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年轻人醒了过来。房间角落的纸灯洒下柔和的光线,枕边放着装了水的陶器瓶。
医生叫他绝对不能动,以免继续失血。他按着被刀子刺中的腹部穿越洞窟,走下石崖,好不容易才回到稳城,一路上流了很多血。
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睡前,身上就好像有几十只蜈蚣钻进了皮肤,浑身奇痒难忍,而腹部就像吞下一块灼热的石头般发热发烫。
如今,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和久心想,那个伤口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愈合,疼痛只是暂时消失,绝对还会再度卷土重来。
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是哪里?虽然是自己家里的客厅,但感觉好像另一个地方,原来只要躺在地上,熟悉的房间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穗高那个同学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
他并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出手。
那小子竟然逃走了,这件事令和久无法安心。然而无论那小子说什么,毕竟是俗世的孤儿,不会有人相信他,而且我受了伤,是他动的手。
在纸灯相反方向的角落一片漆黑。
最初出现在那片漆黑中的是一个阴沉的小男生。
那个微胖的小男生理着光头,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看着和久。
如果处在黑暗中,不论是衣架或是什么东西的影子都很容易看成是人影。这种时候只要走过去,亲自确认一下就可以了,然而,此刻的和久却无法动弹。
他眯起眼睛看着伫立在黑暗中的小男生。小男生名叫小九,是和久十一岁时的同学。
小九的祖先在两代前,从城外——也就是所谓的俗世来到这里。他总是流着鼻涕,对人恶言相向。
小九的运动能力不佳、功课又不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所以几乎没什么朋友。
有一天,和久在放学路上刚好看到小九在欺侮一个五岁的男孩,还把那个男孩吓哭了。男孩被逼到墙角,胀红的脸皱成一团,哭得唏哩哗啦。小九一看到和久,就露出谄媚的眼神。
“来,我们一起来玩。作弄他超好玩的,你也来试试吧。”
他在说“超好玩的”这几个字时,声音变得特别尖。和久呆呆地看着小九。
他之前就曾经听说小九没有同龄的朋友,经常欺侮比他小很多的小孩子。
“别这样,人家很可怜。”
小九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因、因为他很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自大。我、我要叫他吃大便,一定很好玩,我们来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吃大便。”
和久觉得很受不了。路上刚好有马粪,男孩哭僩不停。
“你真无聊,我要走了。”
“是喔?那你滚吧。”
和久转身离去,小九对着他的背影发出“咯呵”的奇妙笑声。
“如果你比我年纪小,我就会叫你吃大便。”
和久停下脚步。这个“如果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和久一转身,闷不吭气地对着小九的脸猛揍。
小九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强烈的抗议眼神,当他发现和久准备继续攻击时,顿时改变了态度。
对不起,我乱说的,对不起,我乱说的,对不起,我乱说的。
和久叫那个哭泣的男孩赶快离开后,低头看着小九。
小九流着泪抱着和久。
“和久,你真厉害,太帅了。”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和久狠狠地甩开了小九的手。
那天之后,和久经常感受到小九的视线。当遇到好笑的事、全班哄堂太笑时,和久回头一看,发现小九正用冷漠而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很明显小九是故意的,而且已经超过了限度。
下课时,和久走近小九的座位。
“不要看我。”小九嘟起嘴巴。
“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所以想在平时好好观察你到底有多了不起。”
“了不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了不起?虽然我们是同学,虽然你只是小孩子,你还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好奇怪,好奇怪,真是好奇怪。”
啊,太好笑了。小九咯呵、咯呵地笑了起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过,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思心的垃圾。我对低于水平的家伙没有兴趣,但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们就来决斗吧?”
小九抬起眼,喃喃地说:“算了,我已经知道了。”然后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桌子。
和久再度强烈地意识到,小九是来自俗世人家的孩子。学校的老师告诉他们,俗世是很可怕的地方,在那个很可怕的地方,有许多可怕的人相互残杀、相互争夺。小九那个阴险的个性一定是俗世人类的特性。
虽然和久知道,包括他家在内,稳城所有的居民都几乎来自俗世,但“知道”和“觉得、感觉”是两件事。
三天后,和久家的仓库着火了。
一家人全体出动,一起提水灭火,幸好只有仓库的一小部分墙壁烧起来而已,起火点位在面向马路的外墙,还残留着木材燃烧后留下的黑炭。
仓库墙边不可能自动堆起大量木材,在晚上的时候自燃,这绝对是人为纵火。
发生火灾的第二天,小九仍然用轻蔑的眼神观察和久。和久不理会他,但暗地里向同学打听小九的情况。
打听之后,发现有好几个人都看到:“昨天傍晚,小九在和久家附近晃来晃去的”。
“今天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玩?”放学时,和久邀小九。
小九有点惊讶,吞吞吐吐地不敢回答,但和久强迫他答应。
他们一起走在海边的石崖上。
小九在中途看到寄居蟹时,对和久说了声:“等我一下。”残忍地把它踩死了。
和久看着小九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
“我家仓库是不是你放的火?”
