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丝醒来时发现旅馆房间里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个男人。他屈身在阴暗处,他的脸被光影扭曲狞,注视着她。她不喜欢他的目光。一点也不喜欢。那就像是他在琢磨她,研究她,要挑出她的秘密。她在床上坐起身,感觉到凯勒的身体就在身边,她不转睛地望向房间的暗处。黑暗就像静电般令人刺痛。而在那儿坐在房间里惟一一把椅子里,脸沐浴在从中间拉开的窗帘后射进来的光线中的,正是理查德·奥尔迪斯。
亚历克丝试图尖叫。她试着站起来,做点什么——但她的身体僵住了。她的思维封闭了。她朝凯勒伸出手,想着,求你了,求你醒醒吧。
接着奥尔迪斯晃了晃,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就像电视图像受到的干扰,然后他站起了身。他朝她迈出一步,他的靴子(它们是那么的脏,她看见后想着,他逃出来了)踏着地毯叹息着。第二步,然后——
“亚历克丝,亚历克丝,我在这儿。”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她正拼命抓着凯勒,汗水从她头发上流下来,床单也被她的手捏成了团。她坐起身,揉着眼睛,赶走睡意。床头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12分。那天是星期六。
凯勒也从床上坐起来,用胳膊环抱着她。她瘫软在他身上。
“噩梦,”她说,“关于他的。”
那男孩一边用他的大手抚平她的头发,一边说:“我们应该回去。我们回贾斯珀,然后忘了这些。忘了这一切——什么夜课,奥尔迪斯,法洛斯。不值得。”
“不,”她的声音只通低声悄语,“现在不行。”
凯勒开口要说话,想反对,但接着他又陷入了沉默。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我们刚有了重大的发现,”她说进,“太接近了。有了查理和《沉默是金》里的莫罗医生……我们不能现在停手。夜课就快完了。我们还差一点就找到法洛斯了。”
他把头向后仰着,闭上了眼睛。一辆车轻轻的嗖的一声从爱荷华的高速路上开过,一道光影掠过墙外。
“明天,”他说进,“我们从哪儿开始?”
她向他挨近了些。就在这儿,单独和他一起……往别的情境下,这会是纯粹的愉悦。但现在,由于他们眼前的任务——亚历克丝不确定这是否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或者这仅仅是夜课的一件产品。她和凯勒会不会并非是因命运而走到了一起,而只是因为奥尔迪斯自己的一念之想。也许他们现在的出双入对,俛其他所有一样,只不过是他游戏中的又一个转折。
“他很出名。”亚历克丝最后说道。
凯勒坐起来。她能感到他的目光盯着她。“照顾一下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慢慢讲,亚历克丝。我没跟上你。”
“保罗·法洛斯。他应该是这座老旧的哈姆雷特小镇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人物了。”她注视打他,看着他暗中的身影。“在美国的每座小镇,地人都会追捧他们的浪子。”
“那怎么样?”凯勒说,“我们要去走一趟哈姆雷特历史协会吗?”
“那倒不必。”她直起身,吻了他,刚才关于奥尔迪斯的噩梦带来的刺痛终于在她眼底消散了。“我们去探访镇里的闲话中心。”
第二天,就在中午的笛声刚在远处响过,一轮冷冷的、无声的太阳终于冲破云层跳出来时,他们回到了哈姆雷特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叫“好安逸”的酒吧。一层青烟盘旋在天花板上,他们身后弹球撞得啪啪响,并且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凯勒,明显的是个外来人,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他占了两条圆凳,喝着一瓶无糖可乐,双手横搭在吧台上面。
“你家是哪儿的?”有人问道。
亚历克丝转过身。吧台服务员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牙齿发黄,穿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围裙。她已经习惯无人的吧台了;她在丽贝卡酒吧曾仔细做过功课。“贾斯珀学院,”她说,“佛蒙特。”
“离家很远啊,亲爱的。”
“说来话长了。”
“我有时间听。”那人歪嘴一笑。吧台上有盒烟和一个打火机,社区的免费礼物,她伸手过去拿了一支。她偶尔会抽一支,当她紧张,或复习准备考试时,或者想着研究生学校时就会这样。她点了一支烟,举在手里,就像她很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似的。管他呢。
“我们在找一个人。”她说。
“哦,是吗?”吧台服务员靠近了过来,胳膊肘放在吧台上,“那会是谁呢?”
“保罗·法洛斯。”
那人的眼神有了点变化。“那个作家。”
“没错。你认识?”
“帝爱的,这儿没人认识他。那家伙只是通过某人怪异的想象捏造出来的。一个鬼魂。”
亚历克丝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你肯定认识什么人可以告诉我们点什么。我们大老远地跑来,绝不希望空手离开这个美丽的小城。”
那人打量着她。他在怀疑吗?他看穿了她的把戏了吗?“那是为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学校的一个项目之类的吗?”
“可以那样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亚历克丝从圆凳上往前挪了挪,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像我说过的。但镇外的迪肯路上住着一个人,关于这他知道得比谁都多。他是个老头,我上次看他时他仍旧活蹦乱跳的。这老教授声称他知道谁是法洛斯。他曾经时常光顾这儿,但现在你很难再见到他了。这整个关于法洛斯的事——现在已没人再怎么谈论了。它就像布谷鸟报时钟以及越野行车一样过时了。现在是1994年了,人们已经往前走了。”
亚历克丝又吸了一口烟。房间似乎便安静了,她和凯勒身后的音乐和喧嚣完全淡却了。“这个老人,”她说,“他叫什么名字?”
