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菲斯克院长住在一栋外皮剥落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里,那房子就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校园。菲斯克现在是一个人住了,他结发四十年的老伴上学期刚刚过世。你几乎看不见这位荣誉退休老教授外出。剪彩仪式、庄重的慈善活动——现在也就只有这些活动时能见他露露面。大多数时间他独自待着,来回丈量着这“院长楼”的地板,关注着他曾经统治过的这所学院。
亚历克丝敲了敲前门,听见教授在屋里。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后,紧接着传来一个和蔼的、轻快的声音:“进来吧。”
门一下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槛上,对着外面的阳光眨着眼。作为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斯坦利·菲斯克已显老态,但一双蓝眼睛仍炯炯有神。他穿着一件贾斯珀学院的运动衫,孩子似的肩头懒懒地披着件浴袍。在学校里大家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怪老头,亚历克丝注意到他右眼旁挂着一点似乎是睫毛膏留下的污溃,不由得想,这就是理查德·奥尔迪斯的命运要依靠的人吗?我的天啊。
菲斯克扶起老花镜架到他那棉花一样白的头发上,然后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菲斯克院长,我的名字叫亚历克丝·希普利。很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您,可是——”
“早?老天爷,我天一亮就起床了。我能帮你点什么?”
“我想——我需要和您谈点重要的事。”
老人把头往旁边一歪。“接着说。”
“是关于理查德·奥尔迪斯的。关于他这学期教的课。他上周说了一些事,我相信他……我想他也许是要让我来找您。”
一开始老人并没有什么动作,没什么反应。菲斯克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她,望着山坡下新月形的贾斯珀校园中耸立起的建筑与五十码开外的树影融会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缓:“你找到了我们的书。”
亚历克丝舒了口气。“没错。”
他脸上展开了一点微笑。衰老的皱纹似乎平展了,忽然间,亚历克丝觉得自己正望着一个比院长年轻得多的人。
“好啊,那样的话就请进吧,”他边说边让到一旁,好让她从他身边走进来,“我们有很多事要说说呢。”
起居室忠实地反映了老人的生存方式。一条被子扔在沙发上,镶木地板上堆着许多折角的书,一只干瘪的苹果斜躺在茶几上——很明显白天他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房子的其他地方大概都掩藏在灰尘下。
“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它,”菲斯克说着,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们曾担心那条线索太隐蔽,或者其他人可能借走那本书。比如某个根本就不在你们班上的人。于是,我又回去过。查看记录和所有相关的东西。有五年的时间根本没人碰过那本书。五年来它一直藏在书架上。因此我们决定主动出击,把留言植入书里,再看会发生什么。假如出了岔子,我们只需否认自己与此有关,然后再去试其他办法。”
“那两个谜,”亚历克丝说道,“法洛斯和奥尔迪斯。那本书说他们就是同一个谜。”
“没错。但那是在另外的情形下。我不确定奥尔迪斯对他的课程做了什么安排。我不想破坏他的计划。”他大笑起来,笑声像从胸腔身处传出的冷冷的锉木声。
接着他眯眼望着她。她觉得自己似乎正被那眼神评判着。
“你明白那条留言所带来的后果吗?”他问道,“你理解这种情况的严重性吗,希普利女士?”
“我想……我相信是的,我懂。”
“你应该。真的,你应该懂。你将帮助理查德从杜孟大学那两起可怕的谋杀案中洗脱冤名,把他救出来。那样的话……”菲斯克盯着她的眼睛,“那将是无比荣耀的一天。”
“可要真是他干的呢?要是奥尔迪斯博士真的杀了那两名学生呢?”
