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泉位于鸡笼山的北麓,属巢湖县境内,泉水不仅清澈温热,且有芳香,因而得名。史载该泉:“赫然渥丹,其热如火”、“触石横飞”、“蘸指欲烂”、“盖朱砂池也”。其实泉水冬暖夏凉,根本不像史书上说的那样,但有一点和史载相同,那就是泉水无论饮浴都可治宿疾。南梁一位太子患疥疾,久治不愈,专程来此洗浴,后来完全治愈,香泉故又称“太子泉”。
有诗道:
寒泉诗所咏
独此沸如蒸
一是无冬夜
诸阳自废兴
人游不附水
虫出亦疑冰
更忆骊山下
歆然云满塍
但是,和县的赫赫名人陈天万对香泉不敢恭维,他曾在香泉里洗浴多年,其中有一年在泉边搭棚而居,每天在泉里泡好几个小时,结果痔瘘这顽疾也没有治愈。
陈掌柜每每忆起还慨叹不已。即便不是省城名医治愈了这恶疾,陈掌柜也不会再去那儿了。但是这一年的暮春时节,大太太许氏浑身酸疼,在她提出要去香泉沐浴的时候,陈掌柜还是欣然应允,并立即张罗骡马轿乘,而且亲自陪太太前往。
陈掌柜对大太太恭恭敬敬,唯命是从,这在陈府上下都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但这一次陈掌柜陪太太去香泉,除了出于惯常的恭敬之外,他还想借此机会说服太太,让她去扼制儿子的嚣张气焰。
陈掌柜和许氏分乘两个轿子,一前一后颠簸在逶迤沮洳的路上。
刚下过雨,四周青雾茫茫,春山含黛,禾谷摇曳。陈掌柜掀开轿帘放眼四顾,心胸也渐渐朗阔了。想到即将来临的斗蟋盛景,陈掌柜暂时忘却了儿子给他带来的心中块垒,脸上展露了笑容。
到了香泉之后,陈掌柜没有说少东家的事,大太太洗浴完毕,整装待返的时候,陈掌柜避开了家丁仆佣,跟她谈了少东家近来越来越恶劣的讹诈行为。
“我现在是没招了,你若再不出面,我早晚叫人打断他那一条腿。”陈掌柜说。
许氏洗浴之后浑身像去掉了几十斤肥囊似的清爽舒服,身上也不再疼了。她掀开轿帘,跏趺而坐——这是佛教徒一种常有的坐法,陈掌柜还看见轿内有一个小型的神龛。
许氏依旧喃喃地念道:
“阿弥陀佛。”
陈掌柜原本想说,你若再不出面,我早晚找人杀了他。陈掌柜确实动了这念头,但他之所以在许氏面前忽然改口,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说过于恶毒了,会激怒许氏。
他没有忘记,少东家是她的儿子,他同样没忘记,少东家也是他的儿子。
只是陈掌柜在想到这个孽障居然是自己亲生儿子时,感到一种滑稽荒诞。
陈掌柜说:“你能不能暂停一会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这是在跟你说要紧的事。”
许氏说:“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你还是去看看梅娘的肚子吧。”
“梅娘的肚子怎么啦?”
“看她肚子里怀的是老子的种,还是儿子的,或者是别人的……”
陈掌柜骇然变色道:“太太胡说什么,当真她有孕啦?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我叫下人腌的酸菜都叫她偷吃光了,她以前可从来不吃酸菜。”
“这就能肯定了吗?”
“能不能肯定,还是问问她自己吧。阿弥陀佛。”
陈掌柜茫然无措。
“有一点我说在先,决不能让她把这个没有来头的杂种生下来。”许氏说。
女佣纷纷从泉水里上来了,她们是在伺候许氏洗浴完毕之后才下池洗的。四名轿夫跑到对过的男池里尽情洗浴,还没回来。
陈掌柜对着最先走来的贴身丫环雪鱼说:“你领着她们到那边站一会儿,我和太太正说个事。”
雪鱼答应一声之后便跑开了。陈掌柜看到她拦住正要往这里走的女佣。女佣由雪鱼领着去了一片开满紫云英和茳芏花的山坡下,向晚的风传来她们的嬉闹之声。
“我回去一定把情况问清。但是,孽障那儿,你还是要出面教训他一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掌柜的,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害怕金坤讹诈呢?是你害死了秦钟?你当时在省城治病,人证、物证俱在,你怕什么呀?阿弥陀佛。”
陈掌柜觉得在大太太面前提阿雄不太妥,便说:
“当然这事与我无关。可秦钟的案子在和县家喻户晓,影响很大,若要再有知县来查这个案子,更会造成满城风雨,当真还以为是我雇人谋害了秦钟,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怎么洗刷不清,再来查反而是好事,查清了,你不就彻底洗刷清了吗?”
陈掌柜哑然无语。
陈掌柜无法跟许氏说明实情。陈掌柜尽管知道许氏不是恶泼刁钻之人,但是女人本能的忌妒在她身上也是隐然可见的。若秦钟的案子被推翻重查,阿雄很快就会被当作怀疑对象,进而把杀人凶手的罪名落在她头上。陈掌柜很奇怪那位当时办案的知县怎么如此粗枝大叶,马虎至极。阿雄作为凶手的证据比比皆是,而秦钟在半夜时分自己掉到井里的证据居然没有引起疑问,比如他那时为何要往外跑?陈掌柜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理喻。
陈掌柜在无言以对之时抬头仰望苍茫奇诡的鸡笼山,心乱如麻。
许氏看着焦头烂额的陈掌柜,心疼起来,说:
“你以为我当真没跟金坤说吗?告诉你,我说他不下十次了,我现在也管不了他了,你还那么单纯幼稚,以为我的话对他是圣旨。”
陈掌柜回头注视着大太太,面部呈现一种让许氏难以忘怀、从未见过的复杂的表情。
这时候,轿夫们也回来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丫环们还在啧啧惊叹:
呀,鸡笼山真美!香泉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