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有两月不曾见到温云卿。
若说不想念那是假的,孤身一人的时候皇帝从来不曾压抑自己的心思,之前如此迫不及待地将温云枝迎入宫中,其中未尝不是藏了些更暧昧的念想。
越过繁文缛节让温云枝入宫,此举的确相当于在整个温家的脸上打了响亮又狠毒的一巴掌,可他已经知道愧疚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他是皇帝,总不能跑去和人家道歉说错了吧?
若他当真是薄情寡义的昏庸帝王,温云枝哪里能靠着一夜恩宠就得到了贵妃的高位?
旁人不懂,可温云卿一定能理解自己的,皇帝心想。
他们年少相识,温云卿一直都是更年长更稳重的那一个,仿佛一切都是游刃有余,走一步,看百步。
那很可靠,也很可怕。
……哪里有人能活成那个样子。
而当皇子成为帝王,他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俯视着群臣叩拜,初始却只有惶惶不安的忐忑。
温相的年纪明明没有比他大上太多,可那个女人坦然站在群臣之首的位置,却分明比他这唯一的帝王还要从容自若。
群臣信服,百姓敬畏,一串砗磲佛珠都能在无声无形之间变成她温云卿独一无二的象征,皇帝远远地看着,静静听着,他从那年少的心原本隐秘的倾慕与崇拜在权力的滋养之下,开始变得惊疑,空虚,愤怒。
他开始怨恨那个女人。
也开始嫉妒那个女人。
你手里捏着的权力,那些本来都该是朕的东西!
他坐在高处俯视着温云卿的背影,看她直接将那些只有最终汇报的折子递到自己面前,至于事情何时发生,如何处理,这其中又需要做什么,皇帝从来不知道。
可皇帝没办法说什么,因为温云卿的相位和他的皇位不同,他靠着血脉亲缘坐在这个位置,温云卿却不是。
先皇喜爱她,却也忌惮她,临死前还不忘抓着自己儿子的手,目眦欲裂的提醒着自己的儿子:那个女人的眼中从来就没有忠君的概念,可她却也的确是最好用的那种人,你日后登基当然可以用她……但是你绝对不能重用。
你用不起,也不会用。
若遇明君,那个女人会成为最稳定的国之柱石;而若是平庸的君王……那么任谁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法反噬她的君主。
年轻的皇子先是因为父亲的叮嘱而新生恐惧,但很快这份恐惧就变成了年轻人特有的强烈不甘——
温云卿很顺从他的话,那双桃花眼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些柔软的情意,她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早就修炼到了巅峰,可皇上仍能察觉到她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仍然有些悸动的波澜,她没能摆脱少年情谊留下的痕迹,偶尔仍然会用当年的眼神看着她。
于是他想,他能控制这个女人,不用权力,不用威压……自己完全可以用一些更柔软、也更入心的东西去控制她。
她毕竟是个女人。
她只是个女人。
而现在……
在自己选择娶了她的妹妹后,这个女人终于开始学会示弱了。
皇帝看着终于踏入正殿的温云卿那苍白的脸色,为了压住嘴角笑意费了不少力气,旒冕掩住他略显扭曲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皇帝终于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温相气色如此糟糕,可是还是觉得身子不适?”
“臣……”温云卿迟疑一瞬,一贯平和稳重的声音里已经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叹息之意:“臣在想,终归是臣见识短浅,肉眼凡胎不曾真正见过世面,前些日子反反复复琢磨同皇上的忤逆之言,只觉都是臣过于激进,所以……前来请罪。”
“温相这话说得太重了,”皇上还不知道是什么让温云卿这样的人物也能立刻回心转意,但是这并不耽误他瞬间心花怒放的好心情:“我们小时候斗嘴比这严重的有的是,当年朕都不曾同你生气,更何况如今温相乃是我社稷之臣,无论如何也应当先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不过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爱卿如此失魂落魄?”
他本来不大喜欢用这个称呼,温云卿的名字里也有个“卿”字,和臣子之间常见的亲近称呼落在温云卿的身上便总能让人品出几分额外的心思,可眼下皇帝心情极好,也跟着用上了过去从未叫过的“爱卿”。
立在台下的温云卿先是面露怅然之色,随即转成一脸谦卑恭敬的笑容:“景州天降神女,闹得沸沸扬扬,臣本来以为不过是寻常百姓被些江湖把戏戏弄胡乱叫出来的,前去调查一番,却发现……确有其事。”
皇帝一怔,第一反应却不是狂喜,而是不安。
他常年对外说自己求仙问道不问世事不假,可那里究竟有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被温云卿占据朝堂主位不得实权的压抑,大抵只有皇帝自己清楚。
如果这时换成任何一人和他说,天降神女,乃是上天赐福的大喜事,皇帝都会表现出大喜模样,好好赏赐一番。
偏偏是温云卿。
偏偏是这个人开了这个口。
皇帝的笑容有些诡异的僵硬。
……她要做什么?
她又要做什么!
