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奥尔迪斯用一个问题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课。
“你们有谁找出了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
今晚电视机被放在一架海绿色的推车上,推车上贴着标签:贾斯珀英文系公物。黑板上还残留着前一个班上课后用手掌没擦干净的方程式。屋外气温降到了破纪录的低点,严寒直逼室内。屏幕上杀人犯慢慢眨了眨眼,等人回答他的问题。看到没人说出答案,他便把双手手掌往上一翻,似乎是说,我在等着呢。
“我一直在忙着做我的研究。”终于教室后面的一名学生发言了。丹尼尔·海登是个苍白的、瘦弱得像害了病的男孩,他那沙茶色的头发垂耷下来盖住了眼睛。他说话时永远不像是在看着对方。他不像许多其他学生那样的聪明。不同于九名同学中的一些人在校园里成群结队的活动方式,海登总是独来独往。他并没把自己看得特别;他也不曾试图以自己渊博的文学知识在其他同学面前逞强争先。事实上,在他穿着件Pavement乐队的T恤和一条磨旧的蓝色牛仔裤出现在夜课班之前,很少有人知到海登也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他外衣的前口袋里总是放着本卷着的平装小说。
“你做的是哪种研究呢,海登先生?”奥尔迪斯问道。
“关于你的研究。关于你做过的事。”
教授并不躲闪。“你不该做这样的研究。”
海登咧嘴笑了。“你不想知道我都了解了什么吗?”
奥尔迪斯伸出双手,手掌一摊:给点面子吧。
“有一本真正的犯罪小说,是关于你的案子的。书名叫《疯教授》。你看过吗,奥尔迪斯博士?”
“没有。”
“我昨晚看了。全都看完了。我没法停下来。我一定得弄清楚你究竟做了什么,然后我才能再来上课。那本书的作者——他相信你是罪恶的。他相信你也许是个天才,但你的脑子出了问题,这使你变了。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们?”
“就是你的敌人。那些认为你不该来教这门课的人。”
“那你相信什么呢,海登先生?”
“我相信……”那男生支吾不言。他的目光垂了下来,落在他桌上还未翻开的笔记本上。“我相信你是个坏人,”他继续说道,声音低得几近耳语,“你做过的事情骇人听闻。你伤天害命,所有的信息都在那儿。教授杀手。天才杀人犯。他们称你为书人。”
奥尔迪斯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他说:“好吧,我本不想和你们谈这个话题,但既然有人已经在背后调查我,那我们就必须讲清楚了。我就这么说吧:我把两名女生送进了坟墓,我有罪。每天晚上我都在这里回想我还是杜孟大学的一名年轻教授时的遭遇。现在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头脑是带锁的屋子,良知是钥匙。而我们中的一些人早就不知把销匙扔到何处了。”
“你愧疚吗?”
海登又发难道。就在那一刻学生们第一次看清了教授的能力。他对那男孩的恼火转换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像是愤怒的东西,炙热而恶劣,就在他的眼角。但下一秒却又消失了。
“愧疚这个词只是嘴上说得轻巧,海登先生。”
“但你谋杀了两个人!你杀了两名无辜的女性,还把那些书摆在她们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在杜孟的整件事情的经过,”奥尔迪斯说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说我愧疚”——这个词令他面前的麦克风发出一阵呲声——“就好像回过头去再经历一遍我的罪行,而我是不打算这么做的。不在此时此地。”
有那么一会儿,海登似乎已经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目光盯着电视机说道:“只死了两个人,是吗?”
奥尔迪斯平静地眨了眨眼,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他们是已知的受害者,”海登继续道,“那两个研究生——你没再杀过其他的人了,对吗?”
