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老宅的途中,亚历克丝拨了刘易斯·普莱恩的手机。答录机里那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平淡的腔调说道:“我是刘易斯·普莱恩,奥克伍德医院的监察官、首席精神病医师。请在听到录音后留言。如果有紧急情况,您可联系行政处。谢谢。”短暂停顿后,亚历克丝说道:“刘易斯,我开始有些担心你。我们都在这儿,今晚住在菲斯克院长的房子里。迈克尔的追悼会是明天上午。我们都在等你。我们想……我真的很想见到你。请回电。”她按了挂机,穿过四方院继续朝前走去。
当她回到老宅时,所有人都在大屋里,讲着有关迈克尔·坦纳的故事。她一进屋,说话声便戛然而止,五个老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仿佛她正好撞见他们揭开自己最隐秘的秘密。在这群人中间,用毯子裹着肩、剧烈颤抖着的,正是萨莉·坦纳。
她知道,亚历克丝想,她知道我准备要干什么。
“大家好啊。”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有何进展?”萨莉问道,她碧蓝的眼睛里已不带一丝希望的光。
亚历克丝摇摇头。“他们还在查。布莱克警探——他是个好人,萨莉。他会查出罪魁祸首的。”
坦纳的遗孀做出一副苦相。“布莱克,那个混蛋。”克里斯蒂安·凯恩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动作让亚历克丝觉得嫉妒——她有太长时间没和其他人在一起,在丹尼尔死后她返回哈佛,也没有遵守保持联系的许诺。她把目光投向凯勒,而他却避开了。
“我们谈点过去好玩的事吧,”克里斯蒂安说,“迈克尔会想要我们谈开心事的。”
“是的,”弗兰克·马斯登含混不清地说,“绝对的。”他侧坐着,露西·威金斯紧靠着他。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回,迈克尔问奥尔迪斯他是否确定法洛斯讲过的一句话?”克里斯蒂安问道。
“我记得,”梅莉莎·李说,“那就是迈克尔的风格。”
“是啊,不是吗?”说这话的是萨莉,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内容。什么都没有。亚历克丝怀疑她是否真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就那样继续着,互相讲着他们被杀害的朋友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迈克尔在夜课上挑战理查德·奥尔迪斯权威的小插曲。即使还在那时,他已非常杰出,就像他们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现着最优秀的一面一样;研究生毕业后仅一年,他接受了母校的教职,当时亚历克丝还致电祝贺了他。她还记得他的声调,记得自己在想,他不高兴再回那儿去,回那地方一点不让他激动——而这也不能怪他。
他们一边说亚历克丝一边望着他们。观察着他们。
“我记得迈克尔说过点别的什么事。”克里斯蒂安说着,亚历克丝专注地盯着这位作家,盯着他尖尖的学究似的下巴和那永远不停转动的眼睛。她又想起那天早上奥尔迪斯说的话,以及他给她的任务。眼前这个人可能犯下谋杀罪吗?凶手可能是克里斯蒂安这种衣衫褴褛、追求功名痴心不改的人吗——
“晚上好。”
亚历克丝转过身,看见马修·欧文推着轮椅进来了。在那张轮椅——那张陈旧的、椅背用粗帆布包着的、与他们身处的老宅的破败景象极为合拍的轮椅上——坐着的是斯坦利·菲斯克院长。看见他的样子她大吃一惊。他那皱缩、衰弱的像小孩般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睡袍里。他戴着墨镜,脸上扑着粉,粉底显出铜绿色,嘴唇上则抹了鲜艳的深红色口红。他头上戴着顶金色的假发,从头顶梳成偏分的发型,刻意地模仿当年他在贾斯珀当文学教授时的装扮,让人看了不由得心酸。欧文把菲斯克推进来,让他正好停在从前的学生们围坐的圈子外,然后便走开去拨弄将熄的炉火。夜幕已经降临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难过,”院长用他那轻快的声音说着,“迈克尔和萨莉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和你们所有的人一样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菲斯克院长,”梅莉莎插话进来。她肩上披着件黑色的薄衫,她那瓷白色的脸令亚历克丝不由得想起夜课上那个女孩。她腿上放着本书,她那修长的手指捏着打开的书页。那是本克里斯蒂安的作品。“你相信理查德·奥尔迪斯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视线扫向亚历克丝。
“我们必须以开放式的思维对待任何可能。”院长说道。
