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三晚上,亚历克丝来到菲斯克图书馆,准备在这儿看完规定部分的法洛斯小说。她打开《线圈》,发现里面有张字条。那张小字条还没一片玻璃大,上面写着:查清楚关于程序的事。
她的背包——是被忘在校园的什么地方过吗?她在脑海里回响着当天的行踪:在公共活动室吃的午饭,下午一点和缪博士(战后日本文学)在一起,下午在刘易斯·普莱恩的宿舍房间自习,然后再回自己宿舍取法洛斯的书。有人动过她的书。
她四下张望,脖颈因疑虑而紧张得发麻。隔着两张书桌,一群学生正围在一起看一本物理书。一名读者独自待在图书馆另一边亮着灯的小阅览室里。另外几个人懒洋洋地在书架间浏览着。除此以外,整个图书馆显得空荡而安静。她开始琢磨那张字条。
查清楚关于程序的事。
这个词亚历克丝曾在哪儿听到过。是奥尔迪斯在他的某节课上说过吗?或者她在哪儿读到的?她再次环视图书馆。一个男孩抬起目光看着她。他是个有着一头松软头发的大二男生,一个曾跟她在派对上跳过舞的联谊会会员——她移开了视线。有种模糊的感觉让她觉得什么东西正开始被揭开,好像是一根线头正从线轴滑散开来。那个程序——她是不是在哪本书里看见过呢?她停住了,双手心不在焉地把那字条揉成一团,呼吸加快了。哪本书里?她想,对了。
她起身离开座位,把背包往肩上一扔。她走到外面,走进刺骨的寒风中,穿过草地朝菲尔布里克楼走去。黄昏正在降临,斑驳的树影透射出血红色的夕阳。要是在过去,亚历克丝会驻足观看,可能会欣赏这一切。静谧的四方院,积雪在地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但现在的亚历克丝已经脱胎换骨了,这个女生已被夜课,被奥尔迪斯所改变。她加大了双脚交替的频率,快步走着,风抽在她脸颊上就像千万根针刺一般。她呼喘着热气进了宿舍楼,乘电梯上了自己的房间。
那本书纹丝未动地躺在她藏的地方。
理查德·奥尔迪斯的《头脑迷题》。有那么会儿工夫她就站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思考着人生因此而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一本小册子,廉价胶水粘起来的一沓纸。轻如鸿毛的一件东西——但影响却又如此强大,如此深远。
像她两周前那天晚上在图书馆做过的一样,亚历克丝开始在索引中搜索。很容易就找到了:索引里有十多条词条。程序。她扫视着子词条,挑出一个:规则,的变动。她颤抖着双手翻到那一页。
那是一种游戏。读到说明一切立即清晰起来。亚历克丝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同时特意背对着门,以防她的室友回来。但这种游戏——有些另类。游戏的参与者只有奥尔迪斯称之为“已受启迪”的人,即那些对法洛斯小说足够熟悉以便游戏能够进行下去的学者们。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那些奥尔迪斯用以谈论程序的腔调。那是一种一本正经的做派,她在他的其他书里从未见过。关于这一点教授有过很深的考虑。他想要读者了解,这个游戏,这些描述,都很重要。
有一小节令她印象尤其深刻。
一种游戏,是的,但程序并不是天真小孩打发时间的把戏。它一半是拼记忆力,一半是解谜题,目的是:尽己所能地完美重现保罗·法洛斯小说里的场景。不同的复杂程序属于不同的水平——从真正的大师到只是在校园里寻找新鲜刺激的菜鸟——但程序的形式和运行却永远不变。那是一种解构的方式,一种跳出俗尘漫布的教室用一种全新的方式理解小说的方法。挖掘字面之下的世界。
这段文字旁配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群明显受80年代时尚潮流影响的学生在校园里彼此谈天。他们脸上有某种东西,他们的站姿,包括衣着举止,都流露着某种东西让亚历克丝一眼就注意到。他们在演戏,她想,就像他们身处于一部戏里。某种话剧。
她继续往下读。她读到游戏的演变,读到它的起源(在耶鲁,或许是由本杰明·洛克发明的——尽管这还有争议),它的规则和目标。“有人相信你,”奥尔迪斯写道,“除非你学会如何玩程序。你不可能真正了解那两本现有的小说,除非你在游戏中受到启迪。假如一个人并不了解那两本小说,假如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它们,那么他究竟要怎么开始搜寻保罗·法洛斯呢?”
