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终于走出森林。
眼前的景色顿时开阔起来,放眼望去,到处是巨大的岩石,和缓的丘陵一望无际。
自己竟然来到这种地方,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终于,太阳升起,火热的夏日阳光照射大地。
走着走着,发现道路被绿草淹没了。
风呼呼不时告诉我前进的方向:(在那棵树的地方右转)或是(往前走,往前走就对了)。当过惯的生活环境消失后,我更强烈地感受到风呼呼的存在,她的声音是我前进的路标。
原野上开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坚硬的石头比我还高,阳光照着茂密的树林,投下黑色的阴影,蜿蜒的小河轻轻松松就可以跨过去。
这里完全杳无人烟。
这里就是稳城外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兴奋。
我每次站在高处,都会回头往后看,确认有没有追兵。
听大渡先生说,狮子野今天会在墓町展开搜索,然后会选出追兵,所以我必须尽可能跑得愈远愈好。
看着轮流向前踏出的两只脚,我几乎陷入一种忘我的陶醉情绪。
多么脚踏实地、单调的作业。
(还要走多久?)
(还早呢,你最好不要想这种事,还有很久很久。)
(大概多久呢?)
(我没办法说大概。徒步的话,大概要走两、三天。)
中途,我在岩石背后小睡一下,从傍晚开始再度赶路。
当我感到悲观时,风呼呼就会鼓励我。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轻易让你送命。)
翌日午后,我在树荫下打瞌睡。我想喝竹筒里的水,但水已经喝完了,大渡先生给我的粮食也见了底。
远处传来马蹄声,我慌忙站了起来,把所有东西都收好,以免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男人戴着斗笠,骑着马出现在远处的高台上。对方只有一个人。
对方也看到了我。
我立刻躲进附近的树荫处,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镇定。如果迟早都要遇到追兵,那么你应该庆幸不是在耗尽体力、昏倒在地的时候。)
我把守夜人的小刀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这是攸关生死的决战,下手的时候不能犹豫。)
戴斗笠的男人在距离我隐身的树后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下了马。
“你好。”
那个男人用略微强烈的语气说道。我从树后走了出来,男人拿下斗笠,我看到了他的脸,他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身上穿着狮子野的制服,所以我知道他是稳城的追兵。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你是贤也吧?”
戴斗笠的男人向草丛踏出一步。
“真厉害,你一个小孩子可以独自走到这里。你或许知道,我是从稳城来的,要把你带回去。我叫琢磨,稳城从昨天开始就在墓町和其他地方展开搜索,大家都觉得你可能躲在某个地方。”
我后退一步,从刀鞘中拔出小刀准备迎战。
虽然那是一把小刀,但对我来说,大小正好合适,厚实的刀柄握在手上很有分量,和之前迎战和久时一样,整只手好像已经和刀子融为一体了。
戴斗笠的男人皱起眉头。
“赶快把这种东西收起来。”
“请你不要过来。”
名叫琢磨的斗笠男抱着粗壮的手臂打量着我。
“看来有人在暗中协助你,暂且不论水壶,那个袋子和刀子应该不是你的吧?是谁给你的?”
我摇了摇头,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
“算了,不必急着现在问。”
琢磨嘀咕道。
“你不要小看我,如果你冲过来抢我的刀子,我的手就会自动反击。”
“那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点点头。
“真伤脑筋。”琢磨耸了耸肩。
“其实,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猛兽,况且如果没有食物,你就会饿死。先回稳城再说吧,怎么样?然后再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我和他早晚会展开厮杀,到时候我该采取什么行动?
“首先,你为什么要逃?听说你杀了和久,真的吗?”
我慌张起来。
“杀了他?他死了吗?”
琢磨露出冷漠的眼神回答说:“死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琢磨很像和久的朋友公郎,两道浓眉和额头的形状十分相像,可能是公郎的兄弟或是亲戚吧!也可能是我之前去穗高家玩的时候,在大客厅里喝酒打闹的其中一人。
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法改变目前的状况。
“是你干的吧?”