“你还有疑虑。”
“他承认了,”她说,“就在上周的夜课上。他所有的都承认了。”
“又是个花招,”菲斯克说,“理查德是个特别的人。刚开始他非常气愤他们竟然会把这些万恶的罪名安在他头上。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有罪的。他那眼神里显露出的法洛斯气质,他和受害者之间的关系——简直是太匹配了。后来理查德泄气了。多年来他窝在落基山监狱里,他的沉默、他写的那么多与杜孟无关的东西,更坚定了他们的想法,他是有罪的,判决是正确的。现在,由于他找到了新信息,他便小心地投其所好,给的都是他们正好想要的东西。真讽刺啊,不是吗?他必须欣然接受自己的罪行以便讨好管事的人,才能获准教他的课。”菲斯克的声音消失了,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自己家里浓厚的阴影中,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的监狱。“他想让所有从旁监视的人——并非只有你们九人在看那电视,你得清楚这点——相信他只是在教—门文学课。但实际却远不止那么简单。远远不止。”
亚历克丝回味着老人刚刚说的话,考量着那种可能性。
菲斯克院长接着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来问问你,希普利女士。你相信我们司法系统是完美无缺的,而被关进大牢的男男女女都是有罪的吗?”
“当然不。”
“仅就死囚犯而言就有多少人在被执行死刑之前被证明了无罪?有多少被起诉的无辜者被迫做出了不真实的供词?发生在奥尔迪斯身上的——就是残酷的现实。”
她看向一旁。“对不起。”
菲斯克微笑道。“老天啊,你没必要道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被牵扯进来。”
你都没法去想。
“但这也是必须的。你现在的责任很大,我相信你会尽全力而为——不管那看上去有多么荒诞,不管那可能有多困难——去追踪理查德的线索并证明他的清白。”
说完菲斯克深吸了口气,刚才的兴奋慢慢从他老朽的身上退却。接着他的眼睛睁大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我有点东西想让你看看,”他说,“我想那可以打消你所有的顾虑。”
他带她进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那是未经装饰的走廊,长得似乎就像校园宿舍楼里的走道。那房间本身并不比一间储藏室大多少。角落里有—张书桌,—盏甲壳虫灯罩的旧台灯把惨淡的黄光照在墙上。地板上堆放着硬纸箱,每个箱子上都标注着奥尔迪斯。
“我开始关注理查德的状况是在80年代中期,在他被关押后不久,”菲斯克说道,“有天下午我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很喜欢他写的关于但丁的一篇文章——我特别喜欢《炼狱篇》,就和理查德一样——然后他很好心地回了信。这便开始了我们持续多年的书信往来。”
“那么说您很了解他?”
亚历克丝望着老人斟酌着用词。“我越是了解他,越意识到他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那完全是没道理的。我感到对他有—种亲切感,一种我无从解释的联系。理查德的思想……是很激烈的。比你我所能理解的还要激烈得多。他在落基山的这些年使他缄默了,使他暗淡了许多。但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去那探访他时——他的智商简直就是不可斗量的。看这儿。”
菲斯克从那些箱子里拿出一套剪报。他把它们展开放在亚历克丝面前的小书桌上。
“这些是他的犯罪事实,”老人说道,“但你看的时候,我希望你注意两件事。暂且就称作是出入之处吧。第一,看看他杜孟的同事是怎么评价他的。”
“那第二件事呢?”
菲斯克笑了。“你看见时就会知道的,”他说,“你很尖锐。你找到了我们的书,不是吗?”