亚历克丝细读着这本书。书里经常冷不丁地提到程序。另外还有一些玩家的照片;有一张简表演示了程序如何计分以及谁最终算是贏家。但有一件事她慢慢明确了:你永远不知道游戏何时开始。程序可以随时随地启动,而玩家从不知情。法洛斯书里的一句台词会突然冒出来,而玩家就得正确地响应,用相应角色的语言,以及对话在书里出现的式。这就是游戏;这是智力和记忆力的比拼。你只能时刻做好准备。
“它可能此时此刻正在进行,”奥尔迪斯写道,“它可能正在你身上进行着,不论你在哪儿,你要做的只有回应。”
那天晚上,她去上课时已经有点晚了。她匆匆进了地下室,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看其他人,视线扫视着这间无窗的小教室。他们中是哪个人把字条插进她书里的呢?哪个人要让她来研究程序呢?当她看到前排时她僵住了:迈克尔·坦纳正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有一会儿功夫两人都没向对方示意。亚历克丝能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脉搏跳动得很剧烈。那男生一直盯着她。
是你干的吗?她比着口型,同时察看着其他人。没人在听。丹尼尔·海登刚讲了个笑话,逗得雅各布·凯勒大笑。克里斯蒂安·凯恩正在他的红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可能又是他的诡异故事。梅莉莎·李正赶着看完规定部分的小说。亚历克丝把视线移回到坦纳身上,发现他没听清她的问题。他把身体倾向前。
是你把字条放进我书里的吗?
但他惟一的反应却是他自己的一个问题。亚历克丝读着他的嘴型。
你喜欢这门课吗?
她本能地抬眼一瞟:屏幕还是黑的。
不,她回答。
我也不,他说,没人喜欢。
这时墙上一块阴影扯动了一下,迈克尔飞快地转过身去。当亚历克丝抬起视线时,奥尔迪斯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他看见他们说话了吗?但这念头很快就被他本人的出现冲走了。
他显得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不堪,眼睛因疲劳而充血。他橙色囚服的衣领歪在一边,好像他是被一名警卫拽到座位上的。此外还有点别的,还有些更奇怪的事:教授跟他们的距离拉近了。或许镜头被固定来对着他的脸,也可能是他的钢桌被向前移了一两英尺——总之有些变化。教授成了焦点,成了教室的绝对中心。角落里,靠近那泡沫板吊顶的屋顶,支在西面墙上的,他们自己的那只红外摄像头正对着他们直压下来。
“我很抱歉,”奥尔迪斯开口说适,声音含混不清,“因为上次课上发生的事情。我的病情发作……那些症状来得太突然了,我简直没有一点办法阻止。我小时候把这病称为神游症。我为此极为羞愧,而其他小孩经常因此取笑我。我是滚蛋男、沉睡男。症状发作时我会把它们堵在身体里,把黑乎乎的东西往里挤就像屏住呼吸一样。我的神游症是些房间,我在里面走来走去的房间。但那……”他移开目光,朝向那些囚禁着他的墙。“那太可怖了。”教室里一片安静;他们回想着他那晚的样子,他的脸在抽搐,一只眼睛朝着他们摔下来,几乎撞在镜头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映在他们眼前,几秒钟后才随着信号消失,屏幕变成黑色。过了好久奥尔迪斯笑笑,在镜头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好了。现在该谈谈我们真正来这儿的原因了:保罗·法洛斯。说说吧,你们都发现了些什么。”
没人说话。电视屏幕跳闪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风或者是教授那间小煤砖房里的什么动静。一条电流线像拉帘杆似的拉下来,然后教授又重新出现,双手抱在胸前,警觉的黑眼睛盯着他们。他没有刮脸,脸颊上能看见灰黑的胡卷。
“什么都没有?”奥尔迪斯说道,“你们每天都过得很潇洒嘛。”
“一个不存在的人你要怎么去搜捕?”刘易斯·普莱恩问道。他坐在后排,头靠在水泥墙上。
“我向你保证,保罗·法洛斯是存在的,普莱恩先生。他一直都是存在的。”
“但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已经告诉了你们那是真的。那还不够吗?”