教授在自己面前重重地一摆手,用一种像玻璃般尖锐的声音说道:“我不会接受一个学生审问。”
听了这句话那男孩心软了。他点点头,但更像是对他自己,然后把他的那本《线圈》放到笔记本上面。接着他站起身,开始朝着电视机屏幕走去。他在屏幕前停下,对奥尔迪斯说了几句话,教室里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因为他背对着大家,说完他便走出了门。
大家一阵沉默。
等海登走远了,教授说道,“那么现在就是八个人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有些不自然的笑声。有人紧张地咳了咳。有几个人开始议论,只是为了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几秒钟后,奥尔迪斯让课堂安静下来,他把一根长长的苍白的手指放到嘴边说道:“嘘,同学们。”于是教室又重归沉静。
他整了整面前快要散架的监狱桌上的授课笔记,然后说:“好,现在告诉我谁找出了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的名字?谁解开了谜题?”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在教室中间,一名女生缓缓地举起了手。
亚历克丝纠结着该不该说些什么。奥尔迪斯刚不是才亲口告诉他们他是有罪的吗?他刚才不是在那儿,当着全班的面,在九名学生以及其他正监视着这该死的电视听着他的话的人见证下,对两起谋杀供认不讳吗?她想起了那本自己万分小心地藏在菲尔布里克楼自己的书桌抽屉里的书,想起了书里那些奇怪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留言。理查德·奥尔迪斯是无辜的。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过这段话。或者她应该保持沉默,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不行。
什么都不说的话可能就会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在监狱里。或者他现在承认有罪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奥尔迪斯洗冤大计的一部分。她知道假如那本书和书里隐藏的留言是真实的,那么奥尔迪斯就只能指望她了。要靠她去追踪那些线索……
下到兔子洞里去。
她举起了手。
“啊,希普利女士,”奥尔迪斯说道,他的眼里或声音里都不带半点犹像,“告诉其他同学你找到了什么。”
他知道吗?她吃不准。他有可能知道我把那本书借出来了吗?如果他知道,那又怎么会这么平静呢?
“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亚历克丝开始说道,同时试图拿捏好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舌头变得不听使唤了,变得又大又厚,“他的名字就是……”
“说下去。”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查尔斯·卢瑟福。”
教授笑了。尽管自己不愿意,亚历克丝还是感到一丝骄傲。
“百科全书推销员?”她身后有人问道。梅莉莎·李在贾斯珀是出了名的,一来是因为她极端聪明,二来是因为她引发了过去两个学期一直在文学专业流传的一起性丑闻。她全身上下都是黑的,穿着一件很厚的外衣,头发是明暗交错的样式,这令她看起来带着些模棱两可的色情味道。她面部惨白,贾斯珀的学生们称其为哥特风格。她的眼线描成了黑色,耳朵上银色的耳钉闪闪发亮,深紫色的嘴唇上总是挂着一副讥笑。今晚她T恤上印的字是“杀死一名诗人”。
“但卢瑟福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在《沉默是金》问世前一年就死了,但他们仍把他的照片印在那些书背面,因为没人能确定他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怎么会……”
李瞪着亚历克丝,而亚历克丝却只是笑着。
“这就是问题所在,李女士。”奥尔迪斯说道,“正因他是如此的不足挂齿,卢瑟福成了法洛斯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首先他于1974年死于脑栓塞。一年后,第二本法洛斯小说出版。而他那整洁的、古板的、中西部地区人的面貌也有问题。起初,当人们开始搜寻法洛斯时,许多人相信卢瑟福的照片只不过又是个障眼法。只会导致更多的错误指向。但当学者开始搜索卢瑟福时,他们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他是名作家。”
奥尔迪斯抬眼望去,看到了发言的人。“没错,”他说,“很好。”
发言的男生是橄榄球队员雅各布·凯勒。他正好坐在亚历克丝右边,她斜瞅了一眼,视线碰到了他的眼睛。他对她点点头。真可爱,亚历克丝想,带着一种调侃的味道。她曾在校园里见过他和几个队友在一起,也在一家名叫“丽贝卡酒吧”的酒吧里见过他几次,他在那儿坐在一张后面的桌上,手指按着索引卡,画着防守阵型图。这会儿,凯勒靠了过来,悄悄对她说道:“我和你,希普利,我们现在都是他的宠儿了。惟一的问题是他们会在哪儿找到咱们的尸体。”亚历克丝强忍着没笑出声,而当她抬起头时她发现奥尔迪斯已经听到了。他正望着他们,而她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但教授只是笑着。
“查尔斯·卢瑟福确实是在写一本书,”奥尔迪斯终于继续说道,“他死后他们在他的公文包里找到了几页书稿。但那是本奇怪的书,一点都不像会让保罗·法洛斯出名的那路东西。”
教授低头看着他的桌子,又在笔记里乱翻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纸。
“或者是?”