小九“嗯?”地眨了眨眼睛。
“有人看到你昨天晚上在我家附近。”
小九的脸顿时僵住了。和久顿时确信,果然是这个家伙。
“不、不是我。”
“喔,是吗?”
小九表情僵硬,脸色铁青地转过身说:“我要回家了。”
和久立刻抓住小九的肩膀,小九推开他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和久听不清楚,所以把脸凑了过去。
小九突然笑了起来,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早、早知道应该把你家整幢房子都烧了。”
和久把脸缩了回来。他说什么?
“为什么没有烧起来?你怎么没死?下次我一定会把你家烧光。”
与其说是愤怒,和久对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更是感到惊愕不已。
他为什么这么胆大包天?
纵火是重罪,不是胆大包天可以解决的问题。不过他是俗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太愚蠢了。
然而,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这么危险的家伙为什么可以在稳城的街头畅行无阻、为非作歹?
小九发现和久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赢了,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都难逃这样的下场,啊,对了,你好像有一个妹妹吧?”
咯呵。他又笑了起来。
当和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骑在小九身上,把小九满是鲜血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岩石。
然后,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小九片刻,和久把他推下了石崖。
他可能还活着,杀了他才能避免后患无穷,如果他没有死,下次可能就不只放火这么简单了,他可能会从背后杀死自己,也可能会对妹妹下手。
小九的尸体被海浪冲走,几天后,腐烂的尸体被冲到海滩上,尸体的损伤十分严重,他的家人认尸后,便送去风葬森林。
小九的死被视为意外,没有人怀疑和久。
那一年的雷季,和久一个人偷偷地出门,爬上房子后方的高台。
高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笼罩稳城天空的乌云露出金色和红铜色的光芒,只有这个季节才能看到这种特殊的云。
强风呼啸,但雷声暂时停歇了,只要当雷声再度响起时立刻跑回家里就可以了。
雷季可以净化旧世界,迎接新世界,小九,再见了。小九已经在去年死了,将离自己愈来愈远。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但和久内心深处的安心感战胜了这分罪恶感。
只要岁月流逝,没有人会记得小九的存在。
就在这时,和久发现自己俯视的街道上有奇妙的动静。
有一群鬼。
和久顿时紧张起来。民间故事中,经常提到雷季时会有妖怪在稳城游荡出没,但他一直以为是肉眼无法看到的妖怪。
总共有五个鬼。
每个鬼的脸上都涂满红色、蓝色、黄色的鲜艳色彩,面容十分可怕,身上穿着贴有羽毛的蓑衣。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知道这几个异样的鬼并非善类。
在几个妖怪中间的是阿丝婆婆,身上被绑着绳子。
阿丝婆婆上了年纪,平时的行为举止很奇特,有点疯疯癫癫的。有时坐在广场附近的十字路口,散乱着花白的头发哭天喊地,有时衣衫不整地唱着歌,在街头游荡,有时还会捡起小石头丢路过的行人。
阿丝婆婆似乎已经听天由命,毫不抵抗地被几个妖怪带走了。一群人走过街角,和久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的去向。
雷声响了起来,似乎在警告偷窥的少年。天空的云开始放电,发出不吉利的讯息。
和久跑回家里,如果父亲知道他外出,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因为雷季是神明发声的季节,是神明发威的季节,稳城隐藏着小孩子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钻进被子,身体仍然忍不住打着寒颤,坏孩子会在雷季被鬼众带走,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那些妖怪一定知道所有事情,等一下就会来敲自己的家门,因为自己杀了同学,丢进大海,这是理所当然的下场。
然后自己会像阿丝婆婆一样,被抓去某处,应该是雷云中的地狱吧。
几天后,雷季结束了。鬼众并没有来和久的家。
没有人发现自己的罪行,和久松了一口气。一定是稳城的那些妖怪经过讨论后,决定放自己一马。
一旦放下心来,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即使自己不杀小九,或许小九今年也会被鬼众抓走,没错,小九一定和阿丝婆婆一样,会被鬼众抓走。
纵火行为可是危害稳城的滔天大罪。
自己只是提前完成了一件为了维持稳城的平静,而必须在雷季执行的工作。
室内比刚才更加暗了下来,纸灯里的灯油可能已经烧完了。
和久抬眼看着房间角落,发现小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闭上眼睛,试图睡觉,却辗转难眠,他的眼睑闭不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闭不起来?难道自己已经睡着、现在是在作梦吗?