亚历克丝从最早的剪报开始看起。那是1982年1月的文章,写的是一名女研究生令人震惊的北海。肖娜·惠特利遭到袭击,凶器怀疑是一把斧头。惠特利被砍得体无完肤,作者写道,那情形“不堪入目”,她头上单单放着一本书:法洛斯的《线圈》。文章里引用了女生的男朋友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对一个人下这种毒手”)以及杜孟大学校长的话(“我们打算调集所有的资源来阻止这个变态”)。截至发稿并没有嫌疑人受审。
第二篇文章的日期隔了—天。第二具尸体被发现了。阿比盖尔·默里,另一名文学专业研究生,在她的校园公寓里被杀害了。凶器同样被推断是一把斧头:凶手下手同样残忍,而且同样单单一本书(这次是法洛斯的《沉默是金》)被放在死去的女孩脸上。
下一篇是关于搜捕凶手的概况报道。其中包含了读者能想到的会用在一起未破案件报道中的所有语言。没有嫌疑对象,几乎没有线索,而杜孟的校园已震惊了。亚历克丝第一次读到了“连环杀手”这个词。
到了3月中旬,案子有了突破。
1982年3月17日,理查德·奥尔迪斯博士被警方审问了。报上有一条简短的报道,配了一张奥尔迪斯在教师名册上的照片。当时,警方只是对奥尔迪斯“感兴趣”,因为他教过肖娜·惠特利现代文学,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杜孟多个不同的公共场合和阿比盖尔·默里见面。这篇报道的基调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似乎作者压根没想过那么广受欢迎的奥尔迪斯会和这个案件有牵连。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奥尔迪斯于4月初被捕,紧接着的一篇报道对此作了回应。文章里引用了一系列的说法,大多来自杜孟的教授们之口。这些评论都不是什么好话。“理查德非常古怪,”一名拒绝透露姓名的教授说道,“他总是很难被看穿心思。”另一人说道:“当你和理查德说话时,他几乎完全是在根据你的喜好去校准自己的表现。真是一条变色龙。”另外有些人提到了奥尔迪斯和受害者之间的联系,以及犯罪现场本身——尤其是杀手把法洛斯的小说盖在女孩们脸上这一该死的巧合。亚历克丝开始意识到这些教授们发表言论时都用的是过去时。他们已经宣判奥尔迪斯有罪了。
最后一篇报道发表于一年后。文章流水账似的记录了调查和奥尔迪斯被捕的过程。亚历克丝读得很仔细:文章里可能有她需要记住的某些东西。
当局通过杜孟凶案热线接到一条匿名举报后,便开始关注奥尔迪斯教授,并传讯他受审。几小时后,奥尔迪斯承认自己知道关于杀人犯的一些事情,但没有律师在场他不会再说一个字。
在等辩护律师的同时,奥尔迪斯开始公然反抗,并多次提到一部文学名著中的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当局注意到,就是这部书,在肖娜·惠特利被害的那晚也被摆放在她房间里。)他听到有人要让他为他做过的事受刑,便激怒了。而就是在此刻,审讯官“亲眼目睹了教授的能力。”他竟敢一度放言,“你们应该看好肖娜·惠特利”,似乎在暗示这年轻的女人是罪有应得的。
亚历克丝的视线在那篇报道上又多停留了几秒钟。之后她才转向菲斯克。他正站在她身后,靠着书架冷冷地笑着,残留在脸上的睫毛膏就像一块阴影。
“怎么样?”老人问道,“你看出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了吗?”
“其他教授绝对是怀疑他的。”
“他们自然是的。但行为古怪并不就会是杀人犯。如果这都足以成为罪犯的特质,那学术界的每个人柜子里可能都藏着一具尸体。”
“可奥尔迪斯对他的判决从未起诉过。一次都没有。假如他是无辜的,难道他还能不想办法洗脱罪名吗?”
菲斯克摇了摇头,脸上又现出那种怜悯的表情。“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希普利女士。理查德一直在做的就是等待时机。等待合适的那一刻,直到他手里有了所有的信息。”
“而现在他有了。”
菲斯克笑道:“是的。”
“他发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理查德和我……我想要更接近他,但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在自己是清白的这一点上说的是真话。对此我毫不怀疑,就像对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究竟是谁犯下了那些罪行呢?我真不知道。”他粘湿的眼睛又盯在她身上。“好了,第二件事。我告诉过你这些文章里有些值得关注的地方。杜孟教授的阴谋是一个。那另一个呢?”
亚历克丝又去看那些发黄的剪报。她扫视着文章,试图找出她刚刚遗漏的信息。但在那旧报纸一栏栏似乎要凸出来的文字里,她找不出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找不出来。”
“再看看,希普利女士。再尽可能仔细地看看。假如你就是理查德这学期将要依靠的学生,假如就是你要去经历这件事,那你就需要有能力看出一开始并不存在的东西。”
亚历克丝不愿通不过这次考验。不能在这儿失败,不能在这位传奇的院长面前。她担心如果失败了他们可能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菲斯克和奥尔迪斯可能会再挑选另一个人,而她所了解到的一切,到了这份上她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到底在哪儿呢?他想让我看出什么呢?