“不够。”梅莉莎·李插嘴道,普莱恩还没来得及说话。
“为什么不够呢?”奥尔迪斯问道,笑容变得更尖锐了。他下巴靠在右手上,他们可以看见他在那儿写了些什么。那是一个模糊难辨的单词,蜿蜒趴在他拇指边上。奥尔迪斯有时会这样,在身体上写些授课笔记,但就像关于他的其他一切一样,那些笔记都是难以捉摸的。一个日期,一个图案,一个页码,这一切通常都躲在摄像机的镜头范围之外。
“因为你在……”
“这儿?”他问道,同时伸了伸胳膊。那两名只看得见身体和腿的警卫交换了位置,每次奥尔迪斯一动他们就会这样。“你是这个意思吗,李女士?我被关在这地方的事实使我变得不那么值得信赖了?我的话的真实性打了折扣?”
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视线。“是的。”
“还有个事实是我们目前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丹尼尔·海登补充说道,像惯常一样挑战着奥尔迪斯,“真的是不多。”
“你想要我再给你们些什么信息?”奥尔迪斯问道。
那男生一开始没说话。他专注地望着屏幕,仿佛那电视机可以指引他如何继续应答。过了一会儿,他用冷静有度的语气说道:“你的爱荷华之行。给我们讲讲吧。”
奥尔迪斯并未退缩,但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右脸上有什么东西裂开,皮肤上一条深色的裂缝,像一条弦似的被绷得紧紧的。“这又跟法洛斯关系何在呢?”
“大有关系,”海登说道,“开头难道不是和结尾一样的重要吗?”
“开头,”奥尔迪斯重复道,手指在钢桌上敲着鼓,“我去爱荷华搜索法洛斯时和你们一样还是个学生。但我在落基山发现的这一切比那重要得多。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保罗·法洛斯在哪儿,不知道他是谁。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的导师本杰明·洛克博士灌输给我的。如今我聪明得多了。”
“洛克,”坦纳说道,“他是谁?”
奥尔迪斯的视线垂了下来。“是个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法洛斯的人。但是,像其他许多学者一样,洛克被这位作家耗干了。搜索成了他的一切,也最终毁了他。”
亚历克丝思量着那个词。她思考着菲斯克院长告诉过她的话,以及因搜寻法洛斯而毁掉的学者们。她想着奥尔迪斯孤零零地待在牢房里,想着杜孟大学两名被害的研究生。都是因为这,这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着那本《线圈》皱巴巴的封皮。那冰冷的无生气的感觉又把她带回到现实中的夜晚,回到地下教室以及它所有的谜团中。
问他关于程序的事。
在她意识到之前那问题已经问出了,像一枚炸弹落进了正在进行的对话里:“是他教会你玩程序的吗?”
寂然无声。在屏幕上奥尔迪斯退了回去——退缩,抑或是逃避。教授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你额外做的研究?”他问道,语调冰冷。
“那个,”亚历克丝支吾道,“我——我没想要……”
“那是什么,教授?”李的发问正好把亚历克丝从与教授正面交锋的羞愧中解救了出来。既然有新的信息被揭开,课堂上有了新线索,李觉得有必要追究到底。“程序是什么东西?”
奥尔迪斯看着机箱边缘。这是他常见的一个姿势:移开目光,静待时机。教授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谨慎有度的。他们等着他继续。
“程序是一种游戏,”他终于说道,“一种用保罗·法洛斯的小说来玩的游戏。”
“你是说像一种角色扮演游戏吗?”萨莉·米切尔问道。
“不,”奥尔迪斯很快地说道,“比那要复杂得多。”
“那它怎么玩呢?”