鸦雀无声的客厅开始摇晃。
好像在船上一样左摇右晃,纸门的格子时大时小,天花板也时近时远。
有人站在他的脚边。
少女苍白的脸仍然停留在十四岁时的摸样。
她是朱理。
朱理的家住在稳城东郊,离可以看到天上家的山丘不远。她是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名门后代,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少女。
朱理因为家庭教育方针的关系,小时候没有上学,家人为她请了家庭教师,因此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纯高雅的气质。
在和久眼中,朱理充满神秘。
他愈想愈觉得她不可思议,甚至觉得那个女孩是从天上的世界降临人世。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和久尾随着朱理。
朱理走过田野,消失在没有人烟的林道上。
和久也走进林道,但树影随风摇动的路上看不到朱理的身影。
“和久,你在干嘛?”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朱理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
原来,她躲在树后,绕到他的身后。
“不,没事。”和久结巴起来。
“如果你也走这条路回家,那我们一起走吧。”
和久和朱理一起走着,但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他们躲进树林中的凉亭。
接着朱理主动献身,于是,他们发生了关系。
和久和朱理在学校仍然形同陌路,然而他们常利用放学后或是半夜幽会,在郊外的马房、沙滩上交欢。
朱理很怕他们的关系曝光,和久也很小心谨慎。
在约会数次之后,和久把杀了小九的事,以及在雷季看到妖怪的事告诉了朱理。比起说出这些事可能会被朱理讨厌的不安,他更期待朱理理解这一切。
虽然小九早就死了,但和久仍然不时感受到他的视线,那双挑剔的眼神似乎远远地看着自己,随时准备嘲笑自己。
朱理听了之后,面不改色地安慰他,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她略带忧愁、却又充满温柔的肯定,令和久得到莫大的安慰,也将多年来盘踞在和久内心的毒素洗净。
他发自内心地庆幸自己告诉了朱理。
“这种小孩应该趁早消失。”朱理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你告诉我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终极秘密,其实,雷季是……”
朱理告诉和久,他在雷季时看到的其中一个鬼其实是她的亲戚。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有一个名叫雷鬼讲的职务,每两年会轮替一次,听说是令人厌烦的工作。”
和久整个人都呆住了。
“鬼众原来是人吗?”
“那当然,他们只是戴面具、穿蓑衣,假扮成鬼而已。”
和久再三确认。
“真的不是妖怪吗?”
朱理笑了起来。
“是这个城里的大人假扮的。听说有些人一直到老、到死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喔!”
朱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让和久感动不已。朱理果然和自己不一样,“啊,但是,”朱理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也有可怕的事。听说以前的鬼众也有像妖怪的人,和久,你有没有听过鸟羽木乃其这个名字?”
和久摇摇头,稳城流传着数百个鬼故事,妖怪的名字也不计其数,他似乎听过这类的故事,也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太了解详情。
“以前的鬼众里面有一个很奇特的人,听说他有天上家的血缘,具有神奇的力量,那人的名字叫鸟羽木乃其,听说他具有不死之身,没有影子,而且神出鬼没,在雷季以外也到处杀人,别人却抓不到他。反正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他根本就是妖怪。”
“现在还在吗?”
“怎么可能?是以前的人,听说被流放了。这个城市有时候会出现超越凡人力量的人,那个人应该也属于这种人吧。”
每次见面时,朱理都说想要一死了之。
“我好想死,你可不可以把我杀死?”
“为什么?”