琢磨看着我的眼睛,我点点头。“你真老实。”琢磨露出微笑。
“这么说,你之前也杀过其他人吗?”
其他人?我立刻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们在墓町展开搜索后,发现了希娜的尸体。
“杀害希娜的是和久。”
琢磨收起笑容。
“当然,我相信你也有话要说,所以先跟我回去吧,站在这里说话太辛苦了。”
“我绝对不会回去,即使横尸荒野也不回去,你不要管我。”
琢磨露出愤怒的表情。
“这怎么行!我无法原谅。你必须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你是来自城外的人,稳城的人供你吃、供你住,还供你上学,细心地照顾你,无论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杀死和久,如果你对他不满,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你不要小看狮子野,我没有理由放过你。”
只有一匹马,如果他要活捉我回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我乖乖坐在后面。想必他会用一些花言巧语,或是讲一些大道理,以怀柔的方法骗我回去吧。
我一言不发地把刀尖对着琢磨,握紧刀柄,这就是我的回答。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琢磨那平静的表情不见了,他脸色大变地喝斥:
“放下刀子!只要你放下刀子,我就给你水。我原本觉得你是小孩子,所以不跟你计较,但你对我亮出刀子,代表你已经做好不惜一死的心理准备吗?”
“我做好了不惜一死的心理准备。”我不服输地答道:“你拔刀吧,如果想带我回去,只能带我的尸体回去。”
“你说什么?”琢磨握着挂在腰上的长刀柄。
在他拔出刀子之前,我已经直直跳了过去,刺向他的右手。
琢磨大叫一声往后退。
自己变成了另一种动物的感觉再度支配了我。
风环绕着我的身体。
琢磨用左手拔刀,我立刻逼近,亮出小刀。
过了两、三招后,琢磨的刀子落地。
我立刻抢过他的刀子,丢到身后。
“好吧。”
琢磨向我摊开左手投降了。
胜负已经有了结果。
他害怕了,没有做好一决生死心理准备的人是他。
琢磨用左手按住正在流血的右手,看着我露出苦笑。
“你真厉害,看来你真的被风呼呼附身了,从某种角度来说,真的很可惜,如果接受正规训练,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成为鬼众。”
琢磨转头看着一旁的马,用下巴指了指马鞍上的袋子。
“算了,这次你赢了,袋子里有水和粮食,你当成战利品拿了就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决心,但不要小看稳城。”
琢磨满脸都是汗,说起来他也是奉命执行这趟苦差事,他右手的伤应该不轻。
我冲向那匹马。
但我完全没有想到要抢那匹马逃走,因为我从来没有骑过马,也不知道该怎么骑,与其做自己不熟悉的事让琢磨有可乘之机,还不如立刻逃离现场。
我留意着琢磨的动作,抢走了挂在马鞍上的麻袋。
即使已经看不到琢磨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跑。
一个小时后,我从抢来的袋子里拿起发出咕噜咕噜水声的水壶,风呼呼立刻警告我。
(这个水有一股怪味道,水里有毒,你不要喝,全部倒掉。)
我失望地把水倒掉。
什么把战利品拿了就走,居然骗我!