奥尔迪斯义一次显得十分小心。他抬起一只手插进头发里,把挡着他眼睛的头发往后捋。他们头顶上寒风在怒号,电视信号因此也受到影响,画面上的教授,不论是质感还是形态,看起来都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影子。最后他的图像又恢复了正常。他叹了口气。现在已别无选择了;他已经说得太多。
“关于程序奇怪的事情是你并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直到你意识到有些东西变了,”他开口道,“你需要被挑选才能成为游戏的一分子。我还记得我当时在杜孟上学时被挑选出来的情形。我记得我感到的那种自豪,终于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奥尔迪斯的声音飘远了,他又把目光移向了镜头的边缘。再继续时他的语气变得更审慎了。“―条写在书里的留言告诉了我游戏已经开始了。但就我观察到的一切,却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电视机前面第三排的亚历克丝往前坐了坐。一条书里的留言?她更加专注地望着教授。
“你是说程序并没有真正开始吗?”弗兰克·马斯登问道。他又是穿着理查三世的戏服,眼睛幽暗,头发用鞋油染着色。
“不,它已经开始了。这就是这游戏的刺激之处——你永不知情。你永远不知道真实生活究竟何时停止,而程序又是何时开始的。”
奥尔迪斯等着学生们慢慢体会他的话。大家都安静下来后,他继续讲述。
“一旦开始以后,你便要等着。一直等到他们都准备好。我从书里发现留言后,又过了三个星期,怪事开始出现。我那些朋友——他们的举动都不正常了。他们在……一切就像是他们正在演着某出话剧的情节。同学们,这就是程序。”
“而这些情节,”海登说道,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屏幕,“你需要正确地应对。要从这些情景中检起松散的线索,然后变成法洛斯笔下的一名角色。”
“正是如此。那看起来很傻,是的——但相信我,当程序达到最高境界时,就根本没有一点让你觉得傻的东西。我一直都记得:有天我们在学校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个人看着我,接着便开始说着完全是《沉默是金》里的台词。一瞬间我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所措,十分恐慌。最后那人只好作罢,然后便走了。第二个星期,我的一本书里又出现了一条留言,这次是在一本德里达的书里:我们对你很失望,理查德。”
“你输了。”凯勒说道。
“第一次,是的。但几周后我又得到了一次机会。当时我们正沿着校园里的一条路往下走,我们五个都自称为爱荷华人,这时,有人开始说台词。我想起了那段原文——那是小说里藏得很深的—段话,写的是安玛丽搬进了大房子和她伯父一块儿住。我马上进入了自己的角色,说着台词,比着动作,完全和书里一样。游戏要的就是完全—致;玩家必须显示出对法洛斯小说最微小的细节也了然于胸的精通程度。而这第二次,我从其他人的脸色明白——我贏了。”
“如果你贏了又会怎样呢?”米切尔快速追问道。
奥尔迪斯抬起目光。他脸上的神色变了,一扫先前神经紧绷的苦相。他的眼睛闪着光。“你就被接受了,”他说,“程序结束,而你变成了精英中的一员。”
“那如果你输了呢?”亚历克丝问道,“那又怎样?”
奥尔迪斯的眼睛又垂了下来。看不见脸的警卫身子晃了晃。
“那样你就被抛弃了。而作为一名法洛斯学者,不能融入圈里,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是比死还糟糕的命运。”
教授不再言语。几秒钟后信号便断了。
那天晚上她去了丽贝卡酒吧见凯勒。她到时他已在那儿了,他面前的长条桌上铺满了记事卡,一幅橄榄球场的图上画满了网格线和圈圈叉叉的记号。他看见亚历克丝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那头时,便向她挥了挥手。
“正做点家庭作业。”她坐下后他说道。这地方很喧闹。很好。
“没事儿。”
“来杯啤酒?”