和久惊慌失措。朱理每次这么问他,他都会惊慌失措,然后用尽心思说服她。
“因为我不想活了,活着根本没有乐趣,未来也没有价值,好像只是等待自己慢慢腐败一样。”
和久不知道朱理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陶醉于“死”这个字眼,抑或是想要观察自己的反应。
某一天之后,朱理突然变得很冷漠,也不再到学校上课了。
听说她已经对学校的集体生活感到厌烦了,所以家里继续为她请家庭教师。
和久开始在她居住的东区徘徊,希望可以巧遇朱理。
朱理家建着围墙,无法轻易入内,和久觉得朱理很不幸,简直就像笼中鸟,而看不到朱理的自己也很不幸,他的身心都渴求着朱理。
有一天,当和久远远看到朱理时,才恍然大悟。
朱理身旁有一个和久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身材比和久更加高大,年纪也稍长。
和久知道朱理有两个年长的哥哥,但和久直觉地认为那个男人不是她哥哥。
那是她新结交的男朋友。
和久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们身后。以免被发现。
朱理和男人都没有发现和久,一起走进以前和久也曾经去过的凉亭。
过了一会儿,和久走去凉亭张望,发现那里所发生的事一如他的预期。那两个人搂在一起,喘着粗气,根本没有发现和久。
和久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已经被一脚踢开了。
虽然和久内心并不认为和朱理的关系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一旦结束,和久反而冷静下来。
当初根本不应该把杀了小九的事告诉她。
这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信赖,她可能会在聊天时告诉那个男人,“这是终极秘密,我告诉你,其实和久……”
而且,朱理的亲戚是鬼众,如果这件事被鬼众知道怎么办?
和久对自己为爱疯狂后悔不已,虽然和朱理只交往了短暂的一阵子,但自己难道要一辈子提心吊胆、直到朱理死去吗?
对了,朱理不是说她想死吗?她曾经拜托自己杀死她,她应该也会对她的新男朋友这么说吧?在她年华老去之前,她应该会对无数男人说相同的话吧?
但她既然拜托自己杀死她,就代表她没有机会变老。
秋天的深夜,当躲在马房旁的和久亮出刀子时,朱理痛哭失声、苦苦哀求,然而和久没有理会她。
看到朱理求饶、转移话题的样子,和久发自内心地感到失望。原本还期待她会露出冷漠的微笑说:“你终于愿意杀我了吗?谢谢你。”如果是这样,一切将会多么美好,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神秘感只是装出来的。
这个人的所有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太幼稚,所以才觉得无法原谅吗?
“已经来不及了,你必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懂了吗?”
和久杀了朱理,把她丢弃在树林中一间老旧库房里。
那一年的雷季,他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门上贴了驱魔的符咒,但这种东西应该不会有什么效果。这次和上次杀小九的情况不同,因为这次杀死的不是来自俗世的纵火犯,而是和天上家有血缘关系的千金小姐。
即使鬼众是人类假扮的,或许其中真的有像朱理说的那种具有特异功能、名叫鸟羽木乃其的人,或许其中有人具有特殊能力,可以对稳城发生的一切事情了若指掌。
然而,鬼众并没有上门。
春天来临时,和久心想,自己又得救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从来不曾因为春光明媚、繁花盛开的情景而雀跃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活下来,然而无论是基于什么原因,事实只有一个——他还活着。
这代表自己得到了原谅、得到了许可,否则,就代表雷季的鬼众和庙会时扮成妖怪跳舞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摇晃更加剧烈。四周天地旋转着,天花板变成了地面,地面变成了天花板。
朱理从和久的脚边走到枕边,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他。小九也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和久浑身冒着汗。
至今为止,和久曾经多次回想起他们的事,认为那是他胜利的记忆,但从来没有过过他们的幽灵,况且,他根本看不到幽灵。
“为什么现在看得到?……”和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难道是因为我正走向他们的世界吗?”
