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赖斯院长是那种不能容忍别人愚蠢犯错的人。他长着一张红脸,总是呼吸困难,比标准体重超了47磅,看上去并不像一位研究死语言的教授,而更像是一个小镇会计师事务所的柜员。
星期五下午,在解密文学课的老同学们被扣押在菲斯克家楼上的同时,他在塔楼二层自己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他已吃了治心脏病的药,治高血压的药,以及抗抑郁症的药。胡桃木书桌上放着一根剥了一半皮、正在发黄的香蕉。台灯灯光洒在桌面上,照着一本保罗·法洛斯的小说《沉默是金》。那本书的封底已被撕坏了,赖斯把它随手扔在一大堆记着无法看懂的笔记的粉红色即时贴中间。地板上是一个枕头和一条越子,他昨晚就是在那睡的。
赖斯能感觉得到,这突如其来袭扰他的困境。
问题就在于从哈佛把希普利找来。那是布拉德利·布莱克警探的主意。她或许是这所学院十五年前人人崇拜的英雄,但并非所有众人崇拜的英雄都会被大加颂搔。有的人——他特别想到了老理査德·奥尔迪斯的例子——大家只记住了他们犯的错。而希普利在夜课上犯了那么多错误。是的,她使奥尔迪斯得以无罪释放——但对赖斯来说那毫无意义。那并不是像那些似乎在崇拜希普利的人所说的那样的成功。他曾见过奥尔迪斯一次,那人身上有种什么东西。有种几乎是非人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僵硬的笑容,或者是因为他那黑眼睛凝视着你,评判你,使你无法与他对视的感觉。赖斯一想起这些不由得一身哆嗦。
他现在开始想教授的事了。不出意外,无能的希普利没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要是换个人跟他谈谈会怎样呢,换个与他没什么关系只想知道真相的人?奥尔迪斯会欣赏他的诚恳;奥尔迪斯会把他看作—个有着乎等、或许更同智慧的人。不再用那些一心只想在哈佛成名的风骚年轻教授,不再用什么美人计了。他要亲自出马去找奥尔迪斯,问他关于迈克尔·坦纳和刘易斯·普莱恩被害的事,他们会进行一场两个学识渊博的人之间的谈话,不求其他,但求真相。
对,就要这样。别再纠缠于那没人还记得的小说,别再扯淡了。下午他就去拜访奥尔迪斯,彻底结束这一切。
亚历克丝见完布莱克后回到房间,感觉到众人炙热的目光齐聚到她身上。她坐下来,调整好呼吸。这一切得结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不能像牲口似的被关在这栋老房子里。
“亚历克丝,你不在的时候,弗兰克在跟我们讲丹尼尔·海登和你们的老师——奥尔迪斯。”露西·威金斯在跟她说话。那女人在壁炉边斜靠着墙站着,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弗兰克·马斯登站在她对面,一手捂着脸颊上那块红红的愤怒标记,那是之前被女演员撕破的地方。
“露西,”弗兰克无力地说道,“别说了。”
“告诉她,弗兰克。告诉她你刚告诉我们的事。”
那男人叹口气道:“那个夏天我和丹尼尔在一起待过一小段时间,在他那个之前……你知道吧。我当时在准备一个角色,正在做一些关于纽约警察局的研究。我感觉我开始了解他了。我认为当年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亚历克丝倾向前,一门心思想着他的话。“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弗兰克?”她几乎喘不过气地问道。
“他说……”
“说啊,弗兰克,”菲斯克院长敦促道,“接着跟她讲。”
“丹尼尔告诉我奥尔迪斯想让他为他做件事情。一开始我觉得那太疯狂了,但随着丹尼尔告诉我更多的内容,我越来越相信了。我们当时在上东区,开着他的警车巡逻。很明显他只是想说出来,把他的秘密告诉某人。”
“奥尔迪斯想让他做什么?”亚历克丝问道。
弗兰克看着她说:“教授想让他调查我们,亚历克丝。他想让丹尼尔深入调查我们,挖出我们做的坏事。他坚信夜课班上有人变坏了。”
亚历克丝望着这熟悉的电视演员、老朋友,他刚才说的话的重量压着她。能信弗兰克吗?或者这只是一出戏,一出事先写好用来迷惑她的剧本?