“我来杯9号吧。”
“魔法帽,”凯勒赞赏地说道,“很会选啊。”
他叫来服务员,给他们点酒。
接着有一小段尴尬的气氛。这和夜课上跟他一起不一样,亚历克丝想着。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这是一次真正的约会。那不是说她在贾斯珀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宅女;她外出的时间不比其他任何人少。但自从哈佛录取了她,自从她父亲的病情变重……她就变得再没有多少时间来做这种事了。她觉得自己很傻,完全不在状态。
“说说吧,程序。”
她抬起头,才意识到凯勒在说话。要不是坐得离他这么近,你很难真正感觉他身材是多么高大,多么结实。他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柔弱的地方。但他同时又很好看,有着—双温和、安静的眼睛,嘴角似乎总是微微翘着,带着一点善意的嘲笑。
“怎么了?”她问道。他们的啤酒端来了。
“很愚蠢,是吧?陷入书本不能自拔成那样?那几乎就像是他们想要在法洛斯小说里找个洞然后钻进去。”
“我不知道。”她说着,脑子里不停地想,兔子洞……
凯勒把头一偏。他微笑着,显得饶有兴趣。亚历克丝已让他毫不设防。“你认为那游戏听上去很好玩。”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玩。”她说。她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看见梅莉莎·李在一个角落的坐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三四个英语专业学生聊天,亚历克丝很惊讶看到迈克尔·坦纳也在其中。李发觉了亚历克丝在看她,亚历克丝连忙收回目光望着凯勒,脸颊热辣辣的。
“我觉得那就是典型的书呆子,”凯勒在说着,“但我倒很想听他再讲讲他和那家伙去爱荷华的情形……他叫什么来着?哦对,洛克。”
“我以为你是不信奥尔迪斯的。”
“那是当然的。但我也很想看看这件事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亚历克丝。我想查出他到底知道什么,他到底在那监狱里查出了些什么。他已经令我着迷了,这也正是他上这门课的目的。但还是……”
“你说。”她说道。
“那听上去有点乏味。”
“快说吧,凯勒。”
“好像和这家伙有关的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大笑,凯勒脸红了。
“也许只是我的问题。”他放低视线盯着桌子,把他那瓶啤酒拉过来搂在两手之间。“也许我只是太多疑了。”
“你并没有多疑。”
“那么说你也有这种感觉?”
告诉他,她想,告诉凯勒关于那本书,关于那条留言的事。告诉他奥尔迪斯是无辜的。她张开嘴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把酒瓶拿到嘴边,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做了点调查。”他说。
“什么样的调查?”
“我查出了一些事情。就是今天,在菲斯克图书馆里。”
亚历克丝坐向前,但凯勒并没告诉她什么。他只是坐在那儿,双臂环抱着,茫然地盯着她。自动电唱机里正放着“尖叫的树”的歌,舞池里有几个喝高了的联谊会女生。这地方变得越来越吵。
“怎样?”她说,“讲出来吧。”
凯勒咧嘴笑道:“不。”
“凯勒!我以为今晚我们是来学习的。”
“是吗?”他问道,笑容挂在脸上,“学习?”
“此外还能是什么?”
“解开秘密。”凯勒说道,他的声音故意压低,像极了奥尔迪斯的语气。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睛闪闪发亮。就是在那一刻亚历克丝才意识到一点:她是在享乐呢。
“你告不告诉我你在图书馆里查到了什么?”她问道。
“暂时不。”
“要是你不让我知道的话,凯勒,那我就要——”
他隔着桌子凑过来吻了她。那一瞬间很快,很安静,桌腿轻轻往前移了移,他们的酒瓶在桌上晃了晃,就好像丽贝卡酒吧的边门外有列火车刚从铁轨上开过。亚历克丝眩晕地还没回过神来。
“对不起。”他说。
“不。不,我不是说——”
“你看吧。”
那男孩伸手从桌下他的背包里掏着什么东西。那是个厚厚的帆布书包,面上缝着“我爱佛蒙特”几个字。
凯勒扔出一本书到桌上。书顺着光洁的桌面滑过去,正撞上亚历克丝的胳膊。她拿起书,细看封面。这书她以前见过很多次了。正是法洛斯的《线圈》。
“别逗了,凯勒,”她边说边回想着刚才他靠近过来的动作是多么的快,想着他的呼吸温柔地压在她嘴唇上,“我屋里就有一本和这一模一样的。”
凯勒并不理会她的讥笑。“一开始我并不信他,”他说道,“我想这只不过是奥尔迪斯的又一出把戏。但后来我开始读这本书。我是说真正地读进去,亚历克丝。用教授在课上讲的那种方式去读。去研究它。钻研进去。解构它。”
“然后呢?”