“他们说奥尔迪斯从监狱释放出来后就变了。”弗兰克补充道。他坐在被单盖住的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刺激性饮料,杯壁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声响。“说他变得更阴沉了。他住进了离校园不远处的一所房子,开始写一本关于法洛斯的新书。那本书他至今没有完成。”
听到有人说起那位作家的名字,屋里一阵沉默。欧文生起了火,一块火星从壁炉里溅出来,亚历克丝连忙跳闪开。
“他们至少应该调查他,”梅莉莎说道,“他的老底太多了,他们一定得查清楚。”
“老底,”萨莉·坦纳吐了口唾沫。她仍裹着毯子,仍在发抖,似乎离她几英尺开外熊熊燃烧的炉火丝毫没有热量。炉火在她脸上映出一团阴影,就像一块黑疤,在她颧骨上摇曳。她再也不是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二十一岁少女了,迈克尔的死使她深受打击。她也吃了点什么,喝了点什么——她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忽闪着,话语也有些含糊不清。“现在已经没什么老底了。都结束了。理查德·奥尔迪斯做过的所有事情,他积攒起来的所有一切,他的全部声名——都结束了。现在他仅仅是个可悲的老头,靠他的记忆活着。”
“不,”亚历克丝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他仍是个天才。他还有自己的思想。”
萨莉大笑着,眼里燃烧着怒火,“你当然会那样想。”
亚历克丝咬着舌头,看向一旁。
“刘易斯,”菲斯克院长在他的轮椅上说道,“他不来和我们聚聚吗?”
“普莱恩多半精神错乱了,”弗兰克说,“成天和那些疯子打交道。”
“弗兰克。”他的女伴半开玩笑地挤挤他的胳膊。
“我是认真的,露西。我还没告诉过你刘易斯都做些什么吗?他是一所监狱的管理员,一所城堡,里面关的都是非常坏的人。我搞不懂他是怎么工作的,并且还能保持清醒。真的,我搞不懂。”
弗兰克渐渐没声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扯得太远了。于是他举起自己那杯毒药一饮而尽。
“明天,”菲斯克院长说道,“我们会在塔楼前的东院开追悼会,亚历克丝会致悼词,其他想说说迈克尔的人也可以说几句。”萨莉坐在沙发上抽泣着,声音干得像枯死的树叶。“我很高兴你们都同意来和我待在一块儿。你们不知道,在这家里再听见你们这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学生的声音,我有多开心。”
他转着头,瞎子摸象似的找欧文。亚历克丝看见那个护工脸上一种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菲斯克将轮椅掉个头,朝着屋外摇去。欧文赶上他,推着这老头消失在屋子的阴影中。
院长走后,萨莉起身说道:“我得走了。快到蕾切尔的睡觉时间了。”她指的是她和坦纳的女儿。亚历克丝想到那小女孩还没长大父亲就没了,不禁摇了摇头。亚历克丝知道,在任何年纪,这都是难以承受的。
其他人和他们新寡的朋友拥抱着,萨莉站在他们中间,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就要滑入世界尽头的深渊。最后她终于恢复了常态,往外走去,经过亚历克丝身旁时,她冷冷地点了点头。
当那女人幽灵般的身影离开后,剩下的人的交谈便更无拘无束了;他们的谈话变得像侃大山似的吵吵嚷嚷。亚历克丝试图剖析这些谈话,好找到一星半点可能帮助她完成任务的信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对她来说,这群人中会有人背叛迈克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更别提杀害他。他们看起来和她在丹尼尔的葬礼上看到的一样:被悲伤折磨得憔悴,同时又尽可能地说话,以填补那些会令他们想起尸体、书房和铺天盖地的书的空白。他们仅仅是老朋友,亚历克丝。奥尔迪斯是在唆使你,他骗了你。今晚你再回去时一定要——
她身后传来一阵手机的鸣声。萨莉在门边一手提上高跟鞋,一手翻开了手机盖。“喂?”她答了一声,然后便听着对方说话,亚历克丝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个女人。“我现在不能说,”她小声说道,“现在不太方便。”她合上手机盖,走进夜色中。
亚历克丝跟大家打了声招呼,便缓步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关于奥尔迪斯的那段谈话刺激了她。她清楚教授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清白的。毕竟,是她的调查澄清了所有的疑虑,证明奥尔迪斯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
但要是调查有错呢?要是奥尔迪斯过去一直在操纵他们的夜课,而现在又操纵了迈克尔·坦纳的被害呢?
