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屋内仍然灯火明亮,为了应和灵心寺的背景和她对外所说的信佛的习惯,温云卿在这儿呆着的时候手腕上常常会缠上一串砗磲佛珠,等忍冬捧了小厨房的甜汤进来的时候,便瞧着那串价值连城的雪白佛珠悬在她手腕边上,女人的指尖抵着赤红纯色的珊瑚隔珠,佛珠悬垂一动不动,应当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有一阵子了。
“主子?”
她低低叫了一声。
“……忍冬呀。”温云卿侧头睨了一眼,嘴角带了点笑:“汤等一下你拿去喝吧,先来看看这个。”
“是。”侍女放了汤盏,仔细擦了擦手,这才小步走过去双手接过温云卿递来的那张拆出来的信纸,她上下大致扫了一遍,表情忽然变得格外微妙:“……天降神女?这种事情居然也有人信?”
温云卿轻笑起来:“看起来,那边不仅有人信,还是用了温家自己的渠道送来的密信,足以证明这件事真的不能再真了……”
给温云卿带的密信自然不会用上折子里那般华丽修饰过的累赘辞藻,先给皇帝拍上大半页的彩虹屁才切入正题,手中这一封言辞简练开门见山,饶是如此也废了大篇笔墨才说清来龙去脉:景州王家近些日子收留了一名不知何处来的孤女……做了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的事情。
那些个让人头疼的逾矩行为,因着姑娘生得青春貌美气质独特,不少纨绔当捧个新奇的玩意儿也就纵着她胡来;但是这姑娘似乎有些奇怪的本事,用些奇怪的手段捧红了景州因年老色衰早已不为人所知的前任花魁,之后成了青楼楚馆竞相挖角的热门人物,也间接让王家赚得盆满钵满。
忍冬看到这里已经开始头疼了,好人家的姑娘远避那地方都来不及,更何况是天天往里面钻;这上面写她对待青楼女子的态度也是相当奇怪,人人平等一类的言辞日常挂在嘴上,却没注意到那些个青楼女子哪个不是命运多舛的可怜人,用的比谁都不眨眼。
那些姑娘本就极为擅长笑脸迎人的本事,也顺带哄得小姑娘一无所觉,若不是几家老板看她还能挣不少钱,眼下留着也能哄着不少公子哥给她掏钱,这小丫头怕是在那群女人的手里活不到现在。
之后便是王家出手收留了她,本意是当个有趣的玩意留着逗弄,结果前些日子小丫头片子吃过饭后嫌弃盐味不足,又故作神秘的王家提了几句制盐的法子,王家人这才觉得不对。
不幸中的万幸,王家换着人换着法子旁敲侧击一番,发现她也只是知道一点皮毛的皮毛,她说的东西王家人听不懂,王家拿出来的东西试探她也看不明白,按理来说应当是卷不出什么风浪。
但如此一来,王家是说什么也不敢留她,勾栏瓦肆之间的胡闹也就罢了,牵扯上私人制盐可是砍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但是她脑子里的东西的确是相当值钱,于是王家迅速找人递了信上来,等她做个决断处理。
忍冬草草扫过这姑娘在景州做的事情,蹙眉道:“这算个什么天降神女,分明就是个没长脑子的惹祸精。”
温云卿随手接回那张纸把它放在了烛火旁边,忍冬立刻捧了笔洗过来接住了燃烧后余下的落灰,垂首候在一侧听着主子慢悠悠说完了后半句:“我好容易才省了新修祭坛的钱,还扔了个亲妹妹进去哄人,如今一看,倒不如多磨蹭几天,把这所谓的‘神女大人’送上去算了。”
“倒是你,那么重的东西捧着不累吗。”温云卿重新捻起佛珠,笑吟吟地冲着忍冬一抬下巴:“坐着吧,正好来陪我聊聊。”
偶尔的时候,忍冬这位尊贵的主子会忽略一些主仆之别,一如现在,她允许自己的仆从侍女和身边亲密的人看一些本该是极为秘密的东西,似乎是个宠爱偏信的态度,却从来都没让她去做什么;忍冬摸不清自己主子的心思,便只是依言放下青瓷笔洗,规规矩矩的屈膝跪坐在了温云卿赤足旁边的地毯上。
她仰头看着温云卿笑意清浅的侧脸,等待着主子的开口。
“私自制盐这种事情说着可怕,可如果真的折腾成要立刻杀头的罪状,我也收不来这封信,王家怕是打得更远的主意呢。”
忍冬摸不准主子的性子,有些话并不是她该说的,但是现在的温云卿分明又是在等她的反应:“您觉得……有趣吗?”