门开了,布莱克出现在门口。他要见萨莉·坦纳,那寡妇不情愿地跟着他走进走廊。年轻警察在布莱克身后关上了门,上了锁,发出重重的咔哒声响。
亚历克丝环视着房间。这些人中的—个,她又想道,就是凶手。
赖斯找到那间小房子还是费了点劲。他在贾斯珀这么多年,还从没去那拜访过奥尔迪斯,尽管那屋子离学校只有几英里远。太忙,他自我辩解道,教课负担太重。事实是他听过了教授的故事,那些故事令他毛骨悚然。
他在一座叫伯纳威的小镇上述了路,只好在一座加油站停下来向一位老人问路。那人长着双下巴,一身肌肉,赖斯往后站了站,这样他就不用闻他身上的味道。佛蒙特的这块地区他不熟。他宁可去海边城市,也许去哈佛——得到一个那儿的教授职位应该不会那么困难,假如像希普利那样的人都可以的话。那人在挡风玻璃上涂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再擦掉,玻璃就变成了蓝色。
赖斯知道他需要放低身段,去逢迎那老人。他开始放下架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昧。
“您知道教授住哪儿吗?”他问那老人,“天有点晚了,我一会儿还得赶快回学校。我本想过来看看我能不能——”
“你是说奥尔迪斯吧。那个一直笑的。”
“对,就是他。”
老人提起脚下的水管,冲向车的另一边。赖斯还是闻到了——一股:烟草,汗夹着热气的味道。这半天要是待在贾斯珀他会好好的,也不会遇上这些麻烦了。但事情还是要做的,现在又有任务了。今天早上刚发生了第二起谋杀。他的时间不够用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形。他觉得胃一缩,嗝出什么热热的东西。
“走2号公路,”老人说道,“走到曼斯菲尔德山上那个红色谷仓那儿,公路就没了。沿石子路上山,你就会远远地看见它。那小房子就在山上的树林边上。但是要当心。”
“当心?”
“那个奥尔迪斯是个老油条。人们都在讲他的事情。一直在讲。”
赖斯谢过老人,然后原路返回。他的旧地图掉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已被压坏。他想着自己把教授带去交给布莱克,把他从门槛上推讲去,然后冲着不知是谁大喊,抓住他了。我终于抓住他了。
他太沉醉于自己的想像,以至于差点错过了岔道口。
那屋子变得跟他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屋上笼罩着一种灰暗、失修的感觉。这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也是有象征意义的。当赖斯开着车沿着石子小路向上时,他看见那房子就像是—个人的头脑,显得那么萎缩、柔弱而失势。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
他从车里走出来。一扇简单的纱门,门框上的蓝漆开始脱落,露出灰色。屋后是一面湖水。这简单的格调之前就让他为之一震。奥尔迪斯看起来比这要复杂得多。但他就住在这儿,在这偏僻的地方,和当地人住在一起。尽管周遭环境恶劣,恶俗不堪,左邻右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甚至没一个人能有奥尔迪斯一半的智商。
为什么?赖斯不禁自问,为什么要在这儿?
他敲响了纱门,脸上挤出傻笑。
纱门的合叶震了震。—阵声响传进屋里,在里面震荡着。屋里的黑暗随之波动了一下。
“教授!”赖斯叫道,“奥尔迪斯教授,我足贾斯珀学院的安东尼·赖斯院长。我是来问你几个问题,关于学校里出的事。”
没反应。他退后观察着屋子四周。树林随着风簌簌摆动。草坪已没有生机,到处是枯死被连根拔除的草,黑色的泥土翻露在外。在他站的门槛下旧花架上爬着枯枝。
“奥尔迪斯教授!”赖斯又提高嗓门喊道,“我真的需要跟你谈谈。事情很紧急。迈克尔·坦纳已经死了三天了,而现在刘易斯·普莱恩也被——”
屋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有亮光微微闪了闪,在他脸上一晃。
“奥尔迪斯教授?”