凯勒吸了口气。他的手伸出去放在书上——但是个很小心的动作,仿佛那东西通了电似的。“奥尔迪斯是对的。书里有内容……老天啊,亚历克丝,这书里就有能告诉我们去哪儿找他的内容。”
“你是说法洛斯?”
他点头。“对,我觉得是。那就像一张——”
“地图。”她想起斯坦利·菲斯克先前说过的话,接口道。
“没错。《线圈》就是他妈的一张地图。”
她现在也摸着那书的封面,手指在冰冷的纸面上游走。封面的图很怪异,有些令人迷惑。城市里的一个女人——但那是一座奇怪的城。摩天大厦都没有阴影;街道全都以之字形通向这大都市的中心,那里躺着一颗黑色的缠满藤蔓的心脏。书名从下往上划过,那些单词正好构成了长在那颗快要窒息的心脏上的枝丫卷须:
线圈
保罗·法洛斯著
亚历克丝说:“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吧。”
“就像我说的,我上午去了图书馆。本想去看会儿书,你知道的,在明晚上夜课之前把规定的部分看完。但我看了几页后就开始有点累了。想睡觉。我们周六打了场球,我还没恢复过来。”
“别告诉我那是你梦到的。”
“那不是梦,”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把头放在桌上。我就在那阅览室里,然后……”
“然后怎么了,凯勒?”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这儿。”
他把书转了个方向,用手指着说。就在他手指的旁边,书页上有一点瑕疵。那点东西几乎看不太出来,只是不规则的一个小点,它是那么的小,亚历克丝以为那就是一点墨水印,于是想用手把它擦去。
“没用,”凯勒说,“那就是书页上的。印上去的。我本以为可能只是我的书上有,一个印刷错误或什么的。于是我便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图书馆里的《线圈》。结果还是一样。同样的地方有一个同样的污点。”
“这到底是什么?”
凯勒没说什么,他只是把书翻到有污点的地方,然后用手指着。她能看见那细小的墨点在书页外侧空白处飘浮着,还比不上一颗粉尘那么大。
她猛然醒悟过来。
“那是个占位符。”她脱口而出。
“完全正确。”凯勒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就像书签之类的东西。必须是这一页,因为后一页没有这个记号。必须是97页。”
亚历克丝低头细读。
这出场景发生在女主人公的家乡,爱荷华的哈姆雷特。她正在计划着去纽约的行程,这将是她的一次解放之旅。亚历克丝将整页文字看了两遍,还是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什么都没有。
“我看不出来,凯勒,”她说,“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场景。只是文字。”
“再看看。”
她叹了口气。她讨厌这些考验。奥尔迪斯,菲斯克,而现在又轮到了凯勒——轮番考验,挑战不断。没有一件事会是轻松的。
她只好再看一遍。这一段讲的是安玛丽正在跟她妈妈解释她计划要去纽约市,并且这个决定是不会再变的了。她在东区找好了一处公寓,一个年老的伯父会带她去。在97页最后,安玛丽说:“这是我想做的事,妈妈。我明天就离开哈姆雷特。”这一页到此结束。再无其他。
亚历克丝几乎已准备好甩手告诉凯勒,她从那一页里面什么也没发现。明显的她不像他那么聪明。当然她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她可能会告诉他的。别的,她发现的更隐蔽的关于奥尔迪斯和——
但就在那时,她看出来了。
那个记号。它的形状。那细小的颗粒,在97页页边上的模模糊棚的污点。它看上去就像是……
它在指示方向。
它指着页面中间的一段话。那记号的边缘向内延伸,就像指着文字的一个箭头,将她的视线引到那去。这是确定无疑的,亚历克丝暗暗谴责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有发现。
一张地图,她转念一想。每张地图都有图例。
她盯着那个记号,然后用指甲摁着书页,目光顺着记号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与此同时,她看见凯勒露出了微笑。
那段话写的是:
……在本世纪女性需要处于一切的中心,安玛丽想着。她需要成为事情的核心,绝对中心——就像柏拉图的液体黄金
亚历克丝又读了一遍这段话,然后抬头看着凯勒。他把啤酒瓶压在嘴唇上,但笑容依然保持不变。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亚历克丝大声说道。准确地讲这句话完全是自己从书页上跳出来的。
凯勒耸耸肩。“就知道你行。你就从这儿切入吧,哈佛女士。”
“我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个玩意儿。”她说道。
“那我想我们就没法继续了。”
“但那个记号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凯勒。一定有的。”
他耸耸肩。她边看着他边思索着。
“让我们好好想想,”她轻声说,“柏拉图是谁?”