“皇上在怀疑臣的判断吗?”温云卿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皇帝反射性手指一缩,立刻应了一声:“朕没有。”
话音一出他便觉得自己滑稽又可笑,如此胆怯一名臣子,哪里是皇帝应有的气度!他局促的左右瞧瞧,一旁的张昭老眼昏花合着眼瞧不见,而另一侧的张焕之微微侧头看着下方的温云卿似乎是正琢磨着什么,也没注意到自己这里,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臣自然不会欺君。”温云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神女确实来历不明,若是寻常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对人间规矩一窍不通,时下常听常见的事情也一概不知,写出文字从未见过,除此之外还知晓许多炼铁制盐之类的精妙法子……臣特意找人问过,神女所说的法子大多可行,只是其中关键技术……怕是并非我国国力所能达到的水准。”
她没说的太过,皇帝也已经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湖把戏伪造的骗子可不会知道这些动辄砍头抄家的国家秘密;除了天上来的人,似乎一时间也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解释。
“那温相说说,朕该如何处理?”
温云卿恭敬道:“天降神女乃是头等大事,臣以为,应当昭告天下,修建祭坛,由您亲自面见神女,行祭天大典,以谢天恩。”
皇帝咽了咽自己干涩的喉咙,强自镇定问道:“那,之后呢?”
他此话一出,一旁的张焕之似乎转过头觑了一眼自己,皇帝迅速追着目光看过去,却只瞧见这容貌俊俏的太监冷硬的侧脸轮廓,是自己看错了吗?
他狐疑收回目光,等着温云卿的回答。
“……皇上既然有了神女辅佐,臣也可以稍微松口气,回去静养一段日子。”
温云卿却是相当平静地说出这样一番话,顿时朝堂上下一片震惊哗然,明显她说这话之前没和任何一人通过气,皇帝的内心有瞬间心软的怜惜,也不由得跟着反应在了他的脸上:“爱卿也不必如此避讳,放心回去好好修养,若是身边没个贴心伺候的,张焕之是个熟悉你情况的,让他重新跟着你伺候就是。”
群臣惊愕于皇帝的安排,连陆游原都跟着皱了皱眉。
——谁都知道张焕之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好刀,温相示弱,他却还要不依不饶的再追上一刀,把自己的心腹放在她的眼皮子下面?
……这就差明着说,朕不放心你,哪怕你认了之前的错,示弱请罪,顺手担了本不该归自己的事,甚至打算直接告病在家不问政事也不够,就是非要死死盯着才成。
温云卿主动退了一步不假,可她手底下那么多人可还在这儿站着呢。
皇帝是真的没注意,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然而温云卿像是浑然不觉皇上的言外之意似的,她只是掩着满脸落寞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温声接下了皇帝的“好意”。
“臣遵旨。”
一时间左右沉默,就连喜欢和温云卿对着干的朝臣们,心里也不由得跟着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冰冷哀意。
哪怕温相这些年的确是过了些,可皇上本人撂挑子不干只能由她出手,也是大家心里清楚的;而且非要说的话,她本人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掌权这些年不说天下太平也称得上一句百姓生活安泰,如今一次示弱便如此咄咄逼人,皇上与温相好歹还有份少年情谊和一个温贵妃横在中间,温相尚且如此,不知换到了自己身上之后,又会如何……
下朝之后,平日里不给温云卿一个正眼的几名老臣也跟着凑过来说了几句关怀身体的寒暄话,就连陆游原都僵着一张脸主动走过来,说如果觉得温府待得冷清,也可以过去他那里坐坐。
“你嫂子这些日子有些想你了,你寻个日子去看看她吧。”
“这是自然。”温云卿笑笑,跟着应了一句:“替我帮嫂子带句话,我过些日子就去看她,还请嫂子不要嫌我烦才是。”
旁人听着,也跟着唏嘘起来。
水火不容的两人,如今褪去立场也能恢复师兄妹的旧日关系……啧。
他们两人极罕见地在这里表现出师兄妹的亲近,直到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的交谈。
“——温相。”
原本慢吞吞磨蹭着想要多听几句的大臣们立刻加快脚步飞速走了个干净,陆游原皱皱眉,随意道了句告别,也跟着走远了。
温云卿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瞧着笑意盎然走过来的张焕之。台阶之下停着一架马车,张昭匆匆走过,想来应当又是皇帝的意思。
“温相。”
张焕之此时抬起一条胳膊,又刻意撩开一点袖子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胳膊,笑眯眯地递到了温云卿的旁边。
“左右无人,就算您嫌弃,这次您也只能扶着奴才了。”
温云卿目光一垂,声音无甚起伏:“把袖子放下去。”
“呦,您这就开始嫌弃奴才的皮了?”张焕之幽幽问道,“奴才今早就着鲜花泡的水仔细搓了七八遍呢,想着大冷天的,再好的衣服料子也免不得要染上了冷气,您现在身子虚得很,可不好凉到您的手。”
温云卿沉默了一瞬,面无表情抬手按上张焕之刻意露出的赤.裸手臂,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女人惯常只用来翻书写字的一双手,多年来保养得宜,只在指尖覆着一层细细薄茧,手掌离开的那一刻不经意擦过他手臂上的皮肤,一阵战栗的酥麻感顺着指尖擦过的地方一路窜上大脑。
张焕之不动声色的垂下袖子,又跟着用力压了压发麻的手臂,他吸了口冷气,再次开口的时候,一向清冽干净的声音却有些诡异的低沉沙哑,满是得意又矜持的愉悦。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