他等着。五秒、十秒。他心底一阵发毛,强忍着不去想。这儿没什么可怕的,赖斯对自己说着。只不过是个选择了离群索居的老人。只不是个名声响噪一时的过气的人。他提起力气又敲了敲门。纱门往回一弹,从门框边隙开了一道缝。好了——这条缝,突破了进入的屏障。他如果想进就可以进,赖斯告诉自己。他可以进去。他应该进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起来。他打开纱门,进了屋里。
“为什么?”布莱克警探带着萨莉走出房间时,有人问了句。发问的是马修·欧文,他仍站在菲斯克院长身后。那护工看上去很不解。“为什么奥尔迪斯会认为你们当中有一个——”
“因为他恨我们,”克里斯蒂安说道,“他一直恨我们。”
“克里斯蒂安。”亚历克丝叫了声。
“是真的,亚历克丝。你没看出来,但我们其他人都看出来了。他恨我们自由自在,而他却在监狱里废掉了大半辈子。他因此想惩罚我们。他想建构这种,这种——对我们的统治,即使夜课已经结束。而他也是这么做的。”
“瞎扯。”弗兰克咕哝道。其他人跟他想的一样。
“也许他是对的。”
所有人都转过身去盯着露西·威金斯,他们这群人中的局外人。
“我是说,警探都说了,肯定是这房里的谁杀了楼下那个人。也许你们的这位教授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她的眼神似乎因这难解之谜而闪着光,就好像这是一部电视剧,而她就是那不幸的女主角。
“又或者这就是他操纵我们的方式。”凯勒说道。
“接着说,凯勒先生。”菲斯克院长的声音从房间阴暗处颤巍巍地传来。
“这就好像是奥尔迪斯要把这一切变成他的游戏之一。他也许一直试图让我们各自猜疑对立,造成现在发生的这—切,这样他便好远远地置身事外,坐山观虎。他就是这种人。”
亚历克丝听着凯勒的话,觉得胸口一阵隐隐作痛。不,她想着,千万别是你啊。她想跟他说:爱荷华之行不是个错误,我们在那儿的经历并不是奥尔迪斯的游戏之一。但她什么也没法说出来。她被恐惧凝固了,这上了锁的房间和这些在她周围乱哄哄七嘴八舌的人就像那些从高处的、黑暗里的书架上倾泻而下的尘土。
“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露西继续说着,在这出她正扮演着的戏中显得愈发自信。她睁圆了眼,昂首挺胸把自己拔到最高的程度,吟诵般地问道:“谁杀了你们的两位朋友?”
他们全都面面相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最后终于打破沉默的声音来自菲斯克院长本人。
“我相信,”他说,“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赖斯漫步在一座书城中。屋里有这么多的书,它们都快成了建筑的一部分,和屋墙融合在一起。他在想,这就好像这整栋小房子都是纸和胶水粘成的。分不清墙从哪儿开始,书到哪儿结束,没有界限——
他转过设。竖起耳朵,提高了警觉。他目不转睛地望向暗处。
“喂?”他问道,“谁在那儿?”