她盯着那些报道,以及配在早前文章里的犯罪现场低解析度照片。墙上那罗尔沙赫氏式的血迹,地板上散落的书。阿比盖尔·默里公寓里山崩似的书堆,镜头里那种秃秃的荒凉感,以及房间里那赤裸裸的情形。理查德·奥尔迪斯微笑的脸,也随着被捕后他戴上镣铐而消失不见。
到底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视线移到了最后一篇文章上,关于奥尔迪斯如何被揪出的过程。令他被捕的举报。教授的认罪。
亚历克丝抬起头。
是供词,她想,奥尔迪斯承认他知道某些事情。
“她罪有应得。”
“说下去。”菲斯克鼓励道。
“他的用词。奥尔迪斯告诉他们应该看好肖娜·惠特利。记者理解错了,我觉得。我想奥尔迪斯是想表达字面上的意思。他是指他们应该调查一些关于惠特利的事情。查查她,因为通过她他们可能找到真正的杀手。”
菲斯克满脸笑容,亚历克丝感到一阵骄傲。“非常好。而经过一段时间后理查德也已找出了关于肖娜的信息。当然在落基山没人知道他在调查。没人有可能知道。但他找出了他需要的信息。到头来还是这条信息解释了一切。”
“而您真不知道他找出了什么吗?”亚历克丝问道,胆子大了起来,“或者您就是不想告诉我?”
菲斯克犹豫了。最后他说道:“你之前问过这是不是与保罗·法洛斯有关。好吧,正如我所说的,我不知道是谁杀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理查德找出的东西与这位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的一切。保罗·法洛斯——他就是关键。找出他的身份,你就会找出一个杀手。”
当天晚上。
这间教室有时看上去比实际的显得大。课桌都被紧密地排好了。他们会提前到教室,谈论他们的学业,贾斯珀的社交生活,他们申请的研究生课程等等。除了仅有的几个特例外,他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在这所学院的三年中,他们常常是在互相竞争。他们中有几个人,比如亚历克丝,愿意默默地做自己的学问;但其他人想要的不外乎是争取到全国最好的研究生课程和教授职位。如果你是出自贾斯珀这样的弹丸之地,在自己的领域占据绝对优势是惟一能使你受到注意的途径。
他们又是九个人了。丹尼尔·海登回来了。
“还是不能置身事外啊,哈?”迈克尔·坦纳说,“你想他吧?”
“是啊,”海登嗤笑,“就是这样。”
和平常一样,教授出现前教室里总有一阵不安的沉默。这时屏幕晃动了一下,奥尔迪斯又出现在他的小桌旁,双手交叉,目光直视前方。他可能是在任何地方,那间有形的房间显得那样难以捉摸。他们知道他可能下到走廊里进了一间空教室。
“好,”他开口道,“你们开始看出《线圈》里的套路了吗?”
“我逐渐了解到这本小说就是某种寓言,”克里斯蒂安·凯恩说道,“那城市——太奇怪了。”
“小说里的纽约城确实非常奇怪,”奥尔迪斯说道,“这本书是关于安玛丽,我们的女主人公,从爱荷华闯出来,去寻找自我。然而,她找到的是什么?”
“她找到了某种……迷宫。”萨莉·米切尔说道。
“非常好。”奥尔迪斯点点头,显得很高兴。“这正是《线圈》后两百页的情节布置。我们目前为止的阅读只碰到了些皮毛。这本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面镜子,都是其他东西的倒影。安玛丽不但是闯进了—片丛林,甚至可以说是走进了一栋布满镜子的房子。她所到的每一处,法洛斯都扔给了她障碍。”奥尔迪斯停下了,然后头歪向一旁,似乎正在思考着。“障碍,是的……可作者究竟是在干什么呢,同学们?”
没人回答。几名学生低头看着地下,似乎他们回答不了教授的问题就没脸见他。
“快说啊,”奥尔迪斯说,他的语调变得更尖刻了,“法洛斯在干吗?”