“亚历克丝。”
“我是认真的,凯勒。他是谁?”
那男生叹了口气,“古典哲学家,希腊老兄,有一把可爱的大胡子。苏格拉底就是他的奥尔迪斯,而他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奥。解放了山洞里的人。”
“还有呢?”亚历克丝问道。
凯勒盯着她,摇摇头。
“一定有什么的,凯勒。一2定有……”
她开始在脑海里回想着一切,企图找出某些联系。凯勒已经查出了那么多,他在书里发现了这个记号和这段用词古怪的话,她知道,一切正在慢慢变得明了。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也能感觉到它在发生。但那不会是变魔术;通住保罗·法洛斯的秘密之门决不会自己打开。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她又想了一遍。她闭上眼睛,手指放到太阳穴上揉着。她父亲陷入沉思时就会这样做,她见过他这样,头疼的时候就揉。现在回来吧,亚历克丝,她心里对自己说着,同时想起了油。想起了得克萨斯。想到的关联都绝对不是希腊,她觉得自己连那段话、那页书、那个记号以及其他一切都看不见了——该死。真是该死。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柏拉图的——
“奥尔迪斯。”她说了句。
凯勒抬起头。“什么?”
“你刚才说的。你说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奥尔迪斯,那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导师,”凯勒说道,“奥尔迪斯现在是我们的导师,对吧?我们的指导?”
指导,她想,老师就是指导。这里面有点名堂,这个想法里面有内核,她知道,她需要再往下联系。假如她能把它隔离出来,把那内核挤出来,提取出来。
“你在想什么呢,亚历克丝?”凯勒对她弹了个响指,问道,“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柏拉图是个指导。”
“是啊,然后呢?”
“柏拉图在雅典教的亚里士多德。他教他的学生——他是在哪儿教的课,凯勒?”
他做了个鬼脸。她讲的他没听进去。
“他是在室外教课的。舰得教文史课101的汉弗莱斯吗?”
“哦。驼背炸薯条。那个反基督论者。”
“汉弗莱斯告耐我们柏拉图总是在室外上课,”她重复道,“在雅典室外有什么?”
“雕像?”
“别闹了,我认真的。”
“好啦,好啦。室外有什么……我想像的话,应该和贾斯珀学院室外的东西一样吧。花啊,草啊,树啊。”
她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了,树。”
“你想说明什么,亚历克丝?”
她侧过身提起自己的书包,掏出她那本《世界文学诺顿选集》。她的手指自信地翻着书页,就这一本书她查阅了多少次了?她在这本书里寻宝而让她的教授们干等着等了多少回?她已经变得非常擅长于从这本书里找出答案来支持她的理论,以至于她的教授们都认为她已经把这本厚厚的书全部背了下来。
现在她正查着一部作品。作者不是柏拉图,而是荷马。
当她翻到要找的那一页,开始浏览时,凯勒也靠向前来。她能感觉到到随他而来的一团疑云热乎乎地扑向她脸上。“查错了,小姐。这位不是我们要找的希腊人。”
“嘘。”她继续往下,一段一段地看下去。
“应该就是在这篇里面,”她说着,语气里透着一丝丧气,“我记得有一次汉弗莱斯讲过希腊人的天性,当时我们班就在读《奥德赛》。有一段内容就是关于树的,关于——”
亚历克丝停住了。她找到了她以前的笔记。
“什么?”凯勒问道,突然有了兴趣,“你发现了什么?”