屏幕很快地动了一下,然后教授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举在摄像机前面的—份发黄的文件。一张皱巴巴的纸,看上去有年头了,岁月的痕迹爬满纸面,就像是掌纹。亚历克丝读着纸上的字,发现那是打字机打出的字体。纸面上满是鼓起的划线标注和灰色的涂改胶条。那似乎是——真奇怪啊,她想着。那是一条百科全书的词条。
“卢瑟福在写他自己的百科全书?”后排一名男生说道。这是克里斯蒂安·凯恩,那个穿牛仔外衣的小个子男生。凯恩是班上的作家:他写过斯蒂芬·金式的短篇小说,并发表在贾斯珀学院的文学刊物《协会》上。凯恩追随着著名法国艺人的时尚路线,染成银色的头发朝上梳着,穿着牛津衫,扎着花哨的围巾。他的故事是如此的荒诞、暴力,以致许多人猜测他是不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或者大概是从他在特拉华念的私立高中收集了他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主题的第一手素材。
“你说对了,凯恩先生。”奥尔迪斯说道,“他刚开始这部作品就不幸亡故了。因此只有几个词条。正如你们看到的,他还在编写以宇母A开头的词。但这本百科全书——却和他先前挨家挨户推销的那本《芬一瓦格纳尔标准词典》有着天壤之别。他的这本书是……不同寻常的。这本书似乎是关于查尔斯·卢瑟福本人的,关于他自己的经历,他每天推销时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刚开始,他这种业余的、目光如豆的写法和法洛斯那种迷宫似的、环环相扣的写法显得泾渭分明。但随着学者们开始往深处挖掘,他们发现卢瑟福的百科全书本身也是一个谜。”
“这怎么说?”迈克尔·坦纳问道。
“我是说卢瑟似乎在玩一个游戏。也许是,一个和他自己玩的游戏——但自然也可能不是。你们再看看这个。”
奥尔迪斯举起另一张纸,这和前一张非常相似。这张纸看上去真是又旧又破,亚历克丝觉得她似乎可以闻到空气中飘过来的霉味。
“这是最后一条词条。A,Albrdge。词条后面有一段很短的对一座小镇的描述。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人口两千。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镇,离卢瑟福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不远,但不同寻常的是当你仔细看看爱荷华州的地图——”
“它是不存在的。”
凯勒再次抢答道。亚历克丝发现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他在全班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说出了问题的答案。而她的脑筋虽然转得慢吞吞,但却考虑得更加仔细、慎重。她不自觉地又开始望着凯勒,暗送秋波,希望他回应。
“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确实是拟造的,”奥尔迪斯说道,“当年的地图上找不见它的影子,如今的地图上它仍杳无踪迹。在他的百科全书词条里,卢瑟福宣称他曾到过那儿。说他曾把百科全书推销给了那儿的几户人家。说他曾在市镇广场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晚餐。但这都不是真的。那这样的话,有了这些信息,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浮出了水面。”
有一会儿的工夫,大家一言不发,陷入信息过载的状态。他们的耳边回荡着奥尔迪斯的声音。他正将大家推向某种东西,使他们愈发接近查尔斯·卢瑟福,这位照片出现在书背后的已故之人,和法洛斯本人之间的某种联系。教室里惟一的声响只剩下电视机电流的嘶嘶嗡鸣。
“为什么?”亚历克丝问道。
奥尔迪斯看着她,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拾掇起她全部的所思所想,洞悉了一切。那眼神曾属于一名年轻的、阳光俊朗的男子。但现在看起来却包藏了太多,就像她往妈妈的糖罐里倒糖时,一些糖粒漫出来撒在了桌上。就是这样的,亚历克丝想,教授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漫了出来,溢在电视屏幕上。
“没错,希普利女士,”他说道,“问题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查尔斯·卢瑟福要编造这个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小镇?为什么他宣称自己去过那里?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卢瑟福在和某人玩把戏。他的百科全书根本就不是一本百科全书而是一本——”
“一本小说。”萨莉·米切尔用她那甜腻腻的声音答道。
奥尔迪斯并未回应,他只是露齿一笑,为这九名(不,亚历克丝提醒着她自己,我们现在是八个人了)特别的学生思维运转如此之快而感到欣慰。
“但认定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的理论总是有问题的,”奥尔迪斯说,“明摆着的问题就是第二本书出版时这个人已经去世了,这便使整个推测完全不攻自破。至于书封套上的照片——学者们断定它毫无意义。它只是个玩笑。只是法洛斯在游戏里的一步棋罢了。”
“有没有人至少去趟爱荷华查清楚呢?”刘易斯·普莱恩问道。
奥尔迪斯点点头。“当然,学者们去找了卢瑟福的遗孀。当第二本也就是最后一本小说《沉默是金》问世时,我们,也就是他们必须弄清真相。于是,他们蜂拥向爱荷华。有时他们就坐在卢瑟福曾经住过的房子外面。”
“天啊。”梅莉莎·李喃喃道。
“他们中的一些人鼓起勇气去问死者的妻子。她开始还比较礼貌,但后来看清了他们是如何的得寸进尺、纠缠不休,只为挖出真相,终结谜题。她终于被惹恼了。她和查尔斯·卢瑟福有个儿子,这个小男孩病得很重,必须暂时住院,她不得不考虑他的安全。什么法洛斯德洛斯,什么疯子作家——那都不是她的男人。也不可能是。她开始对他们怒骂,用她想得到的一切法子撵他们,还叫来了当地警察。很快他们便四散而去,只留下了那可怜的女人和她的儿子。”
大家思考着这些话。弗兰克·马斯登,他的睫毛上还粘着排练《理查三世》时涂的睫毛膏,问道:“那么卢瑟福,你的这位‘穿深色大衣的人’——就不可能真的是保罗·法洛斯啰?”