不会的。奥尔迪斯这次也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而这房里某个人的手里则握着谜底,找到它就能找出杀害迈克尔的真凶。
亚历克丝穿过昏暗的走廊。二楼很安静,只有些许谈话声隐约传来。她朝着更暗的地方走去,手摸着墙隐没进黑暗。楼板给她报着数,一步一响。是在这楼上吗?她思索着,他是把它藏在这些——
她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喂?”
“希普利博士,我是布莱克警探。”
她脸上一阵发烫。他们查到了什么。
“你能在二十分钟后到东院见我一下吗?”布莱克问道。
“当然可以。是什么事呢?”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点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东西。”
“那一会儿见。”她挂断了电话。
亚历克丝继续沿着廊道走着。她在想着,答案。毕竟再回贾斯珀的理由有很多,这些理由至少带了些自私的成分。她进了主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她的血液上涌,心跳得咚咚响。
这又是一间摆满书架的屋子,长年无人翻阅的书卷把隔板都压弯了。这间屋子,和这所大房子里的其他许多房间一样,几乎被大部头的书占满了。但这些书的摆放并非毫无次序,亚历克丝可以看出,菲斯克试图将它们按照学派或年代归了类。在这一点他一点不像奥尔迪斯似的杂乱无章。
她跨过门槛,打开了屋里惟—的—盏灯,带着敬畏的心情走进那些书架。她用一只手慢慢滑过书脊,不放过一点缝隙,细细地查看某两本书之间是否藏着一本手稿。
威廉·华兹华斯和浪漫主义文学,惠特曼和美国诗人,黑兹利特和文学评论,查完这些,她又接着查现代主义文学。这个架子空了许多,但仍内容颇丰:艾略特、奥彭、庞德。亚历克丝的手指沿着一排排的书摸过去,凭感觉指引着她,楼下传来其他人笑声的回音。
你在哪儿呢?你真的存在吗?
亚历克丝继续在书丛中找着。但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她把整个二楼都找了一遍,查了每间屋子,但还是—无所获。这手稿是场闹剧,又是学者们以讹传讹,最后才发现是——
她停住了。她仍在现代文学书架上找着,正找到有关法洛斯的研究。书架上放着本杰明·洛克关于《线圈》有名的著述,当然还有斯坦利·菲斯克关于法洛斯作为—名女权扩张论者的专著。此外,还有两本奥尔迪斯的作品紧挨在—起放着,这是他在狱中完成的有关法洛斯的两册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审视着这些书摆放的位置。她刚才注意到的摆放顺序——到这儿就被打乱。那本叫《幽灵》的书被抽出放在架子的边缘,它那皱褶的封套却还牢牢地粘在—卷蜘蛛网丝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移出书架,正在这时,她听见一声咔塔声。就在书下方,有—处很小的、顿挫的擦痕。她凑近了仔细着着书架上的空口。奥尔迪斯的《幽灵》被取走后给书架开了口,她看见书后的墙上刻着一块约摸邮箱大小的凹槽。里面卷放着的正是一份手稿。
亚历克丝的心跳得扑通的,她把手指放进纸卷里往外拉。
“亚历克丝?”她吃了一惊,猛地转过头,“你在这上面干吗呢?”