她大声读了出来:“‘女仆们静静地站着,每人都催促着其他人上前。后来她们领奥德修斯来到一处屋擔下,请他坐下,像好心的阿尔喀诺俄斯王的女儿娜乌西卡吩咐的那样。在他身旁的地面上,她们放好了一件外衣和斗篷给他穿,另外,又给了他一些金瓶装的橄榄油,让他在温泉里沐浴。’”
亚历克丝停了下来,抬眼望着凯勒。他仍然摸不着头脑。
“法洛斯的那段话,”他说,“根本没提到任何这类东西。”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示意他别说了。那只是轻轻的一碰,但她感到了火花——她能看出凯勒也有同感。他抬起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
“看看我的笔记,”她说,“注意教授对这一段说了些什么。”
凯勒用他的大手接过书,翻看着。然后他看到了亚历克丝还是一名求知若渴的大一新生时在页缝边写下的笔记。她看见他默念着,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词:
液体黄金。
当他视线再次与她交会时,她看见他眼里充满了希望。“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是和讲橄榄油的那句话有关,”亚历克丝说道,“橄榄。柏拉图在室外上课,经常用橄榄树来给学生们做比喻。或许法洛斯是想把象征符号深藏在文字里,好让读者难以找出。这是个起点,凯勒。一定是的。但现在它要把我们引向哪里,我还真没主意。”
“我想我或许知道。”
她眨眨眼。“什么?”
“我想先说一句,你是好样的,希普利女士,”凯勒说道,“真的很棒。然后我再告诉你我能做点什么。今天我回去查了些菲斯克图书馆里的旧地图,我找到了爱荷华的哈姆雷特。那是查尔斯·卢瑟福生活过,之后又在那去世的小镇。”
“我们的百科全书推销员,书上印着他的照片。”
“没错。我只是查了下那些街道,试图找点感觉,弄清楚奥尔迪斯告诉我们要找到法洛斯必须先从卢瑟福入手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我找到了——”
“液体黄金街。”
凯勒微微一笑。“很接近了,机灵鬼。”他拿出地图,把啤酒瓶压在一角上。他俩都站了起来,仔细打量着爱荷华。地图很旧,是影印版的,上面已污渍斑斑,一条河隐隐约约地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这一切被放大后显得很不清楚,全是马赛克点,上面用巨大的深色字体标着:哈姆雷特。
她要找的地方在小镇的南端。她顺着凯勒的手指沿着街道往下走,钻进密密麻麻的路网中,有一瞬间她着魔似的想像着自己已置身其中,就在这座小镇里,走在那些街道间。后来她身后的吉他声一阵狂飙将她带回了现实,她看见他正指着一条突出的河边小路,在小镇南边,俨然是―条分界线。她屏住了呼吸。
橄榄街。
“那是卢瑟福住的地方。”她说道,赶上了谈话的节奏。现在看来每个路标,每个联结点都很清楚了。她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正是。这就是为什么奥尔迪斯在第一天晚上提到了这个镇,亚历克丝。现在毫无疑问了。他是想告诉我们关于哈姆雷特的一些事情。”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思考着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底要我们去橄榄街找什么他之前没能找到的东西呢?”
凯勒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丢开瓶子,拿起小说研究起封面图。那颗黑色的心脏,那站在迷宫前的女人。和亚历克丝之前的方式不同,他对这部书的审度带着点冰冷的意味。一点怀疑。
最后他说道:“我想我也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今天的状态太hign了,凯勒。”
他从帆布书包里又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拿起来,但正当她伸手想去拿时,他又一下抽脱回来。她以为这又是他的什么游戏。想着也许接下来又会是一个吻。但当她盯着他看时,才发现他是多么的严肃,她便也收回了笑容。
“你不能问我是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的。”他说。
“我——”
“答应我,亚历克丝。给我照片的人要求我保密。他相信,正和我想的一样,夜课比表面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但他想帮我。帮我们。所以求求你,别问我他的名字。”
“好。我答应你。”
他把照片递给她。画面上是一个男人,站在一栋装着护墙板的小房子前面。她见过这个人,但他现在看上去却有点不一样。很不一样。年龄,是的,但还……更阴郁。眼色更深。神情黯然,像极了理查德·奥尔迪斯。
但照片里的这个男人不是奥尔迪斯。两人完全不沾边。
“搞什么名堂?”亚历克丝说道。语气激动得差点呛住。
“这就是他,亚历克丝。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你看看日期。”
她看了。在她右手下方有一个日期戳印:1994年1月11日。
这个人是查尔斯·卢瑟福。拍摄日期仅仅就在四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