“不好玩吗?”温云卿笑眯眯的反问道。
“一不是出身官家二不是相关官吏的后代,知晓可以更精细制盐的法子却又不知道这是重罪,这二者本身就自相矛盾;难怪王家替她吹出来个所谓的‘天降神女’的噱头……若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娘娘,自然是不清楚人间律法,想想我们的皇上现在求仙问道的专注,这位姑娘说不定顺势飞上枝头变凤凰,孤女没有娘家的依靠,把她送上来的王家也能顺便分杯羹。”
忍冬似懂非懂,仍有些不解的地方。
“可又为何要把这姑娘送来?”
“这是知道了云枝入宫,还破例直接就给提了贵妃呢。”温云卿仍是一贯不疾不徐的轻缓语调,“说是我们的皇上是换着心思想气我也成,说他的确看中我那妹妹的美貌也罢……‘温贵妃’终归是给这群人指了条新路子。”
温家权倾朝野地位难以撼动不假,可近几年不还有个张督公横空出世,纯粹靠着皇上的宠爱,生生从温云卿手里扯下来一口新鲜的好肉么?
何况当今皇上连温家的人都能娶,那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女人的出身是他会担心的?
裙带关系,自古以来都是飞黄腾达最简单迅速的捷径之一。
王家给她递了这封密信,一来是个对她的试探和表忠心的过程,二来……
温云卿还真说不准他们家的鸡蛋是不是就放在了自己这一个篮子里。
天高皇帝远,毕竟远在景州的地界上,她不动手,那位专心琢磨皇上心思的督公也会把这位神女给“请”走——王家与其到时候看着两位神仙打架,不如早早让出位置,无论讨好哪一个,王家的位置都能顺势再往上拔高一截。
打得一手好算盘。
总而言之,这所谓的神女会在不久之后入宫,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对温云卿来说,皇帝娶她庶妹这件事已经成了完成的过去式,再怎么琢磨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又想靠这件事情做什么都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对与如今的温家来说,温贵妃的存在是好事,也是坏事。
但是温云卿不可能任由皇帝一个人的肆无忌惮,所以神女要入宫,而且要风风光光排场热烈地入宫,最好吵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那份独一无二的专宠偏爱才好。
不仅要压下去温贵妃,还要压住她温云卿,总归不能继续让皇帝的胡闹把她温家架在火上烤。
当然,如果能顺便哄得皇上忘了修筑祭坛就更好了。
忍冬没说话,只安安静静听着温云卿的安排。
“你替我去一趟景州,瞧瞧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温云卿道。
忍冬倏地抬头,茫然道:“可奴婢去了也什么也不懂呀?小小的婢女又能做什么,留在这儿伺候您不好吗?”
“我刚刚不是和你解释了许多吗?”温云卿的脾气似乎好得很,面对侍女近乎撒娇的拒绝也没立刻冷脸,只温声道:“何况我也只是让你看看而已,又没有让你去做些别的。”
忍冬摩挲手指,心里琢磨起刚刚看的东西,愈发觉得这所谓的神女不过是个不长脑子的惹祸精,便抬眼打量着上首那位神色变化,试探着问道:“可要……奴婢去替您扫扫路?”
温云卿捻着佛珠,眉眼不动。
“我只让你去看看,忍冬。”
那双黑漆漆的桃花眼漠然向下一扫,轻声开口道:“我让你做别的了吗?”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似乎连带着暖阁的温度也瞬间低的人喘不过气。
忍冬咬着牙根打了个寒噤,立刻低头道:“奴婢明白。”
温云卿柔声嗔怪道:“我也不是在骂你,难得出去一趟,你可以好好玩玩。”
忍冬不敢贸然接话,她怯怯抬头,在温云卿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里,终于重新找回了一点怜爱纵容的笑意。
于是忍冬松了口气。
始终紧绷的身体在倏然放松下来后,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脚甚至仍然在隐隐发抖。
温云卿俯视着坐在脚畔的侍女,又摸了摸她发丝柔顺的头顶,轻飘飘地随口一提:“你去景州说不定会遇上张焕之呢……”
她的手搭在侍女的头顶,自然不曾错过她哪怕一点身体颤动的幅度。
当自己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小侍女的身体的确出现了一瞬的僵硬。
——你在怕什么?
温云卿垂眸看着侍女头顶柔顺的发丝,嘴角的笑弧没有任何变化。
一只手伸入了忍冬的视野,那是一只常年只用握笔翻书的一只手,白皙的手背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轮廓,女人的手腕上绕着一条砗磲打磨的雪白佛珠,纤长的手指轻轻蹭过侍女尖俏的下颌,安抚意味十足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