置信了,她想。真难相信,她能“看到”这些别人不能看到的场景。
当飞机着陆时,阿伯内西先生正在罗切斯特机场等她。
“戈德斯通夫人想问您,她是否可以当面见见您?她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小时车程。如果您决定留下的话,我非常冒昧的已经事先在宾馆为您多预定了一个晚上。”
“我很乐意再呆一个晚上,”雪丽诚实的说,“不过您可能不知道,阿伯内西先生,如果我明天早上不能赶回去上班的话,我就会被解雇的。”
“死板的工作单位。”他说。
“没错,是那样。”
雪丽想起忘了带上她的睡袋。她也没有带多的内衣裤,如果再住一晚的话,要让身上的衣服再穿上一天。她也深深的意识到自己不能拿工作开玩笑,尽管她很想留下来。她当然也不能接受戈德斯通夫人的钱。不能仅仅因为把死者的一点不成线索的想法告诉了她,就要拿这么多钱。此外,这次旅行也使她收获了许多经验,不管是恐怖的,还是愉快的,总之是个很精彩的旅行,这些收获在她看来已经足够作为报酬的了。
可是,她也不想回费城南边那个贫寒的小屋,屋子里总是散发着油腻腻的味道和蟑螂喷雾剂的气味儿。她喜欢躺在希尔顿饭店豪华舒适的大床上,吃着番茄薯片和牛奶巧克力,嗅着床单上散发出清新芳香的气息。
阿伯内西看出了她的艰难选择,对她说:“我也乐意去告诉戈德斯通夫人,您不能接受她的邀请。不过要是我出面去帮您请一天假呢?您会重新考虑一下吗?”
雪丽的脸上现出光彩,“那当然没问题了,可是阿伯内西先生,这能行吗?”
“没有什么不能办到的事,亲爱的女士。”他很友善的回答。
“那好吧,不过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我身上还有臭味儿吗?”
雪丽和戈德斯通夫人一起呆了两个小时。她无法用眼睛去看,不过她能感觉出这所房子很大。相比起走进的这间屋子,她这么多年所住着的不过只相当于这儿的一个壁橱而已。
“请吃块巧克力糖,亲爱的。”
“我想我还没吃过这个东西。”
“那来一块尝尝,”戈德斯通夫人说着,放了一块餐巾纸在雪丽手上,“据我所知,还没有人不喜欢吃这个东西的。”
戈德斯通夫人尽量帮助雪丽放松下来,然后跟她讲了她丈夫的一些事。正如阿伯内西先生所说的,她只是想知道她丈夫的尸体在哪儿,好为他安排后事。
雪丽告诉戈德斯通夫人她所看到的影像,她丈夫的朋友伯尼在河边穿过岩石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戈德斯通夫人听了这个消息,显得很平静。她坐回椅子上,开始跟雪丽讲述她对丈夫的回忆。
雪丽全神贯注的听她讲了差不多个把小时。她觉得这个女人很少对别人分享她和她丈夫的这份情感故事。可能是她高高在上的财富把她和别人孤立起来了。雪丽听着这个女人的动情回忆,理解她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丈夫,也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雪丽心想,这种情感不就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期待的爱情吗?就是她想要寻找的那份爱,那种爱情与友谊并存的婚姻。
“唉,我们曾是多么好的朋友啊。我太想念他们了。”戈德斯通夫人叹息着说,“恐怕我唠叨了一晚上,都让您的耳朵听起茧子来了。查尔斯的事耗费了我的全部精力,孩子们和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们都来看望过了。天天都很忙乱,甚至都没时间好好回忆一下。今天和您聊了这么多,心里头觉得轻松多了。明天一早我会让丹·怀尔付钱给您,然后护送您回家。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做的吗?”
雪丽摇了摇头。“戈德斯通夫人,我不能接受您的钱。这太多了,而且您给了我这次绝无仅有的经历。这就够了。”
“胡说,”戈德斯通夫人立刻回答,“我一贯说到做到。你也应该这样才对。钱照事先说好的付,一分不少。雪丽,记住,你很有天赋,而且是世间少有的天赋。我敢说,你将会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去旅行,去帮别人解决难题的。”
雪丽微笑着对戈德斯通夫人说了谢谢,心想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摩尔小姐,这边请。”
阿伯内西先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把车停在楼下,未熄火,就直接进来接雪丽返回酒店。
雪丽往阿伯内西的方向测过头,示意了一下,又很快的转过去朝向戈德斯通夫人,“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还有个要求吗?”她的样子看起来很难为情。
“尽管说吧,小姑娘。”
“我可不可以再拿块儿巧克力糖?”