吧台服务员靠过来。他突然伸出舌头,慢慢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闻得见他的口臭。“本杰明·洛克。”他说道。
他们去了。大地像油布似的铺陈在面前,越往前走越平坦。往小镇边缘,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飞杨的尘土,西边的天空下,云幕低垂。他们正对着太阳开去,朝着吧台服务生给他们指的方向。
“在那儿。”凯勒说道,边看着他们的餐巾纸地图边指着。
一栋房子就在前而,在281号高速公路和迪肯路的角上,—栋装着护墙板的小房子。亚历克丝把车缓缓驶进停车道,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望着那简洁的有着黑色百叶窗的房子。
凯勒停好车,走了出去。他翻进门廊,回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敲了门。有人开了门,她看不清是谁,然后过了一会儿凯勒便进了屋里。她想像着他在那儿,满身伤痕,躺在地上的血泊了。她想起那两个女孩,那两名杜孟的研究生,想起她们最后的日子——
有人在敲她旁边的车窗。亚历克丝跳了起来。
她摇下车窗,向外盯着凯勒,对着中午的阳光眨着眼。
“洛克博士想和我们聊聊,”他说,“他说他听到我们的夜课后就一直在等我们。”
本杰明·洛克没拿什么招待他们。他面对着两名学生坐着,精心地注视着他们,仿佛正在考虑他们是否值得信任。
“莉迪亚·卢瑟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之一。”他终于说道。他有一副学者的腔调,那声音已彻底变得酸溜溜的,深沉而浑油,但仍有一些痕迹可以看出,他坚持不愿被当地的环境同化。他的脸已饱经风吹日晒而现出了两团高原红,但他的穿着打扮仍像是当年杜孟的那位著名教授。“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做的事很简单,但又非常了不起:她把她丈夫的秘密藏了这么多年,谁都没告诉。”
亚历克丝盯着那男人。“他的秘密,”她说,“我恐怕没明白。”
“查尔斯·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
亚历克丝没有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手开始发抖。洛克并不知道莫罗的事,她想。对于时间先后和书本本身他还不如他们知道的多。可是,他听上去对自己是那么的肯定。那么铁证如山。“但理查德·奥尔迪斯对法洛斯的身份有他自己的理论。”她听见凯勒在说。
“理查德总是有那么多理论。”洛克说道。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在教授旁边的桌上亚历克丝看见几张照片,她知道那是杜孟校园。墙上挂着的是一张裱起来的《生活》杂志的照片,大标题写着“世界著名的文学教授对隐居小说家的研究掀起了波澜。”
“您还跟他说话吗?”
“谋杀案后就没有了,”洛克说,“我们来爱荷华的那个夏天后,理查德身上很多地方都变了。我听到杜孟那边发生的事时……好吧,应该说我并不惊讶。”
“他怎么变了?”
洛克搜索着合适的词。“理查德,”他终于说道,“和我其他的学生不同。他更聪明,这是一方面——但他也更阴暗。更令人猜不透。他开始对法洛斯着了魔。那个夏天我们一块儿来到这儿时,我才开始越来越看出他的那一面。另外我也开始对他害怕了。”
“他那时是什么样的?”凯勒问道,“他是什么样的学生?”
“理查德一直都很热切地追捕法洛斯,但我退缩了。我料想,你们也知道关于我那个电话的事吧。”洛克阴沉地瞪着他们,“毫不夸张地说,那很令人烦心。但后来《沉默是金》于1975年1月问世了。有人匿名给我往学校寄了一本。当然,理查德相信那是法洛斯又发出了信号,但这次我没能阻止他——我们——去追捕。当我们在学期结束后终于来到爱荷华时,查尔斯·卢瑟福已经死了六个月了。”洛克看向一旁,他脸上有一种近乎是肃穆的神情。“我们花了很多天和他的遗孀待在一起一一一和她聊天,了解关于查尔斯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当我们提起保罗·法洛斯时她显得很惊骇。几乎是震惊了。她发誓她丈夫和那没有一点关系,他不是作家,书上他那张照片只是某种花招。”洛克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从前窗望出去,望着在他的小屋前延伸开去的田野。“理查德相信莉迪亚。这个女人,这个独自抚养她生病的孩子的寡妇——对理查德来说是个英雄。他从自己的背景里看到了某些相似的东西。他的神游症,你们知道的,还有他自己的父亲也是英年早逝。于是他便开始保护她。”
“那个夏天你们返回杜孟以后,你还有过他的消息吗?”
洛克一开始没说话。他的眼神又游移开去,太阳穴上—根筋在跳。“我禁止他再上我的课,”他平淡地说道,“我告诉院长我眼里再不能容忍他,在我们去爱荷华的过程中我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我不能再容忍他。即使是待在理查德身边对我来说也变得那么困难,于是我离开了杜孟,到另外一所大学去教书。几年后我会再找到—个得意门生,但他和理查德不一样。”
“有没有什么可能奥尔迪斯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清白的呢,洛克博士?”
洛克大笑起来。“不可能,”他说,“那人杀了那两个女生。”他又踌躇了,目光注视顏户。雨已经开始下起来,敲打着玻璃窗。接着他回头又看着两名学生,似乎他身上刚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道:“假如他在他的课上使你们为他感到可怜,假如你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赦免他,那现在就停止吧。给理查德·奥尔迪斯自由绝对是任何人能做出的最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