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丞相(12)

温云卿披上了一件红绒披风,又对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辛夷笑笑,冲她招了招手。

“你若是没什么事情,不妨来陪我走走吧。”

辛夷自是飞快答应,满脸满眼都是真诚激动的欢喜。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掩住了手上的砗磲佛珠,这才走过来伸手想要搀扶温云卿的手臂,手腕却伸到一半时被温云卿握住。

辛夷神色懵懂,而温云卿只是往上拽了拽辛夷的衣袖,轻声笑道:“我给你这个,不是为了让你藏起来戴着玩的。”

“妾明白。”她语速飞快的应道:“妾只是在想,这串砗磲佛珠如此贵重自是要小心保护,这里达官贵人这么多,却也不是任谁都配看见的;您说若是我一不小心让别有用心的人瞧见了,妾区区一个弱女子,到时候护不住温相送的东西,这才是天大的罪过。”

温云卿侧头看了一眼辛夷含笑的侧脸。

“果然,是个聪明姑娘。”

辛夷嫣然一笑,安静接下了温云卿的那句夸赞。

随口几句闲谈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灵心寺的正殿,前来礼佛参拜的香客们络绎不绝,辛夷远远瞧着那些贵客身上奢贵精美的衣服,在过去最风光的时候,她看见这些名门贵妇们都是退避左右,不配上前。

虽然眼下情况不同过去,可心里仍然是反射性生出三分怯意,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可温云卿没有动,她也就不敢动。

“温相,我们……是要进去吗?”

温云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拎出辛夷躲在袖子下面隐隐发抖的手腕,把那串砗磲佛珠勾到了最显眼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身上戴的可是我的珠子,辛夷姑娘。”

辛夷的手指一颤,怯怯问道:“您想让我进去吗?”她顿了顿,软声又试探着问道:“我进去了,您希望谁来瞧见这串珠子呢。”

“这是我之前惯常佩戴的东西,有心的总能记住。而这正殿里站着的贵人,认得出来的大多有些用处,认不出来的你也不用刻意去记住。”温云卿慢悠悠地说道,“辛夷姑娘,你若是当真要做到哪一步,总不能现在连这点目光也要害怕。”

辛夷一愣,没再说什么。

她用力咬破舌尖,口腔深处弥漫开一点新鲜的血腥味,神色这才重新镇定下来,温驯道:“您既然开口这么说了,那妾就不怕。”

“可瞧见了那披着天青色斗篷的太太?”

也不知道温云卿是如何挑了这么个刁钻的地方,两人站在正殿旁边小路的一棵松树下,正正巧是里面人的视线死角,却又不耽误她们把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看得清楚,辛夷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个眉眼气度都十分温柔的妇人,正和自己身侧的女眷细细交谈着什么,她点点头,“瞧见了。”

随即她便试探问道:“可是温相信得过的朋友?”

“信得过是信得过,只不过不是朋友,”温云卿不介意在这里指点几句,随意解释道:“她的丈夫过去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我年少时和他关系匪浅,也能叫他一句师兄,现在嘛……应当算得上是排得上名的死对头。”

辛夷有些懵懵懂懂,按着她的想法,温云卿应当是把她托付给自己相熟靠谱的心腹,然后按着她的说法一步步继续筹谋打算,将来送她入宫也算是同阵营的,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指给她这么个明摆着就是对立面的人物?

但她清楚知晓自己的立场和身份,是以温云卿如此安排她也只是乖巧应答,重新整理了一番自己,这才款款步入了正殿之中。

辛夷的手上套着那串用赤红纯色的珊瑚珠做隔珠的砗磲佛珠手串,只需要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目叩拜,身侧人的目光便三三两两的跟着聚了过来。

她们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块从未见过的新鲜饵食。

女子虔诚念诵故作不知,合起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几分虚汗,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辛夷用力闭着眼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幅度不至于太过慌乱。

因这一串珠子,这大殿里三分之二的人在看着她——而这还是她没有自我介绍、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和温云卿真正明面上的亲近的情况下,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串珠子,便已经被这许多人盯上了。

而等到辛夷起身的时候,满脸笑意凑过来的大多是些束起妇人发髻的贵妇们,脸上却还记得挂着三分羞怯七分不安的局促笑容,小心翼翼地和这些一句话要绕个几圈才能品出意思的官家太太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

她眼尾余光挂着那披着天青色斗篷的年轻夫人,见她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的方向,最后还是脚步匆匆招呼了侍女想要离开,立刻随意寻了由头离开这些妇人过分热络的环绕寒暄。

温云卿不会出现的。

辛夷心里很清楚。

这是她必须要迈出去的第一步,她可以借着温云卿的影子站在这里,也可以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猜想从此青云直上,但是她绝对不可以是温云卿的人,之前温云卿指给自己的人为什么偏偏和她作对的人,辛夷现在依稀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只是这猜测还只是最初的阶段,她猜错了大概等着她的就是温云卿早早给她准备好的“后路”,若猜对了……

女人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的不安躁动。

做妃子,说白了还是给男人当玩物。

可若是能给她做事,那等着她的也许不仅仅只是妃子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一串珠子就能让这群女人笑眯眯的和自己说话,那如果她能够让自己远远比这串珠子更加有用呢?