凯勒站在门口。他正斜倚着门框,手拿着一杯啤酒。一瞬间,时空闪回到他们的学生时代。要是在别的情况下,她的双膝一定已发软了。
“我——我没在干吗。只是看看菲斯克的藏书。”
他走进了房间,开口道:“那个,露西·威金斯呵,嘿嘿,你觉得呢?”
亚历克丝转身背靠着书架,侥幸地希望凯勒并未看见那处秘密空间。“我知道啊。真够意乱情迷的呢。”
“她和我之前想的并不一样。”他呷了一口酒,“几个月前我在《犯罪现场:迈阿密》里看过她。Google了一下。她结过婚有孩子,是个九十年代的情景喜剧明星,复出过好几次。都是老套路了。我只是好奇她知不知道弗兰克是结了婚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亚历克丝转着眼珠,接着说道,“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确实是啊。”
他走了进来,连带着碰到了那盏微亮的灯。“你今晚还要回去见奥尔迪斯,对吧?”他问道。
“等我见过警探后,是的。”
“你希望他会怎样说呢?说他知道是谁杀了迈克尔?说他有全部的答案?他怎么可能,亚历克丝?”
“奥尔迪斯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
“那是肯定的。但他也更危险。”
她看向别处。“我得回去。”
凯勒等着她继续说。
“我得回去,因为如果他真和这件事有什么牵连,那我们在爱荷华所做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凯勒?你不明白吗?”
她望着他喘息着。酒精烧得他的脸有些发红,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他说:“梅莉莎说丹尼尔并不是自杀。”
她觉得心里忽然沉落了什么。“你是指什么?”
“你在和警探见面时,她敲了我的门。我们便聊了聊。她说她有时会和丹尼尔联系。说她有一次和家人去了曼哈顿,他来见她。她便和他在一起待了一天,见了他所有的警察朋友。”
“还有呢?”
“还有他很好,亚历克丝。很幸福。并不是一个会在自己的执勤车前座上把自己脑袋打开花的人。”
亚历克丝思索着。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浸人的黑夜侵袭进来。那种拼命奔跑、却又被四面八方拉扯着的感觉又来了。她靠着书架定了定神。“这意味着什么呢,凯勒?”
他耸耸肩。“丹尼尔的工作压力太大。当一名警探?在纽约市警察局工作?或者他见到的血腥场面太多以至于难以承受了……”他的声音渐渐小得听不见一个字。“又或者梅莉莎是对的,这一切——丹尼尔、迈克尔以及剩下这一切——都和奥尔迪斯有关。”
她的眼里藏着一道怒火。“不可能。”
“听着,亚历克丝,”凯勒边说便朝她走近了一步,“听我说。你到那儿一定要小心。你得细细观察他,当心他的一举一动。保持高度警惕。如果他在撒谎,就像这房里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确信的那样,如果他跟迈克尔和丹尼尔的死有哪怕一点点的关联,那么这就是一个模式。而你可能正好让自己陷进了那个模式。”他不再言语。他用一直以来那种专注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经不起他的注视。她移开视线,回过去看着那个隐密的所在,那空口大张着正对着他们,离凯勒的手只有六英寸的距离。“你可能就是下一个。”
她走过哈珀楼时,布拉德利·布莱克警探正在那儿等她。他正读一本平装本的小说——从那书页卷曲的样子,以及那本书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的颜色,她本能地意识到,那正是法洛斯的《线圈》——见到她走来,他合上书放进了衣袋里。
“我想让你看,”警探边说边和她并肩大步朝前走去,“想让你趁那混账赖斯不在时至少看一眼。”
她盯着他。“你是指迈克尔的书房?”
他点点头。他的警靴踩出的脚步声刺耳地回荡在他们走过的四方院里。
“谢谢你的好意,警探。真的很感谢。但我并不需要你对我发慈悲。”
“你还是需要的。你认为自己在这儿是个英雄——从某些角度说起来你也确实是的。我想当菲斯克腿一蹬眼一闭后,他们便会以你的名子重新命名图书馆,还会在那边的大草坪上立一尊你的青铜塑像。但这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你是帮了一个并不清白的人逍遥法外。”
“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呢?”她回敬道。
“你肩膀上有个文身。”
“那又怎样?”