印第安向导熟悉雪丽所描述的那个大岩石群的位置。它就在河的对岸,警察顺着伯尼的尸体发现的路线,只往前找了一百码的距离,就发现了查尔斯·戈德斯通的尸体。他是在通过暗礁的时候,被倒塌的冰崩给当场砸死了的。伯尼的伤势很重,他可能想游到岸边去求救的,但由于受伤身体太虚弱,最终没能顺利游到岸边。
雪丽利用通灵术帮助找到遇难尸体的事很快就由福特弗朗西斯医院传开,她因此很快出了名。《娱乐秀》,《今夜》,《人物》,《流行科学》,《一周新闻》……众多媒体都对这个可以和死人交流的女孩儿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四大广播网都竞相约见雪丽做采访,子夜谈话栏目也打来了电话,盲人学校也来邀请她去做演讲。
戈德斯通夫人就是一条活广告。上次警察找到查尔斯的尸体后,她又往雪丽的账户上存入了两万美金,同时,还派人给她送了一盒巧克力糖。之后每年在她们见面的那一天,她都会派人给雪丽送来巧克力糖。
方圆百里内的信像雪片一样飞来。
现在,信件对雪丽来说有了一种全新的意义。她辞了职,就靠她做这项工作挣钱花销。她一共接了七桩顾问案件,而且也渐渐被法律圈里的一些人所接受。
雪丽很快从小屋里搬了出来,在特拉华州买了一所大房子。
她的天赋给她带了可观的经济利益,她的生活开始安定下来。人人都去找她帮忙,也给了她很高的酬金。他们的需要也给了雪丽前进的目标,目标是生活前进的动力。一段如梦般的生活。
她已经在那个旧石屋里住了九年,终于搬进了一个新家。佩恩侦探过来帮她搬入新家,并给她带了一件礼物,一只金黄色的小猫,雪丽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巧克力豆”。
雪丽很快认识了她的新邻居,布里格姆先生,一个年过七十岁的鳏夫,不过,还像个小男孩儿似的,充满活力。他很会做些小修小补之类的活计,经常开着拖拉机,后面挂着些叮叮当当的东西。他很快就和雪丽熟识起来,然后在晚间的时候给雪丽读信件或者陪她一起闲聊。
雪丽的新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正轨。她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激。不过,她一直没有忘记过戈德斯通夫人对她讲过的她和她丈夫的故事。拥有了这样的爱情就等于握住了一生的幸福。许多人都梦想有这样的幸福爱情,不过真正得到它的人却很少。对于雪丽来说,这也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雪丽的世界很狭小,尽管她也一直和本国之外的人结交。可是她事实上并没有自己的社交圈,也不能参加什么活动。即使有时候,佩恩侦探或是布里格姆先生拉着她去参加一些诸如圣诞派对或是退休者们组织的活动,那也都是成双成对的人唱主角。
过去的十来年里,她也曾有过三个合适的人选。其中一个是缘于布里格姆的撮合,是个在国防部任文职的政治学教授,同时,他也是个很狂热的橄榄球迷。让雪丽很开心的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个人请她去看了一场鹰队的橄榄球比赛。雪丽非常开心和感动的是,这个人能如此细微的体察到让一个瞎子可以在沸腾的橄榄球馆里和别人分享激情。而别人通常只把她当作另类人看待。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她身上所发生的事,而并不在意她是谁。当她和他们握手的时候,他们会好奇她在想什么,好像害怕她会读出他们的想法一样。除了这些,另外一些人也只当她是个残疾人。
她们后来又约会过三次,一次是去听交响乐,另外两次是一起吃饭。不料,他突然被派往中东,细节的事情谁也不清楚。之后,听布里格姆说,他的一个同事帮他卖掉了在这里的房子,慢慢的就再没有了音讯。
之后,雪丽又在达拉斯因为工作中的一个案子跟一个警察局副巡官认识。他们在1995年到1996年的时候,每个月都会见面。他们之间在雪丽看来,只是那种很纯粹的性关系,没有太多爱的成份。
后来来自丹佛的一个医生让雪丽又一次卷入了感情的漩涡。
他们相识于普韦布洛,一同为一个名叫麦基万的盗宝高手进行一项考古挖掘。雪丽之前为加文·麦基万工作过,据说帮基万挣了几百万收入囊中。这次挖掘的目的是要找出一具嵌于一座废弃的铜矿洞穴里的印第安人干尸。麦基万要找金子,而不是现在矿山里挖出的铜矿石,而这个印第安人曾用非常简陋的工具挖到了一块天然金块,放在他的口袋里。雪丽要帮忙从尸体上读出金块的位置,不过没有成功。只要当事人不在了,有些事就也跟着成了无头案。
当时是在冬天,她也刚好想从房子里走出来散散心。雪丽虽然眼睛看不见东西,却是个很阳光型的女孩儿,她不喜欢冰冷的天气。
在她要离开的头天晚上,盗宝者们都聚集在一起用当地自酿的啤酒为她送行。席间,一个医生走过来跟桌上的人喝酒聊天。酒席散开时,时间已经很晚了。盗宝者们还要开一个小时的车回普韦布洛,所以就先行离开了。那个医生留了下来。雪丽,也在布罗德莫定了房间,所以也继续和他们呆在一起喝酒。
到了午夜,他们还在继续喝酒,已经喝了半院子的空酒瓶子。喝到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的胡言乱语了。然后大吵大笑的相扶着去洗手间,雪丽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医生给雪丽打了电话问候,晚间她回到费城的时候,他又打来了电话。他送给雪丽一束用冰片包着的欧洲荚莲,并放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美人如花”。当布里格姆把花儿取出来放在她手心的时候,她知道她的心已经留在了普韦布洛。
他们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电话里倾诉衷肠。到了星期六,他飞到费城,带她一起去用餐。饭后,他没有留在她家里,而是去住了旅馆。周日的时候,他们坐了旅游巴士环游费城市区。他们玩得很开心。他似乎很在行把握事情的分寸。他并没有把她当作盲人一样的去过度地照顾。她也能感觉出他说得话都是来自内心而并不是脱口而出的,所以他们做事常常心有灵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雪丽回到了布罗德莫,他在马车旁等着她的到来。雪丽永远也忘不了缰绳上清脆的叮当声,马儿轻轻的跑蹄声和环搂着她的医生温柔的臂弯。
雪丽在那里呆了一个半星期。2000年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她非常渴望能再回到那个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也都在发生着变化。他们不能够总是有这样的旅行。他的轮班休假间隔太久,而她也常常有其他的事情。然后渐渐的,他打电话来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联系慢慢中止了。
她打开电话录音,然后听见了佩恩侦探的声音,“雪丽,你在家吗?”