我穿过树林,终于发现像水洼般的小河,赶紧洗脸、润喉。
从琢磨那里抢来的袋子里有干燥的肉干,风呼呼确认安全后,我才放进嘴里。
我想起琢磨的话。
——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成为鬼众。
我才不想当什么鬼众。
直到天黑之前,我的行动都很小心,离开小河后,我四处张望,避免走在显眼的地方,虽然好几次听到马蹄声,但都没有看到人。
之后的两天,都没有追兵的动静,我顺利地在原野上前进,不分昼夜按着小睡、前进、小睡的节奏赶路。
树林中不时看到崩塌的石墙,那有可能是太古时代的文明遗迹。
遇到琢磨的第二天,我发现一只兔子,那只耳尖是深褐色的动物用后腿站立,抖动着胡子,嗅闻着周围的空气。
兔子的乌黑双眼看着我,我和兔子对望了好一会儿。
这一刻宁静而和平,但我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抓住兔子。
风呼呼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抚摸着兔毛,兔子乖乖地一动也不动。
找到一块干净的岩石后,我在那里掐住兔子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生命,然后用守夜人的小刀把它开膛剖肚,丢弃内脏后放血、剥皮,把肉切了下来。
虽然想生火,但没有生火的工具。
我吃了一小口生肉,软软的,很有弹性,我咬了几百下,直到完全没有味道后才吞了下去,满足了我的胃。
随手摘下像芭蕉般的大叶子,我把切成小块的肉包了好几层,塞进从琢磨那里抢来的麻袋。
我一边看着前方的逃水,一边赶路,稳城在盛夏季节也会出现逃水,所以我知道那是幻影。
灼热的愤怒不时掠过心头。
我妄想自己变成铁巨人,踢破稳城的城门,把装腔作势的村民杀得精光。
然而,当脑海中出现大渡先生、神藏夫妇、穗高和辽云时,我就搞不清自己憎恨的理由,也无法了解自己。
草原上有一幢房子。
那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屋,屋顶竖着一根烟囱,窗户拉上厚实的窗帘,围墙用砖瓦筑成。
稳城里没有这种建筑样式,看来似乎整理得很干净,不像是废弃屋。
我怔怔地看着房子,无法掌握房子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甚至分不清是近在眼前的小房子,还是位于远处的大房子。
简直就像神秘的魔法屋。
我只要往前走一步,房子的距离就退后一步,就跟逃水一样。
我继续往前走,没想到房子却变得更远了。
(可能走不到吧。)
当我有这个念头时,房子立刻消失了。
原本房子所在的位置上,只见青草起伏,连绵不绝。
我木然地愣在原地片刻,终于领悟到即使一直站在这里,刚才的房子也不会再度出现,于是再度踏上路途。
“幻影。”风呼呼觉得很有趣。
“幻影就是幻影,你不要分心。”我问,目的地还很远吗?风呼呼回答说,还早还早,还在很前面。
三层楼房是最初的幻影。
之后我在很多地方看到相同的幻影,看来,幻影是草原的自然现象,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比方说,有时候会看到蓝天下的高压电塔,或是竖着三根烟囱的工厂。
这些东西出现在远方,又在转眼间消失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高压电塔,也不知道那是工厂,只是对这些景象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想起天上家,当我走在这片辽阔的大地,看到巨大的建筑物时而出现,时而在数分钟后消失的景象,便无法否定之前风呼呼说,天上家只是幻影的那番话。
天空飘起小雨,幻影也消失了。
我找到一处由山崖凸出的峭壁所形成的天然屋檐处躲雨。
远处传来不知道是哪一种野兽的咆哮声和马蹄声,我抱起双腿竖耳倾听。
可能是野马(我之前已经看过几匹),也可能是追兵又展开了追捕。
如果不是追兵,而是其他人,我很想求助,但现在的情况对我太不利了。
躲雨的时候,我作了一个噩梦。
刚才那栋梦幻房子里住了一户人家,我把那一家人都杀了。
梦中的我是一个强壮而残忍的魔鬼,住在那幢房子里的都是没有五宫的人,战战兢兢地恭迎我的到来。
父亲、母亲、女儿和儿子都没有五官。
我闯入那幢房子是为了占为己有,因为屋子里有外头所没有的安乐和富足,我无论如何都要霸占。然而我很快就忘记最初的目的,闯入那幢房子后,就在这些弱者面前炫耀自己的力量,还沉醉在这分快乐当中。
弱势的无脸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虽然我不必杀他们也可以达到原本的目的,但我不想让他们逃走,或许眼前暂时没有问题,然而他们一旦逃走,或许会对日后造成巨大的灾难。
我残忍地杀了每一个人,杀完全家后,才放心地坐在沙发上,这时房子消失了,我也从白日梦中清醒。
雨淋湿了青草。噩梦留下来的感觉太强烈了,麻痹了我的思考。
我可以感受到风呼呼兴奋地张开翅膀抖动着。
听着雨滴的声音,我和风呼呼的兴奋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难道我们作了相同的梦?那是我的本能渴求的幻影,还是属于风呼呼的记忆?