但是没人。只是他的幻觉。那儿谁都没有。屋子很小,从这位置足以看清每间房间,但却总有一些看不明的假象。就好像是个迷宫——人进去了就可能迷路。赖斯的视线环顾了一遍大屋,又看了走廊那头的三间房间。一间像是书房,里面有一张又脏又旧的椅子,面朝着湖水,那边的角落里是一间窄小的卫生间,夹在两屋中间还有一间屋子。是卧室吧,他推断道。然而——真奇怪啊,他一面想着一面往里走,现在已觉不出自己了,他在一种不是自己的意志力支配下移动着,慢慢走近那房间,闻着它,闻着空气,知道,在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他从这气味本身觉察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种女性的气息。他从空气中闻到了女人的香味。
该死,他对自己说道,该死,该死,真他妈该死。
他退回到走廊里,这小房子在他周围跳动起来,空气、光线和其他所有一切都在他身边凝固了,使他难以动弹。难以站立、呼吸。他必须离开这儿。他必须回贾斯珀并——
赖斯撞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扑进一片光亮中。
他大口喘着气,向前走了几步,摔倒在地,膝盖跪进湿润的泥土里。接着,他挣扎着站起身,又走了—步。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从后门出来了,在书的谜宫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这儿,到了房子的背面,正对着湖面。现在,他必须要——
湖。赖斯望着湖面,望着湖水随着风波动。这面湖黑得像淤泥似的,湖岸长年来己经下陷,塌进了水里。他站在湖的北岸,望向湖的另一边。那儿除了佛蒙特的山笼罩在一片青色的下午的阳光下以外什么也没有。而这边,从他站的地方,他闻到一股水的臭味。那种淤积的味道,那种回旋着的,像一条黑色的被子被从床上拖下来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似的水。水面中央有一条木筏,赖斯望着那玩意儿在水里打着转。他头顶上一群冬鹪鹩振翅飞上天空,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哗哗地翻着一本厚书。
当他再低下头时,他看见了水面下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离他站的地方不远。它就在那儿,就在水面表皮下,随着波光抖动着,就像消逝的电视信号。在那儿,又不见了;在那儿,又不见了。阳光就是不肯停下来不闪。
“不,”赖斯说道,他的嘴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不。”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在弯腰。他俯下身,双膝跪在滑溜溜的土里,上身顺着淤泥俯下去,伸出双手,脸离那隔开他和水下两重世界的湖面只有几寸远。闻得到湖水的味道,那种令人恶心的刺鼻气味,但他的手已经触到了冰冷的水。胳膊泡在水里,努力把手往前伸,试图去够刚才看见在闪动的东西,他的半边身子已消失在黑水里,然后终于,终于,他够到了。触到那东西的感觉很奇妙地令他志得意满,令世界又回到了轴心,让一切都又回到了正常。那感觉——那正是他想像中会有的感觉。那正是他想像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手。
“这是谁干的?”凯勒问道,“谁杀了我们的朋友,菲斯克院长?”
院长看着前方,目光停顿了一会儿。“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吗,凯勒先生?”
那空洞的目光里有种什么东西。一种迫切的,恳求的感觉。
“不。”亚历克丝说道。
“难道还不清楚吗?”院长重复道,他的一双瞎眼环视着他们所有人,挨个扫过他们的脸。“你们每个人都是怎么了?难道他正在做的事还不明显吗?”
赖斯坐往岸边。风已经停了。水面很平静。
他的手机已经掏了出来。他的手在抖,手掌上糊满了黑色的污泥。他揉搓着手机,只是想感觉有东西在手里。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转过身,吐在地上。
赖斯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布莱克,”他说,“你一定得过来。是奥尔迪斯。梅莉莎·李……她死了。她在他房子后面的湖里。我发现——我发现了她。我发现了她,都结束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布莱克,一切都结束了。”
“我听见了。”警探在说。他正在跑。赖斯听见他那边的风响,车门啪嗒关上的声音,什么东西被接过来,像是个箱子,合上,然后被拿走的声音。接着他启动了车的引擎,然后手机随着他跟方向盘较劲的动作也嚓嚓作响。
“到这儿来,”赖斯说着,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在这儿,布莱克。这女人就在水里。那个婊子养的把她藏在了水里,我刚找到的。我摸到了她的手。我……我的天啊,我在他屋里闻到了她的气味。”
“十分钟,”布莱克在说,“十分钟后我就到。但你得离开那房子,院长。他也许还在——”
“不。”赖斯说道。他的声音现已几近崩溃,透不过气来。
布莱克没说话。他等着。他似乎听到这些也很平静。
“理查德·奥尔迪斯不见了,”赖斯说,“他跑了。”
然后电话便挂断了,赖斯院长躺下来,仰头看着天,想着那只手,那碰上去的感觉。那种当他碰到它时,它似乎要抓住他,试图把他往后拉的感觉。把他拉近。把他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