她把手里抱着的猫放到地上,然后向放电话的桌子摸索着过去。
“佩恩,抱歉,我刚才没有听见电话铃响。”
佩恩是雪丽生命中随时可以依赖的一个朋友。同时,他也是一个可以让她敞开心扉倾吐心声的人。雪丽知道佩恩会永远真诚的对待她,她们的友谊也一直平稳的发展着。她承认,开始的时候,自己对佩恩的感觉不仅仅是欣赏。一个年轻的侦探,对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孩儿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她记得,当她得知佩恩已经结婚时她失望的神情。后来,她也觉得自己很傻,一个侦探,怎么会找一个瞎子女孩儿做女朋友呢?
坦诚地说,她在丹佛遇到的那个医生总让她联想到约翰·佩恩。他们俩做事都是那么冷静又有条理,似乎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如此能干却又表现的那么谦逊。无需过多的言语,他们的行动足以证明他们是值得依赖的好男人。
在卡车司机失踪案后不久,佩恩曾把雪丽介绍给他的妻子安吉。他们三个人常常一起出现在各种场合。之后安吉突然不再和他们一起出来,佩恩解释说她喜欢呆在屋子里面。雪丽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直觉告诉她可能另有隐情。
十年过去了,佩恩还依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知道他非常的关心她,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已经结婚的现实,让他们之间的任何可能都变得遥不可及。她常常想,如果她自己有机会能成为佩恩的妻子就好了,可是她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佩恩从来不谈及他和安吉的婚姻。雪丽早已品尝过遗憾的滋味,她曾经将自己的过去全部丢失。那么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维持她和佩恩之间仅存的友谊。她不喜欢一个人孤单地生活。所以她选择在佩恩面前越来越多的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感情。
佩恩又打了电话,“你想吃中国菜吗?”
“你想吃苏格兰菜吗?”,她调皮的反问。
“如果你吃中国菜的话,我就吃。”
“那我就点大虾,还有虾酱。”
“好,我半小时内过来。”他挂断电话。
一个小时后,佩恩在厨房里调好鸡尾酒,然后端到院子里,桌上也摆满菜,还放着两双筷子。
“你饿了吗?”他问雪丽。他把她的椅子移到桌子旁边。
“还没呢。”她轻轻的说。“可能马上就要饿啦。”
佩恩在灯下注视着她的脸,轻声说,“你今年应该度假去。订张船票,去欧洲,在沙滩上放松一下吧。”
她笑起来,“不用了。已经是春天了,佩恩。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了,我喜欢呆在河边,你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了吗?”
佩恩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冰块与玻璃相触发出好听的声音。“去吧,雪丽。你已经窝在这个屋子里好长时间了,自从接了诺里奇那个案子,你就没出过门。”
“那我去匹兹堡吧。”她反驳道。
“只要你能走出这所房子,去哪儿我都会很高兴。”
雪丽点点头。佩恩知道诺里奇这件案子对雪丽的压力很大。她花了很久才从受害人身上读出影像。他知道,尽管他从没对雪丽提及过,可是她自己每隔一两周都会打电话给康涅狄格州警察局询问疑犯是否被确认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好消息传来。
如果他知道雪丽最近一直在做那些可怕的噩梦和头痛,他肯定会让她去看医生的。但是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让他为自己白白担心,不如把这些都埋在自己心底。
“好啦。你们最近怎么样?你和安吉上一次出去玩是在什么时候?自从我认识你,从来都是听说你们结伴旅行的。”
佩恩抗议似的举起手,“我们在谈着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儿,雪丽。安吉和我并没有成天几个小时的坐在屋子里。另外,我们也没说好要去哪儿旅行。我喜欢放松,她喜欢游览参观和购物。通常她都是和她的女伴们一起出去玩,而我呆在家里躺着。”
他们就那样安静的坐着,直到太阳落下,温度开始下降。
“菜得再放到微波炉里热热。”她用胳膊环抱双膝抵御寒意。
“我们都忘了吃东西了,还有两道菜还没上呢。那我们进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