和久费尽全力,仍然无法闭上眼睛,全身麻痹,无法动弹,腹部也没有感觉。
和久决定呼叫,努力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可以行动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还活着。
“喂~”
他依次叫着家人的名字,拉门却没有打开。
当他几乎想要放弃时,拉门轻轻打开了。
是希娜。她没有眼珠子,耳鼻也被割掉了。
希娜身后,拉门外的黑暗世界正张开大口,寒风慢慢渗了进来。
和久和希娜两家人是世交,他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希娜在和久面前总是表现出颐指气使的态度,高高在上地指挥和久,罗里罗嗦地对他说教。
希娜有时候会提起小九和朱理的事,大家几乎忘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希娜总是会固定唤醒大家的记忆。而且和久发现,每次谈论这个话题时,她都会偷偷观察自己的表情变化。
和久认为,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只是凭着一些蛛丝马迹,根据暧昧模糊的推理,怀疑自己可能涉案。
如果可以的话,希娜一定很想揪住自己的尾巴。
当然,希娜这么并不是基于正义感,而是想抓住自己的把柄,只是像喜欢各种饰品一样,她想要在关键时刻亮出王牌说:“我可以让你身败名裂。”
正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告诉她。一旦告诉她这个大嘴巴,马上就会完蛋。自己的前途充满光明。
如果可以,和久并不想下手。他原本希望朱理是最后一个。
和久对希娜采取了怀柔政策,她每次套话时,他都顾左右而言他,总是亲切体贴地倾听,有时候还会假装向她倾诉内心的烦恼,造成和她无话不谈的假象。然而,希娜还是没有学会什么叫做“谨守分际”。
不同于冲动杀人的少年时代,现在的和久已经了解其中差别,对杀人这件事也格外谨慎。必须假装和希娜建立起非情人关系的良好友谊,让大家对此留下印象,如此一来当希娜从稳城消失时,别人才不会怀疑自己。
他用地上的绳子绑在希娜脖子上,把她拖去废弃屋。必须尽可能留下希娜遭到残虐杀害的痕迹,这样的话,就算希娜的尸体在化为白骨前就被人发现,别人也不会认为和久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
他并不想这么做,然而情非得已,情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做。
和久对希娜的亡灵说话。
希娜,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希娜的亡灵顿时消失了。拉门仍然关着,黑暗根本不存在。
刚才看到拉门打开只是错觉,一切都是错觉。
为什么那些讨厌的家伙接二连三地出现?自己到底在和什么抗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最后的刺客是那个被风呼呼附身、来自俗世的少年,之前去山泉玩的时候,他虽然表现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但其实都是假装的,居然还偷偷摸摸地跑去墓町。俗世的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一切都会否极泰来,只要把所有罪行都推到那个被风呼呼附身的俗世小鬼身上,一切就可以圆满结束,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杀人了,绝对不会出问题。
房间内愈来愈暗,纸灯早就熄灭了,不知为什么黑暗愈来愈浓。眼睛仍然无法闭起来,但室内这么暗,和闭上眼睛没什么两样。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肉体在呼吸,无法吸气,也无法吐气。然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已经忘记呼吸是怎么回事。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也许说一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黑暗就会消失,呼吸也会恢复,然而,自己却无法发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坐在自己的身体上,撕开肚子上的伤口,大口吃着自己的内脏。那个东西发出“咯呵”的笑声。
无数的话语飘进和久的脑海。 〈和久,你真是厉害〉 〈要负起责任〉 〈杀人不是重罪吗?为什么这么若无其事?〉 〈鸟羽木乃其〉 〈你杀了希娜〉……
咯呵。
和久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
有什么东西慢慢侵蚀自己的身体,肌肉和骨骼被切割成无数碎块,渐渐消失。
和久动也不动地倾听着自己的骨头被啃食的声音。没有疼痛,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
空中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
是夏夜的雷声吗?还是自己被黑夜包围的这段时间,外面的世界时光飞逝,季节已经改变?
啊,现在一定是雷季。轰隆轰隆的声音愈来愈近。
上门的并不是大人假扮的,而是驾着雷云而来的真正鬼众。
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他只知道绝对不是天上家。
和久断气的那天夜晚,穗高一直陪在他身旁,父母不时地进来关心儿子的情况,也劝穗高早一点休息,但穗高执意不肯离开。
哥哥不时睁开眼睛,大叫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穗高呼唤着哥哥,但他没有听到。哥哥看穗高的眼神,好像她是妖怪一样,看来哥哥看到的,应该并不是坐在这里的自己,最后哥哥睁大眼睛陷入了梦乡。深夜时,穗高为哥哥换下沾满鲜血的绷带后不久,发现哥哥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她轻轻摇晃着哥哥的身体。
父母累坏了,正在睡觉。
远处传来鸡啼的声音,天快亮了。穗高轻轻打开门,走出庭院。
她用井水洗了洗脸。
不久之前,大家才一起去仙水玩。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到底怎么了?
贤也应该不会回来了,听说他已经走出墓町的门,奔向俗世。
然而,穗高无法理解。
没关系,大人会去追捕他,他还没有逃太远,大人会把他抓回来,然后……处死他。
想到贤也难逃一死,穗高的内心蒙上了更深的阴霾。
贤也也有可能顺利逃走,不被大人抓住。穗高拼命思考着,然而,始终无法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