“他在戏弄她。”
发言的是雅各布·凯勒。他对着屏幕缓缓地眨了眨眼,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这和事实完全相反——凯勒是全身心投入的。他一直都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还不明显吗?”凯勒答道,“他一直在尽全力阻止她成功。他就是操控者,而安玛丽……她嘛,她就像迷宫中的老鼠。”
“迷宫中的老鼠。”奥尔迪斯重复着,仿佛他从未听过用这句话来形容这本小说。但很显然那是对的;它恰如其分地形容了这本书的写作模式和主题。“我认为你说得完全正确。文学评论家们一直在说这本小说是一部女权主义的作品。但正如你们所见的,安玛丽在这座城市迷宫里挣扎,你就会开始想法洛斯会不会是——”
“想把她逼疯。”
他扭头看着亚历克丝。“正是如此,希普利女士。”
“那么你所说的,”梅莉莎·李接着说,她那烟熏嗓音在教室里几乎听不见,“就是法洛斯根本就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事实上,他是反对女权的。他憎恶女人,并且试图支配他的主角。”
“我要说的是,”奥尔迪斯说道,“法洛斯绝非一名厚道的小说家。”
“那他是什么呢?”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李女士?他是个无赖。遍地阻碍的城市,所有那些安玛丽必须克服的意想不到的困难——想想看那个一直在自家房子里躲起来不让她找到的疯子伯父——这些都是让人抓狂的。所有好的小说家都会给他们的角色设置障碍去跨越,但在这本书里似乎法洛斯是在戏弄他的女主人公。似乎他存心把她逼到崩溃。而且他自然是做到了。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思绪飘远了;又一次的,他的声音,他对《线圈》的解释萦绕在他们耳旁,而当他继续往下说时,他们才突然回过神来。通过电视屏幕联系着奥尔迪斯和他的学生们的那条线又回来了。
“所有这一切说明了保罗·法洛斯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他问道。
“这说明这人是个骗子。”
大家转过脸望着发言的人:丹尼尔·海登。
“所有小说家不都是骗子吗,海登先生?”奥尔迪斯问道。
“有些比其他人骗得更厉害,”发言的男生回敬道。他现在说话更有信心了;上节课那个不安的、违逆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势的一个人。要做出证明的人。
“当然。但要撒圆一个谎,你需要两样东西:讲述者的技巧和听众的轻信。”
“技巧。”海登嗤之以鼻。
“这么说你不认为法洛斯很擅长他所做的事?”奥尔迪斯的眼神开始放光。他喜欢这种交锋“擅长他现在做的事?”
“我认为人们都应该说真话。”
“你说吗?”奥尔迪斯出言相激,“你一直都说真话吗?”
海登避而不答。“即使在虚构小说里也要有个上下文承接。但在法洛斯玩弄的这些把戏里上下文在哪儿?”
“就在书里。”
“什么书?”海登问道,声音明显升高。他举起他那本《线圈》,像抓着个玩偶似的摇。“这东西假得根本就不配算书。作者甚至都不出面承认自己写了这该死的东西。这就像是个骗局。”
奥尔迪斯本要再说什么,但又打住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教室里有一种紧张的氛围,时间暂停了。奥尔迪斯仿佛离他们近了许多,仿佛他就站在房间前面,朝着那男生一步走过去。
“好吧,”他说道,“我以为一个好的谎言和一个好故事是一样的。不加修饰就不成文章,而什么是修饰——”
“你撒谎吗,教授?”海登问道。
奥尔迪斯退后一步。“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我撒谎。我撒过。但这是种习惯——就像许多我曾经有过的习惯一样——自然,我进了这座监狱后已开始尝试去除这种习惯。”
“你都说过什么样的谎话?”
“得了吧,丹尼尔,”梅莉莎·李说道,“别纠缠不清了。”
屏幕上奥尔迪斯笑了。“不,不,让他说。我发现这个男生很有趣。我的谎……”奥尔迪斯回想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过去我常常给杜孟的学生讲一些不真实的故事。那么说来,我跟伟大的保罗·法洛斯如一丘之貉。”
“什么样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我曾住在欧洲,”奥尔迪斯说,“这不是真的。我住过的最奇怪的地方是爱荷华。”大家哄堂大笑。
海登除外。他盯着屏幕,喃喃地说着别的什么事。其他人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即或是听见了也并未留意。那仅仅是两个字:程序。
但是理查德·奥尔迪斯听见了。然后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