奥尔迪斯一开始没说什么。学生们安静地坐着,等着,装在房间角落里的红外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我还没准备好回答那个问题”奥尔迪斯终于说道,“这两个人之间确实是有联系的。这些联系花了我十二年的时间去解。在监狱里有限的资源条件下,这项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但我相信我已经接近答案了。非常接近了。我发现了关于法洛斯的一些事情,而这在我还身处高墙外时是完全不知情的。”
说到这奥尔迪斯停顿了一下,全班都往前坐直了身体。
“在几个我信得过的同事帮助下,”教授继续道,“包括我的老朋友斯坦利·菲斯克博士,贾斯珀的荣誉退休教授,我找到了新的信息。而那是法洛斯学者们从没见过的。”
“什么样的信息呢?”亚历克丝屏住呼吸问道。
“是一大部分文件。但还有些隐藏在两本小说里的线索。这些线索也就是你们,同学们,随着这门课的进行将要去追踪的。但这些线索不会直接给你们。你们必须自己动手去找。这儿毕竟是高等学府的课堂,而且在任何一门优秀课程上都是强者脱颖而出。我会把我找出的线索告诉你们……但只能是在你们都已自谋出路之后。”
“我们从哪开始呢?”迈克尔·坦纳问道。
“你们已经开始了。解决了第一个谜题,你们就已经上路去揭开作者的真实身份了。但请记住这点:我不是保罗·法洛斯,像有些更追求轰动效应的文学评论家开始认为的那样。”教授又一次大笑起来,大家跟着他笑,但他们的笑是生硬的——当然,他们已算过了。那种情况是绝对可能的。“同时你们也要知道如果不搞清楚查尔斯·卢瑟福是谁,以及他走出来的那座金光闪闪的城市,你们将会徒劳无获。疑问是从他开始的,而那也正是我们继续前进的方向。”
接下去他们谈论《线圈》。开篇的场景发生在曼哈顿,大约是在1900年。一个名叫安玛丽的女人从爱荷华开始了一段旅程,认识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所在。这部小说是中规中矩的:安玛丽慢慢地发现,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城市的文化也不能包容一名受过教育的、自持的女子。教室里每个人都不下一百次地看过这类型的小说——但保罗·法洛斯却在书里打上了自己的印记。这本书是与众不同的。关于安玛丽的反抗有些强烈的因素,一种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成分。一种隐秘的、持续的暗潮一直在书的表面以下涌动。在他们作为作业阅读的五十页里,有一处安玛丽把小说的反角——一个苍白似鬼、厌恶女人的名叫康宁的律师——带到了切尔西和她年老的伯父一起住的一座褐砂石房子里。这座房子的房间又多又乱,安玛丽把带来的人困在了二楼,自己则退到起居室和伯父喝起了川宁茶。
奥尔迪斯一直让大家保持着全神贯注的状态。他带着他们深入小说内部,穿梭在那些明显的象征符号和更显曲折的情节中,似乎把这本书当成了有生命的物体来谈论。他一页一页地大声朗读,声音提高八度扮演安玛丽,书中的情景被他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于当晚大家回到宿舍后再读这本书时,每个人的耳边都还萦绕着他的声音。
下课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汗珠在他眉毛上闪着光。亚历克丝望着他,惊叹这个人竟能从字里行间挤榨出这么多的深意。
“好了。”教授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蛋形计时器。只剩下几分钟了,“下周,任务是接下来的五十页《线圈》以及你们能找出的更多关于查尔斯·卢瑟福的信息。我建议你们可以先查查他的家乡:爱荷华州哈姆雷特镇。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当然,法洛斯的书里也有很多地方提到了爱荷华州。现在,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亚历克丝望着奥尔迪斯。她知道自己就快没时间了,而他给了自己那么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得以延续。他一点也没告诉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往哪儿去。假如她还要探索那本书里的留言,那她就需要他的帮助。但怎么帮呢?该问什么问题,而且,该如何遣词造句才不会让班上其他同学——嗅出端倪呢?
还剩九十秒。九十秒后信号就断了。
“那,没问题了?”