“这世上有两种女人,”他说道,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还真想去喜欢他。“那些有文身的和那些没有的。那些有的知道自己就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她们知道人们在关注着她们,试图读懂她们,弄清楚她们的心思。这文身说的是什么?”
她觉得那刺了六年的文身现在正灼烧着她的肩胛。她记起了自己在剑桥刺文身的那个酒醉之夜。那个穿了耳、留着山羊胡的纹身师尽他所能用最华丽的手法刺出了那一串青蓝色的字:“Un buon libro non ha fine.”
“我一点儿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教授。”
“好书没有结局。”
他们朝着校园边上走去。布莱克的眼睛一直盯着水泥路面。她感觉到,他是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假如这次的案件和另外那俩一样的话,”他们走过本应是迈克尔·坦纳给他的本科生上课的地点培根楼前时,他终于开口说道,“那么凶手是不会满足于只死一个人的。杜孟发生的是两起谋杀,有两名受害人。”
“这我知道,警探。”说完后她又用温和的语气说,“我记得。”
布莱克停住了。什么东西留住了他的视线,四方院里,一只乌鸫从一棵山毛榉上振翅起飞。他的视线紧随着那只鸟飞远,直到它变成天空中的一粒小黑点,然后他说道:“我们研究过你。在警校的时候。其他人——他们把这当成笑柄。一名英语专业的学生能去破一桩谋杀案?真是笑话。但我一直惊讶于你所办到的那些事情。”
她更专注地望着他,察看着他的脸。“这算是邀请吗,警探?”
布莱克凝视着她的头顶上方。他能在说话时不看着你,和你保持沟通,同时又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提醒自己在他身边要当心。“赖斯院长说你难以端测,”他说道,“他说你无视成规。你在上夜课期间做过的一些事可能让贾斯珀惹上麻烦。你可能害死你那男朋友和你自己。”
这番话令她刺痛,但她什么也没说。
“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倒是认为这次调查可以用上点难以揣测的招数。你可以做我们和奥尔迪斯之间的中间人,你可以做像1994年你做过的那样的事。”
她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尼古丁口香糖,撕下一块夹在她手指中间,似乎只要接触到它就会产生效果,“告诉我一件事,警探。”
“告诉什么都行。”
“你为什么一直不放过萨莉·坦纳?”
警探又腾云驾雾去了,眼神随着空气游移开去。“在谋杀案中,配偶通常是首先——”
“别跟我说那套废话,”亚历克丝说道,“这并不是什么爱人间的吵嘴。这起罪案是计算好的,设计好的。不管凶手是谁,他是在试图创作一件变态的艺术品。这并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萨莉的所作所为。”亚历克丝一鼓作气继续说道,“求你了。她遭受的已经够多了。”
警探的嘴闭紧了。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望着曼斯菲尔德山上方的天际线。接着他说道:“她背着迈克尔在外面和别人鬼混。开车去州南部,也许是见另一个教授。甚至也可能是去见一个学生。”
“你确定?”