她仿佛瞬间遗忘了前半生积累的忐忑与自卑,笑意盈盈的和这群贵妇们聊起天来,她是在人堆里看人眼色长大的,从几个心直口快的嘴里套了些信息,自己的事情倒是相当擅长说些没用的漂亮话,绕了一圈下来,竟是一句有价值也没说出来。

辛夷的嘴巴严得很,旁人见她脸生又是说的外地口音,对与本地关系一窍不通的懵懂,只是在腕上带了那串相当有名的砗磲佛珠,心里的热切好奇已经去了七八分。

这些夫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本来是想借个名头替家里搭上温云卿,哪怕只是个旁系或是得宠的小丫头也有好处,可僵持到现在她们也没拿到一星半点靠谱的线索,一时间也摸不准是她究竟是外地人恰好带了一样的手串还是什么其他的关系,便也没继续僵持挽留,客气几句后便放她离开了。

她飞快走出大殿,偷偷向着来时的小路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已经看不见温云卿的影子,可天青色斗篷的影子却在不远处,正驻足在一片梅树下,看着像是正在赏景的样子。

辛夷吸了口气,抬手松了松头顶一枚金钗,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正月里上香的客人不少,有些是诚心礼佛,因为温云卿在这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在少数;灵心寺的小沙弥都忙着去正殿那边招待客人,这里路径偏僻还未来得及打扫,前些日子下的雪刚刚融了后便直接在路面结了一层薄薄冰面,环境倒是颇为清幽雅致,只是不太适合疾步快行就是。

辛夷脚步飞快,在与那位夫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只见她侧身一个踉跄反射性就要抓住什么,妇人身侧侍女下意识伸手来拦,却也没快过辛夷的那双抓住了他们夫人斗篷的手。

倒是被抓住斗篷的夫人反射性拦了一把她的胳膊,堪堪在辛夷摔落在地的时候把她扶住,没让她整个人跌落雪地里。

此时女子头顶金钗摇摇欲坠,如此一番折腾下来果然落在了雪地里,辛夷一脸愧疚,抬手拢拢掉落金钗后有些凌乱的鬓发,似是不经意间露出一截素白手腕,和她腕子上套着的那串砗磲佛珠。

夫人瞧着她手腕佛珠,有瞬间怔怔出神。

“请夫人见谅。”辛夷行了个礼,满脸愧疚:“有些急事,倒是惊扰了您……”她抬手摸摸头发,忽然惊慌道:“呀,我的簪子……!”

“……我夫家姓陆。”这位陆夫人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不急不缓,和温柔清丽的容貌一般印象,果不其然是个内敛的温吞性子。“别慌,我们来帮你找找。”

“那就多谢夫人了。”辛夷笑道,而眼前的陆夫人明显不知道如何回应比较合适,只是低下脑袋,声音很小的嗯了一声。

比起那些个舌灿莲花的夫人们,倒是这一位显而易见的笨拙让辛夷心里有了些底气,特别是陆夫人频频看向那串佛珠又刻意绕开的狼狈眼神,明明白白地就是欲盖弥彰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陆夫人。”辛夷唇角笑弧渐深,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温云卿偏偏指了指这位夫人给自己看,“可是妾身上有哪里让您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啊,这倒没有。”她开口询问,反而把目光在她身上偷偷摸摸扫来扫去的陆夫人吓了一跳。

身侧婢女们一脸警惕盯着辛夷,陆夫人却是在侍女们递来金钗准备还回去的时候,忽然伸手抓住了辛夷的手腕。

辛夷一怔,抬眼看向了这位面色微红的陆夫人。

她明显没干过这种事情,羞耻的红晕几乎快要染红这位夫人的眼睛,可陆夫人仍然没打算松手的样子,还努力对她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僵硬笑脸,强自镇定地对辛夷道:“是我站的位置不好,碰掉了你的发钗,若是妹妹不介意……不妨这次我做主,找个地方请你喝杯茶,就当赔礼了?”

辛夷呆愣了片刻。

她见过不擅长人际交往的,却没见过不擅长成这个样子还要强迫自己去做的。

怎么说呢,这位夫人就差要把“我另有所图”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侍女们一脸崩溃的看着自家的主子却也已经来不及开口阻拦,而辛夷只是愣了一瞬而已,很快就跟着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这位夫人柔弱无骨的手掌,笑眯眯地应道:“那妾就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