我并不想问风呼呼这个问题。
雨停了,当阳光从云间探出头时,我收集着雨水继续往前走。
草原在雾霭中闪闪发亮。
远处有一个小山丘,山丘顶上有一幢石造的建筑物。
不同于几分钟后就消失的幻影,那幢建筑物始终在我的视野中。当我走近时,建筑物也愈来愈大,看来应该是真实的。
去那里休息吧,我在心里做出决定,那一定是一幢空屋。
爬上山丘,我再度眺望那幢房子,即将倒塌的废墟连着一个圆形的塔屋。
我寻找附近有没有马匹。如果追兵躲在这里,一定会把马系在这附近。
然而,我在马房以及其他地方都没有看到马的影子;房子里也没有人的动静。
我放松警戒,推开腐朽的门,踏进圆形塔屋的建筑物中。
我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情景让我无法理解。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倚着墙,坐在地上。
装着行李的皮革袋子丢在一旁,地面上有焚烧的痕迹。
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是尸体,但那个小孩转过满布尘土的脸看着我。
那是我熟悉的脸。
“穗高!”我叫着昔日好友的名字。
穗高伸直双腿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冷漠的责难。
穗高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在风呼呼的引导下日夜赶路,穗高是不可能独自徒步赶在我前面的。她一定是骑马来的!当然,是和大人一起来的!
我感到一阵寒意。这是陷阱。
草原上为数不多的人工建筑物如同地标般建在山丘上,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预料到风尘仆仆的我会去那里休息。为了避免马匹引起我的警惕,所以特地藏到远处。
我发现得太晚,回头一看,背后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扑了过来……
“白痴,这里没有其他人。”
穗高察觉了我的不安,冷冷地说道。
的确没有其他人,建筑物中仍然死气沉沉。
我默然不语地站在原地?
穗高用低沉的声音说:
“坐吧。”
我在和穗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穗高告诉我她来到这幢建筑物的经过。
据穗高说,在我刺杀和久两天后的黎明,她只身离开稳城追踪我。
然而追了一阵子,她就被后来居上的两名狮子野成员抓到了。
他们身负把我抓回稳城的任务。穗高虽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但干脆要求和他们同行。狮子野的人同意了,可能他们认为在紧要关头,可以由穗高来说服我。
狮子野的那两个追兵,就是我遇到的那个名叫琢磨的年轻人,以及另一个叫都贺的年长男人,穗高和都贺同骑一匹马。
那两个人并不紧张,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大人,而要追捕的是赤手空拳(他们没有想到我手上还有守夜人的刀子)的小孩子。
都贺先生很有经验,但新人琢磨没有在稳城外执行任务的经验,所以在追捕逃亡少年的同时,刚好可以让琢磨接受稳城外的训练。
出发当天的下午,他们就停止前进了。因为他们发现我在树荫下休息。
得知他们骑马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追上我花了两晚——几十个小时的徒步路程时,我不禁有白费力气之感。
穗高和都贺先生等在远处,由琢磨独自来说服我。
如果他们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情况或许会有不同的发展,但都贺先生认为只不过是捉拿一个少年,所以命令琢磨独自处理,累积经验。
之后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琢磨看到我抢走加有麻痹药物的水壶后,回到搭档的身边报告情况,并包扎了伤口。
“我们等了一下子,就开始寻找暍了水后,应该昏倒在路上的你,结果没有找到。你知道水里有毒,所以没喝吗?”
我点点头。
“最后,一路上都没看到你。如果你要去俗世,这里是必经之路,所以他们决定等在这里。”
“现在那两个大人在哪里?”
穗高满脸沉痛,不发一语,然后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小声地说:
“他们死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穗高的肩膀颤抖着。
“今日午前,在这附近遇到怪兽的攻击。”
穗高把脸埋进双腿之间低吟道:“尸体就在外面,怪兽应该就在这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