他点头。“她每周末都去杜孟大学。”
亚历克丝想起早前克里斯蒂安说的话。是那程序,她想,萨莉也在玩。
警探打量着她。最后他指着远处一圈警方的隔离带说道:“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迈克尔和萨莉·坦纳的房子是一栋位于前街改良过的科特角式斜顶房。邻居家的一条狗尖声狂吠着,一辆贾斯珀警方的巡逻车停在车道上,车顶的警灯懒洋洋地将蓝光洒在房上。
两名警察坐在汽车前盖上,抽着一根掰成两截的烟。他们盯着亚历克丝慢慢走过来。
“戴维森,”布莱克说,“沃伦。见过亚历克丝·希普利博士。”
“很高兴。”个头矮些的那个警员说道。
另一位垂着眼睑。
“来吧,”亚历克丝说,“开声腔。没必要留着待会儿说。”
那警员的下巴绷紧了。在她身旁,布莱克对着握拳的手干咳了一声。接着他替她脱去外套,他们便朝前门走去。
“你准备好了吗?”布莱克在大门前问她。
她望着他点点头。“该准备的都好了。”
他们进了屋。
一盏灯立在地板上,没有灯罩,光秃秃的灯泡把墙照得雪白。灰尘被带了起来,亚历克丝用她的风衣领子遮住嘴。正如布莱克那天早上告诉她的一样,这里的房间并不像杜孟的那两间那样干净:这里一面墙上有一条深长的划痕,颜色又深又丑。一名调查员已用粉笔在上面画了个圈。一把椅子翻在墙角。厨房里,桌布被扯到地上,盘子散落了一地,一部分已摔成了千百块闪闪发亮的碎渣。你和他扭打过,对吧,迈克尔?你和那个混蛋扭打过,而你差一点就赢了。
“萨莉·坦纳那晚大约九点回到家,”布莱克说道,“发现这里乱成一团。然后她便去了书房。”
“我的天啊。”亚历克丝说。
“当然没人听见任何动静。没有挣扎,没有吵闹。街对面租房的学生正在办派对庆祝期中考试结束——什么都没有。凶手就好像从未到过这儿一样。”布莱克换了站的地方,“除了厨房里的这些骚乱,和这个。”
接着他领着她往走廊里面走。几名技术员站在走道的那头,低声说着话。他们的眼神瞟向亚历克丝,停了—秒钟,然后又移开了。在这死者的房子里所有一切都是谜。
布莱克走进了门厅尽头的一个房间,亚历克丝跟了进去。他以为我准备好了,她想,他以为夜课上发生的事情已让我有了心理准备。她想说什么,想告诉他她并没准备好。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但她已经在那儿了,站在那间可怕的房间里。
那血迹,是她第一眼看见的东西。警察把这也用粉笔圈了起来。那罗尔沙赫氏测试里的蝴蝶翅膀、图案边缘往外延伸的燃烧的火焰——一切显得都那么一丝不苟,好像是有人用画笔画成那样似的。但那图案又简单得连一个小孩也能画出来。
“再注意看看他是多么精心,”布莱克在一旁说着,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来,“这和杜孟的公寓一模一样,从墙上的图形,到这些书……”
亚历克丝研究着那些书。一开始它们看似一片混乱,但当她再细看时她才发现摆书的模式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它们并不是单纯地掉在地板上,而是被煞费苦心地放置在那的,就像是手术盘里的器械一样。但她无法集中精神,也不想集中精神——这些书,在某种程度上,比她亲眼看见迈克尔·坦纳的尸体还要糟。
“盖在他眼睛上的这本,”她说道,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是什么?”
“法洛斯的,”布莱克说,“《线圈》。”
自然。
“他想让我们联想到杜孟,”布莱克接着说,“这是一个副本,一种翻新。一个再版。你会帮我们吗,希普利博士?”
“是的。”她无力地说。这套寓所,尤其是这个房间——使她终于相信了。她的喉咙干得发裂,双手紧握着拳,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之前,这是一个惨剧;现在,站在这些书中间,在这潮水般围绕着她的堆里,她看清了那真正的感受:厌恶至极。愤怒,迅速而急促地冲到了最上层。她想要一吐为快,想要把那些书的封面都撕下来,问它们要答案,想要把墙上那可憎的毫无意义的墨渍图案藏起来,那图案现在看起来竟像—只眼睛,像摄像机般地凝视着她,看进了她内心“是的,我会。”
布莱克点点头,而亚历克丝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书房里的灾难景象。怎么会没人听见他挣扎呢?走过警探身边时她不由得疑惑。为什么没人来救他?
布莱克从他蹲着的地方抬眼看她。“你要去哪儿?”
“我得去见个人。”
“那会是谁呢?”
“理查德·奥尔迪斯。”亚历克丝说完离开了那可怕的房间和那里久久不愿散去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