六十秒。她想象着关于奥尔迪斯的一切,他走回狱室的漫长路途,那两名领着他的不露真面目的守卫,以及在他身后关上的铁牢。教授的生活,那些阴影、话语和其他被关押的垮掉的人们那令人痛苦难耐的尖叫。他为有所发现而兴奋,找到了新的信息,而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这样。一间沉寂的课堂,一个恐惧的女孩。亚历克丝想象着他对她的失望,和气愤。
理查德·奥尔迪斯是无辜的。
三十秒。加油啊,亚历克丝。说点什么。
二十秒,就在这时——
“在哈姆雷特有什么?”
奥尔迪斯看着她。教授的目光变了,变得更严肃、更强烈。就好像信息正传给她一个人。就像她和教授进入了一场将其他学生都排除在外的对话。她有种感觉,似乎教室已灰飞烟灭,而她正在一间空荡荡的、闪着炫蓝电光的房间里盯着电视机屏幕。
“我建议去问我的朋友斯坦利·菲斯克院长,”奥尔迪斯说道,“他能告诉你很多关于哈姆雷特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信号便断了,教授再次消失在屏幕上。
下课后她冒着大风雪往回走。远处,在校园的西半部,冰雪重压的大树在黑暗中摇摆。这个时刻校园里一片死寂。没有车辆爬上玫瑰大街,也再没有其他学生在结了冰的四方院里穿行。亚历克丝走在其他同学的前面,她快步走过哈珀楼,学校的地理学中心,然后走下小山坡来到名为塔楼的行政楼前,学生的宿舍就散落在这儿的一片低矮建筑中。在这儿,你能听见大一男生的咳嗽,能看见青烟从众多联谊会小楼的烟囱里冒出。这就是我想待的地方,每天晚上她沿着这条路穿过校园时总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这就是我这一辈子都想要做的事情,做这样的环境中的一分子。在某个与这里相似的地方教文学。
“你信他吗?”
她转过身。说话的是她的邻座,凯勒。他穿着件带兔毛帽的羽线服,胸前缝着一条徽标,写的是“贾斯珀学院橄榄球队”。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脚步踩碎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他们右方的塔楼前回荡着。
“奥尔迪斯?”亚历克丝问道。
“嗯。”
“你呢?”
他没说话。
“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犯。”她说。
“杀人犯有特殊长相吗?”
亚历克丝笑了。“曼森有。达默也有。疯狂的眼睛。奥尔迪斯的不疯狂。”
“也许疯狂得像狐狸一样,”他说,“瞧。”
凯勒让她看样东西。在保安灯下,他用手掌把那东西摊平,以防被风刮跑了。那是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打满了对钩,有三四十个吧,密密麻麻地挤到了纸边上。
“这是什么?”她问道。
“他撒谎的次数。”
她从纸面上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和橄榄球一样。你去防守一个人,他的眼睛会吿诉你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就是当进攻线卫要会的:往其他人要去的方向防守。这是读懂假动作的过程。可以说我一直一遍遍地重复着这种测谎小实验。”
“那又怎样,你还给奥尔迪斯测血压了吗?落基山的保安都是吃闲饭的,凯勒。”
这次轮到他笑了。“我是认真的。这家伙做了很多事情。玩橄榄球时,好的球员甚至会在比赛还没开始前就知道该往哪儿动:而你的队友则会左虚右晃地为你掩护。他会在争球线那边跟你说话,而他的声音会变调。这些细小的……动作,你懂的。”
“而奥尔迪斯教授,他也有小动作。”
“太多了,就今晚。”
“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他知道法洛斯是谁,”凯勒说道,“只是他不能去找他。我们就像他的腿。他的腿和眼睛。但直截了当给我们那家伙的身份——又会是作弊。所以奥尔迪斯正引导着我们,而我们正往里陷进去。这就是这些谜题的用途。一小块一小块的谜,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我们得知真正写了那些书的人是谁。但这还另有隐情。”
亚历克丝看着他。“什么隐情?”
“我不知道。”运动员摇着他的头,雪花打湿了他的脸。“这个我还没想出来,但我正在努力。”
亚历克丝移开了视线。菲尔布里克楼就在前面,那是学院里最大的女生宿舍楼。她看见顶楼上一名女生拉长的身影投影在窗户上,她正看着书。她听见刺耳的电话铃声,想起了她病中的父亲。猜想着电话什么时候会打来。
“也许你是对的”她对凯勒说道,“也许奥尔迪斯是在撒谎。也许他确实请楚地知道法洛斯是谁,却还在和我们玩着游戏。但我还是愿意假定他是无辜的。”
“而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说,“我喜欢玩游戏。”而且我想赢。